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水汤汤一、我生在瑶国边陲一个叫泾纨的小村落,泾纨西傍晋水,东依浔山,以她特有的绵风细雨润泽着如云般的美丽女子。
泾纨出美女,早已闻名天下。
我14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自称会相面的术士。我们一群还未出嫁的女孩子,出于好奇便成群结队地请他相面,每个姑娘都被他说得喜上眉梢。可是当我走到面前时,他却愣住了,我看见浓重的阴影覆上他的眼睛。沉默良久,他对我说:“姑娘的脸上有烽火狼烟之气,以后必会有战乱因你而起,轻则只是兵折将损,重则朝颠国覆。”
就因为这句话,我在泾纨出了名。行至那里,都引的纷纷议论。母亲是最信那些法师术士之言的,于是每天愁容满面,多次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祈祷不止。
只有我的邻舍钟离不以为然,她对我说:“别信那些术士的话,什么烽火狼烟之气,国破家亡,难不成你以后能嫁给君王?”
说到这里,她突然诡笑起来,附在我耳边低语道:“要真是那样,你可惨喽!我们的瑶王已经是60多岁长着白花花胡子的老头儿啦!”
我也笑起来,一把推开她:“你别幸灾乐祸,我从来不信相面师的话。”
其实我知道,钟离对那术士给她的断词是很满意的,那人说钟离没有贵气,不得嫁入豪门。这着实让她的父母失望。可钟离本人却喜滋滋的告诉我,她心里只有勃翦一人,勃翦没有生在望族,那么她也不希罕什么贵气。
二、此后的两年,我每天纺着大批的绫罗并且不厌其烦地在上面绣满盛开的白色昙花,忙得不可开交。偶然也会为了浩浩汤汤的晋水而驻足凝望。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淌平淡无奇地进行着,关于我的什么红颜祸水之说也逐渐被人们淡忘。然而我却时常会莫名地感到,一丝诡异的气息正缓缓从这平静中蔓延上来,一点点靠近我。
那是一个风和日暖的清晨,我正提着篮子采撷溪边的野果。却望见两行身着盔甲的骑士拥着一辆马车向我驶来,在我的前方停下。我一时呆住不知怎么办是好。从车上下来一位年龄似比我大些的俊美少年,此时两旁的随行也纷纷下马。那少年行至我的面前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付昙殇。”我抬起头望向那精致的下颌与修长的脖颈。突然目光一滑,正对上少年身旁那双炯炯的眼睛。其实我之前就已经看见他,当马车向我行来时,他骑着一匹棕色骏马随行,身着重甲,似将军模样。
那少年笑道:“泾纨果然好景致,名不虚传。可惜此次不便久留,无法细细游赏。昙殇姑娘可否相伴指点一程,以免我们错过绝色佳景。”
话音刚落便不由分说地上前携住我的手前行。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心的慌乱,不是为这和我相握的温暖的手,而是身旁的甲叶铮铮,剑气森然。阳光似全部落在他的身上,然后不停反射过来刺痛我的眼睛。
我带着他们沿着纨溪顺流而上去看淙淙珞泽泉,又顺流而下途经西子亭、奇石苑行至纨溪的另一个尽头大夏湖。站在浔山脚下遥望山顶上那方矗立千年的万丈巨石,为他们讲述关于那巨石的古老传说,引得众人不住称奇。最后行至晋水岸边,那少年竟兴奋致极,转身向他叫道:“寒决!没想到这里也能看见晋水!”
我一颤,似乎感到有人将这两个字猛然烙进我的心里,厚重而炽烈。
他叫寒决。
傍晚时分,那少年余兴未尽地离去,临走时取下随身的玉佩放在我手中,他说:“昙殇,一年内我必来迎你,我叫申君鹤,记住了。”
三、这样一行车马辚辚而来,萧萧而去,轰动了整个泾纨。加之由我相伴游景,那尘封了两年的相面师之言更是被底朝天掀起来飞得到处都是。连素来不以为然的钟离也渐渐相信了那些断词。
我对流言向来不理,只是安静地回品那日他威武的气魄和留在我心底一丝卑微的眷恋。
数日之后,我日夜思念的人率百余甲士策马而来。我看着他下马,然后对我行礼:“在下寒决,奉太子之命,特来迎昙殇姑娘至呈国。”
于是我被一辆朱轮华盖车载着,别离了母亲担忧的面容,别离了众多村民及钟离惊诧的目光,驶出泾纨,驶出瑶国,向呈而去。
一路无言,我在车内隔帘静听他的声音,怅然若失。
马车一路颠簸,至十日后的深夜才抵达呈国宫廷。我看见了一座从未见过的恢弘殿宇,还有那日放一枚玉佩在我手中的少年——呈国太子申君鹤。
他异常欣喜的擒住我的手说:“昙殇,你在这里住下,等我父王恩准,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
我笑笑,并不答话,却突然发现那个一直被我惦念的沉默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殿外。
第二日,有位身着官服的老者来见我,他看我的眼神先是一惊,然后边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片刻之后问道:“你就是付昙殇?”
我说“是”。
“姑娘芳龄?”
“16岁”。
他不再问下去,而是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看见一丝诡笑攀上他松弛的嘴角。
一连几天,太子都没有露面。我由宫娥巅楫陪伴着四处闲走。巅楫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绘声绘色为我讲述她的故乡叶城。她说叶城也可以看见晋水,叶城中有许多优秀的乐师为晋水而歌。她还告诉我那时邻舍哥哥常带她去听。
“巅楫,”我笑着打断她的话,“那天来看我的老人是谁?”
“那是莫梁狐大人,如今大王身边最得势的宠臣。”说着便笑起来,神秘兮兮地低语,“肯定是来替大王审视姑娘,如果觉得合适,回禀了大王,便可择日举行太子的婚典。到时姑娘就是大呈国的太子妃了。”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丁丁咣咣敲打着窗棂。太子忽然来了,吩咐酒宴。我坐下与他共饮,他说要为我送行,其余什么也没告诉我,只是不住地饮酒,不住地流泪,不住地叫着我的名字:“昙殇、昙殇、昙殇……”
我猜肯定是呈王不能应允一个附属国的平民女儿嫁给高高在上的太子,要遣我回去。
他于天色破晓时浑然睡去。暴雨初停,由四匹骏马并驾的大车停在殿外,应该是送我回泾纨的。这样想着,倒有一丝释然。可当我将那玉佩置于太子枕边时,却悲伤起来。正如昨晚太子不住地叫我“昙殇”一样,我的心竟被另一个名字生生撕扯。
寒决、寒决……一声声无奈,一道道伤。
四、马车吱呀前行,却并未走上我来时的路。似乎是反向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被送进一座更加气势磅礴的宫殿,由一群宫娥簇拥而入,沐浴更衣、描妆梳头。最后,我身着极为繁琐的服饰立于殿中,不知所措。却见到一个年龄似长我一倍的男子从内殿出来,高高的冠冕,厚重的华服,眉宇间尽透威仪。我听见有侍者叫他:大王。
我慌张地跪下,却被他扶起。他携我的手同坐在一张宽大的雕有浮龙的铜椅上,然后问道:“你叫昙殇?”
“是”我回答。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告诉寡人。”
我答道:“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刻,满园盛放的昙花忽然全部凋谢,故而得名。”
“好!好。”他笑起来,并用不容回绝的语气说,“以后,就留在寡人身边。”
我一惊,许久不语。
他双手扳过我的肩,我抬起头,正迎上他那唯君王才有的威严气势。他对我说:“昙殇,你不要怕。你想要什么,寡人都可以给你!”
我望着他,感到所有的请求在心底攒动。但最后,竟说了一句“我想要宫女巅楫过来。”
一个月后,已是深秋时节,一场关于宫廷政变的轩然大波弥漫了呈王宫的每一个角落。由于呈王强夺子妻,太子难消其恨,勾结别国,企图谋反。其中联络的密信已落入呈王手中。太子以及被牵连进去难脱干系的寒决等人都已经逃出呈国。呈王大怒,悬赏重金捉拿,下令杀无赦。
那段时间我依然伴在呈王的身边,一句话也未敢说,不停的绞着手指,惶惶探听着消息。大规模的搜捕因没有一点结果而显得毫无头绪。
忽有一日,几名元老大臣跪于我的面前。他们说大王怒气难消,竟杀了寒决的父兄以此泄愤。寒决之父寒舒朗为当朝丞相,其兄寒昭大将军曾在平宛之战中屡立战功。这次谋反之事纯属奸臣莫梁狐担心太子即位后于他不利,才无中生有,那密信定是伪造。大王不听群臣力谏,连杀两位忠臣,对太子及其他贤士依然穷追不舍,实属国之不幸。他们要我劝戒大王,就此放手,不然定会引起国难。
我在他们的哭诉声中跌跌撞撞闯入正殿,却见一位自称邺国使者的人手捧锦盒献于呈王。我听见他说:“贵国太子逃遁鄙国,吾王不敢收留,欲擒之献于大王,不料交手中误伤其性命,现将首级归还。”
接着又有人报:“经查当初寒决并未与太子一起逃亡,邺国大小城池都已清查,未见寒决行踪。”
呈王挥了挥手将他们全部喝退,摩挲着那只锦盒含泪而笑。他对我说:“昙殇,太子死了。”
我跪了下来,哭道:“大王,别再杀了,放手吧。”
他望着我,泪流满面。
那晚是我到呈国后见到的第二次大雨滂沱的景象。雨水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砸在宏伟的宫墙和巨大的石阶上,似乎要将那几日浓重的血腥气彻底洗刷。
呈王不停地喝酒,最后他说:“昙殇,因为你,我失去了一个儿子。”
我的手一抖,酒杯翻了下来。而他,已经睡去。
我望着窗外因雨水而蒙胧的天地,猜测着他逃去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远些,再远些……
五、此后的一年,都没有寒决的消息。
我总是肆意将自己陷入无边的惦念中。每当风和日暖的清晨,我便想起他曾与太子游赏泾纨。太子携我的手走在右侧,而他手握剑柄走在我的左侧。我猜想那剑定如珞泽泉一般清澈,锋刃寒光凛凛,犀利如他的目光。
宫中有车马行过时,我便想到当初他扬鞭策马而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可是由梦中醒来,我又会忽然感觉似乎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他甚至不曾跟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当他回忆这所有的灾难,会恨我还是根本想不起我,都无从知晓。如果说我跟太子命运相错,那么和他更是连一点纠结都没有。
那日,我独立窗前失神。不知什么时候呈王已立于我的身侧。
他说:“昙殇,在想什么?”
我摇头:“什么也没想,我只是想看见晋水或浔山。”
他朝天边远眺,浅笑出声:“人们都说寡人新封的王妃心里只有太子,没有她的王。”
“大王,太子是您的儿子。”我淡淡地回应道。虽没看他,却依然能感到他的震颤。
“太子曾说,你讲过一个关于浔山顶上那方巨石的传说是吗?”
“是”我回答。
“讲与寡人听听吧。”他的声音似有一丝疲倦。
其实这是泾纨流传已久的故事。是讲泾纨有静女,她的丈夫征战沙场,多年不归。她便常到晋水边遥望,等待着丈夫。有人告诉她丈夫已经战死,她不信,竟日夜不离晋水半步。后来为了看得更远,她攀上浔山的顶峰,和晋水遥遥相望,不久便死去。身体变成一尊石像且每年长高一丈。年复一年,便成了现在浔山顶上那方撑天的巨石。每当夜晚,都会有人听见那流传千年的古曲在晋水上回荡。古曲正是静女当年盼夫所作,其名即为晋水。
“那曲是绝美的吧?”他问。
“绝美。”
他笑了,“何以见得?”
“只有绝美,才能响彻云霄,那终日挂念却远在天际的人,才可以听见。”说完我坐下来,轻轻拨动案上的琴。千年的哀怨从十指与琴弦间袅袅升起,又凄凄落下。绕过高大的宫柱和翘耸的飞檐,如雾气般氤氲,如秋雨般悲凉。
曲毕,他并未流露出当年太子如梦如醉的神情,而是长长叹息了一声。他问:“昙殇,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不语。
他又说:“如果想家,寡人准你回去探望母亲。”
见我怔怔地望着他,他笑了。他说你们瑶王早已臣服于寡人,泾纨再远,也是寡人的天下。
我听着他骄傲的声音,突然感到王者气魄下难以掩盖的孤独。
我告诉他:“不必了。”
六、后来突然从人们口中听到了“寒决”两个字,竟如初春冰裂般脆响。我的眼前瞬间蒙上一层黑雾,几乎无法承受。心被猛地撕扯开来,一如当年太子不断地唤着我“昙殇”。
巅楫告诉我,寒决逃出呈国后,辗转了很多国家,最后投奔闵国。率领几十万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周边数国闻风丧胆,谈之色变。闵惠王大喜,已封他为护国大将军了。
她还说,闵国本就与呈国不和,且势均力敌。现在有了寒决这样的人,呈国危险了。
我抬起头,望向苍穹,巨大的阴云不停地变幻出诡异的形状。我感到浓重的杀气正沿着浩荡的晋水袭来,在呈国的上空凝结。
而这几年时间,呈王竟加重赋税,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行宫,名为昙宫。昙宫依晋水迤逦而建,长百余里。
他说在这里我不会想家,不会有悲伤。在这里可以望见浔山上的巨石,在这里弹古曲晋水,可以传至天际。说完边疲惫地笑。自太子死后,他的笑总是这样疲惫。
我望着这样的笑容哭了,我想他一定知道其实我并不爱他。他也一定知道现在国中怨声载道,内乱四起。寒决已经是闵国的大将军,掌控举国之兵,正用利剑般的目光穿过晋水冷冷注视着他。
他不该总是这样疲惫地笑。
呈王最小的儿子申昱那时还不到十岁。喜欢绕着我的裙裾玩耍。那孩子总喜欢在深夜仰望天空,他说可以看见母亲。每当此时,我便疑心是不是满天的星光都落在这孩子的眼睛里。不然为什么会这么亮,如两汪泉水。于是便坐下陪他一起看。
呈王说:“如果琦妃在天有灵,该是感激你的。”
他常会望着申昱凝神,我猜他是在想念已故的太子。
七、我想呈王说的没错,琦妃的亡灵该是感激我的。因为我的宠爱,使她那无人眷顾的遗子一跃成为呈国继申君鹤之后的新王储。
不知从何时起,呈王开始不断做噩梦。每每从梦中挣扎醒来,都说他梦见了前太子。他说看见申君鹤被人挥刀从马上挑起砍成数截,而那双眼睛总盯着他看。说这些的时候,我从他脸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神情。
于是我们便从昙宫搬回到曾经熟悉的殿宇中。远离了晋水和那浓重的雾气,他便安静下来,再未做过类似的梦。
然而,灾难还是到来了。寒决率领七十万大军黑压压向呈国袭来。那是我们搬出昙宫的第二年春天,正值草长莺飞。无数战车铁骑踏乱了那片芬芳,碾碎了浓浓春意,攻下呈国大小城池,直奔王城而来。
那段时间有很多大臣都劝他暂时离开都城去南方避祸。他不应声,每日低落地坐在窗前不语。我发现他老了,鬓上的白发总被风吹起,那么刺目。
我派人将刚满14岁的太子申昱送出王城,依大臣所说,向南而去。然后唤出巅楫,我要她回到故乡叶城去,别在这里等死。她先是一怔,然后便重重叩首,痛哭失声。
呈王从窗前回过头问我:“你不走吗?寡人派人送你回瑶国。”
我摇头,说想留下来。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忧伤,他问:“怕吗?”
我说:“不怕。”
就在王城即将失守的那天,我们又去了昙宫。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却不似君王。他坐下来独自抚琴,琴声悲戚,正是那首流传千古的晋水。我惊讶于他何时会弹这首曲子。向窗外远望,竟如他所说,从这里真的能望见浔山上的巨石,只是被晋水的雾气遮掩得太过模糊。
远处震天的杀喊声渐近,我知道王城已被攻破,战火将尘封数年的血债彻底掀起,灼灼烙在每个人的瞳仁中。而呈王依然抚琴,眼睛如深潭捉摸不定。琴音与战火相映,我感到如刀割般的痛。
我日夜惦念的人就在这种剧痛中出现了。他身后的垂地帘被晋水上的风和呈王的琴声撩动地忽起忽落。他瘦了,却依然挺拔。他不再年轻,脸上的胡须流露着沧桑,而目光依然犀利。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只有五步的距离,我就那样静静凝视着他。而他却紧紧盯着呈王。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暴君,还我父兄!”
然后“唰—!”的一声拔出那把被我幻想了无数次拥有泉水的清澈,锋利如同他目光的宝剑,一剑刺入我身边的呈王。血水飞溅,琴声嘎然而止。他的仇人已经毙命,而他却并未停手。接连不断地刺向这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一剑猛似一剑,宣泄着多年的积怨。耳边尽是血肉开裂的混浊之声。血水不断飞向我,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浸湿了我的裙摆。我就这样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许久,他停下来,才发现一直呆坐的我。
满眼的杀气瞬间恍惚。他在这血腥中细细端详我,如同寻索千年的记忆,然后犹疑地似叹息般吟哦出两个字:“昙殇?”
于是我哭了,感到心底似乎积压了许多年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浮上来,再难抑制。
我们竟是这样重逢的。
我的哭泣让他无措,最后他走上来拍拍我的头说:“别哭了,我不会杀你的。”
那夜,天空是潮湿的,呈王城中尽是闵国兵马。我看见他独立于昙宫的窗前,背影萧瑟。
“昙殇,你有话要说?”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
我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惊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身后。
“明天我就要回闵国了,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依然未转身。
大殿内空空荡荡,我似乎听见晋水上的风正卷着雾气翻滚。
八、我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行军旌旗猎猎,无数甲叶摩擦,刀戈相碰的细碎振音交织在一起沿着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沉重起伏。我知道他就在车外,正骑着骏马行于左侧。这景象让我恍惚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了许多年。那年,他也是这样将我从泾纨送至呈国。但毕竟是不同的。
我就这样如那些战利品一般被送至闵国,带进他的将军府。如此华丽奢靡的府第足见闵惠王对他的器重。
夜色将天地间充盈得异常寂静。血红的烛光映出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痕,是久经沙场留下的印迹,触目惊心。我将手小心翼翼贴上去,轻轻抚过:“疼吗?”
他摇头。
我知道,最深的那道伤应该是留在心里,永远抹不掉的吧。
他为我擦去脸上的泪,似有一丝不解:“为这也要哭,昙殇,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清晨,我推开一扇偏窗,竟赫然发现远处浩浩汤汤的晋水,惊喜地叫他:“将军!这里也能看见晋水!”
他却笑我傻,他说自南向北有闵、呈、瑶、邺、荀等十六个国家沿晋水分居两侧,当然能看得见。
此后并未能常见到他。他依然率领大军东征西讨,为了闵王扩大疆土。我便常登上高处远望晋水失神,如当年一样猜测着他离去的方向。抑或回想他告诉我的那十六个国家的位置寻找着瑶国泾纨。
一次他突然回来,在凉亭寻到我,却发现了我的泪痕。他望着晋水叹息:“想家了吗?”
我忙摇头。
他笑道:“那是在想我?”
我也笑起来。
后来他找人做了把七弦琴送我,十分精巧。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会传得更远,晚上还可以梦见浔山,我就不会想家了。我记得他还默默对我说了一句:“昙殇,我是想要好好待你的。”
三年后,闵惠王驾崩,太子即位,号昭襄。
此后不久他竟突然闲在家里,不再征战。每天像陪伴一个孩子一样陪伴着我,一同于深夜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满天的星子在他眼中闪动,他问我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我转头看他,却看见两行泪重重垂落似砸在我的心上,灼痛难忍。
我听人说新上任的大王与寒将军不和。他们都说新王即位一般都会排斥先王留下的臣子。我疑惑,闵国现在的天下,有一半靠他支撑,这位王怎么会与他不和?后来又有人说,大王已助呈国太子申昱即位。呈国献昔玮等十名绝色美女及金银无数以谢大王。
那日他在书房中双眉深锁,见我来,便疲惫地一笑。让我猛然想起先前的呈王自太子死后的笑容。他说呈王献了一名叫昔玮的女子给大王,大王很喜欢。
“美吗?”我问。
“美”他回答,“就如当年的你。”
昔玮是个妖娆的女子,身轻如蝶,据说可以立于银盘中起舞。闵王搜刮了大量民财建天裳宫,民怨四起。
他忽然对我说:“昙殇,如果想家,我可以送你回瑶国。”
我摇头:“回去?全泾纨恐怕都已经知道,我搅得呈国父子离间,君臣反目。蛊惑呈王杀亲子,戮贤良,几乎让大呈帝国灭亡。怎么回去?”
他的眼神避开了我:“那不是你的错,是奸臣莫梁狐。”
沉默片刻,他又道:“那么去呈国,你曾有恩于申昱,他不会为难你。”
我笑:“他的父兄皆因我而死。”
他便又沉默下来,最后告诉我,闵王身边有个叫薛盈的宠臣,很像当年的莫梁狐。
我知道有很多事他并未告诉我。一日,府中来了一个叫郑牧的人,是他的至交。我悄然立于窗外,听见那郑牧说:“如今大王一心迷恋昔玮。那薛盈受呈国重金,与昔玮里应外合蛊惑大王,离间你君臣,是欲置你于绝境。你为何还要直谏?大王已对你心存不满,此祸必不可免,不如离开闵国,另投别处。”
一阵静寂后,他长长叹息:“我还能去哪里呢?”
那晚,我独自遥望星空,回想他的那句话,心中凄然。
忽然有人将一件衣衫批在我的身上:“夜风寒气重,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他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
“将军,我们走吧,并非无处可去,我们回泾纨。”
他一怔,苦笑了一声:“薛盈、昔玮等人在大王面前几进谗言,令大王疑心于我。此时我离去,正中奸人圈套,大王不会放过我。”
见我不语,他问:“怕吗?”
我说:“不怕。”
他的左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感到自己瞬间化成薄薄的雾,从他纤长的手指一直渗入到他无奈的心。他将我揽入怀中,问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会不会也像静女石那样用一生去守候。
我答“会”。
他笑着摇头,说别做那样的傻事。
那夜的风真得很凉,让我禁不住想要紧紧依偎他。端详他刀削般精致的轮廓,感受他魂魄深处沧桑的气息,我竟觉得和他早在千万年前便是一体。对他的依恋根深于我的灵魂,穿过亘古的时空,越过汤汤晋水,只为了这样的融合。
我深深望向他的眼底,那里有我的影子。我说:“将军,不要抛下我,即便是死。”
九、第二年的秋天提早到来,异常凄冷。仆从少了许多,落叶竟无人清扫。我常常寻不到他的踪影,这样大的府第,不知他究竟是否在府中。这情景让我忽然想起先前的呈王。那年,闵军压进,他就是这样总令人不知所踪。
我不停地收揽院中的落叶,或游走于一间间房屋,一道道长廊,以此抚平心中的不安。
一日深夜,他忽然回府并将我于梦中叫醒。他的眼睛泛红,像是几夜未睡,疲惫而焦急。他说:“昙殇,泾纨有人来说你母亲有要事找你,令你疾速回去。”
我怔在那里。
他并未等我答话,接着说道:“明早启程,此次路途遥远,若我不去接你,切勿擅自回来!”然后吩咐仆从为我收拾行装。我听出语气的不对,狐疑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许久,他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我拥入怀中,哽咽道:“昙殇,我并不是想要负你。”
我抬起手,小心抹去他脸上的泪。胡须刺痛我的手指,竟让我全身颤栗起来。我用尽全力才勉强笑道:“将军,让我再为你弹奏一曲晋水吧。”
寒风萧瑟,琴声凄然。一盏孤灯照着他颓败的神色,酷似当年的呈王。而这一次,才真正让我感觉到天下在倾斜。
当一丝亮光刚刚冲淡了如墨的夜色,他便送我至晋水边。从闵至瑶是顺水,他便要我登舟而行,以免路过呈国,恐遭不测。
临行时,我抱着那把他曾送我的琴问:“将军,分别之后,我用这把琴弹晋水,你听得见吗?”
他将我的一丝乱发撩于耳后,说道:“听得见,只要你弹,我便听得见。”
于是我笑了。
天色未亮,江上雾正浓。舟行至江心,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忽听见有歌声自江边而起,低沉且熟悉,似要融入雾气又似缓缓漫上苍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将琴置于船首和着他的歌声而奏,泪流不止。那些刚刚愈合的伤,正一道道撕裂。
我回到阔别十年的泾纨。壮美的浔山和那山顶的静女石终于从蒙胧的回忆中移至眼前,被我又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母亲及众人的目光是错愕的,她并无要事,更没有遣人去寻我。但我并不奇怪,似乎是早就预料到的。寒决,瞒了我很多事。他唯一要我做的,是等待。我记得他说,如果他不来接我,切勿擅自回去。
“钟离呢?”我问母亲。我发现自回来以后一直未见她。
我在母亲的讲述声中突然感到极度地恐惧。就连当年,闵国几十万军队攻破呈王城时,我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母亲说,当年寒决率军伐呈时,瑶国派兵援呈。勃翦也被抓去充军,不久便战死。噩耗传来的当天晚上,钟离放火烧了满园怒放的昙花,自己连带腹中胎儿纵身跃入火海。
我一连几日躲在房中不敢出门。狰狞的火海,满园炽烈的香,以及那一跃而入的身影终日不离我的梦境。直至那马蹄声渐近,我以为是他终于一如当年般策马而来,便疯了般迎出去,仿佛迎接护佑我的神灵。
然而,所有欣喜在瞬间冻结。是那日曾进府与他密谈的郑牧。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剑挂于他的腰间,景象异常地令我不敢询问。
他将宝剑置于我手中:“将军料定大祸将至,才遣夫人回国免受牵连。夫人离去第三日,大王便赐将军自裁了。”
那声音似乎在讲述关于静女的传说般清晰且遥远。我看到无数星子从破碎的天空纷纷坠落,尘土混沌了整个世界。
许久,我问:“葬于何处?”
他流泪答道:“被大王派人投入晋水。”
“将军死前有何交代?”
“将军只将这把随身佩剑托我交于夫人,死前悲愤而呼:若闵国不为呈国所灭,吾非寒氏!”
剑很重,似承载了整座江山。我摩挲着寒凉的剑鞘抬头望向来人,目光几乎穿过他的身体。我说:“郑牧大人,将来闵国灭亡,你定要修书信或遣人告知于我,我要替将军等到那一天。”
十、此后,我固执地不再弹琴,似在与他的亡灵赌气。却又终日失魂地抱着他留给我的剑立于晋水岸边,渴望寻到他萧瑟的骨殖。一如静女石矗立千年只为等到他寻来的脚步。而等待却在着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方向,竟似晋水的雾气般不断弥散开来,模糊了一切。
我是怨他的。因他最终还是抛下了我。他曾在我最为宁静的时候,忽然冲撞了我的灵魂。如同无法阻挡的风,无法覆灭的火,无法平息的浪潮。然后又温和下来,牢牢地将我俘虏。最后却毅然离去,留在我心房是一座空空殿宇和昔日的身影。而我是如此薄弱,让这一切终成废墟,让我只能跌坐其中死守那些遗骸夜夜哭泣。
我是怨他的,他不该瞒我那么多事。他独自承受一切,将我置于坚实的堡垒中,最终却让我被这灾难重创得如此狼狈。
还能有什么,比他的离去更残忍呢?
七年后,我苦苦等待的消息终于被郑牧派人快马加鞭地传到:呈国复仇的军队攻破了闵国的都城;闵昭襄王自缢与天裳宫;奸臣薛盈被呈王申昱亲手杀死;呈女昔玮则在此次战乱中不知去向。
那日,我立于晋水边,端详他的剑。清澈如泉,犀利如他的目光。剑光照水,竟有泪般的晶亮。
远处车马辚辚而来,车上之人由众多甲士簇拥着下来。他对着我茫然的眼神说:“我是申昱。”
一时间的恍惚,那个十七年前在呈王宫里围着我的裙裾玩耍,喜欢在夜晚看天的孩子渐渐蒙胧地浮现于我的记忆。将近十年的王者生活,在他清澈的眸中布上了那么多警觉。这本领,自他父王被杀后,便根深蒂固了吧。
他跪下来,竟叫我母亲。他说从此我便是他的母亲,是呈国的国母。他说要带我回到呈王宫。
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下,齐呼太后。
我坐下来,拨动那沉默了七年的琴弦,弹的依然是名为晋水的古曲。
琴声如雨,剑气如烟。
曲毕,我将二者抱于怀中。这琴,是曾经他找人用千年的古木精致而成。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会传得更远,晚上可以梦见浔山,便不会想家。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无论在哪里,他都能听见。这剑,是我少女年华最绚丽的梦。剑的主人曾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清晨行于我的左侧。铮铮甲叶撩拨我平静的心湖,盈满两汪春水呼之欲出,成就了我穷尽一生的等待与最颓艳的心碎。
我立于晋水岸边,望着满江雾气而笑。不知是为那如苍穹般辽远的释怀,还是这铺天盖地的绝望。总之,都结束了。
我在众人的惊呼中,将灵魂,及所有的凄然、痛楚、眷恋一齐融入滔滔的晋水。一切都在随着波流消散,却恍惚听见那流传千年的歌随着雾气在江面上似有似无地萦绕:晋水汤汤兮山巍巍,越鸟巢南兮君不归;晋水汤汤兮雨凄凄,妆泪阑干兮箜篌泣;晋水汤汤兮风萧萧,辗转悠哉兮君不知;晋水汤汤兮路漫漫,吾心念君兮战甲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