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时间应该是半夜,肚子有些饿。基找了一处火鸦聚集的洞穴栖身,此处聚集了因为成千上百而堪称可怕的鸟类。和一般鸟类听觉视觉上的敏锐不同,由于它们的火魔法属性和群居习性,它们渐渐弱化了感官,强健了翅膀了爪喙,每日早晨成千上百地掠出去觅食,黄昏同样地飞回来。
基对这里非常熟悉。火鸦都聚集在洞穴深处,而我们在错综复杂的洞穴的入口处,旁边的耳洞里占据了小小一角,蹑手蹑脚地收拾和休憩,成功地没有引起骚动。
托火鸦的福,此地附近没有大型的魔兽出没。
洞穴深处偶尔传来火鸦扑扇翅膀的声音,恍如书房窗外那些紫色的藤蔓上一捧捧嫩绿的叶子在午后迎风轻舞。
茨奥丁赫总是有很多艳阳天。而肖恩喜欢在那样的阳光里喝红茶,一边取笑我杯子里的葡萄汁,这种骚扰会一直持续到我抄坏卷轴。他会得意半天,然后再忙着安抚我。拿新鲜的小玩艺,不知从何处挖出来的半页一页的古籍。或者,如果前面这些都失效的话,就祭出杀手锏――他自己。
霎那间有丝幻觉,似乎一切就只是一场噩梦。我和肖恩依旧在书房的阳台上做爱,是长老们的“烟斗和拐杖”,不曾有人隐瞒,也不曾有人转身离开。
我猛然睁开眼睛,内心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希望看到卧室里熟悉的壁画。然而眼前一片漆黑,头顶想必是凸凹不平的冰冷岩石。有流动的空气刮入洞内,席卷着呼哨吹向深处。
基睡得很踏实,马克竖起一支耳朵听了听。我挠挠马克耳朵后面,它舒服地轻轻呼噜了一声。手里的毛长而细密,非常暖和,像是阅读室壁炉前的那圈沙发一般。
我没有遵守约定,十个委托只完成了九个,按照与肖恩在神前的赌咒,我要为之放弃我的姓氏。在这个仰望诸神的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将誓言视作儿戏,故而我现在的全名只是艾瑞克,不再是艾瑞克.伯顿.贝多尔纳特。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惋惜,我本就是贝多尔纳特的被驱逐者,何况对于这样的结局我并非毫无准备。
但是,内心却有着奇怪的恍惚,和空荡荡的茫然。
“艾瑞克。”
“嗯?”
基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坐起身,从背后抱住我,拿手指触了触我的脸颊,然后轻轻唤了一声马克。
马克舔了舔我的脸颊。
冰凉凉的湿润被粗糙的温热代替。
更多的冰凉滑落。
马克舔舔爪子,又舔了舔,回味了一下,歪歪脑袋,好奇地呼噜了一声。
基拍开马克的脑袋,把我转了个方向。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肩,扣着他的腰背,然后,把马克尝过的东西全部抹到他的旧衬衫上。
******
“天快亮了。”
“雨还没有停,没法出去收集草药。”
“等雨小一些,我和马克出去看看。一天两顿……我们的食物只能支撑到明天中午。”
“这个季节,这一带的雨一般会下多久?”
“一天。最多两三天。你冷吗?”
“没有。”我只是饿。但是外面的雨正倾盆,无数的晶莹被云层抛弃,被风撕扯,坠落地面,激起绵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如此恶劣的天气,难道我得为了早餐去寻找那些躲在巢穴中睡觉的鸟兽?
“火鸦会在雨天出去吗?”
“会。”基应着,递过来水袋,“你想――”
“嗯,趁现在去采集火烬花。”
火烬花,在高温而难以见到阳光的地域所生长的植物,比如地下的熔岩洞,比如常年烟尘呛人的火山口。属于,非常珍贵的草药,也是火系法术高级增幅药剂的主料之一。
一口水刚刚抿入,恰好洞中开始骚动。火鸦们渐渐醒来,一只两只,而后是十只百只千只,接着,忽然间,光之神希普姆斯从天空中落下,无数的扑翅和不绝的鸣叫之间,数以千计的灼热生命扑向洞外。
基猛然拥抱住我,毫无疑问他非常紧张――身体绷紧,肌肉僵硬。
“怎么了?”被挤压在坚硬的洞壁和僵硬的人体之间实在不算什么美妙的体验。
“――嘘!”
灼热的气流随着火鸦群袭向两侧,热烫的灰尘随之飞扬――在这个潮湿的雨天里――我侧头将脸埋在基的肩窝,借他的衣物过滤呼吸必须的空气,没有再开口。
其实,群居的火鸦习惯跟着大队伍方向前进,对于路边弱小而少肉的食物很少感兴趣。这也是为什么此地如此贴近镇子,居民和火鸦之间却能相安无事的原因――火鸦更喜欢体型庞大而且富含元素的兽类,或者生长在火元素丰沛地区的大片食用植物,而不是人类或者他们的羊群和黑麦。
所以,基完全不必如临大敌。
有一只年轻的火鸦冒冒失失地撞到石壁上,昏死过去。
马克趴在石后,等大群火鸦过去后,兴奋地蹿了过去,一掌拍断了那只可怜的火鸦的脖子,喜滋滋叼着哪只可怜的鸟儿回来。
“马克!”基放开我,一阵呛咳,无奈又好笑,“它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感谢希普姆斯赐予的早餐。
“会引起腹泻。”
“将它的肉剔出来,和大量的黯墓苔藓一起煮,等到沉在水底的鸦肉浮上水面,就不会了。”我想起那个肖恩找来的那个红色皮肤的厨子。她来自大陆西南方遥远的弥冒斯,有着一大堆奇异的菜式,喜欢用蛋糕喂她的两个孩子,“口感有些像鱼肉,但是带了一些辣涩,如果再用蒜、盐和酸栗果酱烹饪,就会很鲜美。”
话音甫落,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一共三下。
停了停,又是一声。
******
火鸦洞穴的入口平坦,向山体内部地下的方向延伸,通向主洞穴。
“天哪,这里……装得下半个小镇。不,哦,装得下整个!”
前面,小溪一般蜿蜒的岩浆流交织成网,缓缓移动。灼热的火元素充斥其中,我能够轻易感应到它们的强大的力量。没有特殊的物品,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不了多久。
“有看到像灰烬一样忽明忽暗的花吗?植株大约膝盖那么高。”
“有,很多,就在前面不远。但是……”
“怎么?”
“隔了一条很宽的岩浆河。从这里过不去。”
我朝基扔了一个飞翔术。
“哦――!”
“去吧。”
“我的天!会忽然掉下来吗?”
我耸耸肩,午饭前应该不会,“要落地的时候,默想就可以了。”
“嘿,这听起来不错……哎哟!”
我承认,初次操纵飞翔术就飞跃岩浆流去岩石堆里采集火烬花,对于基而言麻烦了些。忍不住微笑,原地坐下。想了想,给远处的人添了一个烈焰环绕――这样,如果他不幸掉入岩浆,我有六吉里的时间想办法把他弄上来。
马克踱过来,舔我的脸,拱我的肩。
“你太重了。”
它立刻颓丧地趴到地上,委屈地呼噜起来。
“好吧。”其实对于风之神依拉瑞而言,马克和基同样娇小轻盈。
呼噜变得欢快,浮升过我的额头,而后急急忙忙朝基所在的方向去,换来一声绝望的叫喊,“噢,不,马克!”
――嘭!
近处的火烬花已经采完,他们寻觅着珍贵的植株往前,伴随着渐渐远去的嬉闹。
我遥遥听着,也听着周围洞壁上隐隐的回声。那样发自内心不需要理由的欢笑,离我很远。
很远很远。
拉出脖子上的挂件,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不管如何,都无法改变了。我的血统。肖恩的血统。那宛如诅咒的第十笔委托。曾经以为足以成为停留的理由,那种愉悦和充实。
栩栩如生的绿色枝蔓,法杖和长剑,缠绕簇拥,宛如一体。
却并非真正一体。
我最后一次将家徽握在手心,全力扔向缓缓流淌的岩浆之河,而后,等待那远远的,轻微的一声“扑通”――相同的六十四分之一,和相仇的四分之一。我曾经的姓氏,我背负的一切,愿你们尽数归于熔化一切的希普姆斯之血!
七、遭遇战,及其难以被人察觉的潜在影响
“艾瑞克。”
“嗯?”竟然出神至失去对周围环境的警惕,实在不该。
“你不舒服吗?”基俯身,探过来查看我的体温。
“哦,没有。”我从出神的最后一丝恍惚中醒转,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部麻木,有些晕眩和失衡,“收获如何?”
“很不错。”基轻轻吁了口气,落在我额头上的手扶住我的小臂,“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
当然,飞翔术可不是人人都会的。
“我们最好出去,洞穴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久呆。”基欢欣的声音转为担忧,“你看上去有脱水的症状。”
脱水?
说实话我不确定,而在我验证之前,基已经放下另一只手拎着的火烬花,拦腰抱起我,放到了马克的背上,一拍马克的背,“走吧,马克。”
马克非常乐意回去,它大概想到了早上那只倒霉的火鸦,于是乐颠颠迈步小跑。
“嘿,等等我!”基俯身拎起那筐草药,在后面无奈笑道。
马克两只耳朵扑棱一竖,跑得更快了。
我被庞然大物的幼稚行为逗乐,于是替它挠了挠。说时迟那时快,内心的莞尔还没有来得及浮上唇角,右侧凭空冒出几不可闻的破空声,带着锋利的金属气息。我本能地俯身避向左边,同时开始凝集元素的力量。
基从身后撞上我,扑到地面,迅速滚到一边。耳边一声压抑的闷哼。
马克一霎那的怔愣,而后狂怒地咆哮,紧追着身边飞快掠过的什么东西而去。
“什么人?”挥出一个看不到的风之屏障环绕四周,我侧耳聆听。那是两个穿着皮靴的男子,他们佩戴的武器较轻,没有固定用的金属链。
“不认识。盗贼,流放者。”基没有放开我,跟着站起来,声音深处带着颤抖。
冒险者带来了繁荣,而小镇的治安并不足以管理如此庞大的人流。这样的地方,总是受那些有前科的亡命悍徒的喜爱。
“噢,一支木箭。”前方二十几步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另一个粗嘎的嗓音接口,重复着强调,“一支。”
“一筐火烬花。金币?”
“当然,当然,很多。”
后背隐约觉得湿热,那是基的血。他们老练而狡诈,说的倒也是事实。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基已经重伤,拖时间对于他们有利,马克经验不够丰富,固然能够自保,却不擅长追逐灵敏快速善于隐蔽的盗贼。而我,看不到。
身后呼吸的节奏渐渐急促浅短。我轻触基搭在弓上的箭杆,小心召唤火元素,使它们卷裹着箭杆凝聚。
不同于昨天射击时的自然和轻松,基屏住了呼吸。弓弦震动,低低的破空声疾射而去。与此同时,我令指尖熟悉的力量脱手而出。
马克的咆哮。箭矢带着风之爆裂的炸裂和呼啸。前方有咒骂和疾速奔跑的声音。
羽箭扣上弓,基再度拉开弦。
“让马克回来。”我低声道。夜歌之杖滑入左手,右手缓缓抬起,我开始下一个法术,“爆裂炽热的火之元素,听从吾令……”
身后左边有什么人从隐蔽的黑暗中蹿出,第三个流放者成功潜伏到了我们附近。可惜风之屏障阻碍了他的偷袭,赶回来的马克愤怒地人立,厚实的巴掌重重拍了过去。人体骨骼脆裂的声响,那个可怜的家伙猝不及防,在半空中飞旋着摔向他的同伴所在的方向。
“……以大地为凭,以此处为始,向前推进,席卷所有,吞噬一切阻挡者――烈焰之流!”灼热的力量在我手中汇聚,在我面前爆发,而后席卷向前。
带着风之爆裂的箭矢破空而出,基已经完全将体重交给了我,第三次张弦声缓缓响起。
他没有再发射箭矢,而是松弦,放下了长弓。
“艾瑞克……”
“怎么?”
“你的烈焰之流,充斥了整个洞穴。”
“这里的火元素实在太密集了。”
“是的……”
“基?”第一次杀人吗?
没有回答。
马克哀叫。
身后的身体软软滑倒。
******
基的伤很严重,右肺部从背后穿透。那个盗贼是用的匕首想必长而窄,还淬了毒。毒倒是平常而易解,可伤势非常麻烦。目前我们手头的草药,配合水系基础恢复法术纯净之泉,只能解除毒素和对创口做最基本的处理。高级的治疗法术不是我的擅长,回镇子请求帮助因为缺乏银币和对现在的基而言过于遥远的路途变得难以实现。
那么,唯一能够帮助基的只有……
“马克,好好守在这里,等我回来。”
扔出去的项链没有“扑”落入岩浆,也没有“当啷”落到地面,便只能是挂在植株的枝丫上了。我凭着对于火元素的感应向记忆中的地方走去。地面凹凸,免不了跌跌撞撞。有一次干脆被一块头盖骨绊倒――或许正是刚才那三个里面中的一个。
烈焰之毯席卷过的地方,植株大都被烧毁,砂石热烫烙人。我记得清楚,就在这附近,只是是要从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中寻得一条小小的项链,谈何容易。
“你在找什么?”基说话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嘶响。
我跪着一寸寸摸索过去,同时尽可能平和地向不安份的伤患指出,“你该回去休息。”
“……这个吗?”右手被捉住,而后一条温凉坚硬的物体滑入掌心。
“是的。”大小形状没错,感应到的附魔法术也没有错,正是神殿赐予的大愈合术,“它怎么在你那里?”
“我想你或许只是……一时……”基跌坐,一阵咳嗽,空气中因此弥漫开血沫的味道,“一时……”
――冲动?想不开?
或许吧。
我没说什么,握住基的手,简短祷告后,发动了其上的大愈合术。
“艾瑞克?”基显然非常惊讶,“我,嗯,好多了……我想,我没事了。”
“马克呢?”我一直听到它委屈的呼噜,不过既然它有精力为基焦灼,我刚才也就没有管它。
“它没事。爪子烫伤了一点。”基敲敲一旁的大家伙,“鲁莽的孩子。”
马克凑过来,到处乱蹭,带着满身的皮毛焦臭,讨好而委屈地呼噜。
我揪揪它的耳朵,而后,犹豫了一会,将项链放入衣袋。
******
火烬花的收获不错。莫明其妙的遭遇战之后,我们的运气似乎好起来。此地的森林中当然找不到蒜和酸栗果酱,好在到处都是新鲜的野果和草药。它们虽不足以充饥,凑一点调味品还是没有问题的。
基和马克在洞穴入口最狭窄的地方卡上了一根木柱。火鸦们不太适应,每次进出都会有冒失的家伙撞上去。好运的扑跌到地上,晕眩一会,重新鼓扇着翅膀飞走了。没能在大群火鸦出洞的一小会时间内醒过来的那些,自然就被马克一掌一个轻松解决。当然,也曾经有那么一只,在巨爪袭上脖子的前一瞬醒来,尖叫着对唬了一跳的马克喷出一个火球。
基的弓和箭不是摆设的。
雨果然很快就停了。白天出去采集草药,夜晚依旧睡在鸦穴的耳洞里。基的烹饪手艺马马虎虎,但是马克和我都很卖面子――其实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像因为之前,明知有大群火鸦,我们并不曾考虑将它们作为食物。因为它们的群居性,我和基没法单独袭击一只而不惊动其余的。如果不是年轻的火鸦和狭窄的洞口那个骤然的转弯,我想我不得不去招惹那些麻烦的强大鸟兽――在我尚未适应失明的时候。
“大半指厚的薄片,浸过果汁,串烤,然后?”
“趁热再抹一遍上汁液。”
火堆噼啪作响,森林深处远远传来低低的吼声,叶丛和枝条沙沙摇曳。一点点火元素,一点点风元素,一点点水元素,我控制着它们在掌心构建一个三种成分的小型循环。这是少有人能够玩得了的小游戏,也是我所坚持的日常练习。
马克忙着消灭一旁的那堆肉,那是些和着黯墓苔藓煮熟了却没有仔细烹饪过的。它的速度很快,在吞下一半之后才渐渐慢下来。
“阿――!”基倒吸了口气。
“怎么了?”作为一个熟练的猎人被火堆烫伤实在不正常。
“唔……”拨弄火堆、从支架上取下东西时烤得焦干的木条之间的摩擦声,佐料涂刷在滚烫的肉类上激发出滋滋作响的香气,唯独没有回答。过了不一会会,一根沉甸甸的树枝稳稳递到右手中。
我放弃询问,挥散指尖凝聚的元素,小心拿稳那削去了皮变得滑溜溜的木条,然后摸索着捏住一块,扯下来,送入口中,手指上因此沾满了油和果汁。
热得微微发烫,依旧有些涩,不过肉质的鲜美和果汁新鲜的酸甜盖过一切。
“马克!”基转身去够一边晾着的鸦肉,愕然。
“它已经解决一半了。”我没有幸灾乐祸,真的没有。
基用一种莫可奈何的叹息默许了马克的行为。
“其实那样的肉在热乎乎的时候并不那么涩。”
马克呼噜着表示赞同,凑向我,舔了舔我的手,然后用它带着肉刺的舌头飞快地舔走了那串肉最上面的那一片。我忍不住痒痒得微笑,加上手中食物的份量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也就没有阻止它。
“只有在不那么饥饿的时候才会去计较食物的味道。”
“它明明喜欢你手中那样的。”
“没有谁能保证足够的耐心能够等到预期中的结果。它的本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面前的食物变成肚子里的。说起来――”我压低兜帽掩去不怀好意的笑,“它好像正在等待它剩下的那部分晚餐。”
马克催促着蹭了蹭基,回头又从我这里舔走一片。
“……知道了。”基认命地开始忙碌,“好了,马克,你的在这里。”
马克侧头舔舔我的手,低低地呼噜。虽然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它在看着我,用一种讨好的、委屈的、“我知道你比那个家伙善良”的目光。
我正为自己对基的促狭隐隐觉得奇怪,加上本人向来从善如流,所以将手里的烤肉向马克那边伸了过去。
“嘿,马克!”基扯扯马克圆圆的短尾巴以示警告。
我身边的庞然大物受惊,叼着到嘴的美味呜呜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被波及的小灌木丛繁多的细枝纷纷折断,发出一阵脆响。
――不错的佐餐音乐。
八、所失所逝
清晨,我和被基勒令来“保护”我的马克在树丛后面闲坐,基则忙着收拾行李。
基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冒险者们常用的五种药物――处理伤口通用的“曼尼娜之泪”,帮助睡眠和法力凝聚的“星辰的光沫”,有助于解除疲劳的巴尔巴得恢复剂,俗称“旅行者的点心”;令人精神亢奋瞬间爆发出强大潜力的“血线豹之祭”,以及能够抑制或缓解常见普通毒素的“清洁之触”。也就是说,基完全能够仰仗药物制作和他对本地森林的熟悉支撑过这段冒险者大量涌入的特殊时期――如果他足够勤快并且不是太倒霉的话,应该还能积攒一小笔财富。而我,不想在此期间留在这个麻烦丛生的地方。尤其是,照目前的情况下去,这个小镇很有可能招惹来我尚不愿意见到的那些人。
今天就回镇子,而今天之后,我该去哪里呢?
广袤的大陆,曾经到过的那么地方,竟然并无某一处令我特别眷恋。至于富有挑战和危险的偏僻地带,现在的我尚不合适进入。
“艾瑞克。”
“怎么了?”基匆匆跑到树丛前,我慌忙伸手,马克将它的大脑袋凑过来,让我够到它,而后领着我朝右边拐去。
“山坡下方有六个人朝这边来,快到鸣碧石那边的溪口了。先遣职业组成的小分队,两种徽章,还有几个没有佩戴的。推算起来,总共应该在四五十人左右。”
“这儿并非森林的深处。”我跟着马克走,地面虽然不算平坦,好在脚下的矮灌木都已经被体贴的庞然大物用爪子拍扁,“没有什么魔兽强大到需要出动五十人的合作冒险队伍。”
“……有。”
“你是说?”
“火鸦,洞穴里的火鸦。”基一边结论一边伸过手来,“去他们那里碰碰运气吗?”
“前几天里采集的草药足够回镇上换取一小笔款子。”实在懒得和人打不必要的交道,如果他们同样为火烬花而来那就更容易出状况,“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吧?”
“嗯,全在这里了。”基拎起脚边沉甸甸的行囊,马克凑过去示意基把东西交给它,“也对,的确该早点回去。马克,我们这边走。”
******
仰仗于基对附近的熟悉,我们避开了那些冒险者绕路赶回小镇。我一直思考着接下来的去向,路途因此而变得短暂。马克背着行李和我,一路小跑,基没有喝止它,相反,他跑到前面,而后恶作剧地喊了一声,“马克,你好!”
马克闻声,反射性举起一只爪子打招呼。我在它背上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
“基!”我因为被迫中止思考而恼火。
一阵大笑。
马克小心翼翼地放下爪子,若无其事地往前继续赶路。
我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回到了镇子,基在冒险公会门口匆忙贱卖掉一小部分药品,拉着我直奔杂货铺。我并不认为有必要如此,但是基的急切令人觉得生气勃勃,加上让人不忍心拒绝的善意,所以我选择了保持沉默。
“古尔斯大叔!”基几乎撞进门扇虚掩的铺子,“是我们。”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的气流,杂货店铺内的温度依旧比外面街上的低,空气中有着保存物品用的干草陈年的霉味。
“阿哈,欢迎。”烟斗有节奏地在柜台上磕了两下,一小撮烟灰簌簌落下,“那么,我年轻的冒险者,你在出去和进来的短短几天内,弄到足够的银币了吗?”
“是的,在这里。”基的声音轻快,掏出六个银币放到柜台上,然后又加了一个,“这是利息。”
“见鬼……我是说真高兴你们能够再来……”
“好了,古尔斯大叔,先把典当的货物拿出来吧。”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风风火火,性子太急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接过那块石头,惊讶于随之而来的喜悦,却在手指抚过一遍后沉下心,“这不是我们典押的那一颗。”
“你在怀疑我的信誉?孩子,去镇子上问问……”
“我记得我告诉过您,我在它上面留下了‘凯恩的印章’。”我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当然,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说过‘凯恩的印章’吗?不过一个冒险者都会的小把戏……”
将手指搭上柜台,我默默抹开一层细砂。
“您将它卖给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旧货商人。”溯源术使柜台忠诚而毫无隐瞒地“告诉”我它“看到”的一切。“他在选看您的货物时发现了它,声称他的一个老主顾有收集这种石头的嗜好。他的帽檐压过鼻尖,留着灰白的大胡子,褐色的斗篷拖到了地上。”
“你、你……胡说!”
“您趁机要价十个金币。最后他为此付了两个金币七十八个银币,外加四十七个铜币。”
“你……你不可能知道……”
“艾瑞克?”
一双手覆上我的,带着熟悉的温度和粗糙,接下去又试探着将我整个人扣住。
我惊觉自己已经将夜歌之杖召唤出来,店铺里早已陷入了可怕的寂静,古尔斯瘫在他的靠椅上惊怖地喘息,高度凝聚的火元素在凝固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噼啪作响。
“艾瑞克,镇静一点。”基轻声道,顿了顿,迟疑着加了一句,“我们可以让他赔偿。”
这不可能。作为当世绝无仅有的火系法术的增幅珍宝,它的价格至少能够买下几十个小镇。我将火瞳之石当在这里的时候,并无太多犹豫,因为我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够重新得到它,实际上一切也的确算得上顺利,如果忽略我们差点挨饿的事实。但是现在,它流落到了一个漂泊不定的古物商人中,寻回的希望渺茫,愤怒因此充溢了我的胸膛。
那是肖恩的礼物。
我以为我已经毫不眷恋,可其实,不过自认为。十五年的岁月,期间纠葛了太多难以被他人了了的酸甜苦辣,哪里是想忘就忘。即使现在的我能够拨开迷雾看得清楚,却因为已然疲惫而变得软弱。
――难道,那悲剧从来注定无法逃脱?
我命令自己放松因为愤怒而绷紧的身体,慢慢靠到背后那个人身上,渐渐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
旅店一层兼营酒吧和餐馆,傍晚的这个时候,正是一天里热闹喧杂的开始。基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不起眼却相对安静的舒适位置,马克蹲坐到一旁殷切地期待着它的晚餐。
“你喝什么?”基弯腰放下行囊,拉开两把椅子。
“有酒吗?”我选择了背靠墙壁的位子。
“有,卡杜尔,郁林葡萄酒,蜂蜜酒,醋栗酒,加林……”
“加林。我要一杯加林。”
加林在整个大陆上到处可见,属于最普通的一种烈酒。
基欲言又止,叫了两杯加林,一篮面包,一盘羊肉,一盆蔬菜。
我不是不会喝,只是不喜欢。一连几天十几天深入地下,穿越阴暗潮湿和炽热干燥反复交替的崎岖洞穴,或者徒步跋涉越过马匹无法代步的河流沼泽、冰川雪原,那样的情况在冒险中经常遇到,无疑需要大量的物资,其中一样常备的物品就是烈酒。
肖恩以冒险为挑战和乐趣,对他而言,来一杯好酒,相当于回味一遍某次值得纪念的冒险。我从能够走路开始就过着那样的生活,与我而言,酒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饮料,普通到让人忘记了它原本的滋味。
加林浓烈的辛辣随着冰凉的液体冲入喉咙,我感到颤抖轻微了一些。
“你的晚餐。”
餐刀切开面包的声音,不会会,一个面包换下了我手里的杯子。
“先吃一点东西再喝吧。”
“……好的。”其实目前我更需要能够让身体镇静的饮料,但是我不想为琐碎的小事争执。面包用粗麦粉烤制,不过有着新鲜温暖的香气,夹着一层同样热腾腾的羊肉,倒的确比酒更合适空空如也的肚腹。
马克在我身边席地而坐,它刚好能够用鼻子顶到桌子上的面包篮。此时正用两个前爪捧着一根面包,咬一口自己的,嗅一嗅篮子里的,再咬一口自己的,非常快活满足。
它简单的快乐感染了我。
“谢谢,基。”
“什么?”
“谢谢你阻止我不理智的行为。”于事无补的报复往往会接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镇子上情况如何?”
“原先的阁楼已经被租给新的房客。因为冒险者,最破的旅馆的价格也上涨了两倍。”基的语气非常困扰,刚刚赶回镇子时候的喜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说起冒险者――”街道的确比我们离开之前更加拥挤,“目前还在继续涌入吗?”
“五天前唤雷之手获得了初步的成果。”基的声调奇异地淡然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漠和疏离,“他们在森林深处找到了不少雕像,那是直接刻在岩石和古树上的,年代古旧。至于其他的收获,没有公布。目前,来到这里的冒险者越来越多了。”
“……这对我们而言不是个好消息。”
“是的。不少高级冒险团有充足的物资储备,甚至随团携带草药师。”
“我们的货物预留了三分之二,这两天应该能卖到不错的价钱。毕竟大多数冒险团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我们恐怕很难在外围森林找到原料了,尤其是成熟的萌生草。”
“说起来,艾瑞克,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摘取部分比较老的叶子,而后等待新的叶子生长呢?”
我咀嚼着咽下面包,斟酌了一下语句,“他们应该会在自己的培植圃里这么做。”
“我想我明白了。”基叹了口气,“我们要赶在这两天之内尽可能地收集一些草药吗?”
我尚来不及回答,旅馆的门口又涌入一大帮人,足有二十来个,带着满载而归的喧闹,卷入一股新鲜的空气,有着皮革的臊味,血肉的咸腥,和各种新鲜草药的特有气息,招来酒吧里所有客人的注意。
“恐怕已经晚了。”基扭头向那边打量一会,耸耸肩,自言自语道。
九、到处碰面的熟人
旅店的主人,老乔恩,认识基。确切地说,他认识基的父亲。所以尽管基只是光顾了一笔小生意,他却亲自领着我们去房间。
“真是麻烦您了。”
“别客气,非常高兴看到年轻的西特华德越来越像他英俊的父亲。”
基挠挠脑袋,不知如何回答。他的窘态换得一阵善意的笑声。笑声未落,前面的店里传来新的喧嚣,有人在大声叫喊老板。酒吧的服务员,老乔恩的女儿和小儿子可能应付不来如此忙碌的场面。
“您过去看看吧。”基终于找到了他的舌头。
“是的,我想我得去看看。走廊尽头的那间就是你们的房间。虽然旧了些,但是很宽敞。”
“好的。”
“另外,这是给您的。希望您今晚能够睡得好一些。”
“呃?!”我因为被塞到手中的加林瓶子而惊讶。
“谢谢您。”基按住我的手,在我说出推辞的话之前接受了礼物。
“老古尔斯,他很内疚,我很感激您放弃追究……”
空气沉闷下来。
“我得过去了。”乔恩的声音依旧和善,不过多了些黯然。
“乔恩的姐姐是老古尔斯的妻子。”基在老乔恩走远后低声解释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任由基小心翼翼收起老乔恩的礼物。
******
“卖掉的一小部分药品,加上……赔偿,我们目前共有四个金币一十四个银币,外加二十二个铜币。”预先支付了一个晚上的住宿费用,基坐在桌前清点了一遍财产,“……我欠朋友一十一个半银币。”
“加上利息。既然是朋友,不要忘记考虑表示谢意的礼物。说起来,这笔款子你欠了多久了?”看来基不是一个很好的债务人,“然后,你需要补充一些箭支。另外,可以考虑改善一下武器,寻找一个体面的雇主。”
“两个月又十八天。四个金币足够我们支撑很长一段时间。至于加入较大的冒险团……”基缓慢地将钱币一个个拾回钱囊中,嗓音柔和得古怪,语气透出奇异的坚定,“不,我不会将马克置于坐骑和盾牌的境地。”
地板上的家伙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它的脑袋,打完一个哈欠,懒懒地坐起来。
我注意到基用了“我们”,刚想开口告诉他即将到来的分别,却因为后面的话语而想起自己坐在马克背上走过的那些路,耳朵发热,不得不支开了话题,“那么,先把药品卖个好价钱吧。”
“只有这样了。”基沉默了一会,点点头,简单整理洗漱,坐到床沿。
床铺吱嘎一声,因为多了一个人的体重而下沉了一些。
森林里的日子令基疲惫,因为所有事务都由他负担。他的伤势因为大愈合术而痊愈,可毕竟因为失血毕竟遗留了一些虚弱。所以,一旦卸下对于生存的忧虑,他很快呼吸悠长。
我松了口气,却不能立刻入睡。我不习惯和人分享房间,即使出于迫不得已。多年的冒险生涯并缓解未这一点,相反,正是那些旅途,使得我变得如此。
结伴而行的冒险者大多会打鼾,包括年轻女子中的三分之一左右。那是由于长期的劳累和一旦获得一笔款子后必然的放纵造成的,听起来一点不像马克有人挠痒时的呼噜那么可爱。往往,野外,闷热的半夜或者寒峭的凌晨,因为或远或近的帐篷中隐隐约约的抽风一般的声响,我醒来。困倦而疲乏,却无法再睡去。
我的老师训练了我的聆听,并且帮我养成了在人群中保持警觉的能力。他是对的,我已经忘了这种警觉救了我多少次。但是,却也使得我无法随时随地获得安静的休憩。而后来与肖恩一同外出更是糟糕,因为我的警觉还意味了他的安全。好在肖恩睡着的时候,安静得像一只大猫,而且,除非被捏住了鼻子,否则,可以任由我将他摆成舒服的靠垫,不会有任何抗议。
“艾瑞克。”基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意。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确定它干燥无恙。
“别这样微笑。”他半坐起身。
“什么?”
“马克在这里,艾瑞克。”基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侧身过来,伸手拥抱我,“你完全不需要因为处在人群中而警戒。”
和白天不同,他手臂上赤裸的肌肤直接贴到我的胸口,仅仅隔了一层衬衣,我因此感到惊慌和窘迫。惊慌是因为基轻易看到我的戒备,窘迫则因为和一个人分享一张床已经是我的极限,再多的接触必然会出问题――我不想对自己的伙伴产生欲望。但是显然,前段时间没有必要的放松,而我的身体不够年迈却又足够健康。
感谢诸神,我尚未失去对呼吸和肌肉的控制。
“艾瑞克,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基明显犹豫了一下才继续,“但是忧伤的微笑比哭泣更加糟糕。”
“谁告诉了你这些?”那不是一个年轻的猎人能够懂得的东西。
“我的父亲和老师。”基起身,走到壁炉前倒了一杯酒,“这里还有一些加林,喝了它,既然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那玩意对我如同牛奶对于马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半瓶加林入腹,我示意已经足够,然后安静躺下,合上眼均匀呼吸。
“艾瑞克?”过了很久,基轻轻唤了一声。
我没有回答。
他蹑手蹑脚地调整了姿势,很快轻轻打起鼾,睡着了。
我无奈起身,拉着他的肩,把他推摆成侧卧的姿势,规则而起伏的呼声马上消失。
马克支楞了下耳朵,呼噜了一声以抱怨我惊到了它的好梦。
我实在了无睡意,干脆下床,蹲到马克身边,替它挠了一会。这种服务让它很舒服,所以它又呼噜了一声,满足地接受了我的致歉。
窗外是呼啸的风,这样的夜里,远处的森林里聆听不到任何动静,但是白天的愤怒和悲伤还是从心底一点点缠绕上来,渐渐汇聚成让人不安的惊觉。隐隐能够感应到旅馆外面云层之上的高空气流里,森林深处茂密的植被之间,脚下深邃的大地之中,魔法元素的躁动。
我蹙眉,捏起一撮火鸦额头的细绒做成的触媒,弹散在空气中。
“悲悯而睿智的亚娜妮卓啊,提点您在俗世间的迷茫不安的后人,递给他们一盏灯吧!哪怕只是一朵火花的明亮啊,那是他们唯一的仰赖啦!”
低声的吟唱里,细小而柔软的软絮并未在空中飘散。相反,它们凝集成某个图案。
看不到,所以我引燃了它,而后伸出手,接住了它。
灼人的温度烫在手心,熟悉的图案映入脑海。
“莎茄之花。”
莎茄是森林中很平常的植物,不过它的果子老裂后,内里的干絮乃是上好的火绒,故而它极易引起森林中的火灾。好在它生在海边居多,而成熟的季节,又恰好在沿海多雨的春夏交接。
它虽然平常,预言术中,却极少出现。至于它所指代的,不言而喻。我身后正在酣睡的两个,他们曾经居住的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今夜之后,不出多久,只怕将在大陆上广为传说。
我应该尽快离开。越快越好。这里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危险。
“马克。”
思绪缥缈在遥远的地方,忽如起来的呼唤使我惊诧回头,却忘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那边却没有预期中的声响。
“艾瑞克……”
只是甜美梦乡里的呓语。
我回到床边,而后不由苦笑――基占据了两对角之间的空间,我需要将他好好挪一个位子。
先把他翻到一边,再翻到一边,继续翻……嗯,太靠近床沿,翻回去一点……
我发现基只有在仰卧的时候才会有呼声,屡试屡验。实在是有趣的规律,所以我忍不住多翻了一会。
“抱歉……”基似乎被我恣意的打搅惊扰了好梦,嘟囔出沮丧的一句。
我挑挑眉――为了古尔斯的事?
春夏交接的季节,北地森林小镇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意。我把基推到里侧,钻进被褥之间,蜷起身。织物上留着基的体温,很舒服。
十、最好的年份
晚上剩下的时间我睡得很好,所以早晨我早早就醒了,可是直到明亮的光线照进窗户,基还不曾起床。
“基,基,起来吧!”
他嘟囔着什么翻了个身躲开我的骚扰,蹭蹭怀里的枕头,又睡去。
我放弃,摸索到桌子边喝了半杯水滋润我可怜的喉咙,然后拉拉壁炉旁边的绳,在绳结处挂好选上的木牌,再拉了拉。绳子很快转了半圈,木牌便到了厨房的壁炉――这是旅馆里常见的用来叫早餐的设备,不同的木牌表示不同的物品。
叩门声不一会会就响起――早餐送到。
“早上好。”门口响起的嗓音属于十来岁的小男孩,还没有变声,清脆好听。
“早上好。”我半蹲下身,把脸朝向小乔恩的方向,听到他放下两个沉重的篮子,夸了他一句,“你真能干。”
“这是我应该做的。”粗糙的小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将属于我们的早餐篮子的提把交到我的手中,等我拿稳了才放开。“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了。”我回答,犹豫了一下,唤住小乔恩,“啊,对了,请转告你的父亲,加林很好喝。”
我并未告诉基火瞳之石的真正价值,也没有料到基会如此介意。想来因为古尔斯的杂货店是他带我去的缘故。如果和善的表示能让基好过一点,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已经找不回来了。就当偿还基因我而受的那一刀吧。
“是吗?”小乔恩拎起旁边的一篮子东西,声音透出无比的自豪,“父亲酿的酒是镇子上最好的。除了加林,还有郁林葡萄酒和蜂蜜酒,统统独一无二。”
“我们还会在这里住几天,我都会尝尝的。去忙你的吧,别让客人们等急了。”
“好的,先生。祝您早餐愉快,回头见。”
“回头见。”
关上房门,我取了一条面包,在马克的鼻子前挥了挥。
马克煽动着鼻翼,迷迷糊糊嗅着面包站起身,然后,猛然撑开了眼皮。
“去,叫醒他。”我拿着那条面包,恶狠狠指向依旧在床上酣然的家伙。
马克轻轻欢叫一声,扑到床上,卖力地舔着基的脸。
“马克……马克?艾瑞克!”
基被马克拱下床,一路推到盥洗室。而后马克如愿以偿在我这里得到了它的报酬――那条面包――作为早餐前的开胃点心。
“我很奇怪它为什么会吃你给的东西。”基打着哈欠洗漱,后知后觉地抱怨,“它经过严格的训练,从来只食用我给的,或者它自己捕获的食物。”
我微笑,摸索着给自己倒一碗牛奶,说来,我倒真没有探究过原因。
“噢!天哪,它们都流到了桌子上!”基从盥洗室出来,惊呼,“你怎么……”
他忽然咬断了下面的话,而我这才注意到马克坐在我身边的地上,忙着舔食桌子上的牛奶。只是动作非常轻巧,声响不大――它肯定非常乐意我继续倒。
“这种事我来就好。”
我没有答话,想了想,另外取了一个木碗,将它端在手中而不是放在桌上。重量感和牛奶流淌的声音使得我能够将分量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一次没有多余的牛奶漫出。
“艾瑞克……”
马克失望地确定我不再为它制造福利,将桌沿几滴舔舔干净,意犹未尽地趴到了地板上。
“我失明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魔法的反噬,并非先天或者疾病。”我端起牛奶来喝了一口。“所以,我正在学习照顾自己。”
基没有接口,只是我手中很快多出一个面包,夹着鸡蛋和新鲜的莴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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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楼的时候已经不早,酒吧里份外清闲。相反,街道上,冒险公会的门口,此时人流熙攘。
基找了一个干净的靠墙角落,让马克坐在我前面,然后才摆开待售的药品,“出售各种中小型剂量的恢复药剂,还有旅行者的点心。”
基喊的声音实在不大,但是很快有客人上门。
“怎么卖?”低沉的男子嗓音,他的身侧并无武器,背后却有沉重的金属彼此小幅度碰撞的声响――剑士,重剑倾向。
“老价格加两成。试吃半价,仅限一个。”
“两成?”同来的女子几乎尖叫。从她衣物上沾染的味道来判断,这是一个操控者,植物操控者。
“店里的已经加到三成了。这些药品的效果只会更好。”
“我倒要试试。”操控者气鼓鼓的,声音因此愈发娇媚。
“哎,等等……”基阻止不及。
“怕什么?”得意的轻斥,然后鲁莽的操控者几乎哭出来,嗓音都变哑了,“好辣……”
巴尔巴得恢复剂本来就是辣的,辣得越纯粹越厉害效果越好。如果想享受这种药剂精制过后的宜人口味,那么就不得不牺牲它一半左右的药效并同时承受三至五倍的价格。所以一般而言,只有需要繁杂吟唱的职业才有这种待遇。
我暗笑,挠挠马克。马克蹭蹭我,惬意地呼噜呼噜,好像也带了笑意。
“我只是想建议由这位先生来试。”基的语调无奈而且无辜,可我觉得他只是在幸灾乐祸。
“艾琳。”剑士低声安慰同伴,非常心痛,倒没有忘记正事,“我们要六十个旅行者的点心,小剂量的恢复药剂每种八十个,中剂量的五十。”
“戴维,我们为什么全买下来?”另一个冷冷而高傲的女子声音问。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丝骨粉和齿粉的味道――术士,召唤倾向。
“金币不多了。好在现在有了药品,森林里会方便很多。”
基接过钱币,手忙脚乱开始打包,我百无聊赖听着他们的低声交谈,得出结论,“马克,你的面包又多了。”
马克欢快地扭了扭庞大的身子,拱向打发了一笔生意,刚刚松一口气的基。
同时,另一笔生意降临,“猎人,你这里有什么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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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白无聊赖地左右摇摆着身体,我替它挠痒痒挠得手臂酸胀,我们都开始后悔跟着基出来了。坐在地上听一群人讨价还价实在无聊,大街上也不合适进行我的日常练习。尽管因为药品缺乏,基大多时候不需要做出让步,总有些人不尝试不死心。
“地摊货,嗯?”又是一个不好对付的。
“明白人只看货色。”基懒懒地回答,懈怠而疲惫。说了太多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这里往前两条街,有经营药品的商店。”
“旅行者的点心……”药丸丢入口中的声音,咀嚼声,吸气声,“五十个铜币一个,我们全要了。”
“六十个铜币一个。”基无奈,“试吃的那个是三十铜币。”
“你不觉得这个价格太高了吗?”
“基?”听得出有八个人,将我们这里围了起来。其实这个价卖给他们也无所谓,麻烦总是少惹的好。
基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表示同意。
“药店前段时间失窃了呢。”
“是啊,那个人偷走了大批的旅行者点心,还有恢复药剂。”
基的身体绷紧,马克的喉咙里滚动着低低的怒吼。我不得不召唤夜歌之杖――以基的性格,他们这种话一出口,便决定了此事无法善了。
“嘿,琼,在那边!”
随着远远一声清脆的惊喜,两个年轻女孩欢呼着连蹦带跳跑了过来。她们的身后还跟着一拨,不过要沉稳得多,却也加快了脚步。
“嗨,你好,你还记得我吗?”叫做琼的跑得最快,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异常,几乎扑到基身上,“我们是坦加的成员,昨天向你购买的药品质量很不错,所以今天再来碰碰运气。”
坦加,和唤雷之手同一个级别的冒险团。只是坦加什么时候开始招收这种新入行的冒失鬼?或者,仅仅是一个基于人情往来不得不接的护送任务?
“你好。”基回答,然后不知该如何向这个可爱的姑娘解释目前的状况。
“我想,他们并没有买完你的药品吧?”后面那拨人是三个,为首的中年战士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
我在兜帽下微笑,放心地收去了法杖。刚才还剑拔弩张的那些人听到这话,交换了几个眼色,若无其事地走开。马克不满地冲着他们的背影低吼,我拍拍它安抚,它趁机蹭回来要求挠痒痒服务补偿。
“是的。”基点点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可惜不多了。”
“巴巴拉,都怪你,如果不吃烤鱼的话我们就可以早点出门,就可以早点到公会接任务,就可以早点办完事出来,就可以早点看到卖药的猎人,就可以……”
“但是你也叫了烤鱼啊!”
“我……我是因为看到你点了才点的啊!”
没有危险的无休止的争执就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马克把脑袋埋到爪子间,捂住了耳朵。中年战士貌似充耳不闻,只是踱开了几步。他身旁的一个男子无奈地拨弄着自己的剑把,叹了口气,转向另一边。最后一个开始掏钱袋,一边温和地问基,“一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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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旅店时,还没有错过午餐时间。
店里客人半满,玛莎和小乔恩在店堂里穿梭,他们的母亲管理着柜台。
“父亲想请你们尝尝他的新手艺,一起喝几杯。”小乔恩抛下一旁的姐姐和母亲,雀跃着跑过来,“在后院的葡萄架那里,今天的阳光不错。”
基没有立刻回答,侧头担忧道,“艾瑞克?”
“为什么不呢?”我将手递给小乔恩。
“艾瑞克?”
我耸耸肩,“老乔恩的酒很好。”
“……很高兴你喜欢。”基偷偷松了口气,小乔恩已经开始使劲拉着我往前走了。
我不明白小乔恩为何如此高兴,直到迈入后院。
“客人来啦!”小乔恩扑向他忙碌的父亲,“那么,爸爸,我可以喝一杯酒吧?”
“可以。”老乔恩忙着将一大盘香喷喷的食物放上桌子,应得很干脆。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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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漂浮着葡萄花的微涩清香,想到它们将在几个月后便成沉甸甸的漂亮果实,可以榨出美味的汁液,我的心情变得很好。
“试试这杯。”
“没有加任何草药和香料。”第五杯。我抿了一口,“上好的红葡萄。色泽……抱歉,我想肯定很漂亮。发酵用的枫糖。酒龄,两到三年。发酵之后,使用了橡木桶储存?”
“哦,是的是的。”老乔恩很开心。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为了感谢和致歉,现在他只记得刁难我,并且炫耀他的好酒了。
我耸耸肩,就着一小块羊羔腿,抿了一口。
老乔恩举杯使劲碰了碰我的杯子,然后碰了碰基的,“透明的金红。前年是个好年份,我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好的年份。”
“为什么我觉得它们都一样?除了颜色。”基靠过来小声问。
“因为你的舌头和马克一样粗糙!”老乔恩愠怒。
“我……”
小乔恩的哈哈大笑打断了基的窘迫,他打了好几个嗝,然后扑通一声歪歪趴倒在桌上,打翻了他的杯子。
“呃?”老乔恩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酒瓶空了。”基提醒他。
马克忙着舔流出来的葡萄酒。
空气里袅绕着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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