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下人房中,芙蓉先令小鹊儿吃了其他人为她留下的饭菜,才问道:“话可带到了?”
小鹊儿用手绢擦干净嘴,道:“我到角门上请小厮贵住帮带的话。他往姐姐家去了半日,回来说,那边请姐姐着紧些,且尽着赶一赶,等忙过这头,往后再好好谢姐姐。”
芙蓉听罢,皱眉道:“不是说了让她们等几日么?”
她家里的事情,小鹊也知道些,闻言说道:“姐姐,你家表姐出阁,忙着打点衣裳,着紧些也是常情。”
芙蓉道:“早说我求了缎子来直接给她们,尽她们自己裁剪去。又说人手不够,要我帮忙。我原说虽然咱们这边奶奶要生产,到底也还有些时候,说不得我熬着赶一赶将紧也就出来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冷不妨姑娘生病又忙乱了个把月,最近老爷又时常地过来,一坐好久。这些日子我何曾闲了,你见我哪里还有拿针的功夫?”
小鹊见她烦乱,便讨好道:“姐姐若不嫌弃,我帮你做如何?”
芙蓉立时扑哧笑了一声:“你虽得闲,但素日只见你缝补过,正经连荷包也未做过,哪里就做起衣裳来?罢罢,说不得我拼着灯下熬几天,赶紧了了这桩事儿——还好早先已经抽空裁剪好,这会子只要缝上锁边就成。否则还得多费些时日。”
说着,便回自己屋里去翻检打点,预备针线、锁边衬缎等物不提。这边小鹊见了却一桩差使,又见院里其他人多在偷着打盹,便也往僻静处一躲,悄悄梦入黑甜乡去了。
且说王夫人堪堪料理完家务,晚饭后又在贾母面前承欢一回,直到掌灯时分,才由元春搀着下了软轿,慢慢儿走回自己正院上房里。元春因见她神情倦怠,便不多说什么再引母亲费神,无语坐了半日,便要回去——元春自幼甚得贾母喜爱,故竟不随王夫人住,只住在贾母那边院里。
王夫人知她是个省事的,便说道:“天色都黑了,让她们打起灯来送你。”
元春果然阻止道:“月色正明,此去那边也不过几步的功夫,何必劳烦?”但阻之不及,底下人听王夫人说,早赶着准备好了。周瑞家的忙开了门,顿时一院里明晃晃的灯笼耀得几令屋中明烛失色,王夫人看罢这才满意。
忽见旁院里也是灯火通明,便问道:“那边来了什么人不成?”
几个伺侯的对视一眼,还是周瑞家的笑道:“是老爷过来了。”
听见老爷二字,王夫人早又想起贾母说的话来。此时在自己院里,不必忌诲遮掩,扬手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元春不明所以,见母亲忽然生气,又不敢直问,便向周瑞家的打眼色。对方却只作不见,笑嘻嘻说道:“灯已备下,我这就送姑娘回去。”说着上前引路,元春心中虽有万般不解,也只得咽下,先王夫人告了退,随之出去。
周瑞家的直将元春送出夹道,遥遥望见院门,才折转回来。此时王夫人怒容已敛,然目中犹有不悦之色。周瑞家的便先使法儿将屋里杂人都支开了,只余几个心腹,才趋前向王夫人笑道:“方才我去那边,听老太太屋里的人说,老太太今儿还夸咱们姑娘了呢。说她温和又耐烦,不辞辛苦亲自教导弟妹识字读书,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这些话王夫人原是听惯的,但这回听见于细微之处有差,少不得问道:“什么弟妹?她向来不是只教着宝玉么?”
周瑞家的道:“太太可是忙忘了,二姑娘不也是咱们姑娘教的?如今还有三姑娘呢。可巧今儿中午老太太打发人去找她们姐弟吃饭时,人正好见咱们姑娘在教三姑娘认字,回去便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欢喜得很,直夸咱们姑娘。”
若在往日,听见老太太高兴,王夫人也自喜欢。但今日恰好逢着她心中恼火,任旁人说得如何好,只是冷冷一哼:“三姑娘……好得很,又是那院儿里出来的。”
王夫人平日忠厚贤良,人人称赞。但连木头也自有一段弯绕曲盘印在内里,何况是人?兼之她喜怒皆形于色的性子,在婆婆面前尚需遮掩一二,及至自己人处,竟是一些儿不剩,全显露出来。只可怜了几个近几年才派到面前使唤的丫头,何时曾见过王夫人如此怒容,说不得一个个低头缩脖,不敢出声。
周瑞家的却不慌不忙,依旧笑道:“便是她院里的,那也该由太太管教。漫说一个姐儿,便是哥儿,也皆是太太的人,独太太教导得,与那人全无相干。”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陪房之一,先时王夫人刚嫁到贾家时,她也着实兴头了一阵,盘算着自己将来总是个姨娘。贾家待人温厚,王夫人脾气她又尽知,到时不愁不把个政老爷哄得满心称意。谁想不到两年的光景,王夫人便变着法儿把陪房的另外三个丫头皆尽择配了,眼看着就要轮到她。
彼时她亦早知贾政待王夫人虽不错,时常去的,却是自少时起便伺侯他,最终收作房里人的赵姨娘处。心中虽然不甘,却也只得把些妄想打消了,悄悄同母亲一说,反自行求着王夫人许了人。王夫人因觉着她老实本分,从此便看重了她,令她成亲后仍上来做事。不比先时打发掉的那几个,一年连面也不见上几遭。
满打满算,周瑞家的也是服侍王夫人近二十年的人,王夫人心事,她如何不知?遂才故意提起探春,引得王夫人怒气愈大,她才好慢慢化解,就中取巧。
果然王夫人听了她的话,面色稍霁,道:“孩子我已有三个,又不是子息艰难,图她什么呢。不过是尽职教导,令其走上正途,莫堕我府门风而已。只怕将来糊涂心肠的,还反倒怨上我。其实若能不管,我倒乐得丢开手,自个儿清静保养去。可惜祖宗家法在,又由不得我。”
周瑞家的道:“太太思考周密,事事皆料理妥当,不单老太太、老爷看在眼中,赞在心里,合府也无不称赞的。至于有个把小人,不但不能体谅太太劳神照看,反要嘴里抱怨,暗里使绊的,那也忒昏愦得过了。”
话已入港,王夫人不由将心事一并说出:“我人已至中年,儿女双全,究竟还想什么呢?不过是合家子人老少平安罢了。近来老爷公务繁忙,时常忙到二更三更才歇下。若换了旁人,劝慰着保养身子还来不及。哪里像她,便不说劝慰,索性连为其他人说项的功夫也省下,每日只哄着老爷强打精神去她房里——究竟已有了一个,难道还想养个双黄的?”说至此,眼眶不由一红。
周瑞家的亦叹道:“自古莫说姨娘,连正房太太有了身子,也是要劝着老爷往其他姐妹们房里去的。哪里有日日霸占着的道理呢?早说太太是个好性儿的,若换了别人,管你养胎养盘的,早赶着给一顿排头了。太太宽宏不计较,我们底下的,却很看不过眼呢。”说着,,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
这话益发触到王夫人心坎上,早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要计较哪里计较得这许多?往日我偶然说句话儿,那边尚还言三语四的。要认真起来,原也是有理,只是我因想着老爷日日为公事,正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用家事再去惹老爷白生气,故此才忍了。”
说着一时泪如雨下,周瑞家的顾不得先擦自己,赶忙上去拿过条手帕,一面亲替王夫人擦了,一面说道:“太太真真菩萨心肠,若尚有良知的,早该过来请罪。”
见王夫人慢慢止住了,又凑在耳畔悄声道:“虽则太太不忍,却也不能太过和软。岂不闻‘防微杜渐’?若太太一昧忍让,却是反助长了她的气焰了。依我说,不如趁她还没直身叫板,先给她一下子杀杀她的野性,如何?”
王夫人顿了一顿,方道:“正有身子的人,总要金贵些。我方才不过白说几句,你也莫当真。”
周瑞家的劝道:“太太便是养着珠大爷时,也没天天霸了老爷在房里。她生的不是长孙,又不是头胎,如此拿乔还要得?我知太太不是心里苦极了也不会同我说,既说了,我少不得替太太排解排解。太太固然是好性儿的人,然想想娘家里的段夫人,何尝不是个好性儿人呢?她现下是什么光景,太太总该明白的。”
听罢,王夫人便不说话了,只盯着桌上一双鎏金红烛台出神。默然半晌,周瑞家的试探道:“太太今儿累了一日,还请早些歇着罢。”
王夫人点头道:“也好,只觉身上乏得很。”
周瑞家的原是早不伺侯洗沐之事了,今日却指东拿西,服侍着王夫人卸妆净脸,除去钗饰,宽衣上床。又将纱帐掖好才走。临走到门口,又听王夫人倚在枕上说道:“将灯灭了再走。”便去揭起罩子将蜡烛一气吹灭。屋中顿时黑下来,沉暗之中,只中王夫人悄声道:“今日你伺侯得很好。”
周瑞家的悄悄一笑,有夜色盖着,横竖旁人也看不见。口中却不带半分笑意,毕恭毕敬说道:“太太好生歇着,奴明儿再来伺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