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女子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竟如仙子一般,那专注的神情让人觉得她似乎已经不再食人间之烟火,令人陶醉。
惊鸿一瞥,于新武便显得慌乱不已,可还是忍不住看到她那低垂的眉目间,和轻闭的嘴角处。竟然有如此美人,若是能得,就算忘了天下又如何?这个念头突然在他的心底出现,继而如野草般疯狂地生长着。
“你有福。”身边一个极为冰冷的声音响起,蓦地打断了于新武的思绪,他有些恼怒地回望过去,只见孙晋用一种冷淡的声音道:“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轻启朱唇道:“宁娘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孙晋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稍微拉开门,侧身走了出去,顺手又把门给带上了。
偌大的琴房,只剩下如云如雾的丝绸,怔站在那里的于新武,和十指流动渐入佳境的宁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候,特别是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阶段。托万历和朝臣的福,大家都在忙着骂来骂去,无暇他顾,于是就给民间留下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无数的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使得青楼展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氵朝,出了一大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杭州苏州这些繁华之地,高烛吟唱。勾栏瓦肆纷起效仿,昆区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铀燃火,竟一时之胜!以至于官场有这么一句俗语:宁做长江县令,不为黄河太守。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之处!
于新武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宁娘的琴声从这封闭屋里,飞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乐曲恰好弹到了于新武进屋时听到的那段,宁娘的手停住了,当她抬起头看见儒雅风流的他面目时,却又像是被雷击了一般慌忙躲开,瞅着眼前的七弦琴:“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宁娘明白了大人的意思,可所有的琴谱上却都没有记载,还望大人指点。”
听见这清脆的声音,于新武心鹿在森林里飞速地奔驰着,一时间却忘了答话,而是睁开眼望了过去。
两人正好四目相对,他却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立刻望向了一边。待半天回复了情绪后,才底气不足地答道:“……无妨,你只需把角音转成宫调即可。”
于是琴声再度响起,于新武这才敢大起胆子望向那一琴一人。他在心中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怎么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再也没办法从那一琴一人处挪开半分。又到了那个地方,宁娘再次弹错,他才又回转过神来。
“我来弹,你来听。”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琴边,又把气慢慢地吐出,缓缓地把手指放到了琴弦上。
在宁娘的心里,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梦想男人终于出现在面前。却又是那般的不真实,那般的虚幻。不堪回往事仿佛都被忘完了,她只希望能够永远地跪在一边,听着这个男人弹奏《长门怨》。
一曲终了,于新武抬起头,却蓦地看见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于是他也愣住了。
许久,两个人才尴尬地收回各自的目光。于新武轻咳了一声:“这样吧,还是你来弹,我给你指点。”
在宁娘弹错的时候,于新武也轻轻地跪在她的身后,伸出右手捏住了她的芊芊玉指,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宁娘顿时觉得全身都瘫软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右手,往后一靠,倒在了于新武的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琴声也止住了。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于新武蓦地惊醒,把宁娘松开自己跳到了一边,慌忙地四处望去,却不见了孙晋。他顿时警觉起来,大声呼道:“孙先生!”
没人答话。
于新武快步走向门口,正要把门拉开的时候,孙晋却正好走了进来,开口道:“大人,《长门怨》的难度很高,在苏杭不少人都会弹,却怎么也弹不出味道。弹奏此曲非得琴由心生,我们也都试过,无一例外地弹不下去。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鄙人这位琴女后,鄙人还有好些话还要请教,刚刚去请了其他几位琴师,不知道鄙人有没有这福气?”
听他说出的竟然是这番话,让于新武大为惊讶,心警觉顿时少了半成,知音之感再度泛起:“孙先生,我冒昧问一句,你在织造局当的什么差?”
“平时和织师傅们商量一些花纹图案,”孙晋这才笑道,“主要还是跟外埠的商人谈谈生意。”
“可惜……”于新武略带遗憾地回头又望了一眼,正在痴痴地看着他的宁娘。
“是鄙人忘了跟大人说明,”孙晋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叫宁娘,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去世的早,我只好把她带在身边,教她些乐曲琴艺。心气儿高了,不愿意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年了,居然也成了一块心病。”
“难得……”于新武点了点头,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岔开话题道,“还是丝绸的事情吧!”
宁娘依然痴痴地望着那个有着宽厚肩膀的高大背影。
当两个人走到了门口时,孙晋突然扭过头,深深地望了宁娘一眼后,苍然地开口道:“好好琢磨琢磨大人的指点,慢慢练吧!”
琴房的屋顶上,朱一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还在发呆的宁娘,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两个人。百无一用是书生,风花雪月倒是个好手!
杭州运河码头的边上,秦密神清气爽地看着眼前的风景,大船小船,乌蓬白帆,进离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营运,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这里已经形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又从京杭大运河转到了漕运码头上,那里有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川流不息背负货物的运工和行色匆匆的商人,果然是我大明税赋重地,好一片江南风光!
只是可惜啊,秦密再转过头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些建筑时觉得,高宅大院下有阴影,红烛灯笼下有血泪,这些又何尝不是百姓们辛苦努力的结果,人们到江南的富饶繁华,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生活。
“请问下粮船什么时候开市?”秦密对一个扛包的运工问道。
“一般都是辰时末到已时初,快开市了!你要是想赶早这会儿就赶紧去吧!”那运工表情漠然地答道。
正当他往粮市走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跑步声,回头一看,一些衙役跟军兵跑了过来,手里拿的不仅有钢刀还有火铳!这是要干什么?他疑惑地想到。
“快点走!就是靠左边的那十几艘粮船!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一个跨刀的队官大声喊着,指挥着众人往前跑着,一路上撞翻了无数的运工和货物,丝毫也不理会。
秦密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决定也跟着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兵们抓船果然是一把好手,先把栓船的缆绳给拉住了,然后十几个提着火铳的兵就对着桅杆开了火,帆蓬被打断了桅绳,立刻就飘了下来。继而几个兵跳上船,拿着刀枪对着船诸人,大声喝道:“都给老子出来,跪倒码头上!谁也别乱动,不然老子的枪子不认人!”
船人们极不情愿地走下船到了码头上,却都不愿意跪下。
顿时火铳全都对准了他们,队官厉声道:“跪下!”
一个兵跑过来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码头边一艘货船上,那上面的人既不出来也不跪下,都直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边的听着!马岸跪下,不然就以谋反处决!”队官脸色青了,大步走过去高声道。
船人们你我我你,没了主见,渐渐地有人跪了下去。
“不要跪!”一个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大声对众人道:“咱们又没犯法,凭什么让咱们跪?!”赫然就是王大牛。
“把那个领头的,干掉他!”那队官对着身边几个军士下达了命令。
王大牛却突然几步就跳到了码头上,对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大喊道:“乡亲们!咱们是淳安的灾民,淳安遭了灾,大家伙都没了饭吃!每天都有人饿死,我们凑了些银子来买粮,就是为了回去救命!大家伙,咱们犯了哪条罪?!”
码头上顿时嘈杂声响成了一片,议论纷纷。队官愣住了,这个大块头也不傻吗,还知道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他怒吼道:“给我抓了他!”却不敢再喊开火杀人。
于是周围的军兵们反应过来,跑了过去,准备把这个大块头给拿住。可有个兵却没听出口令,慌里慌张地开了一枪。
“砰!”巨大的火铳声突然响了起来,码头上也突然陷入了死寂。
秦密咬着牙死死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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