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寻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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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自那日向王夫人进言起,周瑞家的便对旁院儿里的事务上了心,暗暗打听,时时留意,定要拿个短处。不独为王夫人立威,也为自己当年未遂的心愿出一口恶气。

    她本道赵姨娘行事并不精明,兼之孕中,未免大意起来,凡事不留心,那短处是极好拿的。未想悄悄察访几日,虽得了几件事情,却都是些细枝末节之事。周瑞家的因想,若就此抖将出来,旁人不但不说赵姨娘,反要嗔她小心眼。然又一直未曾拿到别的把柄。故颇犹豫了几日,一时想着将小事说成大事,速速发作起来;一时又想且再等等,拿件能服众的才行。未免心中焦燥起来。

    这日午后,众人或光明正大睡觉,或做着事乱歪乱晃偷眠,皆在困倦之时,周瑞家的却独独睡不着,又嫌坐得闷了。便沿了墙角下的一点遮荫,信步在院里转着。

    将将走到月洞门前,可巧看见一个人往穿堂外角门那边走,手里还捏着一个卷包。看背影依稀有几分眼熟,便喝道:“哪房的人?要去哪里?”

    那人唬了一跳,捂住心口回过身来,看清说话的人,喃喃道:“周嫂子莫吓人。”

    周瑞家的见她转身,看清是赵姨娘房里扫洒的小鹊,原本只两分的疑心,顿时窜到七分高。指着她失手落在地上的包袱,声气宜发严厉:“不作亏心事,连鬼上门也不怕的,何况只白喊你一声?这是什么,敢不成是你哪房里摸出来的?”

    小鹊年少无知,被她这一呼喝,一张脸登时就白了,急忙分辩道:“是房里的姐姐让我送出去的,你老人家可别混指。”

    说话间,周瑞家的早上前抄起包袱,冷笑道:“是与不是,打开看看就见分晓。若是个清白的,定不会冤屈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分明心里有鬼!”

    小鹊被她一番强词夺理的话说得浑身乱战,又因她是王夫人前得力的第一个人,便不敢十分与她较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拿在手里翻看——包中并无他物,却是一条官闪绿缨络流仙裙,并一件银红织金凤补花对襟小袄。崭新的料子,绵密的针线。

    周瑞家的本意就是拿错,便无事也要寻出些由头来生事,何况正应了景?当下见了那袄子,心中便是一喜,脸上却暂不露出,细细翻看一回,赞道:“谁的活计?好细的针脚。”

    小鹊见她面色忽然缓和下来,唯恐再惹她生气,赶紧答道:“芙蓉大姐姐的。”

    周瑞家的又问:“她是替府里的谁作的?”

    小鹊摇摇头,道:“原是她的表姐要出嫁,请她作套回门时穿的衣裳。”想想又添一句,“赶了好几天了,好容易做出来,那边家里还等着,还请周嫂子还了我——”

    得到这个准信儿,周瑞家的早是心中大乐,当下也不装那和悦面孔了,竖起眉毛就截了小鹊的话头:“这织金凤补花缎可是官中的东西,今年开春时特特派专人到江南采买过来,预备着给各位主子们裁衣的,如何到了那个芙蓉手里?定然是偷偷拐出来的!你还敢要?再说一个字,你也是贼主!”

    这番吵嚷,且不说唬得小鹊儿当场便大哭起来,亦惊动了其他人。纷纷巴着窗户、赶着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遂将芙蓉私动官中之物、更偷着送与外人之事加油添醋细说了一遍,又喝着令小鹊作旁证。小鹊一行抽抽搭搭哭着,一行夹三倒四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回,并再三哀求:“我只是帮姐姐们跑腿的,并不知道东西的来历。请各位大娘嫂子恕了我吧。”

    周瑞家的笑道:“你若晓得知错就改,将贼主作的事儿揭发出来,非但不怪你,还赏你呢。”

    小鹊哭道:“我知道的都说了,该如何办,任凭嫂子作主罢。”

    周瑞家的道:“那咱们先去与那贼子对口供。”说着就招呼众人,要一齐往赵姨娘院里去。

    因她素受王夫人信重,其他人哪有不迎奉的,况此事原与自己无干,不过助个势而已,早满口附合理应如此。独有一二个晓事的劝道:“底下人不好,告知管事的嫂子大娘们拿了,对质无错,该打该骂按规矩来便是。犯不着亲身上门。况姨奶奶是有身子的人,连老太太尚另眼相待,没的白惹一场风波。”

    周瑞家的连日盘算,好容易拿住一条,正在兴头上,这话如何听得进去,只大声说:“难道有了身子就是免死金牌、任屋里人犯奸作科也罚不得?我这是拔去内奸,肃清门风。心内明白的,感激我还不及,又何怪之有?”

    有几个省事的,见劝着不听,便借口还要当差,躲了出去。周瑞家的也不在意,挑了两个精壮婆子,以备捆人之用,又喝令小鹊跟在后头。安排已毕,便大摇大摆往侧院子去。其余人乐得看好戏,远远跟在后头,指指点点,嘀咕个不停。

    走到院前儿,应门的丫头还在打磕睡,半梦半醒间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了,也不知是梦是真,只呆呆站在原地。周瑞家的哪里管她,一把推开进了院子,提着声音喊:“芙蓉在么?”

    这边厢,芙蓉因连日又要看顾赵姨娘色色周全,又要熬夜赶制衣裳,早累得不行。好容易完了事儿,正合衣躺在炕上补觉小憩,忽被一阵喧哗之声吵醒,又听见有人一声声儿喊着自己的名字,不觉诧异,遂起身下地,出门看是怎么回事。

    见到是周瑞家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王夫人院里的人,又见小鹊垂头丧气站在一边,芙蓉心中生疑,面上却笑道:“大热的天儿,周大嫂子怎么来了?敢是怕午间睡得多,夜里又走了困。快来屋里吃茶,姨奶奶正睡着呢,也不好惊动。”

    周瑞家的笑道:“你也很不必和我攀亲认故,讨好卖乖。我来只问你一句话,这包袱是你的不是?”

    芙蓉见她手里拿的正是自己那个蓝底黑白杂点包袱,心里突地一跳,却只能应道:“是。却不知我的东西,如何到了嫂子手上?”

    周瑞家的道:“包是你的,包里的东西必定也是你的。那我再问你,你这裁衣裳的料子,是哪里来的?”

    芙蓉本是伶俐人,至此已隐隐猜出她来意,却仍然不得不答道:“姨奶奶赏的。”

    果然周瑞家的冷笑一声,道:“说白话也得先打个稿子!这分明是今年刚买来的缎子,前月我亲帮着太太点清了归入库中,预备过节时再裁衣的,如何就到了你家主子手里?分明是你悄悄使法儿盗了出来,还只管混赖。敢情还想攀咬着你家主了下水不成?”

    芙蓉见她盛气凌人,又是句句紧逼,不由心中恼怒,然少不得陪笑道:“周家嫂子约摸事多记混了,这缎子是上月老太太给我们姨奶奶的,后因我再三央求,姨奶奶烦不得,才给了我一点尺头,拼着裁剪出件衣裳来。若周嫂子不信,可去问问老太太屋里的海棠姐姐,当日还是她亲身送来的呢。”

    周瑞家的笑道:“听你这话,你竟是无辜至极?但旁的不说,头一件你家奶奶正在月里,犯不着这会子裁剪衣裳。纵有了好衣料,也合该收起来,日后再裁剪。现放着主子还没受用,底下人倒先动起手来,这算哪一门子的规矩?”

    这话虽也算正理,然而一般的各房里主子随手赏赐、下人之间私情往来,更是常理。芙蓉知道周瑞家的是一心要挑她的错了,也不敢强辩,还待解释,又听她说道:“打量你家主子好性儿,不言不语的,你就踩着上来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说到底不过家里的奴才罢了。却不知收敛,反张牙舞爪地来撩拔。打量奶奶们都是活菩萨,都由着你?仔细哪日惹急了依旧发配回大通铺里睡着,那时才晓得自己是谁!”

    这番话直听得芙蓉又气又怒,再顾不得许多,问道:“周大嫂子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呢,还是说给旁人听的?若是说我的,我自有道理,你不待听我分说,先赶着派上这一篇,却是为什么?好不好还有管家嫂子在,将我交出去,听凭发落,无有不从,几时又轮到有人横斜里插一杠子?若是说给旁人听,我劝大嫂子省省心罢,便再耀武扬威的,也没人封你作二太太。”

    周瑞家的恰被芙蓉说中心事,不觉恼羞成怒起来,喝道:“反了反了,作贼的反挑拔起好人来了!快些捆下送到马棚子里,待我回了太太,撵这没脸不知羞的小娼妇出去!”

    一声吩咐下去,旁边两个婆子便过来扭住了芙蓉要架出去。芙蓉心里发慌,拼命挣扎,口中不忘骂道:“说中了短处就要赶着灭口了?须知这府里姓贾不姓周,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听得周瑞家的气得两眼发直,愈发发恨,一迭声叫着拖出去打棍子。

    院里乱作一团,屋里人早惊醒过来。赵姨娘急急起来,也不及穿好衣裳,只着了件小袄与一条撒花裤,敞着裤褪胡乱披着衣裳便冲出门来,连声问是谁在闹腾,可是想惊掉了她肚里的哥儿。

    恰在此时,探春刚好走到院门口,见外面站了许多仆妇,听得挤眉弄眼,不禁心里发慌,忙忙跑过去。众人见是她来了,赶紧让出一条道来。探春也不及细问,赶着进了院子,一眼见到赵姨娘披头散发站在那里,不禁喊道:“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