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怅然一叹天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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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报一时半会等不来,拿快意下酒倒是不假。李崖顶着夜色回到统领将军府。今日建宁王出奇的兴奋,快傍晚时拉着自己要出宫找乐子,不得已带了他去回风楼。喝酒喝得兴起,建宁拈了象牙箸敲着瓷杯,且击且歌。唱了没几句,竟把隔壁雅间的客人都吸引了来。建宁自己穿的是平民服色,也没了顾忌,当下和众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倒是李崖很紧张了一番。这一顿连唱带喝,直闹到回风楼打烊。桌上桌下,喝趴下了一片人。建宁王虽然还清醒,说话舌头也大了。只有李崖自始至终没敢多喝。拿了些散碎银子给小二,托他把那群人送回家,自己又护了建宁王回到东宫,这才回了自己住处。

    一旁侍从将马缰接过,牵去了马槽。李崖进门一抬头,见南宫正坐在厅上椅中,手里捏了什么,对着几上的烛火细细端详。

    结识南宫,还是自己在河西的时候。南宫在洛阳盗了一户富商,偏偏这富商有个内戚,就在河西府做古董生意。南宫行至河西,没了盘缠,随手挑了一件玉镯想换几个钱花,正撞在这人手里。这人一看正是自家失窃的东西,也不动声色,只装作同南宫议价,悄悄吩咐家人去报了官。原以为官兵一到,四下围住,此人人赃俱获,板上钉钉的一准入狱了。谁知道南宫身手轻捷,竟然让他逃了。不过几天,河西府府衙门口,一夜之间多了张告示,写着某坊某户店家,无视国法,盗掘坟墓,店中某某玉盏,乃某某朝古物,属某级官员陪葬。某某石鼓,乃某某朝墓葬特有。洋洋洒洒,满满的列了近百条上去。就在告示下面,那些玉盏石鼓,竟然摆了一片。太守一看之下,来不及管这告示是谁贴的,直接派人去那家古董店抓了店主。本来古董生意做的是倒手买卖,只管低价进高价出,哪管这东西是不是从死人坟里刨出来的,店主也实在冤枉。可眼下人都给抓进去了,少不得上下打点。一番折腾,总算判了个无罪,可也是赔了不少家底进去。此事传的沸沸扬扬,河西上下都在议论那古董商人结下的仇家到底是谁,李崖却是心中清楚。那夜三更,李崖从军中回家,路过府衙,正撞上一人低了身子在一件件摆那些古玩,察觉到李崖,几个轻纵便不见了。李崖好奇,凑到告示前借着月光一看内容,知道多半是有点什么缘由的。写着东西的人,不管是看刚才的身手,还是看这历朝古董如数家珍的才学,都是难得。当下团团抱了个四方揖,朗声道,朋友有何难处,只要信得过在下,尽可明言。

    南宫一技在身,所到之处,盘缠随手而来,本不需要李崖的什么帮助。可就是如此,还是被李崖一句话说的现了身。两人一官一贼,就此结识。

    这次南宫千里迢迢专程赶来长安,只是为了劝身在朝廷的自己躲避。李崖想到这里,胸中一暖,走上了前厅石阶:“南宫,怎么还不休息?”

    南宫手掌轻翻,握了之前把玩的东西在手心里,清秀的脸庞转向李崖:“子岸兄,之前那个宁二,到底是什么人。”

    李崖本有几分醉意,被南宫一句话问的清醒了过来。当日建宁在自己家中撞上南宫,随口胡诌说自己姓宁,人称宁二,自己也附和了说建宁家中是在洛阳做漕运的。本来无意瞒了南宫的,可毕竟建宁王身份特殊,南宫这样的江湖野人,还是不知道的省事。眼见南宫犀利的目光直射过来,难道他知道了?

    南宫却不等李崖回答,站起身,摊开手将握着的东西递到李崖面前,冷冷的问:“此物,子岸兄是认识的吧?”

    眼见那是枚玉簪,式样简单,却难掩上等白玉的温润辉光。簪头分出来的两股彼此分开,又相互缠绕,精致异常。李崖一怔,抬头望着南宫:“南宫你……去了东宫?……”

    南宫叹了一声,仍握住那玉簪,举步就从李崖身边走了过去。下了台阶,回头来望向不知所措的李崖:“子岸兄的为难,南宫知道。此物今日南宫仍送回去就是。南宫依旧会对子岸兄以诚相见,子岸兄如何,南宫不敢妄自希冀什么了。”说完一转身,竟自去了后院。

    李崖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想要说点什么,心中却乱糟糟的没个头绪,眼睁睁的看着南宫离开,向厅内几步,颓然跌入椅中。他久在京师,迎来送往的本事早就历练了出来。可偏就面对南宫的时候,总是说不出那些讨巧的言语。南宫虽然嘴上说知道自己为难,可毕竟有了嫌隙了。为了建宁王如此,值得不值得?

    自己向来都是希望一切都好好的运转着。这些天猝闻变故,心里已经烦乱的很了。如今又加上了个南宫。这得想什么法子来弥补啊。李崖低下头去,两手扶住额头。

    突然有人在李崖面前蹲下,伸手搁在了李崖膝盖上:“大哥,有事烦心?”

    李崖一抬头,正迎上那对闪亮的眼睛,不由微微吃惊:“叶倾,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倾露了个干干净净的笑:“安庆宗写劝降书一直写到刚才,高总管直接带监门卫的士兵和他回府,咱们领军卫的人就撤下了。叶倾是先去了东宫回了建宁王,才回了大哥这里。大哥,有什么事,小弟帮得了忙吗。”

    是啊,安禄山此事一出,也用不到领军卫的人去守着安庆宗了。李崖强自笑笑:“大哥就是心里乱,不妨事的。这些天累了你了,快去洗漱歇息吧。明天也不用早起,你给大哥选的那几个侍卫都很尽心,你只管睡去。”

    叶倾墨眸一闪:“来时建宁王给小弟说,要小弟转告给大哥,安西大都护封常清到了长安,皇上口谕,天色已晚,封大夫一路劳顿,先去邸店休息。明早早朝,要在殿前召见的。王爷说,明早早朝,大哥千万不要酒醉,睡过了头。”

    封常清?李崖一怔,几年前的旧事翻涌出来,那个火红的身影连同那张精致的小脸,就在眼前一晃而过。之前没听说皇上召了封常清入朝,如今突然到来,难道也是因为安禄山的事吗?可就算是长安也不过才得到的消息,他远在安西,还要这么千里奔波,算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的。或许是有其他什么事情入朝奏禀,时间上碰巧了吧。封伯父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向来战无不胜,此时出现,皇上不知道该惊喜成什么样子。想当年封伯父得了一处圣上赏赐的宅邸,通常外地的文臣武将,若是皇上赏赐了宅邸,都是留自己的子女住下。封伯父的那宝贝封和虽然被赏赐了五品俸禄,却显然不肯离开爹爹留在长安。封常清也不勉强,只托了李崖照看那处大宅子。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李崖得了封常清同意,就在那里留宿安西来的官吏和波斯回纥等族的王室使者,找了几个平素相识的看着,也养活了几口人。如今封常清来了长安,多半也是住在那里的。

    李崖心中寻思,问叶倾:“几更了?”

    叶倾想了想:“差不多快二更了。”

    快二更,还不算晚。李崖起身,低头望着叶倾:“我父亲和封大夫有旧交,你先去睡,我去拜见了封大夫,晚些回来。”

    叶倾站起身:“小弟随大哥一起去。”

    李崖犹豫一下,心知劝不住他,只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门,上了马直望靖安坊奔去。到了封常清宅邸门前,守门的老汉一眼认出了李崖,笑眯眯着迎上:“这么晚,李将军怎么来了。”

    叶倾接道:“老刘头,安西的封常清封大夫,住在这吗?”

    老刘头笑道:“哎呦,他自己的家,不住这还能住哪。”牵过李崖的马头,看着两人下马,嘴里絮叨,“这封大夫,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小老儿今个可算开了眼了。随他来的那位将军,哎呦,那哪是人呐,分明是庙里泥塑的天兵天将活过来咯。”

    李崖正领着叶倾迈步进去,闻言回头问道:“老人家,一起来的可有一位少年,十五六岁,白皮肤,高鼻子,深眼窝?”

    老刘头佝偻着身子,望李崖笑道:“将军,咱这来来去去,不缺了那波斯,大食的人。白皮肤多,高鼻子,深眼窝更多,可没您说的那么年轻的。”

    封和没来吗。李崖心中略感怅然,点了点头,引着叶倾进了这“大都护府”。

    转过前厅,沿着长廊正要往主人卧房走去,叶倾突然轻咦了声。李崖驻足回头,就见叶倾望向院子中间。顺着叶倾的目光看过去,石凳石案,坐着微笑了望着自己的,正是封常清。

    李崖忙急走几步,到了封常清面前拜倒:“侄儿见过封伯父。”

    封常清微笑着扶起李崖:“安儿,几年不见,你可又显得老练了。”说着望望叶倾,“外面天冷,走,安儿,和你朋友随伯父进屋去。”

    李崖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伯父是在看星象?”

    封常清目光投向李崖,微微吃惊:“安儿怎么知道?”

    不因为其他,只是眼前的场景和今晨巫离那时候太像了。李崖心里说,面上笑道:“从小父亲就说,封伯父上知天文,下至地理,文才武略,远非常人可比。安儿见伯父独自一人在这寒风里冻着,就想伯父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安禄山的事,夜观星象来判断大势呢?”

    封常清呵呵笑了几声:“安儿还是那么机敏。你伯父我从小没爹没娘,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半是自己看书学来的,一半是祖父教的。天道有恒,群星运转,道理自在其中。来。”说着拉了李崖到自己身侧,指着星空说:“你看那北斗的斗魁,光芒黯淡,国将有灾。北斗南面的那几颗星,就是摄提座,象征了皇帝圣驾。眼见六星失位,安禄山这次反叛,或许皇上迫于形势,会另选陪都。你再看那边那颗,运行轨迹被月亮遮住了。怕是将有大将陨落了。”

    李崖正听得玄乎,封常清却突然住了口。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安西战事无止无休,我们这些将士们也还罢了,左右不过是打仗。只是中原百姓要遭殃了。”

    李崖望向封常清那并不英俊的面容,沉默不语。封常清瞧瞧李崖,手抚上了李崖的肩膀,轻声道:“我说会有大将陨落,安儿担心爹爹了?”

    李崖微微诧异。自己不过是听封常清说的苍凉,不好答话。父亲在河西军不过是个半大的武将,就是真是天象预兆,也轮不到父亲身上。心里乱想,嘴上嗯了几声。

    封常清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李崖的肩膀:“安儿,你现在也是个小忙人了。伯父这不需要什么,你还是回去吧,伯父就不送你了。明日伯父可等着和你同朝议事呢。”

    李崖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目送着封常清微跛着步子,背了手沿着长廊下去,消失在了夜色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