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茶馆吃茶讲理 和尚饮尿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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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生、芳芳和二把头从芳芳的卧室出来时,见客厅里已没了疤根、强子和老儒腐,他们顿时愣了。冬生对芳芳、二把头道:“坏了,咱们的话被他们三人偷听了,三人准是冲着账先生去了,今夜这人命是非出不可了。”

    冬生说完话也顾不得与二把头、芳芳告别,急匆匆地奔出了二把头的公馆。

    账先生那日见疤根、强子、老儒腐在二把头公馆前的马路上往楼内窥视,就开始心惊胆颤。做贼心虚吗,这六七口子人命叫谁谁也不会放过他。

    他进了二把头的房间,像往常过来汇报事情一样,丝毫没有露出今天发生的异常现象,可他在脑子里动开了脑筋。

    他知道如果疤根、强子真的是为复仇来的,他跟二把头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是账先生的脑子混乱,是当事者迷,他猜不透疤根、强子的企图;假如果真疤根、强子知道了杀死他们家人的凶手是他,那么为何还要冲着二把头去呢?难道二把头又背着他干了什么事情被疤根、强子知晓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但是整个码头的账先生,掌握着整个码头货物进出的大帐,同时又是二把头的管家,二把头的事情,都是二把头差他派人管理打点。把话说大了,说好听些他具有内务府大太监的脚色,二把头的事情从上到下都得由他打理。所以当疤根、强子和老儒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他自己也进入了迷糊阵,他真弄不清抓不准疤根、强子他们的真实意图。然而聪明人做事都有余地,他做了两手准备,第二天就把家小和财帛细软秘密得悄悄地派人送回了济南府乡下的老家,他不动声色地住在朋友的家里,自己的房子唱起了空城计。到了晚间他隐藏在附近密切地观察他住处的动静。他没白费心思,可以说是老奸巨滑,料事如神。疤根、强子的行动都在他的猜测预料之内,当他看见两条黑影砸开他家的门时,他断定那是疤根、强子。账先生知道他不能再在青岛港上待下去了,便连夜雇了车离开了青岛港。

    疤根、强子撞开账先生家的门,看那情景就知道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两人正在屋里纳闷。老儒腐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进来,还没等喘口气歇歇,疤根就对他说道:“先生,这事真怪了,咱们自己都不知道今晚要到他这里来,他怎么能事先知道躲了呢?”

    老儒腐没感到惊愕,他对这事并不吃惊,他喘了几口气休息了片刻,然后就楼上楼下地查看了一遍,来到客厅坐在八仙桌前,伸出五指掐算了起来。算了一会子对疤根、强子说道:“今晚这事他事先已经知道了,已经躲了,离开青岛港了,我们很难再抓到他了。”

    强子气愤地骂道:“他娘的,咱不来他不走,前天我还在码头上看见他来,真他妈的出兔子神了。”

    老儒腐感到没抓着账先生有些遗憾,因刺杀二把头是以他为主谋划的,那刀尖从二把头的胸口转嫁到了账先生的脖子上,是他始料末及的事情,当他们毫无停留,快马加鞭赶到时,人家已不声不响得悄然离去了,这说明人家账先生多聪明,多智慧,脑袋有多大?老儒腐感到自愧不如,有些自责,无地自容。自己是先生又不能在两个毛糙粗鲁的小伙子面前流露出来,他接了强子的话茬说道:“他不神能行吗?身上背了六七条人命能睡着觉吗?可以说自从他害死你俩的家人后,他就在背后里时刻观察咱们的动静了。”

    疤根、强子认为老儒腐说的有道理,也不多言,只跟了老儒腐往回走。走着走着两人突然不见了强子,疤根在黑影里往后张望,黑漆漆的,哪里来的强子?老儒腐催促疤根道:“别看了,可能找地方出恭去了,咱们先走吧,不能停留,遇上巡捕就麻烦了。”疤根只得跟着老儒腐回到了住处。

    进了门来掌上灯,见冬生一人躺在炕上。冬生见他们回来了坐了起来问道:“你们……”他怀疑疤根、强子和老儒腐去杀账先生去了,但又没有问出口,似信非信,所以没再往下说下去。

    老儒腐见冬生狐疑,便笑着道:“生哥,说了你也不相信,不相信就对了,我们去迟了,满合家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咱们鬼不过他,人家事先有了准备,只要咱们一有动静人家账先生就溜。”老儒腐在这里跟冬生说着,强子推门进来,身上多少的有些火油味,疤根猜得有些八九不离十,问道:“兄弟,你发火去啦?”

    “咋啦,人都跑了还留着那贼窝干什么呀!”强子说话时那口吻很轻松,像是在路上踩死一只蚂蚁似的,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也不必担心有人责备他。

    老儒腐听后对强子道:“你这一发火,可就给咱们以后报仇的事留下了麻烦,账先生做贼心虚,提防咱们报复这是规律。倘若你不去烧他,他对咱们的意图莫不清,咱们还能占些主动。他留个空房子在那里唱空城计,我看也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

    “先生是说账先生早就防备咱们了?”疤根似乎明白了今晚上账先生逃脱的原因,他有些领会老儒腐的话,现在才感觉到他跟强子没弄清账先生的情况,两人贸然闯进去实属太莽撞,他们几个人的心计不如账先生一个人得高明,事到如今只有听老儒腐的了,他对强子道:“兄弟,以后咱俩干这种事,一定要预先跟先生商量好了再干。”

    强子心想:我的一家人都被这个狗日的王八蛋杀害了,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这事还商量什么?但他嘴上不想跟疤根、老儒腐争执,把话引到了冬生的身上,道:“生哥带着咱们去刺杀二把头也没见着提前和咱们商量!”

    老儒腐笑了,道:“兄弟,说句实话,这次咱们的行动没提前告诉你俩刺杀二把头的真相,是我的注意,只想完事后再告诉你俩,说得早了怕你俩杀出乱子来。”

    疤根听后只道是老儒腐说的对,心里忖量道:这事真的提前告诉了我俩,恐怕二把头的小洋楼早就成了一片瓦砾灰烬了,果真那样只可惜了芳芳这个好姑娘。那时候自己很可能心满意足,心情舒畅得庆祝自己报仇雪恨了,归其来的是冤杀了好人,放脱了真凶。自己在这里傻乎乎得庆祝,账先生在背地里指着脊梁骨嗤笑。他把对账先生的仇恨压到了心底,问老儒腐道:“先生,账先生现在匿藏起来了,咱们以后怎么办?”

    疤根问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老儒腐思忖了半晌才说:“过去咱们在暗处,账先生在明处,现在倒过来了,咱在明处,他在暗处,且叫咱们捞不着影子。账先生躲起来是因咱们的挤对才放弃了饭碗,我想他不会轻易罢休,轻而易举地放过我们。从今天起咱们要时刻预防账先生的黑枪。”

    强子又犯了那股子傻劲,道:“怕他个球,咱们都只身单影,趴下起来没累赘……”

    老儒腐打断强子的话,接茬开玩笑道:“老弟,你没累赘?我可有哇,我的后院里可有一位后宫啊!”说完逗的冬生他们都笑了起来。刚才去杀人的心情必然紧张,他们忘记了饥饿,这会心情放松了才想起了吃饭,各人抓着桌子上的火烧啃了起来……

    几日后,阿毛终于派喽罗告知疤根,要在四川人开的“长江源茶馆”进行吃茶讲理。冬生、老儒腐、疤根、强子带了疤根、强子聘请来的怀揣绝技的工友,一干人赴约来到了长江源茶馆。

    阿毛早早的在那里等着了,这家伙心眼多,他知道自己没有快枪,跟生哥来硬的定是吃亏,闹不好连小命也丢了。他要跟生哥比软的,来个以柔克刚。用他的话说,来文的,不动武,动武非君子。

    阿毛还是那身霸气,他坐在八仙桌得上首,也就是首席的位置。八仙桌的当央插了一把大号的匕首。他带来的十几个喽罗都在小肚子的裤腰上别着双斧子、双菜刀,很威武地站在他的左右。让人一看就知是小庙里的神,充本事耍威风,痞子结成的帮,看上去凶狠,实则没有真功夫,打斗起来三个打不过一个土匪。

    疤根、强子、老儒腐等兄弟簇拥着生哥进了长江源茶馆,别看阿毛先到,像小孩子过家家先占了首坐,一副耀武扬威得高傲霸气,能摆多大谱就摆多大谱。用他的话说:势力这东西像驴几巴,能支盛就支盛,能显摆就显摆。大街上的驴圣支盛了谁个不看?大姑娘小媳妇都偷眼看哩!可这世上蔫了的东西就没人理会了。这是阿毛的人生哲理,这种哲理也很附和一些人的心理;苍头屁大的一些个不起眼的小事,总有些人想显摆一下子自己的能耐,而像驴圣那样支盛一下子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这都是势利小人所为,这些势力小人自以为在人们的眼里争了面子,其不知他们没发觉,这种人也不会发觉,他们的所作所为,严重的玷污了善良人们的心灵环境。对这些不知羞耻的无知小人,人们只能对他们得丑恶嘴脸嗤之以鼻。

    阿毛见冬生等人进来,他坐在那里不想起身。在这青岛港上虽说有大把头、二把头是黑道上的强硬人物,算得上是第一把交椅,可眼时还奈何不了他阿毛,他好歹在这青岛港上自觉敢与大把头、二把头平起平坐。使他想不到的是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个山野村夫,也不知他在哪里修炼成道豪,跑到青岛港上来跟他争地盘抢饭碗,虎视眈眈地瞅着青岛港上的那把黑交椅。

    阿毛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曾经带着乞丐去攻打总督府衙门,德国人也没把他怎么样?曾经打败要“拳打东北三省,脚踢长江黄河。”得狂妄的俄罗斯大力士,这么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来跟他争这口吃起来不容易的饭碗,着实让阿毛有些恼火。你有一身的本事,哪里弄不口吃的,非得来抢我阿毛的?这不能不使他恼羞成怒,大发脾气。然而脾气过后又不得不认输,谁让自己没有本事来?人家生哥盒子炮都有了,那家伙一打就是二十响,能顶一挺马克沁机关枪。自己连德国人淘汰的单打一手枪都没混上支,这使他万分沮丧。

    前些日子与那日本商人谈购买手枪的事,谁知那可恶的日本商人拿了高额的订金后没了踪影。阿毛知道日本商人得狡诈,期限一到那个日本商人没有露头,他便不再抱什么希望,只得硬着头皮来跟生哥他们比软功夫,他想用这种方法把生哥他们比输了,等有了机会弄了快枪再与生哥来硬的。

    冬生进茶馆来后抱拳向阿毛施了一礼,阿毛不情愿地站起来也抱拳还了一礼,然后又坐下了。冬生、疤根、强子、老儒腐等人再看这茶馆里,好么,阿毛已令茶馆老板把茶厅内的所有桌凳都清理了出去,只留了一桌一凳,那凳子还在他的屁股底下,桌子还放在他的面前,根本就没给生哥留席位。用黑道上的话说,用这种方法杀杀对方的锐气。

    强子见状心想:这哪里是比功夫?纯粹是挑衅滋事。他一时性起,飞起一脚就将那桌子踢起,顺着阿毛的脖颈就翻在了阿毛的背后。强子的这一招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所料未及,那动作之快令在场的人吃了一惊,慌乱中阿毛的人都惊慌失措地从腰中把斧子、菜刀拔了出来。

    疤根笑道:“哥们,都什么年代了还弄这些斧子菜刀的家把什?这东西不是爷们拿的,是家中的娘们拿来切菜,劈木头做饭用的。男子汉拿了这东西出来打天下让人看了寒碜。”说着他大吼一声:“都他妈的给我扔掉。”

    有几个知道生哥、疤根、强子底细的喽罗,知道阿毛这帮子人根本就弄不过他们,乖乖地把斧子、菜刀放到了地上。

    有个可能是阿毛新近才招来的,不知帮会之间争斗的潮流深浅,非但没放下,还把菜刀举过了头顶,拉开了架势,看样子要跟疤根舞一舞。强子一看火刺刺地拔出了手枪,对着他的脑门子,道:“这位小哥,看样子是新来乍到?海猫子扎猛不知潮流,不知你强大爷是谁?告诉你,你要记住了,马王爷三只眼,不是看你新来乍到,过了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那小哥也是刚入道,不懂什么规矩,哪里见得这世面,见疤根、强子对付他的那些老哥们像是两个说相声的,他的那些老哥们都听得心服口服,乖乖地缴了械,就连他的主子阿毛也坐在那里瓷白眼干生气。他左右看看这场面,心想:就凭着我这两下子多亏没妄动,动过了头,今天我的小命就没了,看起来这个强大爷手下还是留情的,没拿着我开涮,来个杀一儆百。那小喽罗寻思到这里,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把菜刀轻轻地放在地上,灰溜溜地往后退去。

    老儒腐见疤根、强子把阿毛的那帮子喽罗唬得服帖了,把幡幌和褡裢递给身后的一个兄弟,走到阿毛的跟前对阿毛道:“哥们,抬抬腚吧。”说着那右手掌随着话音上下起伏了两下。

    阿毛对算命看相的历来很迷信,他对老儒腐很熟悉,这道不是说阿毛去找老儒腐算过命,看过相。而是阿毛常见着老儒腐举着个幡幌在大街上招揽生意,不知是这位算命先生雇了些拉驴的托儿还是他的卦术好,围着的人挺多,买卖挺兴隆。阿毛多次想请这位相术大师给自己相相,算算,终因考虑到自己站在这黑道的风口浪尖上,到头来没有什么好下场而打消了念头。今天他坐在茶馆里见老儒腐随着生哥、疤根、强子进了茶馆,他觉着有些纳闷,心里在嘀咕:本是来比试,怎么,把大街上算命看相的也弄了来?不是充人数?搞滥竽充数来唬我吧?可他转而又一想,不对,生哥这种人与别的拉山头立帮派的人不同;他不会轻易地去结交那些无名鼠辈来展示自己的势力,他跟这个看相算命的老儒腐知半年拧到一块儿,必定有个中的原因;该不会是朱洪武遇上了刘伯温吧?那个牛鼻子老道也会算算相相,求求神,驱驱鬼,跟眼前的这位老儒腐知半年差不多。既然生哥都瞧得起他重视他,把他请来,我也不能怠慢了他,吃他的亏。

    阿毛忙站起来,把凳子让了出来站到了一旁。老儒腐见阿毛没了以往的蛮横劲,心里寻思道:有戏,看起来今天把他降服了有把握,原来这个家伙也怕死啊!老儒腐要施展一下自己得威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指派命令别人,他指着阿毛的那些个喽罗,道:“还不快给我把桌子凳子摆布好了。”

    那十几个喽罗哪里敢不听,有两个抢上前来把方桌扶正了,一个搬了凳子站在老儒腐的身边等待他的吩咐,老儒腐道:“放正了,给我边上站着去。”然后他坐到了方桌的后面。

    发号施令的感觉他觉着挺爽,他像县太爷坐堂一样,把桌子轻轻地一拍,说道:“今日是毛哥,生哥两帮子兄弟在长江源茶馆里比一高低,比输了的就自行撤出青岛港去,当然了输方可以臣服。”他停下来,看看阿毛的脸色,又看看生哥,叫茶馆的老板道:“掌柜的,掌柜的哪去了?怎么不上茶呀,不上茶还算什么吃茶讲理?”

    老儒腐在这里叫着,哪里还有茶老板的应声,这位四川茶老板刁滑得很,见阿毛来包了他的茶馆,又听说是要跟那位领着乞丐攻打总督府衙门;打败俄罗斯大力士的生哥在他的茶馆里吃茶讲理,他就觉着麻烦来了。但又惹不起阿毛这个喙头,又不敢不借地方给他用,借了又怕两帮子人在茶馆里火迸,伤及了自己和茶招待,所以在阿毛进茶馆令他将桌凳统统搬出茶馆时,他就顺着搬桌凳的空间悄悄地带着他的那几个茶招待溜出茶馆避难去了。

    给老儒腐拿幡幌的那个兄弟告诉老儒腐道:“先生,别喊了,我看八成是吓跑了,没有茶水就这么讲吧!”

    老儒腐不舍弃,他抬头往柜台上望望,又伸着脖子往灶间里看看,见是阿毛他们来得太早,人家还没生火哩。他只好打消了喝茶的奢望,用舌尖舔了舔嘴唇然后咂巴了两声嘴皮子,算是过了喝茶的瘾。

    他书归正传,一本正经地坐好了,指着阿毛用不阴不阳的声调问:“毛哥,现在开始吧,怎么个比法?毛哥你说话。”

    这时有个兄弟把阿毛原先插在桌子上的大号匕首从地上捡起来,又重新插在了桌面上。阿毛看看那把匕首道:“咱们有话在先,今天不动刀枪。有枪就是草头王,那不算本事。今天咱们要比个人的真本领,咱们要比得心服口服,输了的就走人。”他说完又对冬生道:“生哥,老弟这话没错吧?”

    冬生很义气地回道:“毛哥话里从不藏奸,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毛哥从来都是讲信用的。”

    有些人睁着眼说瞎话,自己明明是在撒谎掉屁也想叫别人说他是在说实话,这种自欺欺人的小人大都摆不到桌面上来。阿毛听生哥奉承他很是高兴,他把嘴朝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肚汉撅了撅,又努了一下目,示意他出列到桌前来。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驽钝,挺着个大肚子到了桌前。据说他能喝三十扎啤酒,折合成公斤数大约二十公斤,在当时的青岛港上是首屈一指的。德国人在东镇啤酒厂做广告举行饮啤大赛,每年都是他的冠军,连德国的啤酒王詹席斯都少喝他一扎啤酒。他来到方桌前,很傲慢地用手指了指肚子,然后伸出拇指在胸前翘着,意思是说不用比了,拿啤酒来我喝就行了,反正青岛港上每年的饮啤大赛的冠军都是我的,比赛时我喝酒都是不掏钱的,而且还有大奖。他只在那里等着别人往上端啤酒了。

    疤根、强子和这些人是一个筹码,整天家与这些兄弟打交道,混迹于他们其中,熟悉他们的恶习和黑话,最了解懂得他们的心理。疤根见这个伙计在那里手按着桌子,咂巴着舌头只等着喝啤酒了。疤根知道阿毛这个土杂岁对手下喽罗的苛刻,他只管叫他来比试,但决不会拿钱去给他买啤酒,啤酒得他自己掏腰包。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与他的主子阿毛都是同一货色,若是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也就罢了,他这个是属铁耙的,到处盘剥搜集划拉,只进不出。你想从他的腰包里掏分钱,比要他的命都难。他就没想到阿毛叫他来比试,会叫他自己掏钱去买啤酒,让他自己出钱买了啤酒来参加饮啤大赛,这种做法对他来说不是太习惯。再说他出门身上从来不带钱,只带着一张嘴。

    疤根对他们这些人心里是有底数的,简直是了如指掌。疤根冲着他那得意的样子,道:“哥们,怎么净拿些德国人的洋玩意来吓唬兄弟们?那些驴尿你也能喝得下?喝驴尿不如喝咱自己兄弟们的尿。”

    刚才阿毛给这位大肚子汉撅嘴,叫他出列时才发现这位吃喝惯了别人东西的兄弟只带了张嘴来比试,并没带着啤酒来。他正私下里在肚子里恼火,想想个招儿补救。听疤根在那里驴尿人尿地聊开了,他心里一动,心想这到是个办法,事到节骨眼上只有如此了,反正那德国人的啤酒自己也喝不来,味道跟驴尿差不多。驴尿,人尿都一样啦,反正是尿;先叫伙计喝了,我先赢了这一局再说。他摇了一下胖脑袋对身旁的一个喽罗道:“去,到灶间里把家把什拿过来。”

    那个喽罗小跑到灶间,从里面拎出两只黑陶罐来。这东西是那个年代,老百姓用来从井里汲水或撒尿屙屎使用的器具,工业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干什么都用它来替代。青岛附近的土著都称这种黑陶罐为“尿罐”,没办法,这是青岛人的祖先留下来的对这种生活用具的称呼。当时胶澳地区的人们都这么说:挑着尿罐去挑水,挑着尿罐到坡地里去送饭,挑着尿罐到坡里去浇地。尿罐是穷苦百姓的生活伴侣,它的使用率是百分之百。

    那个喽罗把两只尿罐放到了方桌上,阿毛赢第一局的心切,他把握胜券,只等赢了。迫不及待地对老儒腐说:“我说先生,这尿怎么喝?喝几泡?咱这满屋子人的尿他都喝了也不够。”

    阿毛说话时傲气冲天,说完他又把双臂抱在胸前,两眼看着天花板,露出不屑一顾,不可一世的样子。

    疤根听完阿毛的话乐了,他上前一步道:“毛哥,我看大可不必,叫这位兄弟喝满屋子人的尿,那样太委屈这位兄弟了。我看这样吧,我们出十个人往这个罐子里尿,你们出十个人往那个罐子里尿。对方各出一人,以一口饮完为赢,倘若吐了,饮不完为输。你看怎样?”

    阿毛这边还没说话,智儿在后面急了,心想:我的娘哎!你这个可恶的疤根哥,冷不丁地又叉把起我来了?我在崂山里喝尿,那是为了治德国人的枪伤,今个儿喝尿……他在后面烦着。只听阿毛应声道:“行,这办法行,我看行!”说完他又鼓励他的那个大肚子喽罗说:“伙计,没问题吧?十个人的尿,这才到哪来?比起德国人的驴尿差远了。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添一添。十个人的尿一仰脖一口就下去了。”

    他在这里说得轻松,大肚子汉可就犯了难,他平日家依仗着黑帮势力,搜刮民财,菜市场的地皮都被他刮去尺半厚。背地里作威作福,每天吃香地喝辣的,大肉大鱼穿肠过。到了晚上睡觉时到窑子里找个小娘们搂着,那扑鼻的德国香水味熏满全身,满屋子香气缭绕,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他哪里经得起人的尿臊恶臭味的熏蒸,更何况叫他喝尿了。当他听到叫他喝尿时,他的植物神经就开始反应,令他作呕。他的胃里就开始翻滚,站在那里有些支撑不住。

    疤根把尿罐子从桌子上提到了地上,对兄弟们说:“今天早上喝稀粥的过来尿。”

    那个年代德国人统治青岛港,穷人多半都挣不出吃的来,大多数都食不果腹,一天三顿都以稀粥为主,营养不良,很多人都是三根筋吊着个脖子。这屙屎撒尿也就有了讲头,于是就有了胖人多屎,瘦人多尿的说法。

    人穷了,家里没有吃的,必然要多喝稀的充饥。稀的喝多了尿就来得多,这是人体消化系统不可悖谬的生理机能。疤根选出了十个高大的兄弟;人大尿脬子就大,他们稀里哗啦一顿工夫就尿满了那只尿罐,足有二十来斤,够那位大肚子汉喝一壶的。

    疤根把尿罐端起来放到了方桌上,尿罐里的尿热乎乎的,尿中的臊臭味趁着热劲散发出了强有力得刺激气味,有多难闻就多难闻,那味道熏的人们干哕。

    疤根放好后,用手拍拍尿罐子,笑着对那位大肚子汉道:“来吧,哥们,味道好极了!”可能那混合的尿臊味已经钻进了他的鼻子,他一边扭歪着鼻子一边用手掌扇着风驱赶着臊臭味,又道:“怎样?毛哥的输赢就看老弟你的了。”

    大肚子汉没了刚才的神气,哭丧着脸,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咽不下这口尿。他歪头去看阿毛,阿毛见状急了,从地上抓起一把斧子,对着他吼道:“怎么?兄弟们的饭碗都砸在你的手里了?”

    疤根忙制止道:“毛哥不可,你这是奏什么?咱们今天说好不动粗,不见血腥。咱哥们输得起,赢得起;咱哥们输也义气,赢也义气!”阿毛只得翻翻白眼把斧子扔在了地上。

    疤根见阿毛扔了斧子,指着尿罐子里的尿对大肚子汉说道:“老弟,请吧,看你的本事了。”

    大肚子汉很不情愿地趴在尿罐子上喝了一口,他含在嘴里半天也没下咽,他歪头看着他的那帮兄弟,众目睽睽地都在注视着他,他无法再从嘴里吐出来,狠了狠心咽了下去;一口,两口,他咽得那艰难劲就像是让他自己走向刑场。突然他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大概连五脏都倒了出来。

    疤根笑骂道:“你他娘的,纯粹是个笨蛋,一口尿都喝不下,跑到这些爷们跟前充什么大头?”

    老儒腐这时开了腔,说道:“毛哥,怎么样?看到了吧,没有疑问吧?我可以宣布生哥赢了第一场吧?”

    阿毛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知半年先生,你虽是生哥请来的,可也别偏得太大了?我这边尿罐里的尿还没个主呢?”

    老儒腐从恍惚中醒来,但他不认自己疏忽,他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道:“毛哥,不是我强辩,我了解这帮子兄弟,这些兄弟命太贫贱了,喝个一罐子两罐子的尿是没有问题的。”

    本是赖皮出身的阿毛,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他哪里听得进老儒腐得只言片语,他要眼见为实,输的心里塌实。

    智儿苦笑不得,没等疤根、强子等知道他在崂山里喝过尿的众兄弟们说话,就从队列中走到了桌前。对这尿臊味儿他是熟而又熟,就在前些日子,也就是他在崂山里喝了十个兄弟们的尿,蒙克尔医生给他做完手术出院回到湛山寺后不久。崂山里的一帮子土匪,听信流言蜚语,说是湛山寺里藏有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遗落下一颗唐僧的舍利子,这可是佛教界的无价之宝,价值连城。崂山里的土匪使用了种种手段也没弄到那颗舍利子,最后索性把他们师徒几人禁在屋里不准出门,智儿就是喝他师傅的尿活过那七八天的。

    尿,对于一个频临干渴而死的人来说是甘露;对于那些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人来说是恶臭,可令他们呕吐,窒息。

    智儿对饮尿不敢说有研究,起码他饮过两次,一次是为了救命;一次是为了活命,这次是为了生哥争夺地盘。在这青岛港大码头上生哥能否站住脚根,第一轮比试胜负是否被淘汰出局就看他的了。智儿心里明白,如果不赢;平局就算输了。这尿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他也要喝下去,且不能呕吐,权且和上次一样当做救命的尿。

    智儿双手捧起了这罐子尿,咕咚,咕咚,一会工夫那罐子尿就一饮而进。阿毛手下的两个喽罗看到智儿喝尿的神态,手按胸脯恶心的干哕了起来。阿毛见了气不打一出来,他抬手扇了两个喽罗几个嘴巴子,道:“他妈的,这男人尿比他妈的窑子铺里的那些臭婊子们的尿好喝得多,你他妈的能喝了那些臭婊子们的尿,就喝不得男人的尿?”他骂骂咧咧的突然看到了那个唱戏的兄弟也站在生哥的队列里,顿时傻了眼,泄了气,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他想找条凳子坐下,可他留下唯一的一条凳子又在老儒腐的屁股底下。他看看生哥带来的兄弟们个个精神抖擞,再看看自己带来的这些不争气的痞子们,抽大烟,嫖娘们,个个精神委靡。那样子一看就胆怯了许多,即使比试下去也肯定是输。如此比试下去还不如不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毛想到这里双手抱拳,道:“生哥,我不说输,但我不比了,我的那方小楼归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他一招手,带着他的那帮子兄弟走出了长江源茶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