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皮货的价钱就如那早上的太阳,是节节升高。
到旁午时分,行情已是升了两倍。但人人还是抱着货不愿出,期望着价钱再上升,一时是有价无市。直到午后,消息传言运河上有皮货漕船上岸,才有人出了些二三等的货物,也立时被数十间牙行哄抢一空。后又传出鸡鸣关驿道上兵部驿马频繁,有好事者周围鼓吹边关有事,有可能会增加军需皮靴,二来是关外皮货可能会减少,于是行情又哗啦啦上升,平时货值二两的一张上好牛皮,价钱涨到了五两,都快是半头耕牛的价了。稍后行情回稳,又有关外信来说,今春塞外天气甚好,牛羊繁殖不错,秋后可望供应大增,行情于是回落。总之是各种流言传来传去,一个时辰内便有几方的消息,每个消息又各有说法。
马二牛在客栈里收到皇榜消息,便匆匆赶到崇文门外集市。马二牛虽是粗人,但这生意上的心思却不粗,冷眼静观行情几番上落,却不急着出货。直到黄昏时分,忽又传出小王子开春要来掠边,那牛羊皮的价钱顿时大涨,才以六两的价钱出了二百张上好牛皮,与牙行即时以银锭交收,因此来晚了。
“哈哈,俺老马现在可是一扫晦气,还大赚了一笔,早知如此,我们就应该进城去找间好酒楼。免得两位贤弟说我小家子气。”
“马大哥,这小王子掠边的事可是真消息?”正德急问。
“呸,这消息自然是假,哈哈。那春天上的草原,正是万物繁殖的好时候,各个部落男男女女都忙着帮自家的牛羊马配种,还有不准春天打猎的习惯,又如何有闲情来掠边?俺老马猜是商贩们乱放的消息,骗了别人却骗不了俺老马,不过趁这行情好,俺多赚些,也不会去戳破它。”
正德一听,顿时放下心来,却又对马二牛更加佩服。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马二牛大呼要祭五脏庙,要那小二把那好菜好酒都送上来,正德忙道:“马大哥,小弟这次带了好酒来。”说完便要张永刘瑾去马车取酒。
那小二先上了个卤牛肉冷盘,刘张二人也各捧着两坛酒上来。那酒坛才放上台,正德却只见马二牛和张元吉二人,死盯着那酒坛子,睁大了双眼。
“二位哥哥,这酒有何不妥?”正德奇道。
“不是不妥,是大大不妥!”马二牛盯着正德道,“你这酒哪里来的?”
“自然是家里的存酒,我前几天还喝过,端的是有劲头。”
“朱贤弟,你可知道,这是大内的贡酒。”张元吉低声道。
“何以见得?”正德倒也不慌张,反正这东西是自家的,不过倒奇怪二人怎么看得出是贡酒。
“你看这酒坛,是上等的斗彩莲花纹盖坛子,胎质纯洁细润,胎体轻薄,还隐隐透出里面的酒色,底足的青花色调,勾勒精细,已经不是凡品,光这个坛子已经怕要白银二十两。还有,你看这里。”张元吉指着坛口,正德一看,那坛口上细细的勾勒了两条青龙,绘的是二龙争珠。“试问,除了大内的贡品,这天下间谁敢用这龙纹。”张元吉叹道,看看了正德,心中满是疑惑。
“哈哈,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这确是贡酒,小弟听家父说,是那个,是那个…..谁送的。”正德此时心里转了几千转,不知找谁来顶这个锅,灵机一动,道:“对,是刘健,那个什么大学士送的。那刘健爱茶不爱酒,所以喝不完,就都送我家了,哈哈。二位哥哥不知道,我家可是京里出了名人缘好的,和刘健啊,刘大夏啊,李东阳啊,都有来往,家父还经常送菊花给刘健,刘健大概不好意思,就用这酒来还人情了。”
张元吉心道,这皇家的赏赐,又哪里可以轻易转赠,不过这刘健爱菊倒是人尽皆知。又想,莫非朱寿是皇亲?不对不对,我朝是亲王封藩,城里没有亲王,而且近期没有藩王进京,当今天子又未有子嗣,何来的亲王。莫非朱寿是当今皇上?张元吉想到这里,吓了一跳,再看谷张二人,俱是面上无须,真有几分太监的模样,想一下接着又摇头,不对不对,这皇上哪是轻易出宫的,何况近年来有不少人自宫后到京城来谋出身,当中有穷途末路的,也会在大富人家要份差事,那大户也乐得后院有些力气好又不会让自己戴绿帽的男奴,一时也成为风气。张元吉左想右想,想不出个究竟。此时只听得马二牛大笑道:“俺老马有酒便喝,何况这来路也正,咱们还是先尝尝这大内的贡品,是不是谗得那天下的神仙也下来。”说完,拿起一坛,拍开封泥,仰头就喝了一口,然后口中啧啧道:“好酒,确是好酒,劲足而不霸道,酒质细滑而不粘喉,端的是舒服,这酒不宜牛饮。”于是便呼小二取来小碗,又对正德道:“这酒要细口来品才是正道,如若当是普通粗酒来饮,便是对不起这酿酒之人了。”
张元吉回过神来,笑道:“想不到马大哥居然也会小口的喝。”
马二牛道:“这酒确是宜细饮,若要海饮,要霸道足的才好。”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于是三人说说笑笑,开怀大吃大喝,马张二人先是商量这皮货的市道,后来酒上了头,开始侃那大江南北的趣事,正德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立时插上双翅畅游九洲,那饭菜也吃得分外可口,不觉比那宫中的粗陋。
不知不觉,那京城中鼓楼遥遥的打了二更。二楼上人客尽散去,正德嫌刘瑾和张永二人碍眼,打发他们到一楼去坐,于是只剩得正德三人。
马二牛酒气上涌,拍拍肚子道:“当今皇上刚承了大统,便送了这份厚礼给天下百姓,哈哈,若是年年都有这番好光景就好了,俺老马便是什么,生逢盛世了。”
正德心中一动,便问:“马大哥,你说说什么是盛世,这皇帝又怎么才算是一个好皇帝。”
“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不打仗,生意好做,就是盛世了,俺老马心里想,这盛世的皇帝,自然也是好皇帝。如要说得明白,还得问问小吉,他是读书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正德笑望着张元吉。
张元吉此时酒气也上来了,胆子大了些,想了想,道:“马大哥说的是道理,不过要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就要先知道为什么有人没饭吃没衣穿,要不打仗,就要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就说开元盛世吧,玄宗继位后,甚为节俭,规定三品以下的大臣,以及内宫後妃以下者,不得配戴金玉制作的饰物,并且遣散宫女,以节省开支。又下令全国各地均不得开采珠玉及制造锦绣,一改後宫奢靡之风。清查全国的逃亡户口及籍外田地,大唐的税收及兵力大增。因此,民丰物阜,米价也是甚低,那时大唐与西番的贸易也是兴盛,史书说是长安当时全天下的商人聚集,人多得数不过来,还有广州港口岸,千帆竞发,说不出的繁华。所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惜后来玄宗日渐昏庸,大唐突然由盛而衰,始有安史之乱,这一盛一衰都是一个玄宗,呵呵,可见明君盛世,昏君乱世。”
“元吉兄,你说这米价低,不怕米贱伤农么?”
“太贱是伤农,太高却是让人吃不起了,大唐是米实在太多,都吃不完,所以价低。价低时,官家可以购入官仓,待价高时,则沽出,是为平仓,只要管治得当,国家银钱富足,这米价低总比高的要好。”
“那这好皇帝又是怎样的?”
张元吉望着正德,笑笑,隔了会儿,便低吟道:“《国语?周语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见正德听得入神,又叹口气道:“唐太宗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愚兄不才,只觉得能让群臣和老百姓说话的君主就是好君主,就是明君,这盛世也自然而然了。这天下苍生,都盼着有一个好皇帝,盼着一个盛世。可见,一个皇帝关乎天下苍生的福祉,何其重要。”
正德听得不住点头,心道,刘健这几个老头儿听不进朕的话,可见不是什么好臣子。转头又想,朕也不喜欢听他们说话,难道不是一个好皇帝?我这皇帝,原来还系着天下苍生的吃饭穿衣?一时想得有点迷糊。
“这道理,俺老马却是明白。”马二牛呷口酒,“咱们做生意的,最怕消息不灵光,所以是各地的货物出产知道得越多越好,行家的消息听的越多心里越有数。但这听归听,心里一定要分得清哪些真哪些假,便如这小王子春天掠边的传言,便信不得,是因我老马知道这草原的规矩。这店里的大掌柜自身要勤快,要对伙记们好,要听得进二掌柜三掌柜的意见,生意上明细要心里有数,这生意好了,人人有饭吃,年底还有花红买几件新衣,称上几斤好肉,自然感谢大掌柜。若是大掌柜不听人言,自把自为,生意亏输,店子关门大吉,大伙儿就一起没饭吃,齐齐骂这当掌柜的,这掌柜也自然下场悲惨,说不定还要去别人家打工呢,这跟做皇帝大概差不多意思。要说不打仗,老马却知道只要你的拳头硬,别人便不敢欺负你,你不打他,他已是求神拜佛,哪里敢来打你。”
正德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正是此理,还是马大哥说的易懂。”举杯敬马二牛,二人对饮大笑。
是夜,三人直饮得天明才休,各自散去。
正德坐在马车上,全无睡意,看着远处京城上的晨雾,在如火朝阳中一点点散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