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力耐力毕竟有限,更何况是马匹,领头的兵士报告说,到了下个驿站必须要休息一夜了,让马匹也能有个休息的机会。于新武想了想,都赶了这么远的路,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疲倦之极,于是他点了点头。
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驿站的大门就停住了,这是个县驿,本来就不大,里面却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一些兵士衙役正在给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于是就没了空地。于新武的马队只能在外面干等着。
“怎么回事?”于新武心里有些焦急,便示意随从去询问,前面四匹马的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让他自己看看里面的情况。那随从也愣住了,竟然没了空地。
“京里来的,你们谁接站?”眼看着挤是挤不进去了,随从只好大声问道。
可这些兵士衙役们竟仿佛没看到人一般,没一个搭理他的,随从又高声问了一遍,还是没人搭理他。于新武疑惑地钻出了马车,看着这场面也是吓了一跳。只见从马厩里钻出来一个浑身都是稻草的驿卒,苦着脸道:“见过大人。”
“我们是从京里来的,马上就要到杭州去赴任,你们怎么搞得,怎么没人接站?!”随从有些火气,冲着驿卒大声喝道。
“……大人,您也看到了,前拨的马我们都没有料喂,这不,就连我们的口粮都拿了出来……”驿卒都快哭了出来,不停地作着揖。
于新武一行顿时朝院子里的地上看去,那马槽里果然是黄豆小米,可又不多,那些马正抢着嚼吃着。
“他们的马能吃黄豆小米,可我们的马也不能饿着上路!你们驿丞呢?把他喊出来!”随从心里越发地憋屈,咱们好歹也是从京里来的,凭什么他们就有马料,我们就没有?
“……大人,那您不如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让出些料来,哎!平时一个人没有,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哪来这么多的马队……”驿卒脸成了苦瓜色,用手擦了擦一脸的灰,指了指兵士衙役们。
“他们是谁的马队?”于新武按住了就要发飙的随从,开口问道。
“谁知道呢?看样子比二品还大呢!”驿卒眼底的狡黠一闪而过。京里来的就不得了啊?这可不是京师,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还想在大明横着走不成?
随从怔了怔,低声对于新武道:“恐怕是钱宁的马队。”
“我们走!”这个时候遇到钱宁,未免太过尴尬。于新武听说,被斩首的他的前任,还是钱宁寄予厚望的学生。等到了杭州再见面也不迟。
“请问可是于府台于大人?”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亲随模样的人。
“是,你有何事?”于新武怕的就是跟对方照面,可对方既然问了起来,自己不回答又不合适,只好又转过了身子。
“我们大人等于大人已经有一阵子了,于大人,这边请?”说着那亲随做了个带路的姿势。
于新武犹豫了一下,钱宁毕竟还是自己的直属上司,现在又公然来请,不去也不合适,也只好随着亲随走了进去。
于新武一进门就停住了,目光落在椅子上那个瘦削的背影上。
“大人,于大人来了。”亲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继而轻轻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坐吧!”背影依然没有转过身,而是指了指一边的凳子。于新武往前走了几步,却并未坐下,他心里还在疑惑着,钱宁这是何意?
钱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过了身,端起桌上的杯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喝完了水,才慢慢地开口道:“让你坐就坐吧,无需拘束。”
“请问可是钱宁钱大人?”于新武试探地问道。
“鄙人就是。”钱宁把椅子转了个方向,又有气无力地坐了下去。于新武能看出来,钱宁明显地苍老,而且神色疲惫不堪,身子骨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久仰,属下乃是新任杭州知府于新武,见过大人。”于新武赶紧一揖到底。这段时间钱宁的名字在京师毁誉参半,没办法,作为陈于壁的学生,居然能公然与老师反目,这件事不是谁都能做的。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以后要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坐吧!”钱宁勉强地笑了笑,于新武只好走到椅子边坐下。
“我虽然还是浙江布政使,可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管,如今何进贤兼着浙江巡抚,那咱们之间就没有差事授派。我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钱宁亲手给他倒上了一杯茶。
于新武连忙接过杯子,却并未看钱宁的脸。
“于府台知道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多少灾民,到今天为止,浙江官仓里还有多少余粮,照每人每天四两接济,还能发多少天?”钱宁连珠炮一般地问道。
“淳安的灾民是二十七万,建德灾民有十一万。受灾以前官仓里有二十万石粮食,三十八万灾民,每人每天四两,每天是七千石。现在二十天过去了,官仓里的粮还剩下五万石,最多还能发十天。”于新武也不含糊,略一计算,张嘴就不慌不忙地答道。
钱宁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你还是有心的,十天过后,你打算怎么办?”
于新武没有接话,而是抬起了头毫不畏惧地对视着钱宁:“大人可是在指责卑职?”
钱宁却看着他并不言语,脸上的表情极为耐人寻味。
于新武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以改兼振两难自解的奏议是属下提出来的,这没错。属下也曾仔细地了解了浙江的局势。十天之后,自然是那些有钱有粮的大户拿出粮食来买灾民的田,等灾情缓解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大户们去办。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的好。于情于理于势,眼下也只能这么做。”
钱宁的眼光里露出一丝赞赏,不过却开口问道:“那于府台打算让那些有钱有粮的大户,拿出多少粮来买灾民的田?”
于新武愣了一愣,继而道:“钱大人,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让那些商户们跟灾民商量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不是更好,这也符合经世济民的大势跟规律,官府似乎不应该插手吧?若是破坏了这规律,使得那些商户逃离浙江,对以后浙江的恢复……”
“是吗?十天后,赈灾粮断了,灾民没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田价,官府能不能过问?”钱宁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又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知道照着书本念。
于新武再度愣住了,半天他才开口道:“若是那样,官府当然要过问!这地都是皇上的,他们怎么能擅自以低价买卖,为自己牟利?我大明还是有律法的,如果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自然要依律查办。”
“哪个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还是巡抚衙门,臬司衙门?”钱宁紧盯着他逼问道。
于新武渐渐地品味出他话中的意思了,他低声疑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会趁着灾情纵容买田的大户压低田价……?”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做?”钱宁深深地望着他。
“……属下会据理力争!”沉默了片刻,于新武坚定地抬起了头,对视着钱宁的双眼。恩师让自己去浙江,就是为了把改稻为桑给落实下去,而不是让这些人借着国策的施行钻空子,大肆为自己牟利!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就不仅仅是给自己杭州官府惹麻烦,而是在给恩师的脸上抹黑,给皇上的脸上抹黑!自己当然要据理力争!如果因为自己的过失让恩师遭千夫所指,自己还有何面目见他老人家?
“怎么争?”钱宁也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趣目光灼灼地看着于新武。他很想知道,这个书生能有什么办法阻止那些大户,阻止何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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