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这悦耳的流水声,他们以为又回到了乌苏里江江畔,不免有些忐忑。及至到了林边一看,发现又不太像。这里的河道弯弯曲曲,只有几十米宽,只能叫做河,而绝不能算作是江。河流两岸除了森林,就是厚厚的水草甸子和大片的灌木丛。水流还算平缓,大概是秋汛期还没有真正到来,时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两尺长的红色大鱼跳出水面,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好大的鱼!这是哪条河?”郑常松站在林边,发出一声惊叹。他可没指望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这里要GPS没GPS,要地图没地图,要电话没电话,纯粹是脱离服务区。
“这儿是挠力河,那些是红肚囊大鲫鱼。”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惊了队员们一跳,几支枪全都指向了出声的方向,稍有不对,火舌便会倾吐而出。
武进立刻想起来,那何路良说过,从二道岗向南走,就是乌苏里江的支流挠力河。这挠力河流经三江平原的腹地,十年九涝,几乎每隔个两三年就要发回大灾,今年恰好是枯水年,情况还算不错。
罗立胜抬了抬手:“敢问对面是哪位好汉?”
“好汉不敢当,兄弟就是靠在这挠力河上打打鱼讨个营生,跟山里的绿林可扯不上关系。看情形,各位是初来乍到吧?”
“不错,咱们正是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的,正好请兄弟给咱们大概说说。请问兄弟贵姓?”
“客气了,免贵,姓许,许林。”
“原来是许兄弟!还请许兄弟出来一叙,咱们绝无恶意。”
一道人影映着明亮的月光从林边不远处的草甸里升起,大步向这边走来,到得近处,队员们看得清楚,那是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身材高大,就比郑常松稍矮半头,古铜色的皮肤,一看就是常年在河上劳作晒的。他就穿着一身薄薄的布衣裤,光着双脚,一点也不怕秋夜的寒气。
罗立胜向前走了两步,迎上前去,拱了拱手:“许兄弟,有礼了!在下姓罗,罗立胜。”
许伯锐也是一抱拳,哈哈大笑:“好,一看就知道罗兄是条好汉!”不过,他显然对罗立胜的迷彩战斗服和头盔很好奇,多看了好几眼。
两人并肩走回林畔,其他人也围了过去,相互寒暄了几句,便算是认识了。看到队伍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许伯锐眼里的奇怪之色更浓了,罗立胜脸不红心不跳地谎称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土匪手里救下的,至于许伯锐能相信多少,就难说了。
“罗兄,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许伯锐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口就问。
“许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想去省城哈尔滨走一趟,好人做到底,把这两个外国人送走,顺便也去见见世面。”罗立胜半真半假地回答。
许伯锐点点头:“身边留着两个外国人确实碍事,可别好事没做成,反惹自己一身腥。不过,这去省城,一路上可不太平。”
“哦,许老弟去过?”
“嗯,两年前去过一回,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
“是因为山上的绺子太多吗?”
“也不全是。山林队的那些绿林好汉一般不打咱苦哈哈的主意,可官兵就不是了,是人是鬼都得脱层皮!”
官逼民反就是这样了,罗立胜摇摇头:“那日本人呢?”
“日本人很少见到。少帅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许多地方不准日本人去。”张学良设立屯垦军的目的也在于此,看来确有其事。
“哦,许老弟,你对时局怎么看?兄弟想找个队伍投靠,可是实在不知道哪个合适。”
“呵呵,罗兄,这事儿问到我,兄弟就只能胡扯了……依我看,现如今,无非就是几条出路:一是投靠人多枪多的山林队、会兵之流,可以暂时称霸一方,不过等到日本人来了,还得再拿主张。”
“嗯,那二呢?”
“这二么,可以从军报国,投奔少帅的东北军。不过,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如果是打日本人,那是为国尽忠,如果是平定地方,也是造福于民,可要是打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那就不值了、不值了啊。”军阀混战,生灵涂炭,是这个时代中国的悲哀。
“许兄高论,那除此之外呢?”
许伯锐的语气陡然变得森然:“除此之外,也可以学那秦侩之流,卖国求荣,投靠日本人,到也能搏得一时的荣华富贵。不过,到时候恐怕要取你项上人头的,多得是英雄豪杰,许某人也不免会恭列其中、刀枪相见!”
好一番说词!罗立胜重新打量着许伯锐:“兄弟才不会做那猪狗不如之事……兄弟甚是好奇,许老弟真是只是这江河之上的渔民?”
“呵呵,至少现在是……说回来,这几条路都是寄人篱下,不好做人啊。”
“莫非自立山头,可那不就是匪吗?”
“绿林不是也有好坏嘛!总之,到底走哪条路,还得罗兄自己拿主张。”
“嗯,说得是……听说二道岗这一带比较大的队伍有王四眼的五洋山林队、刘得胜的好汉队和虎子沟的鲁家大排队?”
“罗兄的消息很灵通啊,不过还得算上何家店的何家大排队。”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许伯锐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突然笑些什么。
郑常松拍拍身边的一大捆长枪:“何家大排队的好枪都在这儿了,那帮龟儿子至少暂时不敢作恶了。”
许伯锐听了一抱拳,神色肃然:“多谢各位好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某代何家店所有穷打鱼的感谢诸位了。”
“客气客气,还要向许兄打听打听其他那些队伍的口碑如何,为害乡里的,咱们也打算登门拜访。”
许伯锐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诸位是除暴安良的侠客,许某失敬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在将来日军占领黑龙江省之前,先打下一块根据地,以免到时候既要和关东军作战,又要和当地的土匪恶霸斗,力量不敷分配,不如现在就把这一带比较大的反动力量先打掉,创出自己的名声,就会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当然这一点就不能跟这位有些神秘的许伯锐提及了,罗立胜眼珠一转:“许老弟过奖了,身在乱世,兄弟也是尽一份心力而已。”
“有这份心力就不错啦,我现在可是无心也无力……扯远了扯远了,要说这三支队伍,最坏的还是虎子沟的鲁家大排队。鲁子贵那老小子,仗着他儿子在东北军做营副、仗着手下有二十多条枪、四五十个泼皮流氓为他卖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看中谁家的肥田,就要强占了去,心情好的时候,给两块大洋算是买的,不然就是白占。他那些手下,看见哪家的大闺女、媳妇儿长得水灵,就要侮辱猥亵,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
武进成长的环境比较单纯,傻乎乎地问了一句:“政府不管吗?”
其他人用看白痴般的眼光看着他,许伯锐语带不屑:“官府?他儿子就是当官的,官官相护,这年头枪杆子最大,地方上的那些狗官只顾着搜括百姓,巴结他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向着穷苦百姓!”
武进脸一红,赶紧岔开:“那另两支队伍呢?”
“那王四眼的五洋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家劫舍、欺良霸善,坏事没少干!不过这家伙向来谨慎,从来不打硬碰硬的仗,善于保存实力,黑吃黑的时候就捡那些几个人的小绺子下手,假以时日,恐怕就是二道岗的头把交椅……要说刘得胜的好汉队,倒还算有些名符其实,没听说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偶尔还接济下老百姓,不过他也不跟王四眼、鲁子贵他们起冲突,井水不犯河水,实力也算偏弱。”
罗立胜对许伯锐的详细介绍很满意:“大伙儿说说,咱们先打谁比较合适?”
郑常松头一个开炮:“那还用说,当然是鲁家大排队,这家伙坏水最多!”
张志先不赞成:“咱们不太熟悉情况,还是先捡软的捏,收拾刘得胜。”
“那不太好吧,老百姓里还是有人对刘得胜抱有好感的,先打他不是有违人心么!”冼峰提出了疑问。
李葆红折衷了一下:“我看刘得胜有争取过来的可能,如果先打别人,会让他以为我们是来吞并他们这些队伍的,一旦起了戒心,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武进自然不会同意竞争对手的观点:“还是打王四眼吧!先打别人容易打草惊蛇,这家伙一害怕,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找到他可不容易。”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许伯锐:“有许兄弟在,如果咱们想和刘得胜谈谈,恐怕刘得胜还是会卖这个面子的。”
许伯锐笑了起来:“武老弟太看得起我了吧!”
“别忽悠咱们,是与不是,到时候便见分晓!”
“呵呵,但愿吧……冒昧问一句,各位打鲁子贵、王四眼绝对是造福一方,但是打刘得胜的好汉队嘛……”许伯锐特地重重地强调了“好汉”这两个字。
这种事的解释就只能由罗立胜来了:“许老弟,日本人一心想占领咱东三省,你信不信?”
许伯锐咬牙切齿地道:“信!当然信!民国十八年那年年底的时候,南京的《时事月报》上刊登了该死的《田中奏折》,这东西一出来,很快就传遍了全国。那时候我还在哈尔滨,有幸看到了一份转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啊……哼哼,‘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使支那完全可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印度、朝鲜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服于我,使世界知道东亚为我国的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略’,真是好算计啊好算计!”
“那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许兄弟是否有所耳闻?”
“嗯,听说了,不还都是日本人搞出来的!他小日本不怀好意,一心想吞并我东三省,自然要挑起各种事端找借口的。”
关心时事,而且相当有见地,这位自称是一介渔民的许伯锐不简单呐!“依我看,日本人动手已经近在咫尺,到时候东北沦亡,不如先拉起一支队伍,时机一到,就和他们干!”罗立胜当然不能直说还有不到一周,东北三省一区的十四年亡国奴生活就要开始,那更像是神棍,而不是推测,唬不住这位许伯锐。
许伯锐点点头:“日本人确实是等不及了……不过,就算打起来了,也还轮不到你我在黑龙江这边捣腾吧?日本关东军可是基本上都在南满、东满啊……而且几十万东北军装备精良,在国内数一数二,前些日子少帅领兵入关参加中原大战,留在关外的部队也仍然有二十万人,虽说战斗力不如日军,可关东军在东北不过一个师团,加上满铁的守备队、宪兵之流,满打满算不过两万人马,二十万对两万,怎么也能支撑上一段时日吧?”
罗立胜不动声色:“那许老弟以为能打上多久?”
许伯锐沉吟片刻:“如果日本国内没有大规模增派援军、驻朝鲜日军也没有行动的话,就凭东北军,支撑个两三年是不成问题的。那时候,国民中央政府必定会向东北提供援助,国际社会也会对日本施加压力,迫于舆论和形势,日本人很有可能不得不无功而退。”
许伯锐已经是很有眼光见地的人物,但是仍然摆脱不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看不清楚的一些事实,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总是抱有美好的幻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罗立胜他们不是来自百年之后,只怕还不如许伯锐想到得多,可是现在,他们完全可以显示出高瞻远瞩、冒充半个神棍的角色。
罗立胜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许老弟,你知道国民政府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吗?”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日本人、军阀混战、江淮的大水……”
“我换个问法,国民政府军队现在在哪里?”
“不太清楚,我只是个渔民,哪能知道军队调动这样的机密呢,呵呵。”
“唉,许老弟,告诉你吧,国民政府几十万主力正齐聚在江西呢!”
许伯锐一下醒悟过来:“围剿红军?”
“是啊,你明白了吧?老蒋关心的不是别的,红军和共产党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我记得今年七月份,老蒋出过一份《告全国同胞一致安内攘外》的讲话,你听说过没有?”
许伯锐摇摇头,他知道红军,但身在东北,对南方的消息所知甚少:“主要讲的啥?”
“老蒋就一个意思:‘惟攘外应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还有一句,‘故不先消灭赤匪,恢复民族危亡之元气,则不能御侮’。现在你明白他只想干什么了吧?”
许伯锐不太敢相信:“民族危亡关头,他还要打红军、打内战?!”
罗立胜点点头:“是的,他对红军和共产党是必先灭之而后快,对日本人是不抵抗!”
许伯锐的眉毛竖了起来:“日本人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还不抵抗?我不相信!你要说他还念着打红军,这我信,可要说国民政府任凭日本人占我国土,我绝对不信!”
“老蒋反复让少帅对日本人的步步进逼采取不抵抗政策,刀枪入库,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呃,我怎么知道的你就不用管了,总之确有其事。”
“口说无凭!”
一个人钻了牛角尖,实在很难说服。“好吧,你觉得少帅会全心尽力地打日本人吗?”
“应该会吧,杀父之仇,不报枉为人子!”
“那么少帅身边还有日本顾问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
“我再问你,和日本人打起来不免损兵折将,如果损失太大,其他军阀坐山观虎斗,想借日本人的刀削弱少帅的实力,那少帅还会竭尽全力吗?”
失了东北不要紧,只要还有人有枪,就可以从别人手里抢地盘,可要是没了军队,空有地盘也迟早会被别人抢去。身为中国军阀的一员、而且是最大的军阀之一,张学良张少帅肯为了民族国家,甘愿打光东北军也在所不惜吗?
许伯锐沉默了,对于中国军阀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表现,他耳闻目睹的绝不在少数。对军阀们来说,手里的军队是最重要的、第一位的,有多少军队就有多少话语权,就能决定有多大的地盘。保存实力是他们的一贯做法,最好就是让别人去拼命,事不关己,一律高高挂起。
罗立胜很得意:嘿嘿,小样,跟我讲道理,没门!这要是说不过你,一百年就算白活了。“要不这样吧,咱们打个赌如何?”
兄弟几个全都憋着笑在旁边看着,心道:老罗你就尽管忽悠吧,从今往后,你就是神棍了,料事如神呀!
“噢?怎么个赌法?”
“如果东北军不抵抗,任由日本人占领奉天,就是许老弟你输了,反之,就是我输。”
“输了又如何?”
“谁输了,就任凭对方处置,决无二言!”
许伯锐的豪气也上来了:“好!一言为定!许某人又怕过谁来!”
两人击掌为誓,罗立胜哈哈大笑,开心得很,暗自忖道:这姓许的家伙扮猪吃老虎,想置身事外,没门儿!你就是咱们第一个拉个伙的,别想溜!
其他人听着老罗招牌式的阴笑声,一个个噤若寒蝉:唉,又有人要倒霉了,同情啊,绝对同情。
许伯锐也附和地笑了,如果他知道罗立胜所想的东西,恐怕当场就会拍屁股走人。
罗立胜最后止住笑声:“所以,正因为我不相信东北军会抵抗日本人,才要打掉这里的几支队伍,好占下一块地盘,日后跟日本人周旋。”
说干就干,最后罗立胜拍了板,决定按照武进建议的顺序打击当地的三支地方武装,基本方针是不使一人一枪逃脱,然后便可以挟大胜之余威,威慑其他的散兵游勇,使他们不敢为害地方,当然如果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主更好了。
于是,这支完成了初次扩军、现在增加到了十个人的小队伍,由熟悉地形的许伯锐领路,趁着夜黑风高,向着王四眼的五洋队经常出没的地方前进。
九月十二日。
南京国民政府指示在北平的张学良:满足日本提出的一切要求,尽快处理完中村事件,防止日方以此为起事借口。据此,张学良即指示他的参谋长荣臻完全照办。于是,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第三次派员,前往调查中村事件。
上海。
为了纪念建会十周年,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在上海举办了路市展览会。在展会上,展出了第一辆国产汽车----一辆棕色的民生牌汽车。它被醒目地放置在展厅中央,前保险杠上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载重后行驶粗劣之路能力极强,驶平坦之途速率增大。”展厅迎面处,悬挂着张学良和负责研制民生牌汽车的辽宁迫击炮厂厂长李宜春的大幅照片。同时,为了表示重视之意,蒋介石特地派他的终身幕僚张群作为代表,前来参加展览会,并且,时任外交部长的王正延、实业部长孔祥熙等也都亲自到会祝贺。
但是,随着九一八的爆发,奉天沦陷,民生汽车厂也逃不脱被日军侵占的命运,即将完成的首批汽车及零件被日军全部拖走----刚刚萌芽的中国民族汽车制造工业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