建宁王薄唇微抿,扶住摇摇欲坠的荣义郡主:“斩了便斩了,他父亲造反,他还能活命吗。怎么就哭成了这样。”
荣义紧抓着建宁双臂,哭的声噎:“可怎么就这么快啊,皇上是不是恨了安禄山入骨,怎么就连一天也不让他多活啊。”
建宁目光稍一黯淡,轻声说:“皇上对他父子一向信任,如今他父亲竟然反叛。皇上多留他一天性命让他修书,已经是很客气了。早杀晚杀,横竖逃不过一死罢了。说到底就是处死了个逆臣,王妹有什么好害怕的。”
荣义泪眼闪烁,失魂落魄的仰头望向建宁:“二哥说什么呢,说到底就是处死了个逆臣?那是我赐婚的郡马啊!皇上若真是恨了安禄山入骨,怎么会留了我这安家的儿媳在世上,怎么会留?”
李崖见建宁王轻轻笑笑:“反叛的是你的公公又怎样,别忘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你的祖父。”
荣义郡主惨笑着摇摇头:“祖父?二哥,你难道真就信……”一语未毕,又是一阵抽泣。
建宁王伸了一只手指按在荣义唇上。纤长的手指顺着荣义脸侧游移过去,理了理粘着的乱发,轻叹了一声:“王兄既留了你在东宫,就有本事护了你。”
李崖不由望向建宁王。他同建宁王相交已久,建宁的脾气,他再熟悉不过的了。这荣义郡主向来孤傲,唯独喜欢粘着建宁。她还没嫁了安庆宗的时候,建宁王倒也时常带了她四处玩玩,围猎游春,观灯宴饮,都尽顺了她的意。可就算如此,李崖也总还是觉得,建宁对这王妹敷衍的时候占了大多数。只不过荣义郡主玩的开心,不曾察觉罢了。可看现在建宁对她,难道是之前自己想错了吗。
荣义郡主咬了唇盯着建宁,仍止不住的轻声抽噎。建宁轻抚过荣义的肩头,转头看了看李崖:“子岸,你自去忙吧。围猎再改日。”
李崖应了一声,转身正要出建宁寝宫,却见一名公公望寝宫而来。李崖走出几步迎上,公公见是李崖,做了个揖:“李将军好啊。”
李崖回了半礼,微笑了问道:“公公不是在大明宫做事,怎么来了东宫?”
那公公堆了笑正要应了李崖,一瞥眼看见建宁王从寝宫里出来站在门口,正望着自己,忙紧走几步,尖着嗓子笑道:“王爷,万岁爷口谕,专传您去无尤阁。”
李崖就见建宁王长眉一振:“去哪里?”
声音本就尖细,这又高了三分:“回王爷,在无尤阁。”
建宁抬眼望望李崖,神色间闪过一丝轻笑。李崖看在眼里,不由一怔,那边建宁从从容容的领了口谕,叫人送了他出去,重又进了寝宫。李崖犹豫了一下,立在石子道上等候。不多时,就见建宁王仍换回了那身朝服,器宇轩昂着迈步走出。
“二哥。”一声轻唤,建宁回过身子,就见荣义郡主飘飘摇摇的站在门口,“二哥,皇上单独召见你,会不会……”
建宁哈的一声:“皇上是嫌你二哥不谦和,叫了过去训两句出气。你只管在这呆着等二哥回来。没事的。”
几句说话,建宁向着荣义微一颔首,转身向兴安门方向过去。李崖跟上,问道:“皇上这个时侯召见,是想问策?”
建宁脚步不停,瞥了眼李崖,轻笑一声:“问策?问策何必在无尤阁。本王这次去是领骂去了。啊对,子岸,那个叶倾我很喜欢,我身边那个侍卫长脑子不灵光,你就把叶倾送了我吧。”
李崖笑了摇摇头:“要是我不给呢?”
突然建宁王脚步停下。李崖顺着建宁王目光望去,隔了层层花枝,看清竟是太子李亨。隐约就见他脚步匆匆,神情凝重,也没有多少人随侍,只有一名宫女端了什么紧随。李崖转头望望建宁王:“上前问安吗?”
建宁王抿了抿唇,微微一抬下颏:“入宫要紧。”说着瞥了眼李崖,“你只管忙你的去吧。那个叶倾,你若是不给,我硬抢也要抢了来。”
李崖笑笑,难得建宁王倒和叶倾那小子投缘。见建宁好像不愿自己陪着,只轻一揖,目送着建宁从花篱间穿过。
早就知道,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一旦确认,自己那妹夫安庆宗定会遭到株连。建宁脚步不停,心中暗想。只是没想到,皇上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想来也是,自庸人看来,自是需要留着安庆宗,好歹等到安禄山回应了劝降书。可皇上是缔造盛世的明君,虽然之前偏信了安禄山,但此事一出,定会想到之前他种种可疑的举动。他能留了儿子在长安城,自己去背地里准备造反,已经是豁出去了牺牲这个儿子了。手里捏着这个安禄山已经不在乎了的儿子的性命,要挟的了谁?那劝降信,怕只是攻击安禄山所谓的清君侧的旗号吧:连你儿子都说你是造反,要你归顺朝廷了,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自己曾疑心皇上将荣义郡主赐婚给安庆宗,会不会正是为了栓牢安禄山。若是如此,连荣义郡主都是皇上的棋子了。那晚荣义要自己和她夫妻俩去范阳,自己倒着实吃了一惊。自来都当这王妹是个骄傲的没头脑的平庸女子,不料竟也有这么深的心机。说来好歹她在深宫长到这么大,就算再如何,至少也能有几分勾心斗角的本领了。倒是自己疏忽了她。
事到如今,只希望皇上也能疏忽了她。
几转到了无尤阁前,候在门口的竟然是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见了建宁王,高力士略施一礼:“王爷随我来。皇上可等了好些时候了。”
建宁回了礼,并不答话,跟着高力士登上了无尤阁二楼。阁内陈设简单,高力士引着建宁到了二楼,侧身退下。还不到辰时,阳光斜斜投过来,照不到阁中,阴暗中只见玄宗立在一张古朴的几案之后,背了手,面朝着墙上挂着的“道”字卷轴。
建宁小步上前,中规中矩的跪倒,朗声道:“臣李?参见。”
拜伏下去,却不见玄宗吩咐起身。建宁心里轻笑,垂了手长跪在阁内铺着的冰凉的石板上。
阁内阁外一时静寂无声。过了有一盏茶时分,建宁才听玄宗淡淡的问:“此阁之名从何而来,李?,你可知道?”
建宁应道:“回圣上。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此阁故号‘无尤’。”
玄宗略略侧头:“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间道理,你可明白?”
建宁心里倏忽一个念头闪过,面上恭恭敬敬的答道:“臣不敢不明。”
玄宗转过身来,直直的盯着建宁王:“何谓不敢不明?”
建宁抬头望着玄宗,俊目调皮的一眨,笑道:“皇祖父,今晨封大夫可好夸了添兵东京和河东的主意,当时百官可都望着?儿,?儿心想,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就假装没睡够犯困遮掩过了,这可不是不敢不明?”
玄宗目光扫过窃笑着的建宁王,哼了一声,口气稍稍缓和:“那日荣义郡主屏退左右后,都是怎么对你埋怨安庆宗的?”
眼看着建宁王神色间掠过一丝意外,仍是泰然自若的答道:“就是说安庆宗总是规规矩矩的持之以礼,待她像待客人。又说安庆宗有时候接待宾客都是避了她。”望着玄宗又是一笑:“皇祖父,当时?儿已经从李崖那里听说了安禄山反叛了的。?儿虽没对王妹说,不过?儿想,怕是安庆宗在避了郡主商议作乱的事吧。”
玄宗细长的凤目扫过:“那日在含采苑,你说荣义郡主对你埋怨说,不知道安庆宗是嫌她貌丑还是嫌她举止没个规矩?”
建宁应道:“荣义郡主自小骄傲,安庆宗那么对她,她自然耿耿于怀的。不过就因为郡马要她回避就这么生气,倒也还是小孩子脾气。”
玄宗冷冷的目光投向建宁王:“李?,你也当朕是小孩子来耍弄吗?”
建宁心下一惊,伏下身去:“臣不敢。”
玄宗冷笑道:“不敢?朕且问你,那些荣义郡主埋怨安庆宗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建宁听得清楚,一时间只觉得手心里都粘了汗。安禄山反叛,安庆宗死了就死了,只怕荣义郡主也会受到牵连。那日自己正犯愁怎么能对皇上把话题转到郡主,安庆宗倒是帮了自己的忙,跑到皇上面前告小状去了。自己便顺水推舟,随口编了几句,把荣义郡主说成了个被安庆宗敬而远之的无辜傻气的小妇人。如今玄宗这么问,难道是看破了吗?可自己那几句编的巧妙,就是安庆宗当面也无可辩驳,又怎么会看破?
玄宗不等建宁回答,又是一声冷笑:“你只当荣义郡主骄纵,却不知她因母亲出身低微,心中总觉得不如人,唯有处处显出高人一等来,方才心安。她本就是中人之姿,举止也不合大家礼仪。依她的秉性,会对你这个太子妃所出的王兄直陈,不知道郡马是嫌她丑还是嫌她没规矩吗?”
建宁脑中嗡的一声,强自定定心神,应道:“臣自作聪明,妄图欺瞒陛下,罪该万死。郡主只对臣诉说安庆宗对她敬而远之,并没有说安庆宗避了她做事。”
玄宗哈的一声:“这么说,她也是知道安庆宗和安禄山密谋的了?”
建宁王忙道:“皇上明察!郡主才下嫁安庆宗数月,安庆宗怎么会信任她,将如此大事告知?安庆宗避了郡主做事,虽然郡主不曾对臣言明,但当日含采苑安庆宗在场,也没有指摘臣所言失实,足见其确实曾要郡主回避。郡主一介女流,安庆宗有心瞒她,她又如何察觉?”
玄宗瞥一眼建宁王。见他虽是矮矮的跪着,却难掩的焦急:“朕不论其他,只问你,那郡主随你回到东宫后,你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建宁抿抿双唇,沉声答道:“只说了别来事项,幼时时光,再无其他。”
耳中听得玄宗若有若无的一叹,仍是淡淡的问:“?儿,你从东宫来此间,路上可遇见了你父亲?”
建宁王闻言一怔,太子李亨方才那行色匆匆的模样就从眼前一闪过去,身后跟着的那端了托盘的宫女也是一副冰霜神色。
猛的一个念头窜了上来。建宁一震,直望向面前轻袍缓带的玄宗,颤声问:“皇上?……”
玄宗摇了摇头:“她母亲若不是对你父亲用了心机,焉能有她。到了她这里,若是再用什么心机,必坏大事。那晚你二人不论谈了些什么,朕一概不再追究。”目光轻扫,“?儿,你同广平王俱是同辈诸王子之中的奇才。须知以智胜人者,必为人以智胜。你才华不在你大哥之下,唯独缺了他的那一份温润气度。待人处事,须收锋芒。”
建宁王耳中灌着玄宗谆谆告诫,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原以为皇上不至于对荣义郡主下手,这几天又一直得意于自己掩盖的巧妙,本或许能有的几分挂心也冲淡了。荣义纵然不是自己真心宠溺,可又怎么能眼看着她白白卷入而不动念啊。方才和父王擦肩而过,他竟是去给王妹传赐死的口谕吗。那托盘上是什么,毒药?白练?匕首?若是自己上前问安,不知会不会能有回转的余地?方才离开的时候荣义还在扶着门框抽泣,算来此时,是不是已经……已经……
玄宗眼见建宁王神情恍惚,也不训斥,只一指案上摆着的一部《道德经》:“回去好生琢磨,莫负了朕一片厚望。”
建宁惨然一笑,仰起头来看着玄宗:“来时王妹听说了皇上处斩安庆宗,吓得大哭,臣安慰她说,就算反贼安禄山是她公公,当今圣上也是她的祖父。王妹却反问臣说,难道臣真就信帝王家的亲缘吗。”顿了一顿,续道,“可谁知,竟反而是臣不若王妹一介女子看的清楚了?”
玄宗听着,脸色渐沉。眼见建宁王虽是长跪在地,却满眼悲怆,毫无惧色的直望向自己。心里忽地一阵凄凉卷过,摇了摇头,低声道:“罢了。你退下吧。”
建宁竟不应声,直直起身。跪的久了,刚站起就是一个踉跄。玄宗默然望向建宁,就见他立定脚步,对自己一躬身,也不取案上的那本《道德经》,径自下楼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