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葭之霭月之薄岚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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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一章谜之暗影

    暗沉的天空,月亮却是异常的明亮,银色的光芒,轻轻地洒落在这片沙滩上。同时,也落下了参差不齐的暗影。

    沙滩旁边便是一片树林,参天的古树,在这样的夜里,摇曳出几分诡异。

    一个人影,躺在树下的阴影里,仿佛失去了生息般,毫无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影终于动了。许是受了太重的伤吧,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撑起身体,靠在树上。

    她抬起头,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眼里有些疑惑。当转身看到背后的海时,面色禁不住一瞬的呆滞。

    这是海?那海面上,零落地散布着,像是发光的漩涡的,是什么东西?这……这里是哪?

    收起满心的疑惑,她靠着树坐着,闭上了眼。现在还是先恢复体力比较重要。

    只是当满身的疲惫感涌上来时,她倏然睁开了眼,收敛了心神,不让自己睡过去。

    可是,身上的衣服还未干透,而阵阵冷风不时地吹来,令她禁不住怀疑,再这么坐下去,恐怕在恢复体力前就已经先冻死了。

    慢慢站起身,一低头间,长发垂落身前,恰好一阵风拂过,金色的发丝轻扬起舞。

    她伸手挑起一缕,在指间微微摩挲,眼神平静,但似乎有一瞬间的沉思,似乎回忆着什么,但很快便松开了手,那一瞬的异色,恍若无痕。

    回望了眼仿佛无尽幽深的森林,提步往海边走去,沿着海岸,缓慢地前行着。

    这样的走动,让身体回复了些许暖意,虽然依旧有些全身无力的感觉。不过,她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风这么冷,让只穿着衬衣的她,实在抵挡不住空气里的寒意。

    行走在似乎永无止境的海岸边,若是一般人,早已经烦躁起来了。只是,她却始终面色平淡,缓缓地前进着,一边尽量让自己恢复些体力。

    直到视线里出现斜向海岸的悬崖,像是个平淡的画里突然抹上的重彩,瞬间打破了寂色。她稍稍顿了顿脚步,便朝崖顶走去,步履如常。

    站在崖顶,看着脚下奇异的大海,即使一路走来,已经看过太多遍,依旧看不清这些异象的起因。

    回转身,朝海的另一边望去,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森林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白色。

    那应该是雪吧。

    目光沿着森林边缘迅速掠过,然后突然定住,远处那隐约的暗色,似乎是建筑吧。估计着,继续沿着海岸前行,应该可以很快到达。现在,必须要尽快找到有人烟的地方,驱除一身寒意,还有是食物,这样才能尽快恢复体力。然后才能考虑别的问题,比如,这里到底是哪?

    等到走到已经可以看清楚那建筑的地方,她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视野里那太过古朴的城墙,似乎透露着一个匪夷所思的信息。将视线移向高耸的城门口,站着的那两个士兵模样的人,身穿着类似甲胄的东西,仿佛为那个突然涌上心头的猜测加上了沉重的砝码。

    正在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进城去,身后传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站着,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个人影在身侧出现,越过她,往城门走去。只是,那个人,却时不时回望,一再地打量着她,眼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那个人的旧色长衫,心里多少也明白了,这样的装扮,实在太惹人注目了。但那人的眼里,除了疑惑,似乎也没别的什么了。这也让她略微放下心来,然后朝城门走去。

    不过,令她意外的却是,站在城门口的士兵,看到她时,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突然伏地行礼。没有任何盘查,就那样任由她走进城去。

    这恐怕不是这一身打扮的缘故吧,那样恭敬的态度,似乎她身份极高的感觉。

    带着疑惑,她向城里走去。这是一个算不上很繁华的城镇,不过,人来人往,依旧带着明显的喧闹。然后,在听到周围那些完全不明白的语言的同时,也否定了最初的猜测。

    经历了城门口那一幕,对于现如今,那些总是晃过来的目光,她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深色的衬衣,虽然算不上依旧很干净,但也勉强可以接受。长发随意地散着,如水倾泻,温顺地贴着,淡金的色泽,异常的显眼。

    如果说,那些人看着她时,仅仅只是疑惑,她倒可以理解,但那目光里带着的或明或暗的恭敬,却是令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

    语言不通,让她打消了最初进城前,想要换套暖和些的衣服和找些食物的打算,只是,总不能这样一直在城里晃荡着吧。

    正踌躇间,迎面走来一人。与她视线一接,便立刻垂下眼睑,但她明白,这个人是朝着自己而来的。

    扫了眼他身上的衣服,有几分官服的味道。

    那人走到她面前站定,低着头,躬着身,谦恭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台辅来朽罗有什么事吗?有需要下官效劳的地方吗?”

    对于突然听懂的话语,她禁不住一怔。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倒是可以从他的话里确定了,他确实是个官员,而这个地方叫朽罗,至于台辅,像是对她的称呼,可是,这个台辅到底是什么?也是个官职吗?

    见她只是沉默着,那官员也没再问,只是伸手一引:“台辅需不需要先换套衣服?”然后在前面带路。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跟随,没走一会,那人又问道:“请问……”语气一顿,带着些许迟疑,“您是哪国的台辅?”

    又是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不过,看起来,像是被认错成别的什么人了。虽然依旧有些状况不明,但暂时就先将错就错了。

    对于她一径的沉默,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微微抬了抬头,脸上带着谦恭及一些掩饰不住的谄媚和淡淡的局促:“下官是这里的乡长,台辅若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吩咐。”

    随着他走进一间大宅子,眼角余光朝四处一扫,这地方,似乎是私宅。

    “这里是下官的宅院,台辅先休息下,下官这就去叫人找套衣服来。”他在一间房间前站定,替她打开门,然后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她站在门口,扫了眼屋内古色古香的摆设。从见到城墙的那一刻起,已经对这里的一切物饰不觉得惊奇了。只是,在跨进屋内,无意间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那张陌生的脸时,还是愣了下。但也没怎么大惊小怪。最初醒来时,看到那样古怪的大海,心里早已经有了面对任何奇异事件的准备了。

    可是,当她靠近镜子,看到那张即使相貌变了但神色依旧冷漠平淡的脸上,那纯粹墨色的双眸时,禁不住于心底泛起一阵空落落的遗憾,带着一些缅怀味道的无奈。

    什么颜色不好,偏偏是黑色。

    静静地看着镜中那双沉色的眼睛,片刻之后,轻轻扯动半边嘴角,闪过一缕几不可察的嘲讽。

    然后抬手抚过金色的长发,微微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传来敲门声。

    她转过身,门并没有关,之前那个自称是乡长官员恭敬着站在门口,手刚刚从门框上放下,他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手里托着一套衣服。

    “台辅,衣服给您拿来了。”

    她点了点头,那人便示意身后的侍女把衣服拿进去。

    她从侍女手里接过衣服后,他们便退了出去,然后替她关上门。

    看了眼手上的衣服,然后轻轻抖开,这是件黑色的长衫,领口袖边以及下摆沿线,绣着白色的纹路,缭乱却不觉得繁杂,反而有几分清寂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这是件很不错的衣服,不论材质还是做工,样式也合她的喜好。只不过,在城里时,她就粗略观察过那些人的衣服,再比照眼前这件长衫,这似乎是男子的衣服吧。

    不过对此,她也并不怎么介意,没什么犹豫,便换上了。

    开门出去时,便看到那个乡长在门口不远处候着。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眼睛朝她手上拿着的换下的衣服看了眼,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实在对不起,下官这里,黑色的衣服,只有这长衫,还请台辅不要介意。”他说完,抬头看了眼,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微微泛起一丝喜色,继续说道,“台辅是来参加芳国新王的即位大典的吧?时间有些紧,您一定急着赶去蒲苏吧。下官已经备好了马车,您是现在就出发吗?”

    虽然听着实在有些不太明白,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而他立刻转身在前面引路。

    走出宅子,站在大门口,听着那个乡长对马车夫交代着什么。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发觉,那个车夫的话,她还是听不懂。

    过了会,那乡长转回身走到她身边:“台辅,下官已经交代好了,路上的一切您不用操心。还有,一路北上,天气会越来越冷,所以马车里给您准备着大衣。”

    她仍旧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往马车走去。

    上了车,坐定之后,撩起帘子,她朝站在马车旁的那个乡长微一颔首,然后示意车夫离开。

    虽然不觉得那个乡长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可初到这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还是谨慎点好。她挂起帘子,让自己可以一眼看清楚车外的景物。

    一路上,从马车里,看到的,这个似乎是叫芳国的国家,大多地方被雪覆盖着。雪的颜色,纯白,恍若无暇,可是,雪,也代表着寒冷。一些人眼里美丽的景致,却也可能是另一些人眼里致命的灾难。

    离开朽罗后,确实如那个乡长所说,这个车夫把一切都打点好,细致妥帖,根本不用她费任何心思。那车夫对她态度同样恭敬,而且,或许乡长告诫过什么,他从不与她攀谈,只在中途需要留宿时,偶尔会说些什么。虽然言语不通,但她也大概能从他的神色间看明白。

    然后,在马车驶进一座大城市时,她猜想着,这是不是那个乡长口中提到的‘蒲苏’。这是一个比朽罗繁华许多倍的地方,或许,是这个国家的国都吧。

    马车最后在一座府院门口停下,她犹豫了下,然后下了车。

    这地方明显不是私宅,倒像是官府。朽罗那个乡长将她认错成别的人,不知道这里的人会不会同样认错。可是,总不可能这样离开吧,言语不通,必然带来太多麻烦。那至少,要先弄清楚,他们的话,为什么有时能听懂有时又不能了。

    最坏的情况,也就只是被发现,然后逃跑了。

    刚朝门口看了眼,便看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她面前时,躬身一礼:“下官是芳国的秋官长大司寇,负责招待各国的来宾。”他然后又抬了抬头,带着一些疑惑,问道,“请问,您是哪国的台辅?”

    又是这个问题。看来,他们虽然认错了,但却不是把自己认错成特定的某人。到底自己身上的什么,让他们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他们口中所说的台辅呢。

    这个疑问暂且放下,眼前,这个人正等着她回答呢。

    可问题是,她该怎么回答。目前,她也就只知道这里是芳国而已。

    她朝秋官长看了看,然后平淡地开口道:“我想先见见你们的台辅。”说话时,她看着秋官长,见他闻言,神色即带着明显的惊讶,还有些疑惑。

    但他依旧回复道:“好的,我这就去通知台辅。”看来,他是听得懂自己的话的了。之前一直保持沉默,就是怕,虽然可以听懂他们的,但他们却听不懂自己讲的,那样的话,一开口就什么都暴露了。

    可是,这个秋官长的惊讶是什么意思。

    按照他们问的问题,可以猜出,应该是各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台辅,那么,这个芳国应该也是有的。一国的台辅要求见另一国的台辅,应该是很平常的事吧。

    秋官长引领她进了面前的府院,在一间客厅里招待她坐下休息。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虽然心里有疑惑,但也无从解起,她也只能在这里等着,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向来是个习惯安静的人,自在地坐在客厅里,悠闲地喝着茶,一旁站着的侍女会时不时过来添水。在这样有些沉寂的空气里,她并没有任何的烦躁不安,思绪清明,没有想任何事情,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想不明白,那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这时,门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然后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

    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稍稍过肩的金发,眼睛是漂亮的菖蒲紫,脸上带着明朗而纯澈的笑容。只是,那一身黑衣,实在不太符合她这年龄。

    那小女孩跑进来后,旁边的侍女便跪了下来。

    然后,后面跟着进来的是秋官长,似乎急匆匆地样子。不过一进来,意识到还有旁人在,立刻收敛了神色。

    小女孩却冲秋官长笑着说:“我只不过嫌宫里太烦了,出来玩玩而已啦。这几天,每个人都在跟我念叨着,即位大典上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好无聊哦。”

    “台辅。”秋官长正了脸色,有些微愠地叫了声,似乎提醒着这里还有旁人在。

    小女孩没理会秋官长,转过身,看着她,脸上笑容依旧,眼里带着了然的神色。

    而她,听到那一声‘台辅’,看着那小女孩的黑衣,还有那一头金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衫,还有及腰的金发,隐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你好,我是峯麟。”小女孩斜着脑袋看着她,清脆的声音里,带着盈盈笑意。

    没等她回应什么,峯麟回头对秋官长说:“你们都先出去。”

    微微闪过一丝疑惑,但秋官长还是依言出去了,那侍女也跟随着离开。

    这时,峯麟对她笑笑,在一边坐下,晃荡着脚丫,过了会,才开口道:“我什么都知道哦。”眼里带着分明的狡黠。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章月之缟白

    世界的中心是黄海,而黄海的中心是五山。那五座直冲云天的高山里,坐落在蓬山半山腰的,就是蓬庐宫,麒麟出生并成长的地方。

    蓬庐宫遍布石林,形成纷乱复杂的地形,如迷宫般,常常令人失了方向。

    此时,夜色下的蓬庐宫,似乎更显得幽暗深沉。

    如果说,想要在这样的幽暗里,寻找一点亮色的话,那就只有站在那巨石顶端的身影了。

    一袭缟白。

    白色的长衫,迎风而动。及腰的长发,映在月光下,恍若闪着浅薄的荧光,似银似雪,又恍惚是冰蓝色的微芒。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这让本就一身素色的人影更加显得有些柔弱。

    若说唯一的异色,那便是他的眼睛了。纯粹的紫。可是,这本该高贵优雅的色泽,此刻,却因着他满脸的郁色,透着深沉的忧伤。

    清俊温雅的倾城之颜,在沾染上分明的忧郁后,连风都会为之神伤。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在身后轻慢飞舞,可始终抚不去他眉宇间的寂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里的清冷弦月。

    想起上代的峯麟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里郁郁而终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四岁。已经足够去记忆一些事情了,一些一旦记住了,便永远无法忘记的事情。

    上代的峯麟,他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常常听到蓬庐宫里的女仙说,她是她们见过的最美丽的麒麟。天下无双的容颜。她们说,她一定可以幸福。

    那个时候,峯麟会笑着对他说,等到他长大了,一定比她更加美丽,也一定会比她更加幸福。

    记得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清澈而安静,真的很美。

    可是,一年年过去了,尽管她依旧笑着,但是,渐渐地,那样的笑容,变得虚幻而飘渺,始终无法透到眼里。

    那时候,他已经能够看明白那双眼里的忧愁。那个自小便教会他很多很多事情的人,那个拥有据说天下无双的容颜的女子,那个所有人都说她一定可以幸福的峯麟。

    终于,还是失去了她的笑容。

    那一年,是她出生后的第二十九年。而她始终没有寻找到王。

    他记得,在她的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时,她看着他,他知道她想朝他笑一笑,想让他最后记住的是她的笑容。他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他是她的弟弟,是真正的亲人。

    可是,她始终笑不出来。

    在最后阖上眼的刹那,她的眼里,盛满的依旧是无尽的哀伤。

    而他,永远地记住了那一眼。

    现在,自己也已经二十二岁了,是不是也会是那样的结局呢?

    不过,幸好,那个小峯麟已经找到了她的王。

    他有些羡慕,但并不嫉妒。

    当初,在小峯麟刚降生在蓬山的时候,蓬庐宫里所有的女仙都异常的欢喜,相信,所有芳国的百姓也是同样高兴的吧,新的峯麟,意味着新的希望。

    只是,为什么,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上代的峯麟,忘记了那张他们口中天下无双的容颜。

    所以,初时,他对小峯麟有些排斥。

    可是,当他见到小峯麟的时候,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上代的峯麟对自己的那种感情,那种一眼便能清晰地传达到心里的熟悉感,她是自己的亲人。

    那之后,仿佛是传承着什么,他把上代的峯麟教给自己的一切,再一一教给小峯麟。

    一切,似乎回到了旧日时光,变化的,仅仅只是角色互换而已。只是,记忆中那双眼,那最后一刻的哀伤,却始终令他铭记于心,无论多久,始终是那样的清晰。

    在小峯麟五岁的时候,芳国升起了麒麟旗。年仅五岁,才刚刚长出角,刚刚学会变成人形。只是,芳已经等待不起了,太多年的期盼,迎来了新的希望,让他们迫不及待得想要这个新的麒麟给他们一个王,一个安定的国家。

    不过,女仙们都有些担忧,毕竟峯麟还太小。只有他依旧微笑着,照常教着她一切必要的知识。对于自己一直在教着的这只小麒麟,他太了解了。她很聪明,虽然因为年纪还小,所以有时候难免有些稚嫩,但她已经了解自己需要做的和那所代表的意义,已经明白自己所担负的是什么了。其实,他本不想太早让她明白这些的,可是,后来觉得,或许,上代的峯麟应该是如此希望的吧。

    在第一批来升山的人里,他见到了那个人。以前的惠州侯,现在的国主,月溪。那个据说杀了前代峯麟的人。

    当月溪跪在峯麟面前时,似乎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待着什么。

    除了他,隐隐有些担忧。除了她,脸上泛起一丝疑惑。

    “中日之前请保重!”

    那一刻,所有人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峯麟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们,然后带着疑惑的目光,朝他看过来。

    与众人的失望不同,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阵恐惧。

    记得,曾经,上代的峯麟,那样说过一句话:为什么月溪不是王?当时,她的脸上,略有些迷惘。她似乎只是无心之语,而他却在无意间记住了。

    现在回想起那句话。想到,当年,上代的峯麟,是不是也是这样,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月溪,面对满怀期待的众人,说出那句“中日之前请保重!”,然后是众人的失望。

    是一样的吧,一样的一幕吧,是不是一切又会走到旧时的轨道,走向那个悲凉的结局。

    这个时候,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在最后那一刻,上代的峯麟,会想努力留给他一个笑容。

    她希望他可以遗忘她的结局,即使彼此都明白笑容的虚假,依旧能掩盖一些东西。可她却始终笑不出来。

    于是,在小峯麟转过头来看他时,他朝她笑了笑,安抚下她有些微微无措的情绪。随即便看到她灿烂一笑。毕竟幼小而懵懂,她还看不懂他笑容的真与假。

    转回头时,他的目光刚好扫到月溪,看到他脸上,似乎如释重负的表情,禁不住有些疑惑。

    不过很快,那疑惑便被他渐渐忘却了,而沉沉的恐惧却始终压在心上,无法驱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得沉重起来。

    一直到两年后的那一天,当峯麟朝那个男子伏地跪下,念出那句早已经熟悉无比的誓言时,他终于放下所有的担心与忧愁,和那些莫名的恐惧。

    峯麟,你终于找到了你的王。

    峯麟,你是不是也看着这一幕。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天空,阳光似乎有些过分的绚烂,照得眼睛生生得泛起疼痛。

    收回目光,看向那个男子,那个峯麟选择的王。

    他有一双好胜的眼,此刻的神情,踌躇满志。看着他牵着峯麟的手,他想,他会好好珍惜峯麟的。

    峯麟,峯麟,你会幸福的。

    收起回忆的思绪。

    但随即又想起离开蓬山时,峯麟对他说的那句话:塙麒,你肯定也很快能遇到你的王的。

    她仰着头,笑着清澈而绚烂,单纯着相信着,他也能和她一样,寻找到自己的半身。

    塙麒,他是巧国的麒麟。

    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眼夜空里悬着的明月。

    从懂事起,就被告知。他是月麒麟,连碧霞玄君都没有见过的月麒麟。所以,他没有金色的长发,而是这种如月的银白色。

    只是,他的王,到底在哪里?

    塙麒知道,巧国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他选出新王。

    他听说过,前代的塙麟是死于塙王的剑下,那时候的巧,已经是一片荒凉。等到上代的塙麒选出王,然后国家慢慢走向复苏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灾难已经过去,可是,那位王,治世仅仅十六年。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那之后,巧国并没有迅速走向衰败。据说,那是因为巧有一位优秀的冢宰。只是,即便如此,没有王的巧,现如今,只是在勉强支撑着而已。

    芳,在等待了四十余年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新王。可是巧,巧的新王在哪?

    他禁不住想,月麒麟,谁也没见过的月麒麟,也许代表着灾难呢。也许,他会跟上代的峯麟一样,直到死亡也没有能找到王。

    “塙麒。”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没有转身,他知道,那是苍氲,从出生起便陪伴在身边的女怪,人面鸟身狐尾豹爪,只为了他才出生的女怪,正如麒麟只为了王才出生。

    他不敢转身,因为怕看到她眼里的担忧。

    “塙麒,下山去吧。”

    微微一愣,他转回头,看着苍氲。她的眼里透着一种坚决的光芒。

    “峯麟不是邀请你去参加芳国的即位大典吗?参加完之后,可以去巧看看,或许,能遇到王呢。”

    塙麒没有说话,只是转回身,望向远方。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无尽的迷雾,和隐隐绰绰的山影。

    上代峯麟还在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他跟着她离开过蓬山一次,那时候才八岁。那一次,他见到了芳国的荒芜,看着峯麟神色间的自责和难过,他有些无措,也觉得害怕。那之后的几年,他一直没有选出王,而那种害怕也一日日地加深了。所以,他一直不敢离开蓬山去看看自己的生国。真的害怕,怕看到,因为自己迟迟没有选出王,而日渐荒凉的巧国。

    再后来,即使依旧害怕着,他还是决定了要离开蓬山去寻找王。只是,见着峯麟一日日地忧郁下去,始终不太放心。在峯麟最后的那一年里,她一直待在蓬山,而他也因此迟迟没有离开。再之后,峯麟的死,还有小峯麟的出生,让下山之行一再地推迟。明白峯麟的期望,所以全心全意地教会小峯麟长大。

    现如今,可以算是无牵无挂了,虽然心里那种害怕还在,但确实该下山看看了。

    会遇到的吧?自己的王,会是个怎么样的人?那样想时,心里渐渐升起隐隐的企盼。

    第二天,塙麒便离开蓬山,往芳国而去。

    与印象中一样,芳依旧是遍地的雪野。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不同的。那时的芳,雪的冰冷,透着刺骨的寒意,连天也总是暗沉沉的。可现在,却能看到很好的阳光。而且,妖魔横行的场景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芳,会好起来的。巧也是。

    当遥遥望见鹰隼宫的时候,塙麒便唤出炼羽,那是他的使令,一只墨色的善翼,背插双翅,身长四足,善于飞行。

    而塙麒此时穿着的是一袭黑色的斜襟长衫,坐在体型庞大的炼羽的背上,几乎看不清身影。

    所以,炼羽落在宫殿门口时,立刻被一群士兵团团围住,神情戒备。可当他们看到从炼羽身上下来的塙麒时,俱是一愣。

    本来,塙麒是觉得,在人前转化成人形,实在不太合适,才在空中时便穿戴好衣物,然后让炼羽背着自己下来。而且,自己的发色太过特殊,怕那些士兵不认识,如果骑着妖魔的话,他们应该就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因为向来习惯着白衣,一时没想到,一身黑衣的自己,与墨色的炼羽,很难分清楚,所以,根本没料到会造成这么大的骚动。

    正要开口解释,宫门口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着朝他扑来,迅捷的身影,连那些士兵都有些猝不及防。

    只不过,她飞扑的目标却不是塙麒,而是他身边的炼羽。但是,还没等她近身,炼羽就突然消失不见。

    站在塙麒身边,她有些不怎么乐意地看着他:“塙麒,让炼羽出来嘛。”

    塙麒没有回应什么,只是含笑不语。

    而此时,周围的士兵早在看清了自家台辅时,便恭敬地伏地行礼。对塙麒的身份自然也没什么怀疑了,但却仍免不了好奇。

    峯麟朝那些士兵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拉着塙麒便往王宫里走去。一路上,绕着塙麒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炼羽炼羽,出来陪我玩嘛。”见没有任何反应,禁不住有些懊恼地撅了撅嘴角。

    “你怎么知道我到了的?”明白自己那只使令当真是怕了她,以前在蓬山时就在她手里吃过不少亏。塙麒只得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替炼羽解围。

    不过,还没等她回答,一个灰白色的影子突然窜上她的肩膀,邀功似的蹦两蹦。

    “小七远远就看到炼羽了。”那是一只小飞鼠,与其说是她的使令,恐怕说是宠物更恰当些。

    她伸出手放在肩膀前,小七立刻会意,跳到她手背上。

    她双手托着小七,带着几分炫耀的味道,笑着朝塙麒示意了下:“小七很聪明的。”

    然后,突然盯着塙麒的衣服,皱着眉头,嘴里低声呢喃了句:“塙麒穿黑衣服一点也不好看,换掉换掉,我也要换掉这一身的黑。”

    带着几分了然,塙麒看了看两人身上的衣服。以前在蓬山时,她就老是拿衣服的问题跟那些女仙们较劲。

    略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恐怕,现在照顾峯麟的那些侍女,也已经体会到头疼的感觉了。峯麟毕竟还只有七岁,爱玩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虽然只有七岁,但相信,她决不会闹得太放肆,该收敛的时候,还是懂得收敛的。

    她真的很聪明,只是,有的时候,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

    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时,塙麒便看到峯麟站在门口,身上依旧是一袭黑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心里倒是大概可以猜到是因为衣服的缘故。

    她撇了撇嘴角,才回答:“青璇不给我换下这衣服,说是最近宫里有不少外国的使节在,不能穿得太随便。”然后又加了句,“青璇是照顾我的侍女。”

    “峯麟,现在你是一国的台辅,自然不能像以前在蓬山那样随意了。”禁不住回复了在蓬山时的语气。

    “可是真的好无聊啊,这几天,青璇好罗嗦哦,老是跟我说该注意这个该注意那个的。”其实,峯麟心里该是明白的,只不过忍不住会想抱怨几句。

    “等即位大典之后,只要不是朝议的时间,应该就可以比较轻松了。”

    “做这个台辅好麻烦哦。”峯麟有些懊恼地说道。

    “那就回蓬山好了。”好象跟她在一起时,他总容易放松下心情。有时候,会忍不住逗逗她。

    闻言,峯麟眨了眨眼,干脆地蹦出两个字:“不要!”

    这让塙麒禁不住微微一笑。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三章彼之轻雾

    这时,从院门外急匆匆地走进一个侍女。

    “台辅,秋官长有事需要跟您谈。”说完,看了眼峯麟身旁的人,一头银色的长发,绝色的容貌,异常得惹眼。

    “她就是青璇。”峯麟指着那侍女对塙麒说,然后又对那侍女青璇说,“他是塙麒。”

    闻言,青璇微微一愣,赶紧收回视线,随即恭敬一礼:“失礼了,蓬山公。”

    塙麒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有陌生人在时,他总显得比较冷淡。

    而峯麟看向青璇,疑惑地问道:“秋官长?谁啊?”

    “就是湍应大人。”青璇的声音略微低了低,似乎对她没有记住官员的名字有些无奈。站在一旁的塙麒则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嘴角,以前在蓬山时就习惯了,峯麟的聪明,似乎从来没有在认人上表现出来过。

    果然,峯麟歪着脑袋想了会,似乎还是记不起那个湍应大人到底是谁,然后撇了撇嘴,又开口问道:“他找我什么事啊?”

    “似乎是为了某位台辅来访的事。”青璇像是也不太清楚事情原委,只能含糊地回答。

    “不是说会来参加即位大典的台辅都已经到了吗?这又是谁啊?”峯麟喃喃自语了句,但突然展颜一笑,朝塙麒兴奋得说道,“塙麒也一起去吧。你还没见过其他的麒麟吧?”

    塙麒闻言,摇了摇头,说:“外国的台辅来访,你该去见的,但我不适合现在去。等到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见见其他的台辅吧。”

    对塙麒的话,峯麟似乎向来言听计从。她点了点头,应了声,然后又说:“那塙麒等我回来哦。”

    “恩,快去吧。”塙麒看着峯麟随着侍女青璇离开,转身回了房间。独自坐着,面色沉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然后,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似的,低声唤了句:“炼羽。”

    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出现了如水的微澜。

    “跟着峯麟。”塙麒平淡地朝它下令,但却没有听到如常的应声。禁不住疑惑地又一次唤道,“炼羽?”

    “塙麒,峯麟现在已经选择了王,你也应该学会放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地面的暗影里传来。

    塙麒微微有些无奈地侧了侧头,恍惚一笑:“我明白的,炼羽。不过,至少,离开之前,多少护着她一些吧,她毕竟还只有七岁。而且,她的那些使令……”止了话,然后轻叹了口气。

    “是,我知道了。”炼羽应了声,然后房间里又恢复一片寂静。

    而另一边,峯麟跟着侍女青璇走到一处院门前,那里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在看到峯麟后,恭敬地伏地行礼。

    “起来吧。”朝他示意了下,然后峯麟转头看了看青璇,见青璇点了点头,又回过来问道:“是哪位台辅来访?带路吧。”

    “这个……”秋官长湍应略有些迟疑,“其实,那位台辅现在不在宫里。”

    “为什么?”峯麟疑惑地问道。一旁的青璇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事实上,我们还不能确定那位到底是不是某国的台辅,直接问的话,恐怕会有些失礼,所以陛下说让台辅去见见就能明白了。”

    “不能确定?怎么回事啊?”峯麟越听越觉得奇怪了。

    “之所以会认为那位是某国的台辅,是因为她确实有一头金发。可是,因为回复说会来的几位台辅都已经到了,所以下官觉得有些奇怪,这突然出现的台辅是哪国的,而且,听到下面的人报告上来说,那台辅是独自前来的,另外,她为什么不直接来宫里,反而乘马车从朽罗一路过来,这实在太异常了。所以,下官并没有将她安排在宫内接见。刚才,下官去见过那位台辅了,更让人奇怪的是,她说的不是常世的语言,给人感觉,更像是海客或者山客。”仔细地解释完,他低着头,等着峯麟的指示。

    “那就是说,我现在可以出宫喽?”对于峯麟似乎并没有专注于自己说的话,反而为可以出宫而有些兴奋,禁不住一愣,抬了抬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朝旁边的侍女青璇看了眼,看到她脸上是有些无奈的神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峯麟已经先一步往前走去。

    “那走吧,带路。”秋官长湍应只能赶紧跟上。而青璇连忙唤上旁边的两个士兵,也随即跟了上去。

    宽敞的客厅里,峯麟坐在椅子上,笑着看着另一边安静地坐着的女子,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一袭黑衣。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是麒麟,毕竟在常世,只有麒麟才是金发的。不过,峯麟自然是清楚,她并不是麒麟,第一眼就能明白,她不是。

    “你根本不是哪国的台辅,根本就不是什么麒麟,你居然敢假扮麒麟。”话是这样说,可语气里倒有几分纯粹觉得好玩的味道,眼里是明显的狡黠。

    “我好象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台辅吧。”峯麟话里提到的假扮麒麟,让她有些意外。但依旧平淡地回答。

    她这话,让峯麟微微一愣,但却似乎并没怎么在意,只是眨了眨眼,然后走到她面前,抬起头,看着她,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放下茶,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峯麟”的小女孩,看到了那一双菖蒲紫的眼里,闪着清澈而明亮光芒。

    本以为台辅是个官职,却没料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个有些天真有些狡黠的小女孩。听到她刚才说的,台辅似乎是麒麟,可这个麒麟,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麒麟吗?那个古代神话里的神兽。

    放下疑惑,她淡淡地说出名字:“珞葭。”

    看到峯麟依旧有些疑惑的目光,她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珞葭”两个字。

    可峯麟还是摇了摇头,说:“珞葭是海客吧,所以文字不一样的,我看不懂的。”

    海客?又是一个听不懂的名词。不过珞葭并没有要求解释,反而问道:“刚才那个秋官长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不是什么台辅了?”

    “恩。”峯麟点了点头,“因为珞葭说的话跟我们不一样的啊,一听就知道了。”

    “不一样?我怎么没听出来?”其他的一切疑惑暂时放在一边,先弄清楚语言的问题,语言通了,其他慢慢总能了解的。

    “因为官员都是仙,你自然能听得懂他说的了,他一样能听懂你说的,但也能听出你说的话跟我们不一样。”

    仙?珞葭微微皱了皱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峯麟倒是没去在意珞葭此刻满心的疑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珞葭没地方去吧,要不来宫里陪我吧。你可以加入仙籍,这样的话,也不用担心语言不通的问题了。”睁着晶亮的双眸,似乎为自己的提议而兴奋着。

    语言不通,确实是珞葭现在最大的麻烦,听到峯麟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自然是应允了下来。虽然对所谓的加入仙籍还是不太清楚,但此刻,纠葛于心的疑问实在太多,反而让珞葭暂时放开了。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

    “进来吧。”峯麟应了声。推门而入的是侍女青璇。

    “台辅,这里毕竟是王宫外面,请注意下自己的安全问题。”青璇的脸色略有些难看。

    峯麟却只是一笑,带着几分顽皮:“谁叫你们没跟上啊。”

    这让青璇一时无语。然后又看了看一边的珞葭,踌躇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看看峯麟。

    峯麟却只是拉起珞葭就往外走:“回去了回去了。”经过青璇身边时才丢下一句,“她叫珞葭,不是麒麟,是海客。”

    微一愣,回过神来时,青璇赶紧追上去:“台辅,您是要带她进宫吗?”

    “对啊。”峯麟回答得有些理所当然。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青璇有些为难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会跟主上说的。”峯麟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青璇只能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的珞葭,急急地跟了上去。

    回到鹰隼宫,珞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直跟着峯麟走着。

    初时,见到这幽深而华丽的王宫,她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心里已经约略明白,这个世界是类似古代的王朝。只是,意识中,王宫应该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吧,怎么这个峯麟说带她进来就能带进来,一路畅通无阻,而且,每个人见到峯麟,都是非常郑重地平伏于地。虽然已经大概清楚,这个台辅的地位绝对不低,可眼前所见,似乎比她预想得还要高得多。那么,这个峯麟的主上,又是什么人,那个可以决定她是否入宫的人,在这宫里,该是一个绝对的掌权者了。

    正思索间,峯麟已经在一个房间前停下,门口站着两个士兵。

    然后,峯麟二话不说就推门而入。

    珞葭随着她走进这个有些奢华的房间,房间正中坐着一个一身华服的男子,虽然约莫只有二十多岁光景,但神色威严,目光凌然,透着勃勃雄心。下首也坐着一个男子,相对面色平和些,带着些许沧桑,看身形,似乎是武将。

    那两人,见有人突然进来,像是有些惊讶,但看到峯麟时,却放松了神色。

    见到珞葭时,那两个男子也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朝她看了看。

    而峯麟朝那个华服男子璀璨一笑,然后将珞葭推到面前,带着几分炫耀的味道:“主上,她叫珞葭,是我的新侍女。”

    这倒是令那两个男子禁不住互相看了眼。华服男子有些无奈地轻笑,而那个武将则皱了皱眉。

    这时,那华服男子开口向珞葭问道:“你是海客?一头金发,难怪被误认成麒麟了。既然峯麟说要你做她的侍女,那你会些什么?”

    珞葭迟疑了下,对于峯麟说的侍女,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够胜任。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那华服男子说:“我可以做她的护卫。”

    他的话,让那两个男子微微一愣,峯麟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不过,那下首坐着的武将却开口说:“王面前,未经允许,不得抬头。虽然你是海客,并不懂这些,但起码的行礼还是要的。”他的语气平淡,似乎只是提醒。

    珞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华服男子,这个人就是王?看着他时,珞葭的目光里,依旧是一池平静。然后轻轻躬了躬身,算是行礼。

    那武将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峯王打断:“月溪,礼仪的事,以后再说。”

    “是。”

    珞葭看了看那个叫月溪的男子,总觉得,他似乎顾虑着什么,给人感觉小心翼翼的。不过,珞葭也没在意,猜想,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毕竟是一国之王吧。

    然后,峯王又看向珞葭:“你既然说要做峯麟的护卫,身手应该不错吧。”然后,他朝门外喊道,“来人啊!”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应声而入。

    “你们就在这儿比试下。”峯王简单地下了命令。

    那刚进来的侍卫微微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站到珞葭面前。

    而峯麟,早已经坐在一边,有些兴奋得看着。

    月溪则开口朝珞葭问道:“你需要什么兵器吗?”

    珞葭没有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面前的侍卫,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不过,这侍卫或许是看到珞葭一头金发而有所误会,所以踌躇着没有主动攻击。

    见他如此,珞葭随意地往前跨了一步。他才下意识地举起剑,迅速而利落地平刺过来。但珞葭只是脚下一动,与剑错身而过,然后侧身一移,那侍卫握剑的手正好到了她面前。随意地抬起左手,朝他手肘处一击。只听得那侍卫“啊”一声,剑从手里滑落。珞葭右手往前一探,反手握住剑柄,往身前一收,然后向上一抬,轻轻往前一送,便搁在了那侍卫的肩头,堪堪扣住颈项。

    一切,似乎发生在眨眼之间。一旁看着的三人,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惊讶。

    然后,峯王抚掌大笑,打破了空气里的静默。

    “只做护卫,还真是可惜了。你愿意为官吗?”峯王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珞葭。

    “主上!”没等珞葭回答,一旁的峯麟却先开口了,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见她如此,峯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是带着一些宠溺的笑容:“好好,不跟你抢人!”

    他这一说,峯麟才又舒展开笑颜。

    “那今天起,珞葭就是我的护卫了。”峯麟跑到珞葭身边,拉着她的手,仰着头,笑得一脸灿烂。

    珞葭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而此时,塙麒的房间里。

    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侧了侧头。

    “塙麒。”一个低沉的声音。

    “回来啦,没什么事吧。”塙麒随意地问了句。

    “恩,一点小意外,那个人不是麒麟,应该是海客。”炼羽的话,让塙麒有些惊讶。

    “那个人有一头金发,确实很容易被误会。”炼羽又解释道。

    “恩。”塙麒轻轻地应了声。

    “另外,她被峯麟带回宫了。”

    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塙麒又开口问道:“那个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很特别。”炼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吧?”塙麒似乎有些了然地问道,“之前她就在抱怨那个叫青璇的侍女太罗嗦。”

    “恩,不过,她是以护卫的身份留在峯麟身边的。”

    “护卫?”这倒是令塙麒有些意外。

    “恩,一个合格的护卫。”

    “合格的护卫吗?能让炼羽你认为是合格的,看来,应该满厉害的了。”微微抬头,似乎思考着什么,塙麒又说,“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炼羽,我们走吧。”

    “走?”

    “是啊,你不是要我学会放手吗?”塙麒浅浅一笑。

    “可是,不跟峯麟说一声吗?”

    “跟她说了,我还走得了吗?”

    炼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显然是赞同了这话。

    塙麒亦沉默了会,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升起淡淡地迷惘,“是该去巧看看了。”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四章风之疑澜

    当峯麟带着珞葭回到塙麒的房间,由侍卫告知,塙麒已经离开的消息后,禁不住耷拉下的脑袋,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嘟囔了句:“说好了等我回来的。本来还想让他见见珞葭的。”

    珞葭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随意地抬了抬头,天空是一种素色的灰白。

    而此时,坐在炼羽背上,渐渐远离蒲苏的塙麒,突然回过头,看向鹰隼宫的方向,微微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心中的疑惑,转回身,看向巧的方向。

    他们错身而过,只给彼此留下一层淡雾。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相遇会是什么时候。

    只是,有些人注定会相遇,也有些人,注定要错过。

    所以,即使坚定地离开,也请回过头来看一眼,是不是有人,眷恋着你的存在。本是生命连结在一起的彼此,却最终互相伤害,心的迷雾,到底谁来拨开。

    珞葭成为峯麟的护卫后,自然是加入了仙籍。当知道自己成为仙人,不老不死后,禁不住有种这个世界实在够荒谬的感觉。曾经,多少帝王追求的永生,在这里,却只是一道手续。

    再之后,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反而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事实上,即使她在意,那一切还是存在的。更何况,她也不是会被这些牵绊的人。

    然后,也看清楚了这个国家的衰败,明白了初到蒲苏时见到的繁华,仅仅只是人心的希望促起的表象。

    这些在珞葭眼里,只是镜花水月的繁华,却正是所有人对王的一种期盼。

    峯王单焰。一个好胜而有着强烈雄心的男子。或许,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国家,确实需要这样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事实上,峯王处事雷厉风行,公正果断,真的是个很合格的王。

    只是,人是一种害怕改变的动物。他们期望着这个国家的复苏,但也同样害怕着什么。那个远在鹰隼宫的王,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名称而已。

    不过,对这些,珞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很少说话,只是随时跟着峯麟,称职着扮演着护卫的角色。

    “珞葭,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峯麟有些好奇的问她。

    “没什么意思。”而她只是随意地回答。

    “骗人!”说话的不是峯麟,而是一只飞鼠。只是,它一说完,立刻又躲了起来。似乎很怕珞葭的样子。

    “哈哈,小三胆子真小。”看着它那个样子,峯麟倒是笑得很开心。

    珞葭微微侧过头,看了看地上的暗影。记得那只飞鼠第一次出来时,她还不清楚什么是妖魔什么是使令。只是在看到它突然的出现,反射性得探出手,迅速地扣住它的脖子。若不是峯麟及时阻止,估计早已经断气了。然后,从那之后,它就非常害怕珞葭。

    事实上,应该说它们非常害怕珞葭。

    第一次看到它们一齐出现,那一群飞鼠,一群七只,齐刷刷地排着。而峯麟则站在前面一一点着名,从小一到小七。在一边看着的珞葭,真的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我记不住它们的名字啊,所以就干脆自己给它们取了。这样叫起来多方便。”这样说时,峯麟的语气倒有几分自豪的味道,像是做了什么多么伟大的事情。

    也是那之后,珞葭才渐渐发现峯麟在认人上的天分,天生的分不清。

    再后来,明白了那些飞鼠是妖魔,也是峯麟的使令后,偶然间问过:“除了这七只,你还有别的使令吗?”

    峯麟倒是非常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突然说:“我还有女怪。”

    峯麟的女怪,珞葭也见过,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狮,还有翅膀,性子很温顺,名字叫菱夭。她对峯麟非常宠爱,给人感觉更像是一个母亲的角色。

    然后,时间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渐渐流逝。有的时候,珞葭会想起过去,想起那个人,想起最后的那个局,只是,心却依旧毫无波澜。

    而那一头金发,也渐渐褪去,最后将那金发剪去时,就像是斩断了过去。

    她时常会看着镜中的自己,墨染的黑色短发,轻柔随意,同色的双眸,深邃而安静。黑发黑眸,这样的颜色,会让她禁不住有些感慨。那是那个人最讨厌的发色和眸色。真是有够讽刺的。

    不过,对于她发色的变化,最大惊小怪的要属峯麟了。

    在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也知道了胎果之说。那个时候,珞葭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海客,而是胎果。而且,即使她不是胎果,也不会是海客,而应该是山客。她并不是来自他们所说的蓬莱,而是被他们叫做昆仑的中国。

    对这些,珞葭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说明。

    只是,在周围的人渐渐接受珞葭的金发,认为或许蓬莱确实有这样的发色后,峯麟却发现了异样。

    “珞葭,为什么你新长出来的头发是黑色的啊?”那天,峯麟突然开口问道。

    “因为我的头发本来就是黑色的啊。”珞葭那样回答时,峯麟明显愣住了。

    然后疑惑地看着她:“那又为什么是金色的啊。”

    “染的。”珞葭简单地回答。

    “在蓬莱,黑发可以染成金发?好好玩哦。”似乎峯麟向来不把注意力放在重点上。

    “我不是来自蓬莱。”珞葭随意地纠正。

    “啊?珞葭原来是山客啊。”峯麟似乎恍然大悟。

    “不,我是胎果。”珞葭平淡地给出答案。

    峯麟却满脸的惊讶:“可珞葭刚不是说你的头发以前就是黑的吗?没变啊。”

    珞葭看了看她,禁不住有些疑惑,明明很聪明的小女孩,怎么总在一些小事情糊涂得很。

    “头发颜色没变,可眼睛颜色还有脸都变了。”

    “珞葭从来都不说的。”峯麟突然有些懊恼地抱怨着。

    “有什么好说的,又没差别。”珞葭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等到珞葭发色变化的事情渐渐平息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她的生活,也恢复了以往的简单。

    每天朝议的时候,峯麟都会站在单焰的身旁,而珞葭则隐在暗处。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不过,似乎每天里,只有在这个时候的峯麟不太像个孩子。她从不说话,却很认真地听着每个人说着什么。紫色的双眼,总是时不时地看看单焰,也有时候会轻轻一笑,很淡。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可在珞葭眼里,这样笑着的峯麟,有一种安定的幸福感。

    一直到那一天,峯麟第一次在朝堂上开口说话。仅仅只有两个字。

    而那一天,也是一切的起点。

    那个时候,已经是珞葭来到这里的五年之后了。这五年里,芳国在渐渐地恢复生机。而珞葭依旧安静地做着峯麟的护卫。五年,并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可有的时候,其实也只是一瞬。

    那一天,峯麟一如往常的站在单焰身边,而珞葭也一如往常地隐在暗处。

    “陛下,现在增加赋税是不是还太早了些,百姓的生活才刚刚有所好转。”地官长那样说时,单焰似乎不以为然。

    “五年的时间,应该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下去,国库空虚,很多政策无法施行,芳还怎么恢复起来。”这样说时,单焰的语气有些强硬。

    “可是,既然五年都撑下来了,为什么不多给百姓一些时间呢?”这次说话的是冢宰。

    “百姓会从整个芳国考虑吗?”单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陛下,这个事情,还是先缓一缓吧。”这时开口的是月溪。本来,在峯麟选出新王后,他就退下国主之位,回复惠州侯的身份。而在单焰即位大典过后,他本来是要求回到州府的,却在众大臣的建议下,被单焰留在了朝廷,暂时辅佐新王。

    而此时,月溪一开口,众大臣纷纷附和。单焰顿时孤掌难鸣。他刚想开口说什么,身旁的峯麟突然一声轻唤:“主上。”

    这让单焰一下转过头来盯着她,眼里尽是未敛的锋利。峯麟下意识地一颤,脸上禁不住流露出害怕之色。

    然后,单焰像突然回过神来,朝峯麟笑了笑。

    但是,那之后的一整天,峯麟异常地沉默,令珞葭禁不住轻皱起了眉头。

    之后,峯麟似乎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一切,像是又如以往一样平静。

    只是,到底谁记住了,谁忘记了,或许没有人知道。

    峯麟的房间里,有一个小隔间,那是珞葭住的地方。不过,她从来没有完全沉睡的时候。

    那天晚上,照常和衣而睡的珞葭,突然睁开了眼,起身走到房间门口,站了会,才收敛了警戒,推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单焰。

    他是背对着门的,站在廊前,目光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大概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他转过身来,脸上有些讶异。见到是珞葭时,又回复了然之色。

    珞葭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靠着门。单焰也没有说话,转回身,依旧背对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叹了口气,问道:“那天,她没怎么样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珞葭并没有回答。而单焰也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缓缓地继续说着。

    “她真的还只是个孩子,但有的时候却似乎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可是我不明白,我才是王,为什么那些大臣却更愿意听从月溪。我也想让芳国尽快好起来,可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我让他们看到我的能力,他们会渐渐从依赖月溪中出来,可是,没有人给我机会,每个人都在跟我说,月溪以前怎么样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单焰的声音渐渐得高了起来。

    “陛下,峯麟会被吵醒的。”珞葭只是冷淡地一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缓和下了情绪。

    然后,单焰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讽的味道。

    “你大概没想到吧,我心里有这样的想法。”

    珞葭依旧没有说话。其实,她是站得最远的人,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单焰,他是个太好胜的人,太急切地想要治理好芳国。可是,月溪这么多年来,早已经让所有人形成以他为中心的习惯。人真的是一种不太愿意改变的动物。而单焰的出现,就像是硬生生地将所有人眼里理所当然的东西纷纷打乱。

    恐怕没有人是存心要反对单焰,只是一种习惯使然,习惯了以月溪的意见为主心,习惯了月溪的处事方式,对单焰太过凌厉的作风,下意识地排斥。

    其实,朝议的时间里,珞葭一直是看着的。那天的对峙并非突然出现,早在以前,就有一些微小的分歧。只是,并没有什么人在意而已,毕竟,朝堂之上,政见不同,确实司空见惯的。

    珞葭看着眼前的峯王单焰,然后又想起那个人,月溪。

    记得第一次见到月溪的时候,以为他是个武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单焰之前暂代朝政的国主。这个不是假朝,也不是伪朝的国府,他们称之为“月阴之朝”。为了让新王出现前,让芳不至于太荒废,这四十多年来,他们真的很用心地守护着这个国家。

    只是,四十多年啊,时间是样很可怕的东西,习惯亦是。

    王不在位时,所有的官员几乎完全信赖着月溪,辅佐着这个在他们眼里几乎与王无异的人。是的,他们习惯了如此。

    珞葭又看了看单焰,他依旧背对着的。这个人的背影,有一种孤独的寂寞感。这让她想起另一个同样寂寞的背影。

    这五年里,她和月溪时常会遇到,但很少说话。

    不过,记得有一天晚上,她有些失眠,所以,便起身四处走了走。

    然后,走到一处庭台前时,看到了那个独自俯瞰着云海的背影,在那样的暗夜里,这个身形高大精悍的人,竟显得有些清冷凉薄。

    本想就此离开的,却不料他转过身来,看到珞葭时,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惊讶,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等他又转回身时,珞葭微一犹豫,刚提步要走,他却突然开口说道:“珞葭仔细看过云海吗?”

    “没有。”她回答道。然后走向前,站在月溪身边,也朝那无边无际的云上之海望去。

    记得最早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大海,说不出的诡异,但眼前的云海,在她眼里,倒更像是真正的大海些。

    一旁的月溪却伸出手朝下指了指,说:“不是看那,是看云海下面。”

    珞葭依言低下头,透过层层水色,竟成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她是从不会去注意这些的人,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感觉像是蓝色水雾下,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

    那些光,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生的希望。

    月溪也看着那些光芒,然后微微叹了口气,说不清楚那一声叹息里,到底包含着什么,却给人感觉很累很累。

    他依旧看着,然后有些轻缓地说道:“过去那四十多年里,我们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让那些光芒亮得更久一些,熄灭得更少一些。”

    珞葭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体会到他说的那一切。只是,治理一个没有王在位的国家,恐怕比想象得还要艰难得多吧。他们过去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让芳的衰败不至于太快而已。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样。

    不过,与旁人不同,这四十多年,留给这个人的,除了疲惫的沧桑,恐怕也还有深深的负罪感吧。

    一直以来,月溪给珞葭的感觉,始终不够明朗,总觉得他有一种步履唯艰的沉重感。一面是依旧对自己十分信任且依赖的百官众臣,一面是他真心想要辅佐的新王单焰。

    “珞葭,你觉得单焰是个怎么样的人?”月溪的问题让珞葭有些意外。

    沉默了会,她才回答:“好胜,自信,狠厉,善良。”

    月溪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是淡淡的惊讶,然后又恢复平静,再一次看向云海,仿佛是叹息般说道:“他太心急了。四十多年的衰败,我们这些人,比谁都清楚这个国家虚弱到何种程度。”

    珞葭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看了看他。

    你们又何曾清晰地看过那个人,那个玉座之上的峯王和玉座之下的单焰。一个人,哪里是仅仅八个字可以说清楚的。

    收回思绪,珞葭看着单焰缓步离开。

    单焰与月溪,这两个人,明明有着相同的目标,却也分明在背道而驰。

    珞葭又看向房间里沉睡的峯麟。有些事情,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

    第二天,峯麟如往常一样醒来,参加朝议,然后又是肆无忌惮地玩闹。

    只是,这时候的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七岁的小女孩,总是似是而非的懵懂。她已经足够聪慧,足够明澈,去看清楚一些事情。

    珞葭跟随着峯麟穿过回廊,她们正打算回房间去。却在转角前,听到有人在一边窃窃私语。时有时无飘来的字句里,听到了“陛下”一词。这让峯麟禁不住有些好奇,轻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近,想听着清楚。

    当时,珞葭下意识地想阻拦。可是,还没来得及,却忽然听到了那句话。

    “为什么王不是月溪?”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五章逝之弦音

    为什么王不是月溪。

    听到这句话时,峯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歪着头,似乎有些疑惑地想着什么,然后转过来对珞葭说:“单焰是王,这就是我得到的天启。月溪没有王气,他当然不是王了。这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样说时,她的语气,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只是,这在麒麟来说,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其他人眼里,却未必。毕竟,他们是他们,他们不是麒麟。所谓王气,所谓天启,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太虚无缥缈了。

    那一天,峯麟可以感觉到单焰与百官之间的对峙,下意识地喊了声“主上”,想要阻止。但是,毕竟她是个从小被保护着长大的孩子,再如何聪慧而早熟,也看不清这迷雾背后的真实。

    为什么王不是月溪。在整个朝廷上下,到底有多少人的心里,在回荡着这个问题。

    之后,一切似乎仍旧如往日平静。掩在水镜之下的浮躁,每个人都藏得很好。唯一真正平静的,恐怕只有向来冷淡的珞葭和心思坚定的峯麟了。

    可是,仿佛是突然间的,在所有人猝不及防时,原本完整的水镜被划开了明显的裂痕。

    那是关于惠州治下一位乡长的惩罚问题,单焰的意思是国家初定,应该严惩,以示警戒,但月溪认为,百姓对“洌王”的暴政还心有余悸,此时应该适当地表现出仁慈,安抚人心。

    在这个问题上,月溪的态度异常的强硬,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反对。

    这让单焰渐渐沉下了脸色。

    “那到等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忘记过去!”单焰将“过去”两字狠狠地加重了念出,说话间,直视着月溪。

    “请陛下给百姓一些时间。”月溪说完,伏地跪下,百官亦随之跪下行礼。

    单焰却是冷冷地一声轻哼,拂袖而去。只在转身间,目光扫过月溪。在那一刻,珞葭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冷芒。那是一种曾经的珞葭非常熟悉的暗色。

    而独自站着的峯麟,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然后赶紧追上离去的单焰,但只是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直到他进了书房,一声重响,阖上门扉,也隔断了峯麟的视线。

    “为什么会这样?”跟随而来的珞葭,站在峯麟身后,只听到她低着头,有些迷惘地问着。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风,呼啸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已经十四岁的峯麟,那一头金发,早就长及腰间。那璀璨的金色,在风里纷乱起舞,恍若她此刻的心,凌乱而无措。

    那一天的争执,所有人都选择了假装遗忘。

    只有峯麟,似乎一直在担忧着什么,不再如往日般肆意玩闹,眉宇间渐渐露出愁色,情绪有些低迷,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然后有一天早上,峯麟躲在被窝里,闷着头,说是不想去参加朝议。这在以前也是偶尔会有的,像是个在耍赖的孩子,倔强着透露着自己的不满。

    其实,一直以来,众人对于峯麟参加朝议的事情,并没有太在意。所以,基本上,她若不想去了,也就随她去了。毕竟她大多时候都极其认真地出现在朝堂之上,那样小的年纪,却那样地坚持,使得周围的侍女反而希望她可以多休息几次了。

    只是,今天的峯麟,倒不像是过去那样纯粹地使使性子。这几日,她总是满脸担心的样子,今天这个样子,估计是有些不愿意面对吧。

    珞葭看了看放下的床帐,又看了看侍女青璇,彼此会意。然后青璇便带着众人离开房间,珞葭亦退了出来,随手将门关上。

    或许,她需要独自一个人想一想吧。

    珞葭守在门口,面色平静,心里却隐隐泛着一丝莫名的疑虑。

    许久之后,忽然有侍卫过来,说是陛下请珞葭过去。

    珞葭应了声,便随之离开,心想着,估计是要问峯麟的事吧。这七年来,那个人对峯麟向来非常的宠爱。

    在侍卫的引领下,来到书房门前时,珞葭微微有些疑惑,门是关着的。

    那侍卫替珞葭打开门,等她进去后,便又将门关上。

    珞葭看着独自站在房里的单焰,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

    她走到他面前,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单焰低着头,手里把玩着的,像是一封信。然后,他突然开口问道:“珞葭,你觉得我会是个好的王吗?”

    好的,什么才是好的。千个人有千种答案。珞葭没有回答,依旧只是看着他。而此时,单焰亦抬起头看着珞葭,目光里是分明的自信。

    而珞葭的眼里,依旧是一贯的冷色。良久之后,她才点了点头。

    然后,单焰突然笑了,眼里的自信瞬间张扬开来,他将手里的信封朝她一示意,伸手递过。

    珞葭接过信封,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打开,似乎思考着什么。

    “一旦打开,你将没有任何退路。”这样说时,他像是让她选择,但语气却依旧是那样自信,似乎笃定了结果。

    闻言,珞葭朝他看了看,然后晃了晃信封,说:“你背负着国家,而我身无牵挂,何需退路。”说完,便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两张纸,其中一张,文字之外,印着鲜红的玉玺。珞葭扫了眼,便又打开另一张,看完内容后,依旧目光淡定。

    然后,抬起头,与单焰视线交汇间,看到他眼里的狠厉,明白一切终究还是走向那样的结局,禁不住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还是……

    珞葭回到峯麟住的院子,快走到房门前时,看到青璇和另个侍女站在门口。

    那人对青璇说:“台辅还是不肯出来,饭也不肯吃,怎么办啊。”

    青璇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叹了口气,才说:“算了,这几天,台辅的心情不太好,就先随她去吧。”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无奈。

    珞葭走到近前时,朝青璇点了点头,然后简单而干脆地开口说:“我要离开两天。”

    闻言,青璇禁不住疑惑地看着她,但并没有问什么。这几年的相处,早就了解了这个人的性格,她若不愿说,任谁也别想问出什么来。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

    只是,第二天晚上,珞葭远在蒲苏之外时,鹰隼宫里却来了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当清冷的月色下,一袭素白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峯麟房门口时,守在门口的青璇禁不住一喜。

    这两天,峯麟比往常情绪低落得多,即使偶尔会出来,但很快又独自回到房里。让她实在有些担心。看到眼前出现的身影,心想,或许,有他的开导,峯麟心情会好起来。

    但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冷色之后却是一愣,但依旧恭敬地行礼:“蓬山公。”

    然后,看着他走进房间,伸手替他关门时,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手随之一僵。

    抬起头,看着那个素白的身影。

    第二十九年了……

    塙麒似乎本来沉在自己的思绪里,走进房间后,才发觉有些异样,回过神来时,微微皱了皱眉,轻声唤道:“峯麟?”

    大概是没料到塙麒会突然出现,峯麟打开床帐时,眼里依旧有些怔忪。

    等到看清是塙麒时,看着他,突然地哭了起来,低声地哭着。

    这让塙麒禁不住一愣,赶紧走到床前坐下,放柔了语气,轻声问着:“怎么了?”

    峯麟没有说法,只是扑到他怀里,一直地哭着。

    塙麒微微有些无奈,但随即以为只是多年不见,也就不再问什么了,然后说:“都已经十四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啊,到底要多久才能长大啊,小心……”他突然停住了话,再出声时,隐隐有些颤抖,“峯麟?怎么回事?”

    他推开峯麟,握着她的肩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语气忽然有些深沉:“到底怎么会这样的?”

    峯麟摇了摇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峯麟!”塙麒的声音禁不住有些严厉。

    这让微微有些止住泪意的峯麟又哭了起来,看着塙麒,眼里尽是一片迷惘:“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塙麒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说话,眼里有些焦虑。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到底是哪里错了,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似乎宣泄着什么,却又像是隐忍着什么,峯麟止了哭声,但眼泪却依旧一直地流下来。

    “塙麒,他到底哪里错了?”她抬起头,看着塙麒,眼里带着一些期盼。可塙麒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只能沉默着。无法给她一个答案。

    这七年间,他在巧国遇到的一切,让他越来越迷惘,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九年了,不希望自己就此放弃,不希望自己像上代峯麟那样最后郁郁而终,所以他来了芳国,想看看他以为可以永远幸福的峯麟。却没料到,看到的却是这种情境。胸口,泛起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看着情绪有些不太稳定的峯麟,他有些无奈地低声唤道:“澄罗,让峯麟睡一下。”语毕,空气里飘起一股紫色的淡烟,然后峯麟渐渐闭上了眼。

    在峯麟的床边坐了会,塙麒才起身离开。

    打开门时,侍女青璇依旧站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行礼。

    塙麒没有看她,只是一纵跃间,便化为一抹白影,消失在夜空里。

    青璇起身时,只能看到远处的淡影。而她的脸上,带着一些如释重负的喜悦。之前在门外,听到峯麟的哭请,心里却是有些高兴的,想来,峯麟这样发泄出来,或许心情就能好起来了。

    每个人都以为着他们的以为,只是,到底谁才是真正心思明澈的人。

    此时,远方的珞葭,偶尔抬起头看天时,隐隐望见一缕光芒自夜空里划过。当时的天空,无星无月,一片暗色。那缕光芒,如银似雪,像是瞬间划开这层层晦暗,带来了些许明亮,但又很快远去,消失不见。

    回到王宫的珞葭,见到青璇时,发现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而青璇一见到珞葭,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笑容:“台辅好象心情好些了,虽然还是不肯参加朝议,但不再总是躲在房间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珞葭淡淡地问道。

    “蓬山公,就是塙麒来过。”

    “恩。”珞葭应了声。以前就时常听峯麟提起塙麒,虽没见过,却也算是有些熟悉了。

    “珞葭。”突然有人从身后唤道。

    珞葭转过身,看着月溪。而一边的青璇似乎会意了什么,行礼之后便退了开去。

    “台辅她怎么了?”月溪问道。

    珞葭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她虽然还小,但是个很敏锐的孩子,多少能感觉到一些什么。”

    闻言,月溪微微一愣,然后皱了皱眉,才说:“珞葭觉得我错了吗?”

    珞葭没有回答。很多事情,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与错可以说清楚的。

    月溪微微叹了口气,说:“也许我真的错了,从很早以前就错了。”这样说时,他的脸上,泛起明显的郁色,背过身去,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道,“那十年,蓬山上没有结出芳国麒麟的卵果,那十年,真的可以把人逼疯,生生地逼到绝望的边缘。或许,这就是天帝给的惩罚。当时,王已经失道,杀了王,天帝并不会怎么样,但之后又杀了麒麟,却惹怒了天帝吧。可能,那个时候,我是知道的,知道会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后果。杀麒麟,并不仅仅是对麒麟选择两代昏君的绝望,那也是对天帝的质问,问他为什么如此对待芳国。天帝啊,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帝,天帝的威严岂容质疑。于是,降下了那样的惩罚。一切,都是我的错。”

    珞葭看着月溪,然后垂下眼睑,沉默了会,似乎考虑着什么,之后才开口说:“你认为什么是惩罚?”

    月溪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她,没有说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有错时,才需要惩罚。惩罚是一种代价,犯错后付出的代价。那十年,就是杀麒麟付出的代价,既然代价已经付出,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那个错?”珞葭的语气,依旧是往日的平淡。

    但月溪却在听了之后,神色有些怔愣。然后,仿佛叹息般的,缓缓地说着:“代价啊,可这代价也太大了啊。”然后突然又问,“那之后呢?之后的三十年,为什么新的麒麟还是没能选出王?”分不清那语气里带着什么,像是期望什么,也像是反驳什么。

    珞葭低了低头,才说:“或许,是因为天帝觉得,芳国不能交给一个没有成王之心的人,或许,他只是在等待那个人抓住他给予的机会。”然后,抬起头时,看到月溪的脸上,忽然似笑非笑,泛着苦涩与难以置信。

    “会是这样的吗?那如果是这样,错的不是依旧是我吗?”

    珞葭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错吗?”

    月溪看着她,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忽然问道:“那这三十年的错,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那个惩罚又是什么,是现在这种局面吗?”

    还是错吗?这次,珞葭没再说什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即使心里隐约可以猜测到答案,也不能回答。

    月溪离开后,珞葭亦回到峯麟住的院落,却在门口遇上了正出来的峯麟。

    见到珞葭时,她微微一怔,但随即避开了珞葭看过来的目光,低了低头:“主上叫我过去。”说完便又往外走去。

    看着峯麟,珞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但却说不出来。于是,只能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过了会,走在前面的峯麟突然开口说:“珞葭,我犯了个错。”她顿了下,才继续说道,“塙麒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毕竟,已经是第二十九年了。可是,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一点也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她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明显的内疚。

    “他不会介意的。”珞葭只是淡淡的一句,却让峯麟一下松了口气。

    珞葭看着她,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一些什么。只是,除了塙麒的事之外,她像是还隐瞒着什么。

    走到书房门口时,峯麟的神色突然有些奇怪。

    珞葭朝门内看了看,只有单焰和月溪在,然后又回头看着峯麟,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峯麟?”单焰也已经看到她,但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禁不住有些奇怪地唤了声。

    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峯麟一下抬起头,看着单焰,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月溪,眼里泛起隐约的慌张。

    察觉到她的异样,站在一边的珞葭,微微皱了皱眉,刚想问什么,却见峯麟突然往后退去。神色间竟是抑制不住的仓皇,然后一转身,朝外面跑去。

    峯麟这突然的反应,实在不对劲。珞葭赶紧追了上去。而单焰也站起身,想追出去时,却已经失去了她们的踪影。禁不住蹙起了眉,说不清心里泛起的隐忧到底是什么。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六章颜之双极

    峯麟跑起来很快,这让紧追其后的珞葭有些吃力,只能说,幸好她没有转变成麒麟的样子,不然根本追不上。穿过一个院门时,珞葭提身一跃,险险地拽住峯麟的衣袖,手掌迅速翻转,使得不至于脱手,然后用力往回一拉,另只手拦腰将她缚住,一声轻喝:“峯麟!”

    峯麟微微一愣,像是突然间清醒过来,看着珞葭,但面色仍有些飘忽不定。

    “峯麟?”旁边突然出现的声音,有些担忧的样子,那是峯麟的女怪菱夭。

    珞葭看了看菱夭,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峯麟:“峯麟,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言,峯麟微微一惊,低下了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珞葭将视线转向菱夭,她避开了她的目光。这让珞葭禁不住皱起了眉。只是,她向来不是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既然她们都不肯说,也就作罢了。手轻轻一振,抖开原本为了抓住峯麟而搅住的衣袖,而此时,恰好一阵风拂过,微微卷起袖子,这让她忽然愣了下。

    在峯麟还没反应过来时,珞葭突然伸手掳起她的衣袖,虽然峯麟很快得将手臂缩了回去,还是让珞葭看清楚了,那手臂上灰色的斑痕。

    “这是……”话刚出口,却在看到峯麟有些苍白的脸色时又止住了,她的眼里,泛着惊恐。

    “珞葭,不要告诉任何人。”

    珞葭转头看了看菱夭,看来她也是知道的。又看向峯麟时,她的眼里,带着分明的乞求。

    “珞葭……”

    犹豫了下,珞葭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她如此决定,那就当没看到吧。

    只是,之后的几天里,看着峯麟明显虚弱下去的身体,看着她时刻小心翼翼地瞒着周围的人,珞葭渐渐神色也冷了下来。

    直到一天上午,峯麟突然晕倒,幸好一旁的珞葭赶紧扶住,而峯麟在醒来时,第一句问的就是:“珞葭,有没有人知道?”

    珞葭摇了摇头,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样瞒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该明白的。”

    珞葭的话,让峯麟低下了头:“可是,我不想让主上知道,他会很难过的。”

    “可是你一直不说,他迟早会知道的。”顿了下,珞葭又说,“这样下去,你是会死的,你死了,他也会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不是要逃避,我只是……只是……”峯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说不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

    看着她这个样子,珞葭微微有些无奈:“为什么,明明背负不了,却一定要一个人独自背负一切?”

    她的话,让峯麟猛然抬起头,眼里有一瞬的清明,恍惚间,是明白了什么。

    珞葭站起身,离开峯麟的房间,临出门时,背着身,淡淡传过来一句:“既然想要背负,就要学会面对。”

    缓步走在路上的珞葭,面色是一贯的平淡,心里,却隐隐泛着微澜。

    走到书房门口,进去时,发现单焰和月溪在谈着什么。

    看到珞葭进来,月溪并没怎么在意,单焰却在视线扫过来时,带着一缕异色。

    峯麟的病,来得太奇怪,开始时,之所以答应瞒着,珞葭也是想先看看情况。但现在看来,似乎,那件事情是唯一的可能性了,只是,那真的是严重到失道的事情吗?

    看着单焰的目光,珞葭明白,此时,正是一切的序幕了。

    “台辅……病了……”珞葭突然出口的话,让原本就安静的书房,仿佛是瞬间被抽空了一般的寂静。

    单焰神色不变,但眼里透着明显的怔愣。

    “你说什么!”而一旁的月溪突然站起身,厉声喝问。

    珞葭没有看他,依旧是注视着单焰:“失道之症。”语气平淡。

    单焰依旧没有说话,眼里却是浩瀚的波澜。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陛下根本没有犯什么违背天意的错误。怎么可能失道,台辅怎么可能生病!”月溪的语气依旧坚定,但场中三人,心里明白了一些什么的,却是珞葭和单焰。

    依旧沉默着,单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月溪随即也想跟上时,却被珞葭拦下。

    “这个时候,你还是先别去的好。”

    月溪有些疑惑地看着珞葭,皱了皱眉,似乎冷静了些,坐了下来,但面色依旧透着忧虑。

    看了看他,珞葭随即也转身离开。

    走进峯麟的房间时,单焰一如往常,步履轻缓。这是他这七年来养成的习惯,习惯在进她的房间时,悄无声息,若是发现她在休息,便安静地离开,或者只是看她一眼。

    而此时的单焰,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刻心里的恐慌,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的颤抖。

    看到靠坐在床上的峯麟时,发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这几日确实觉得峯麟有些不太对劲,却从未往生病这一方面想。直到刚才,珞葭直接地说出那四个字,失道之症。

    这时,原本闭着眼的峯麟缓缓地睁开了眼,却低着头,没有看向单焰。

    房间里,泛着异样的寂静。

    而站在门外的珞葭,侧了侧头,说不清那脸上的神情,是淡然亦或是冷漠。

    “主上……”峯麟有些迟疑地开口,却突然被单焰打断。

    “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我错在哪?”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往常的闲聊。

    峯麟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没有答案。

    沉默之后,单焰又忽然问道:“月溪,到底是什么人?”

    王违背天意,就会失道。可单焰一直勤政为民、兢兢业业,若真要找他的错的话,唯一可以挑出的,恐怕只有那件事了。

    只是,那件事若是违背天意的,那月溪到底是什么人。门外的珞葭,同样想着这个问题。

    而听到单焰如此一问的峯麟,忽然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明显的惊恐。

    看到峯麟这反应,单焰禁不住面色一沉:“我才是王,不是吗?”

    峯麟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沉默,许久之后,她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单焰的笑声打断。

    他低声笑着,带着丝丝缕缕的嘲讽:“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为什么。”他突然看向峯麟,眼里带着冷厉的锋芒,“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为什么王不是月溪?”

    突然,“啪——”一声,是珞葭在听到单焰的笑声时,觉得有些异样,走进来时,刚好听到他的问话,于是,伸手利落地一巴掌打过去。

    单焰转过头来盯着珞葭,眼里是分明的怒火,却在接触到珞葭冰冷的目光时,愣了下,随即冷静下来。

    “清醒了?”淡淡地问了句,珞葭便走到峯麟身边,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而单焰在看了眼峯麟之后,突然转身离开。

    他一离开,峯麟才像是从呆滞中醒了过来,眼里泛起泪水,却没有流下来,身体一直颤抖着。

    没有流泪,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颤抖着。

    眼里,一片虚无。

    在那天突然昏倒之后,峯麟的身体一日日地差了下去,渐渐地,已经瞒不住周围的人了。整个王宫里,泛起层层诡色波澜。

    而单焰也似乎变得烦躁起来,即使他表面看起来依旧神色平静,心里,该是异常不安的。那不安,是一种对自己的质疑。而且,那天之后,他没再来看过峯麟,峯麟也一直躲在房里不肯出去。

    月溪也来找过珞葭,询问峯麟的病况。珞葭并没有回答,但从她的神色里,月溪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这太不合理了。”月溪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是啊,到底为什么。

    每个人都在问着为什么,而答案的各自一半,被隐藏在他们的心里,隔着淡色的水雾,或许谁也得不到完整的答案。

    “珞葭,这就是惩罚吗?”像是想起了什么,月溪突然这样问,看着珞葭时,他的眼里莫名期望着什么。

    “为什么问我?”珞葭抬眼看了看他,轻淡地反问了句。

    月溪微微低了低头,才说:“整个王宫里,真正清醒的,大概只有你了。或许,是因为你向来冷淡的性情,还有你总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站得最远,也看得最清楚。所以,那天,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错了。你对我说,那十年是杀麒麟的代价,是犯错后得到的惩罚,我信。你说,那三十年,或许是因为有人没有成王之心,我也信。所以,今天,我想你告诉我,上次你没有给我的答案。”

    他明白,珞葭是看得最清楚的人,就像单焰也明白,珞葭是不会背叛的人。所以,单焰相信珞葭,给了她那封信,他知道在她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正因为如此,背叛,对她来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应承了下来,就会去做到。

    而月溪觉得珞葭看得最清楚,所以,她对他说的话,会有不小的影响,但即便如此,这个人,哪里是仅仅几句话,就能醒悟过来的。这个人,其实是很固执的,在洌王死后,他坚持不肯登上国主之位,也正是因为他的固执。而如今,他固执得想要知道那个所谓的错的惩罚到底是什么,上一次在问,这一次还是在问。

    珞葭看着月溪,这个人,总是太过执着。

    上一次,他问那三十年的惩罚是什么,这一次还是在问那个惩罚。

    上一次,她问他什么是惩罚,这一次却是问:“你觉得你的错到底是什么?”

    没等月溪回答什么,她又继续说道:“我不是天帝,所以我没有你要的答案。”那不是什么答案,仅仅只是一种仿佛直觉的猜测。

    上一次,给他所谓的答案,只是一时的转念罢了。而他向她要答案,不是不愿说,或许,那只是懒得说而已。转头看着似乎有些迷惘的月溪,才淡淡地开口:“总是执着于错,这才是你的错。”

    说完,珞葭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依旧有些怔忪的月溪,独自思索着什么。

    再之后几天,王宫里的气氛越见浮躁,每个人都有些惶惶不安。

    然后,一天晚上,珞葭遇见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单焰。

    当时,夜已经深了,峯麟也已经睡下。

    珞葭看着他,没有说什么。而单焰也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许久之后,他才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般道了句:“我不会让她死的。”然后便离开了。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珞葭轻轻皱了皱眉。

    第二天早上,王宫里一阵慌乱。因为单焰不见了。然后,有人发现了他留在桌上的信,那上面写着,他决定去蓬山,自请退位。当时,这个消息,被人压了下去。可是,王的失踪,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搪塞过去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台辅生病的状态下。

    而珞葭在知道单焰去了蓬山的消息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不过,峯麟却还是不知道的,似乎所有人都觉得瞒着她比较好。惟独珞葭并不这么认为。

    刚走进峯麟住的院落时,恰好遇上正要出来的青璇,她的神色略有些放松,不似之前几日,总是眉头紧皱,这让珞葭有些疑惑。

    而青璇在看到珞葭时,迎了上来,说道:“现在先别进去,蓬山公来了,台辅的心情或许会好一些。”

    塙麒?

    珞葭远远望向紧闭的门扉,朝青璇点了点头。

    而此时,峯麟的房间里,泛着淡淡的默色。

    第一次,塙麒和峯麟在一起时,彼此相对无言。

    塙麒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而峯麟却是有些内疚的神色。

    “塙麒,你又来了啊?”峯麟终于还是开口。

    “我不太放心,所以这些天,都留在蒲苏没有离开。”

    这话,却让峯麟的愧色又深了一分:“对不起,塙麒总是担心我的事,可我却……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的事。”

    “没关系,我没事的。”坐在床沿,塙麒轻声安慰着峯麟,“峯麟不用为我担心。”他的眼里是掩不住的忧色。

    上次来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她颈间的灰斑,那像是根刺,狠狠地扎在他心上。七年前,看着她笑着离开蓬山,以为她可以一直幸福地活下去,代替上代峯麟留下的遗憾。可是,七年后,看到的,却是患上失道之症的峯麟。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几乎失去了继续寻找王的勇气,在这最后一年里,要拿什么去支撑起已经脆弱不堪的身心。

    “塙麒,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天帝要这么对待我们?为什么你一直找不到王?为什么主上会失道?”渐渐地,峯麟的脸上又泛起了郁色。而对于峯麟的一个个为什么,塙麒也无法回答。只能一直沉默着。

    “主上问我,他到底错在哪,我也不知道。想了很久很久,我还是想不出来,主上到底错在哪。他还问我,为什么王不是月溪。为什么连他也这么问?他明明就是王啊,明明就是啊,七年前我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峯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然后抬起头,看着塙麒,眼里尽是迷惘,“为什么,月溪身上也会有王气?”

    峯麟的话,让塙麒禁不住一惊。

    而此刻站在门外的珞葭,同样愣了下,却也瞬间豁然明朗,一切的一切,原来如此。

    当答案的各自一半合在了一起,终于明白了一切的根由。

    “难道主上注定不能回头?他会先比我死吗?然后月溪是新的王吗?所以他才会有王气?会是这样的吗?可是,我明明看到他们两个人身上都有王气,怎么可能会这样?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峯麟喃喃自语着,自己问着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峯麟。”低低地唤了声,塙麒似乎决定了什么,对她说道,“两天前的早上,我看到峯王离开蒲苏,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所以让炼羽和杳箬跟了上去。刚才炼羽回来说,他应该是去蓬山。”

    “去蓬山?”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峯麟只是有些怔怔地反问了句。

    “这个时候,他去蓬山,恐怕只有一个目的了。”塙麒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看着峯麟。

    而峯麟忽然明白了过来,一下愣住了,眼里泛起了泪水,想说什么,却似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双手紧紧攥着被子,许久,才轻轻地问出声:“主上,他不要我了吗?”那一瞬,眼泪落了下来,打在手背上,声音异常地清晰,像是一声声地敲在心上。

    塙麒还是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然后,他犹豫了下,没有像上次那样唤出澄罗来让峯麟睡下,而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这一关,始终是要她独自走过的。

    可是,走了几步后,塙麒却突然停了下,然后继续往门口走时,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到紧闭着的门扉前,抬起手,却始终无力推开门,手一直地颤抖着。然后收回了手,只是静静地站着。

    而站在门外的珞葭,本是听到塙麒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的,但在门口时,却突然没了声音,可依旧是能感觉到门后的气息,这让珞葭禁不住泛起淡淡的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住。

    等了会后,珞葭正打算去打开门时,门却忽然被塙麒打开了。

    珞葭微微侧过脸,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塙麒。

    这次她第一次见到塙麒。时常听闻,他是难得一见的月麒麟,稀罕的银发,倾城绝世的容颜。此刻见到,月光照进门里,落在他身上,像是洒上一层薄薄的银光,她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艳。即使再如何性情冷淡,依旧被这样的美吸引了目光。只是,即便如此,对她来说,他也仅仅只是一只美丽的麒麟而已。

    隐在阴影里的珞葭,一袭墨染。这几年里,黑发已经渐渐倾长,只是随意地扎了起来。墨色的双眸,幽深恍若瀚海,却总是平澈如镜。因为从来习惯了着黑色,于是,便成了这样,一身的沉色。

    门扉内外,光影之间。一黑一白,仿佛是两个世界。

    有光则必然有影。只是,到底是因为光的存在,才有影的产生,还是为了影的出现,才让光去照耀。

    珞葭从阴影里出来后,朝塙麒淡淡一礼,便越过他,朝房里走去。却在错身而过时,被突然唤住。

    “请等一下。”珞葭转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塙麒。看到他眼里,带着隐约的激动。

    而下一刻,疑惑却被怔愣替代。看着眼前的塙麒,毫不迟疑地平伏于地。

    “遵奉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塙麒念出誓言,一字字地,声音清晰而且平静,仿佛是在几尽永恒的等待后,心终于找到了落点。

    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一片寂静。

    “请说我宽恕。”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期盼。但依旧是一片寂静。

    当他抬起头时,看到她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冷意,带着丝缕的嘲讽,几乎无法察觉,可他却清晰地看到了。那一瞬,心突然沉了下去,泛起莫名的恐惧。

    “主上?”他略有些迟疑地出口唤道。

    “我们并没有订立契约吧,请不要这么称呼我。”珞葭的声音,有些冷漠。

    可这句话,却令塙麒完全僵住了。看到珞葭转身要离开,赶紧起身,上前拽住她的手臂。

    “为什么?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看着塙麒时,珞葭依旧是神色平淡。

    “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凭什么要去背负那个国家。”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七章伤之空色

    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凭什么要去背负那个国家。

    塙麒怔怔地看着珞葭,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她眼里的冷淡,却仿佛是利刃般,刺得心生生得疼了起来。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她有怎样的过去,刚刚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感觉,仿若迷梦般恍惚,眼里只剩下这个人,心里在第一刻便浮起那句誓言。

    他以为,从此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却原来,只是他以为而已。

    看着她手臂轻轻一挣,脱离他的掌握,转身往房内走去。

    而他,只能呆站在门口,无法言语。

    那一瞬的眼神,他看到了,也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在乎,所谓的王,所谓的国家,所谓的玉座。

    依旧想要拦下她,却总觉得,这个人,心思坚定,拒绝了便是拒绝了,绝不轻易改变决定,没有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麒麟选择了王,不代表对方一定会接受。凭什么,是啊,凭什么,他要拿什么来让她答应下来,登上那个玉座。

    从门口,穿过中厅,越过帘门,才到了峯麟的卧室。

    珞葭走得很慢。

    刚才的事,说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

    本以为,自己只是那微小的几率之中发生的,回到常世的胎果,仅此而已。却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身份,一切都是必然的吗?离开那个世界,来到这里。

    天帝,那个冥冥之中掌控一切的人。

    她的拒绝,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呢?

    珞葭突然轻轻一笑。

    她向来都是面色平淡的,即使是峯麟,也从未见过她笑。

    而这一刻,她却突然笑了。

    说不清那笑里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含义。仿佛混沌不清,又似乎明澈如水,缥缈而轻淡。

    那笑,仅只是一瞬。打开帘门时,她的脸上,又恢复了贯常的平淡。

    “峯麟。”没有旁人在时,她总是这样叫她,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尊敬地称呼她为台辅。

    峯麟闻声,抬起头,神色依旧有些迷惘。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峯麟!”加重了语气,再次唤了声,峯麟才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看到珞葭时,却仍旧只是怔怔的,没有说话。

    “单焰去蓬山了,自请退位。”

    闻言,峯麟禁不住一惊。即使已经透过塙麒带来的消息,大概猜测到了什么,但被这样直接地告知,依旧猝不及防。

    “或许这个可以解释你的一些疑问。”珞葭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峯麟。

    峯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伸手接过。

    那封信,正是当日单焰交给珞葭的。

    峯麟打开后,看到第一张纸,愣了下,抬起头,看着珞葭:“这是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吗?”珞葭只是随意地说道。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主上要任命你为禁军左军将军?”看到那一纸任命书,峯麟也不明白,即使任命,为什么似乎如此隐秘,又跟珞葭说的,解释自己的疑问有什么关系。

    “为了控制兵权而已。”珞葭依旧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但峯麟却更加糊涂了。

    “看了另张纸上的内容就明白了。”珞葭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而峯麟在翻开另张纸,看清上面的内容时,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异常苍白。

    她看着珞葭,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踌躇片刻后,方缓下神色,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轻声地说道:“原来如此啊。月溪有王气,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主上,想杀月溪,这是违背了天意的吧,所以会失道?”说着说着,峯麟的语气却渐渐不确定起来。

    “可是,为什么月溪会有王气?为什么主上想杀月溪?为什么这样就是违背天意的?月溪有王气,主上想杀他,是违背天意的,那难道月溪才是王吗?不可能啊,主上明明就是王啊,他明明是有王气的。为什么月溪也会有王气,为什么?”峯麟一直喃喃自语着,却似乎越见迷惑,神色也渐渐浮躁起来。

    “峯麟。”珞葭轻唤一声,拉回她的神志,不让她继续想下去。

    峯麟有些恍惚得看着珞葭,满眼尽是迷蒙混乱。

    禁不住轻皱了下眉,珞葭看着峯麟的眼睛,认真地开口:“为什么想杀月溪?是因为他觉得群臣对月溪的依赖太深了,只要月溪存在一天,他就永远不可能从那个阴影下走出来。他本就是做事狠决的人,只是你看不到那一面而已。他知道麒麟天性仁慈,知道你肯定不希望他那么做,所以一直瞒着你。”

    珞葭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平淡,但却隐隐透着严厉。峯麟看着珞葭,看着她墨色的双眼,明澈通透,似乎可以看清一切。只是,她向来什么都不说。

    “那,为什么……”像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可以给予自己所有的答案,峯麟有些迟疑却也有些急切地开口。

    “如果连作为芳国麒麟的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月溪会有王气,我更不可能知道,但是,我只是猜测,或许,月溪本是有为王资格的,在上代麒麟的时候,他本该成为王的,可是那个人,心始终陷在迷障里,执着于自己的错。或许,天帝觉得,这样的月溪,还不能够坐上玉座吧。所以,天帝给了他机会,给了他时间,等他醒悟,但他最后还是错过了,所以后来才有了单焰的出现。”

    “我不明白,既然是这样,那主上已经是王了,为什么月溪还会有王气?”

    “失道。”珞葭淡淡说了两个字,“违背了天意,就会失道,可所谓天意是什么?那本就没有固定的条款。而且,在那个天帝眼里,单焰和月溪,本就是天平两端的两个人,他不会偏爱谁多一些。他给了月溪机会,但月溪没有把握,所以他让单焰成为了王。但即便如此,他们两人,在天帝的眼里,依旧是对等的。所以,当单焰想杀月溪时,天帝认为这不公平了,所以给予了警告,就是你的失道之症。这个时候月溪和单焰都出现王气,或许是天帝给你的一个选择机会。他只给予机会,不在乎结果如何。他并不在乎你最后会选择谁,在天帝眼里,月溪和单焰,恐怕仅仅只是对方的备用品而已,王的备用品。”

    峯麟瞪大了眼,愣愣地看着珞葭,似乎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到底事实如何,恐怕只有问那个天帝了。”珞葭依旧只是随意地说着。

    “天帝,不是为了让所有人幸福才创造这个世界的吗?”有些迟疑地,峯麟这样问道。

    让所有人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有盛必有衰,人生如是,王朝亦如是。

    但珞葭没有对峯麟说这些。

    向来习惯了置身事外,现如今,难得这样跟她说了这么多。就当是临别的赠礼吧。恐怕,在这鹰隼宫里,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只是,看着神色有些迷惘的峯麟,珞葭还是觉得,自己说得似乎太多了些。

    这个世界的人眼里,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珞葭看来,却荒谬至极。她始终站在这个世界外,所以,总能看到这个世界里的人,看不到的东西。可她看到的那些,却恐怕是这个世界的人,认为荒谬的东西吧。

    留下独自思索着什么的峯麟,珞葭离开了房间。

    只是,走出门口时,发现塙麒还站在那。看到她出来时,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珞葭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而塙麒亦随即跟了上去。

    走出不远,珞葭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他:“跟着我做什么?”

    “我……”只说了一个字,他便收住了声音,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珞葭只是轻皱了下眉,依旧顾自离开。

    于是,这一日里,塙麒便就这样,只是远远地跟着珞葭,不说话,只是看着。偶尔会有人投过来疑惑的目光,珞葭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的,而塙麒则根本没注意到。

    只是想要多了解她一些,现在的他,只是这样想着而已。

    天色渐渐沉于黑暗,夜也渐渐深了。

    独自坐在房内的珞葭,轻闭着眼,心神却是清明如镜。

    她的房间,就在峯麟的房间内,打开门,对面便是峯麟的卧室。

    此刻,周围很安静,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峯麟的气息。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站在院中的塙麒的气息。

    珞葭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静色平湖。目光流转间,似乎思索着什么。

    然后,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看到塙麒时,他似乎是一直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见到她出现,面色一喜。

    “主上,我知道了主上是胎果,那么,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人,而且,必定是巧国的。这样,怎么会不属于这个世界呢?”他的声音稍稍有些急切。

    但却在珞葭一个眼神扫过来时,又瞬间怔住了。

    那双眼里,依旧平淡如斯。

    她只是一个轻淡的眼神,却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这个理由,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心渐渐沉了下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一直站在这里,还是回房间去休息吧。你这样,会给宫里的侍女添麻烦的。”说完,珞葭便转身往房间内走去,临了又说道,“还有,别称呼我主上。”

    只留下塙麒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在阂上门后,消失不见。可是,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他的王,他的主上,他的半身。

    原来,麒麟对王的依恋,竟是那样的深。

    垂下眼睑,目光迷离间,塙麒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依旧透着丝缕伤色。

    第二天早上,当珞葭走进峯麟的卧室时,发现她正由菱夭扶着,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禁不住问道。

    峯麟抬起头时,眼神不若昨日那样迷惘,虽然似乎依旧有些雾色,却隐隐坚定了什么。

    “我不想只是等待结果,如果这真的是天帝给我的选择的机会的话,我不愿意就这样错过。主上是我选择的王,他是芳国的王,我比谁都清楚。七年前,我选择了他,七年后,我还是选择他。他才是我跪着立下誓言的那个人。我要问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既然选择了离开,就是选择了一个人背负一切。那你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单焰的自请退位,在珞葭眼里,却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其实,她真的想不明白,那样好胜而自信的一个人,居然会做出这样逃避现实的决定来。禁不住有些失望。不自觉得,想起月溪,即使认为自己错了,依旧背负着这个国家,四十多年,没有王在位的四十多年,那要有多坚定的心志,才足以走完这条算不得太长的路。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有没有意义。我只想到他身边去。既然我们彼此互为半身,为什么要主上一个人背负一切?他是我选择的王,就算他错了,要惩罚,也该有我一半的。”

    她真的还只是个孩子。遇到难题时,她会哭,会不知所措。仅仅十四岁。前七年,在蓬山时,受尽女仙的宠爱和塙麒的维护,后七年,在鹰隼宫里,单焰用他所有的力量保护着她,而宫里所有的人爱护着尊敬着这个为他们选出新王的麒麟。

    可即便如此,此刻,即便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眼神却还是坚定的。

    除了让开路,看着她离开,珞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拦。那双眼,只看着远方的那个人,容不下其他任何。

    麒麟,真的是很固执的呢。

    看着峯麟转变成麒麟的样子,渐渐在天空里远去,最后化成一抹淡影。

    然后,珞葭转回身,穿过回廊,走到塙麒的房间前,刚抬起手,门便被打开了。微微一怔。

    而塙麒看着珞葭,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

    “峯麟去蓬山了,追单焰去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你最好跟上去,以防万一。”

    闻言,塙麒愣了下,但随即点了点头。

    忽然,珞葭神色一凛,感觉到周围出现一股异样的气息。

    “塙麒。”一个声音从地下发出来,让珞葭微愣了下,但立刻便明白过来。

    “是炼羽,我的使令。”大概是发现了珞葭的戒备,塙麒向她解释道。

    她点了点头。

    “炼羽,峯王那出了什么事吗?”塙麒问道。

    “峯王的目的地应该就是蓬山,但是,到达黄海之后,他没有从云海上面直接去,而是从地面上走,似乎是想穿越黄海。”那个声音回答着。

    “穿越黄海?”听到这个,塙麒禁不住有些担忧。珞葭也微微皱了下眉。

    “杳箬继续跟着。遇到什么事的话,应该可以保护下。”

    “恩,那炼羽你也赶快回去。黄海的危险,你们比谁都更清楚。千万不能让峯王出什么事。”

    “是。”应了声之后,炼羽的气息便消失了。

    “主上?”塙麒转头唤了声,似乎是想问问珞葭的意思。

    “我跟你一起去。”珞葭干脆地开口。

    犹豫了下,塙麒才点了点头。

    一直到进入黄海,塙麒和珞葭依旧没遇到峯麟。

    这让他们禁不住有些担心。

    不过,峯麟要找到单焰并不难。而塙麒有使令跟着单焰,要找到他,也不难。既然目标一样,总会遇到的。这样一想,便也放下心来。

    珞葭并不是喜欢逞能的人,所以,一进入黄海,她便按照塙麒说的,绝不离开他身边。

    只是,这样的感觉,对她来说,始终有些奇怪。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处于被保护的状态。

    而塙麒看着珞葭,禁不住想起之前在来时的路上,他问的那句话。

    “我可以一直跟着主上身边的吗?”原本一直沉默的气氛,被塙麒突然的一句话给打破。

    只是,珞葭依旧是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算是拒绝吧。塙麒这样想着。

    可是,即使她拒绝了,自己真的能就这样离开吗?做不到的吧。

    不过,至少,现在,可以留在她身边,在这黄海,这个最危险的地方。

    收回思绪,察觉空气里荡漾开异样的气息。

    然后,忽然出现两只巨大的鸟。一墨一翠。正是炼羽和杳箬。

    看到杳箬也回了来,塙麒禁不住怔了下。

    而珞葭看到这两只鸟时,微微一惊。

    迄今为止,她唯一见过的妖魔,也就只有峯麟的那些飞鼠了,长得挺可爱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危险。可眼前这两只,是妖魔吧,似乎比想象得要强悍得多。

    “对不起,塙麒,我失去峯王的踪迹了。”说话的是杳箬。翠羽赤喙。

    它的话,让塙麒和珞葭俱是一愣。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八章时之咒言

    从离开鹰隼宫开始,单焰就一直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七年前,登基为王时,曾经满怀雄心壮志,那时候,仿若天地无垠,可以恣意翱翔。可七年后,自己竟然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七年,对于那些早登仙位的人来说,或许,真的很短,他们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去记忆时间。

    可是,他记得。

    即使外表依旧是曾经的韶华朱颜,却还是一年年地计算着岁月,细数着光阴的流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样清晰,找不到理由,就是记得。

    黄海,第几次来了?上一次是七年前,再上一次,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至少,在周围所有的人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即使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人们也仅仅只会说,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但是,他并不是个讨喜的孩子。时常喜欢离群独处,也不是很爱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一年,上代峯麟还没能选出王。

    那时候,偶然间,有人状似开玩笑地说,或许,峯麟一直没有选出王,是因为她没有遇到单焰,指不定,他就是新的王呢。说完,一群人,哄然大笑。

    当时,恐怕谁也没有料到,仅仅是那样一句玩笑,他却真的踏上了升山的道路。

    从小,他就是个倔强而好胜的孩子。

    当时,仅凭着一时意气,就那样义无返顾地走进了黄海。

    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决定,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

    其实,后来,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一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旅程里到底遇过些什么。

    只记得,在蓬山上,见到峯麟的时候,那张天下无双的容颜,笑得温柔而清雅。

    只记得,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是那样认真,第一次,有人看着他,是看着单焰,而不是看着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第一次有人真正看着他。

    本就没有想过会被选为王,所以,即使她对他说出那句“中日之前请保重”,那时候也谈不上失望。只是清晰地记住了那双紫色的眼眸,记住了那透彻的眼神。

    “我的名字叫单焰!”错身而过时,他朝着峯麟的背影喊道。

    然后,看到她转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会记住的。”那一瞬的姿容,倾城绝世。

    那一刻,他也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从蓬山回来以后,所有人都说他变了。以前,即使很聪明,但并不热衷于读书,可回来之后,却变得异常得认真。五年后,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里,他以十七岁的年龄升入了大学,几乎轰动一时。

    而所有这些喧嚣,他仿佛都没有听见。他的眼睛,永远只看着一个方向。

    尽快考入大学,尽快进入朝堂,然后,峯麟选出王后,他就一直辅佐新王,让他永远都不会失道,只求峯麟可以永远笑着,那个时候的他,真的只有那么一个愿望。

    只希望那张天下无双的容颜可以永远幸福地微笑着。

    可是,不知道是无心遗忘还是刻意逃避,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之后,就在他升入大学后不久,蓬山传来峯麟卒逝的消息。

    梦,在一瞬间被打破,忽然间,仿佛觉得,过去这五年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幻。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过蓬山,见到过峯麟。

    再后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直到有一天,似乎周围所有的人,忽然间变得异常的欢欣鼓舞。

    而他也在无意间,听到了新的峯麟出生的消息。

    那一刻,他忽然哭了。当初,即使面对凶狠的妖魔,面对死亡,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但此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住满眼的泪水。

    那一刻,六年前见到的,那张温和微笑的容颜,无比清晰地回想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再也见不到了,永远永远,真的是永远见不到了。

    那一刻,想发泄什么,拼命地想要喊出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除了紧攥着拳头,颤抖着,无声的呐喊,无意识地流泪,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等到清醒后,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失去了,有什么改变了。

    看着旁人的喜悦,他却禁不住厌烦起来。

    为什么,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张天下无双的容颜。

    而时间,在他渐冷的面容下,须臾间飞逝而去。

    进入大学之后,他依旧成绩卓然,但昔日的光环,也在慢慢隐去。而他,也越发得冷淡孤傲,总是独来独往。六年之后,新的峯麟五岁,芳国升起了麒麟旗。

    当时,就有人劝他去升山,但他置若罔闻。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是的,害怕。

    害怕自己若真的成了王,会忍不住恨,恨自己为什么上代峯麟还在时不能成为王,恨天帝为什么不多给她一些时间,恨新的峯麟为什么可以拥有她的一切。

    在这样的心思纠葛里,一晃就是两年。新的峯麟还是没能选出王。

    然后,他踏上了旅程。倘若注定要恨,那就恨吧。让芳国早点好起来,也该是她的期望吧。

    而等到登上蓬山之后,见到那个才仅仅七岁的孩子,澄澈无华的笑容,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她。

    看着那个孩子,在见到他时,眼里忽然闪现的惊喜,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念出那句束缚永恒的誓言。他忽然间发现,真的恨不起来。

    “我宽恕。”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然后,在她抬起头来时,轻轻地朝她展开笑容。

    峯麟,我会保护好这个如水纯净的孩子的。永远。

    单焰微微恍了恍神,像是看清了现在的境况,忍不住又问了句,我到底在做什么?

    曾经誓言要保护,可最后伤害她的,却是自己。想要选择退位,让她活下去,可是,真的不甘心就此放手。思绪浮动间,在正好遇到升山者时,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巧,塙麒也是第二十九年了吧。

    对于独自一人,一身华服,还带着昂贵骑兽的单焰,众人是满心的疑惑。只是,此刻的他们,无暇顾及那些疑惑了,黄海之中,最先要考虑的,该是如何保住性命。

    夜晚行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唯一平淡的,也只有单焰了。

    当一声惨叫划破夜的寂静时,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和十二的恐惧。

    妖魔的来袭,算是意料之中,但也措手不及。

    天空里,凌风而下的蛊雕,仿佛是闪着锋利寒芒的长剑。单焰平静地看着它朝自己扑下来,只是嘴角带起一缕自嘲的轻笑,没有任何动作。

    这就是天帝的回答吗?

    本以为一切到此结束,身后却忽然闪过一个绿色的影子,迎上飞扑下来的蛊雕。一击之间,像是势均力敌,但那蛊雕本处上方,占着地利,这一回合,显然是蛊雕落了下风。

    微怔之后,单焰回过神来,看着天空里,那只翠绿色的妖魔,时不时得喷出赤红的火焰,与蛊雕缠斗之间,竟给人几分倨傲的感觉。

    忽然的风声让单焰神色一凛,身后突然出现的另只蛊雕,让他立刻戒备心起。随即恨起自己,竟然没带任何武器。除了闪转腾挪间,躲开它的攻击,一时没了任何办法。

    眼光一晃,发现那只翠绿色的妖魔似乎想往他这边来,虽然不清楚这妖魔是何来历,但多少已经明白,它是要救自己。可一闪神,脚下一绊,急忙稳住身形后,蛊雕已经几乎近在眼前,而那绿色的妖魔似乎也救援不及了。一瞬间,立刻放松身体,顺着之前一绊之势,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击,然后迅速站起身,想要往后退些,却没料到,脚下一空,暗叫不好,但已是不及,只能任由身体往下倒去,背后,是幽暗无底的深谷。

    看着越来越远的崖顶,身体下落间,气息渐渐压抑,心思却异常得清明起来。

    穿越黄海去蓬山,只是想试试看。想问问天帝,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拥有天命。若有,必然能安全抵达蓬山,若无,死于黄海妖魔之手跟自请退位并没有太大差别。

    那现在,这算是天帝的答案吗?

    在这最后一刻,心却平静了下来。微笑着,想闭上眼时,眼角余光竟瞥见一缕金色。

    然后,身体落在一只骑兽身上。是麒麟。是……峯麟。

    直到落地之后,单焰一直有些闪神,没有说话,只是解下披风给转化成人形的峯麟披上。而峯麟也是一直沉默着。

    彼此相对无语。

    然后峯麟忽然跪了下来,轻声说道:“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说到最后,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我宽恕。”除了这三个字,单焰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抬起头时,峯麟的眼里,莹满了泪水。

    七年前,她抬起头时是笑着的。七年后,她抬起头时却是哭着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天帝啊,你分明该清楚,我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她失去笑容,而你却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我吗?

    “峯麟。”菱夭的声音,让两人都各自回过神来。

    而峯麟的神色忽然戒备起来,顺着她的目光,单焰也发现了不远处树丛间的异样。

    然后忽然之间,仿佛是平空出现一般,树丛后竟窜出一只妖魔来。

    单焰下意识想要将峯麟护在身后,却不料,他还没及有所动作,峯麟却已经先一步站到他面前,与这忽然出现的妖魔迎面对峙。

    站在她身后,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却忽然间发觉,这个他一直小心守护着的,从来都以为弱小的孩子,此刻,竟想要保护他。

    那妖魔,状如赤豹,五尾一角,是狰。

    对于普通人或许算得上强悍的妖魔,可面对麒麟时,似乎稍嫌不济了些。

    “空禺。”对峙之间,峯麟连咒语都没有念,便读取了它的名字。

    原来,峯麟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被降伏的妖魔,瞬间收起了肆意的狰狞。

    峯麟正想转身对单焰说什么,转过目光时,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男子。

    面色平淡柔和,知道峯麟察觉到他时,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真君?”峯麟对他的突然出现似乎有些意外。而单焰,听到峯麟的一声称呼时,也约略明白此人的身份。

    “我看到了杳箬,所以跟过来看看。却没想到见到峯麟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降伏妖魔。”那男子依旧淡笑着,但轻笑间,却带着些微的揶揄。

    以前在蓬山的时候,峯麟就很喜欢跟着真君在黄海里到处玩。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向来总用来降伏那些飞鼠玩。

    “杳箬在哪?”像是微微有些尴尬,峯麟赶紧转开话题。

    “我刚才看到它突然消失了,估计塙麒唤它了吧。”说完,真君又看向一旁的单焰,同样只是轻淡地点了点头。

    当问及为什么在这里出现时,单焰和峯麟面色俱是一僵。

    峯麟缓缓露出手臂,浅色的灰斑,映着白皙的皮肤,异常得刺目。一旁的单焰渐渐拢起了双眉。

    “可是你看起来身体状况还不太虚弱。”像是早已经见惯了,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闻言,峯麟点了点头,才说:“恩,而且,感觉似乎比之前好多了。”

    “麒麟的失道,不是天帝给王的惩罚,那是一种警示。在告诉你,你错了,在提醒你,要及时回头。我想,天帝对芳,该是有所偏爱的。所以,在你还没完全走错路时,便给予了警告。”说完,他看了眼一旁的单焰。

    “回头吗?”单焰忽然像是叹息般轻缓地开口,“我止不了自己的念头。今天可能克制住了,但或许明天又浮了上来。”对月溪,可能真的容不下吧。百官对他的依赖,是芳的毒瘤。芳想要走得更远,就必须要除去它。单焰的眼神,浮起浅浅的杀意。

    “麒麟痊愈的例子真的很少,大多数人,即使看到了自己的错误,也未必能够回头。”真君这样说时,又看向一只沉默着的峯麟。

    “主上。”峯麟忽然出声唤道,“主上,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对于她突然的问题,单焰似乎不太明白,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然后,听峯麟继续说道:“可以停下来等等我吗?我会慢慢长大的,真的,一定会的。我会学会很多很多东西。然后可以跟主上一起分担。主上,我是你的麒麟,所以,有任何事,都该有我一半的。不要总是一个人背起一切,我真的会长大的,肯定可以帮到主上什么的。所以,可不可以等等我,可不可以走得不要那么急?”

    峯麟说着说着,语气略有些凌乱起来,然后又哭了起来。像是个满腹委屈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述说,只能用哭泣来表达。

    原本有些怔愣的单焰,此时,却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抚过她的金色长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好了,别哭了。不就是给你时间吗?我答应你就是了。我是王啊,王别的或许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了。所以,别哭了。”

    “恩。”应了声,可峯麟还是隐隐约约地啜泣着。

    “峯麟……”出口唤了声后,单焰忽然没再说下去。一直给她取名字,禁不住想起每次唤出的一声声峯麟,或许,只是想通过这样的呼声来思念那个已逝的身影吧。

    “峯麟,以后,我就叫你初泠吧。”

    像是未及反应过来,峯麟看向单焰的时候,稍有些疑惑,但随即恍然一笑。

    那一刻的笑容,一如七年前,澄澈无华。

    “回去了。”牵着峯麟的手,单焰也笑了,亦如七年前。

    他们身后,那个温柔男子,始终淡笑旁观,仿佛千年。

    当珞葭和塙麒,各自坐在使令的背上,看到远处迎面飞来的两人。神色微微一松。

    而塙麒忽然说道:“或许,天帝对芳还是有所偏爱的吧。”仿若欣喜,又仿佛叹息。

    闻声转头时,珞葭看到了他眼里沉沉的寂色。禁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而同一刻,遥远的彼方。

    云海之上的宫殿门口。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只是,他眉宇间的神色,竟有些沧桑,眼里弥漫着冷色的疲惫。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

    然后,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樱色的长发,血色的双眸,眼波流转间,妖魅邪异。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九章启之命运

    回到鹰隼宫,当珞葭提出要离开时,第一个反对的便是峯麟,单焰也不赞成。而站在一旁的塙麒在闻言后,目光微微一黯,却没有说什么。

    可是,珞葭意志坚定,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最后,峯麟和单焰都只能无奈答应。

    峯麟和单焰刚回宫时,宫里好一阵混乱。好在众人见他们两个似乎没什么异样,也渐渐平静下来。

    为了峯麟,单焰会学会隐忍,会让自己的时间慢下来,等待那个幼小的身影赶上来。

    入夜之后,珞葭独自站在院中。

    这个地方,住了七年。七年,真的不短啊。留恋吗?真的没有。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有些微微的懒散,不太愿意换地方而已。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转过身时,便看到峯麟朝她走过来,面上有些淡淡的迷惑。

    “珞葭,我有点事情想不明白。”走到近前时,峯麟开口说道,“为什么月溪的王气又忽然不见了。”她紧皱着眉头,似乎为此非常困扰。

    为什么,只有那个天帝知道为什么。只不过,这个世界,在那个天帝眼里,或许仅仅只是一个游戏。在这世界之初,是天帝毁灭了原来的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旧,重新开拓的十三国。既然过去可以毁灭,如今也可以,一切,仅在天帝一念之间。然后,再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后世的人看。所有的真相,只在天帝心里。

    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找不到理由的,也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找出理由的。

    当然,这些话绝对不可能告诉峯麟的,她要是听了,只怕会更加困扰了。

    于是,珞葭只是淡淡地回道:“或许,之前只是你的错觉。”

    峯麟惊讶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疑惑:“错觉?会吗?”

    “那时候你本就身体虚弱,再加上,时常听到有人说,为什么王不是月溪之类的话,所以自己心里本来就动摇了,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让你产生错觉的吧。”珞葭看了看一脸迷惘的峯麟,又问道,“当时,你只是看了眼就跑开了,你真的确定自己看清楚了吗?就那么一晃眼,就看清楚了?当时单焰也是在房间里的,你确定自己没看错吗?”

    珞葭的问题,让峯麟渐渐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样子。

    “峯麟,是你看错了。”珞葭这样说时,峯麟看着她,像是依旧不太能够理解。

    “可是……”峯麟刚想说什么,却被珞葭打断。

    “峯麟,是你看错了!”这次,珞葭的语气坚定而清晰,像是要把这话深深烙在她心里。

    峯麟禁不住微微一怔。许久之后,虽然依旧有些迷惘的样子,却还是点了点头。

    “早点休息吧。”

    轻轻应了声后,峯麟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珞葭目光依旧平淡。

    峯麟,那必须是你的错觉。你也必须把那件事深深埋藏在时间的长流里,永远不能让它浮出水面。

    峯麟,你只要记住自己的选择是什么就够了。

    看着峯麟走回房间,知道她必然依旧有所迷惘,但会想清楚的。

    收回目光后,珞葭微微侧了侧头,看向院门后的阴影,眼里依旧是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淡。

    “都听到了?”像是自言自语般,她突然说道。

    片刻的静默之后,门后走出一个人来。

    他看着珞葭,面色似乎很平静,可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情绪。

    他没有说话,看着珞葭,却又似乎没有看着,很久之后,闭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才缓缓松开。

    见他如此,珞葭转首看向别处,嘴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单焰,你终于懂得了隐忍。

    他走到珞葭身边,似乎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

    “你真的要走?”

    “是的。”她回答地简单而肯定。

    “如果是为了那件事的话,根本没有必要。”

    单焰的话,让珞葭转过来看了看他。

    “那封信在峯麟那,我不是为了那个才离开的。”

    “你居然告诉她了。”虽然峯麟追来的时候,多少已经猜到了,但此时听到珞葭这么说,单焰还是禁不住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淡淡的责备。

    “她不可能永远做个孩子。”珞葭的声音,有些冷漠。而她的话,亦令单焰一时无语。

    两人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单焰只是淡淡地道出两个字:“保重。”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单焰,你只要记住峯麟选择的是你,这就够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珞葭忽然发觉,似乎一直以来,她都是习惯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来来去去,总是冷淡地站在一边,偶尔才愿意稍稍插手下。

    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是,那个塙麒却说她是巧的王。决定离开鹰隼宫,就是希望在更多人知道之前,抽身而退。只是,以后的日子,是不是还能再平静下去。

    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

    且行且看吧。

    第二天,珞葭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带上简单的行李便出发了。甚至宫门口的人以为她只是出去办事而已。

    在天空里行进没多久,珞葭忽然回头望了眼,有人正从身后追上来。

    是月溪。

    驱使骑兽降落之后,很快,月溪也落地了。

    “听说你要走了?”他开口便问。

    “恩。”珞葭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一定要有理由吗?”珞葭的问题,让月溪微微怔了下后,便没再追问了。

    “如果你愿意入朝为官的话,对芳肯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如果我愿意入朝为官的话,我就不会做了七年的护卫。更何况,我不是适合为官的人。”

    发觉月溪还想说什么,珞葭伸手示意他停住。然后忽然面色一正,看着月溪,说道:“月溪,回惠州吧。”

    她的话,让月溪一下愣住了。

    珞葭没再说什么,转身跨上骑兽便离开了,而月溪亦没有阻拦。

    月溪,你和单焰都是太固执的人。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根本无法得出定论。峯麟想要单焰给她一些时间。而你和单焰同样需要给彼此一些时间。让你回惠州,不知道对或错,只能说,至少,这样,可以给单焰更多时间,也算是给了峯麟更多时间。

    时间,反正你们都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就好好地利用起这些时间吧。

    无止境的时间,到底是幸或是不幸,没有人知道。

    他们依旧在那个无限的世界里逆流而上,而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从退下仙籍那一刻开始。

    然后,没来由的,过去那个世界的一切,忽然又清晰起来。

    过去,过去……

    过去的她,名字叫葭珞。葭月,十一月里的清冷璎珞。至于姓,为了得到那个姓,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但现如今,却早已被她决然地抛弃了。

    珞葭便是珞葭。只是这常世里的孤身独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她了,那个叫凤影葭珞的女子。

    鹰隼宫。

    峯麟有些气冲冲地走进塙麒的房间。

    “珞葭居然一声不响就走了!”

    塙麒微愣了下,但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我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迷惘。

    “塙麒你知道?那怎么不告诉我啊。”峯麟禁不住抱怨着。

    塙麒没有说话。

    忽然,峯麟疑惑地看着他:“塙麒怎么会知道的啊?”

    他抬头看了眼峯麟,然后又转首看向门外,此时的天空里,澄澈如水,那个人的身影,早已经不可能看到了。

    “她是我的王。”他的语气很平淡。以至于峯麟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明白之后,禁不住愕然。

    “那,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啊,为什么不追去啊?”

    “她拒绝了我的契约。”他没有看峯麟,声音依旧平淡,眼里的伤,却始终掩饰不住。

    “啊?”峯麟禁不住愣了下,但又自言自语着,“这倒也像是她的反应。”

    峯麟看了看塙麒,忽然拉起他就往外走。

    “峯麟?”他禁不住有些疑惑。

    “去追珞葭。马上去!”峯麟的语气透着坚定,“塙麒,这是你最后一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了,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呢。更何况,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该为巧想想啊。再等新的麒麟出生吗?巧等不起了。”

    “她不是会改变决定的人。”微微皱了皱眉,塙麒说道。

    他的话,让峯麟忽然停住了脚步。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说话。

    塙麒说的很对。珞葭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便绝不会更改的人。

    她无从反驳,可是……

    “可是,珞葭其实也是很心软的人。塙麒,你想办法让她明白,巧如果没有王的话,会继续荒废下去,会有更多更多的人死去。”峯麟微微顿了顿,像是有些不确定,“虽然,珞葭好象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可是,反正,你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就是了。总会有办法了。快去快去!”

    一直跟着她吗?想到这时,塙麒禁不住心里一动。

    即使最后她仍旧不肯答应为王,至少在这最后的时间,可以留在她身边,对自己来说,也算是满足了。

    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一只好的麒麟。这个时候,想的竟然不是巧的百姓,竟想着自己的私愿。

    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朝峯麟点了点头,唤出炼羽,便往天空飞去。

    那个人,就在前面,虽然看不见,但她就在前面。

    伏在炼羽背上,眼睛望着远方,那里一片虚无,但只要这样一直往前,就能看到她。

    忽然一阵风起,苍蓝色的天空里,出现了一只一身雪色的麒麟,乘风而行。

    接近正午的时候,珞葭便渐渐降低高度,等到视线里出现城镇的影子时,便让骑兽落下地来奔跑。

    看到这些有些眼熟的城镇时,禁不住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城门上写着“朽罗”两字。

    现如今的她,不论语言文字,已经都熟悉了。走进这个城镇时,也与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普通。

    不过,好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那种冷冷的气质,还有一袭的黑色,多少也引来了一些目光,但也仅此而已。

    正要走进旅店的时候,目光微微一晃,侧过头,便看到了那个一身雪白的塙麒。

    稍稍有些意外,但珞葭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漠然地收回目光,走进旅店。

    坐下后不久,便看到塙麒亦走进店来。

    那样美的容颜,无论走到哪,都注定会惹来众人的注目。

    当他走进来时,大堂里一瞬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才渐渐恢复人声。隐约可以听到一些低低的笑声,还有些带着暧昧的目光。

    塙麒禁不住皱了下眉头,才走到珞葭坐着的桌前,轻声唤道:“主上……”

    珞葭却是恍若未闻,没有理会。

    这时,正好伙计端着饭菜上来,在桌上放下后,便殷勤地招呼塙麒坐下。

    对此,珞葭亦不做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对坐着两人,都是沉默无语。

    而珞葭在吃完饭后,便起身离开。塙麒也立刻追了上去。

    只是,两人刚走到门口,却有人往前面一站,堵住了门。

    那人朝珞葭轻蔑地扫了眼,然后又看向塙麒,几乎是两眼放光,嘴里念叨着:“当真是极品美人呢。”那样猥琐的神色,令塙麒禁不住蹙紧了双眉。

    然后,那人伸出便要过来拉住塙麒。塙麒正想错身闪开,只是,还没动,却见珞葭忽然出手朝那人手臂上一推,那人的手臂便朝门框上撞去,一声清脆的“喀啦”,然后那人便惨叫着,蹲了下去,珞葭抬脚随意地踢开,然后看也没看,只是冷冷地丢了句:“你挡路了。”声音平淡,却隐隐透着寒霜。

    微怔之后,塙麒赶紧追了前面的身影。

    “主上!”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主上。”珞葭的声音,依旧淡漠。

    塙麒没再说话,只是一直跟着。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我可以跟着主……跟着你吗?”

    “跟着我?除了给我带来麻烦,你还有什么用?”珞葭的问题,让塙麒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来,他只知道,麒麟的使命便是选出王,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什么用处。这一刻,才忽然间发现,原来,麒麟是如此的无用。连可以拿来跟在她身边的理由都没有。

    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越行越远。

    也许,真的是两个世界呢。

    离开朽罗之后,珞葭便知道,塙麒一直在后面跟着。他没有藏匿身形,也没有跟着太近,却始终没有离去。

    听说过,麒麟对王有一种莫名的依恋。

    就好象峯麟,对她来说,芳是她想守护的国家,王却是她的一切。单焰对她来说,是何等样的存在,这七年里,她比谁都看得要清楚。

    只是,她却始终无法理解,也无从体会。

    只能说,选择她为王,是塙麒的不幸。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冷酷而决绝的人,他可以承袭天命,为了巧国寻找王,但她却没有必要去接下那个莫名其妙的玉座。

    到达港口城市玖琅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可以渡海离开芳国。

    打算先去恭看看,听说那是个繁盛的国家,近一百四十年的治世,渐渐给予了百姓富庶的生活。以前,芳还没有选出新王时,恭一直都有援助。现在,芳安定了,恭也可以说是轻松多了。

    其实,当初知道恭的王登位时竟只有十二岁,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在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历史之后,也渐渐知道了,很多王朝,都只有几十年。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却带着那个国家走到了今天。

    还有南方的奏和东方的雁,五六百年的两个王朝,那样长久的治世,令珞葭禁不住有些惊异。

    靠着一个人,一个王,背负着那个国家,走过那样长久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样信念支撑着。

    不会累吗?

    第二天,天亮之后,珞葭便朝港口走去。上船后,微微顿了顿身形,不用看也知道,塙麒还跟在后面。

    低了低头,然后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白色的身影。

    缓缓走到他面前,淡淡地开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只想跟着主上,永远跟着主上。”他回答的时候,异常地坚定。

    永远?珞葭有些微微的怔忪。

    曾经,有一个人,她对他起誓,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尽管那一刻,她的心一片平静,但誓言却是真实的,虽然无关感情,却决不背叛。

    只是,最后被背叛的人却是她。他亦曾经说过永远,可永远却只是短短两年。

    “你的永远,是多久?”她这样问时,塙麒微微一怔。

    只是下意识地承诺永远,可是,那个永远,其实早已经短得可以丈量。还有多少天,已经可以数得出来。

    “直到我死。”塙麒的回答,让珞葭愣了下,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一黑一白的身影,离开这一切开始的地方,终于开启了他们的命运之轮。

    只是,到底最后会驶向何方,这一刻,没有人知道答案。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章间之荣荒

    关于塙麒一直跟着自己的问题,对珞葭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麻烦,基本上,只要当作没看见,也就无所谓了。然后,从芳到恭,他就总是这样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从不会来跟珞葭讲话,但也从不离开她的视线。

    这次从芳国出来,珞葭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觉得恭比较近,就过来看看而已。

    到了恭之后,珞葭才发觉,恭确实很繁盛,虽然芳一切都正在渐渐复苏,可与恭一比,才体会到一百多年的稳定,对一个国家的影响有多大。

    千珀是到了恭后见到的第一个城市。

    整个城市有一种愉悦的喧嚣。热闹的街道,忙碌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在述说着这个城市的活力。

    在千珀停留了一天之后,珞葭便朝连樯出发了。那是恭国的首都。

    若说为什么要去连樯,恐怕连珞葭自己也回答不出来。本就是没有目的的旅行,于是,想到哪便去哪了。

    因为单焰给的旅券的关系,不管去哪,珞葭都是可以说畅通无阻。其实,最初她是想拒绝的,可后来想想,这倒也可以给她省不少事,于是,也就坦然接受了。

    然后,照例,进入连樯的时候,出示了旅券,便很轻松地被放行了。

    连樯,较之千珀,要繁华太多了。只是,已经明了这个国家的富庶之后,对珞葭来说,这样的繁华也就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了。

    进城之后,站定了稍稍观望了会,珞葭才起步往城里走去。

    而并不意外的,塙麒又在身后跟着。

    这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珞葭随意选了家客店,打算先吃过饭,再好好看看这个城市。

    不过,走进店里,才发现,大堂里座无虚席,还真是热闹。

    还没想过要不要换家店,伙计已经迎了上来,领着她寻着了一张空桌子。

    珞葭并不讨厌热闹,事实上,很多东西,她都不讨厌,只是时常对很多事情无动于衷,所以生性显得略有些冷淡而散漫。

    坐定后没多久,那伙计便又领着个客人到她对面坐下,说是已经没有别的空桌子了,所以想坐到一起。

    抬头看了眼,正是塙麒。

    珞葭没有说话。

    不过,那伙计倒当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珞葭虽没有回答什么,脸上却并没有不豫之色,便知道她并不反对。然后便笑嘻嘻的离开了。

    两人虽近在咫尺,可还是没有说话。

    珞葭一边喝着茶,一边随意地听着周围的人聊着的话题。

    而塙麒则只是安静地坐着。

    珞葭不知道的是,塙麒虽然没有看她,却一直听着,听着她随意地喝着茶,听着她放下茶杯时,总是悄然无声,这习惯,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而这样的倾听,对塙麒来说,是一种平静的愉悦。

    可是,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似乎是珞葭忽然手一沉,将茶杯放回桌面时发出的。

    这让塙麒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珞葭,目光晃过她眉宇间的神色,便察觉她在听着邻桌的对话。于是,也跟着听了起来。

    那几个人在聊着的是柳国的事情,似乎在谈论着,刘王可能已经失道之类的话题。这让塙麒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可是,却还是不明白,是什么令珞葭会不小心在放下茶杯时发出声音,她不可能是被这样的事情影响到的人。

    至于柳国的事,但愿只是谣言吧。毕竟刘王在位已经快一百七十年了,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失道的。可若是连恭国都已经在这样流传了,恐怕确实出了一些问题的。

    然后,又隐隐听到他们说着,恭的邻国都不怎么安定,芳终于好起来,现在又轮到柳了。

    塙麒又想起了巧,现如今,十二国里,最荒废的,恐怕就是巧了。想到这,心绪禁不住渐渐沉了下去。

    吃过饭后,珞葭便起身离开了,塙麒自然是跟了上去的。

    只是,塙麒虽然因为想到了巧,心情有些低落,但还是注意到了,珞葭似乎也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但塙麒并不太确定,即使跟着她也算是不短的时间了,可依旧看不透她的情绪。珞葭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永远都是那样平静无澜。若连她的情绪都看不透,想要猜测为什么不高兴,就更加不可能了。于是,塙麒只能将这疑惑放置一边。

    出了店后,珞葭只是不急不徐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像是在想着事情。

    其实,从离开芳开始,她就一直在想了,以后到底要做什么?

    她向来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所以,只能这样漫无目的地旅行。可即便如此,也该有个目的地吧,难道真的一直这样,走到哪算哪?

    不过,她倒也并不排斥这样的生活,本就是个无所求的人,所以总能很容易安定下来,适应任何的生活状态。

    然后,禁不住想到身后跟着的塙麒。不知道他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倒不是不喜欢他跟着,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更何况,她现在已经退下仙籍,迟早要死的,难不成他打算一直这样跟着她,直到她死不成?不过,他倒是说过,想要永远跟着她,一直到他死。还真是有趣的说法,她现在只是普通人了,寿命比之神兽,要短得多呢。这么一想,才发觉,好象从来没听峯麟提到过麒麟的寿命问题。既然王是不老不死的,那麒麟自然是一样的了。那还没选择王的麒麟呢?

    罢了,不想这些事情了。

    珞葭微微顿了顿脚步,转过身看了眼,却发现塙麒正看着不远处,像是有些淡淡的讶异。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普通的浅紫色衣裳,顾盼之间,却带着明显的高傲,还有浅淡的凌厉。珞葭微微皱了下眉头,那小女孩神色之间,丝毫没有孩子的稚嫩,再如何早熟,也不可能将青涩完全褪去。目光一转,便想明白了,估计也是个拥有仙籍的人。

    然后,察觉到小女孩身边的高大男子,也将目光投了过来,不过,并不是看着珞葭,而是看向塙麒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之后,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便朝塙麒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样高大魁梧的人,神色间却泛着随性的温和。

    只是一种直觉,告诉珞葭,他跟塙麒有一种类似的气。心念一转,隐约发觉他没有完全隐藏住的发色,几缕金发,随即便了然。

    那么,那个小女孩,难道就是供王?

    禁不住再次将目光转过去。

    而此时,那小女孩,似乎发觉了身边男子的异样。头微抬,目光轻轻扫过去,只一眼,那男子便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小女孩亦将转首看过来,不过,虽然身边的男子跟她提到的是那个一身白衣的人,可她却将目光转向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于是,就这样,目光交汇间,珞葭的眼里,平静无波,仿佛是冰封千年的湖泊。而那小女孩,眼里带着三分探究,三分漠然,三分责难,还有一分是难解的笑意。

    “主上,不知道塙麒怎么会在这里。”高大的男子,供麒,有些疑惑地说着。

    “笨蛋,自然寻找巧国的王了。”话是这样说,小女孩,供王珠晶却依旧看着一身黑衣的珞葭,心里早已了然。毕竟,这一百几十年不是白活的,多少还是有点观察力的。不像身边这麒麟,活多少年都是那么笨。

    “不知道找到了没有。”像是叹息般,供麒轻声说着。

    “找到了。”珠晶只是随意地说了句,却令供麒一下愣住了。

    “什么?”供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找到了?那怎么还不回巧国。”

    “不回去,总有他们的理由吧。”珠晶的回答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然后突然转身要走。

    “主上?我们就这么走了吗?”供麒似乎有些淡淡的不忍。

    “你这笨蛋麒麟又在想什么啊。巧国的事情,自然有别人去操心。你要是那么闲,倒不如想想刘王失道对恭的影响吧!”珠晶的话里,透着一丝不满。

    “主上!”供麒似乎有些淡淡的惊慌。

    “怕什么,连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谈论刘王失道的事情呢。恭跟柳的边境已经出现妖魔了,或者说老早就出现了,只不过最近多了起来而已。真是麻烦,芳好不容易安定了,这回又是柳的,难道就不能让恭的邻国安稳点吗?而且,这柳国,还真是个古怪的国家。连是不是失道都让人没办法确定。要真的失道了,赶紧退位,选出新王,总好过这样一直拖着啊。”

    “主上,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或许是珠晶的话,越见离经叛道,让一旁的麒麟忍不住出声阻止。不过,结果却惹来供王的一记冷眼。

    “木头脑袋!你以为这样一直下去,柳国的百姓生活就能好点吗?倒不如干脆重新开始。”

    供麒只是微微低了低头,像是不知道如何反驳。

    而珠晶忽然又回过头,看一眼那一身白衣的塙麒,和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虽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颜色,却意外给人一种契合的感觉。

    身旁的麒麟没有看到,此时的珠晶,眼里泛起沉色的沧桑,隐隐透着无奈与浅淡的伤感,轻轻叹了口气。转回身时,神色一瞬间变幻,坚毅而凌然,看向霜枫宫的方向。王宫里的玉座,那上面承载着的,是一个国家所有百姓的希望。

    恭,应该还可以走得更远的吧。

    她所能考虑的,只有如何让现在这种平和走得更久一点,一点点地延长,仅此而已。

    这一刻,她已经忘记了,身后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忘记了,远方还有一个国家,此刻正一片荒芜。

    她目光坚定,且有些淡漠,却又似乎灼灼生辉、璀璨耀眼。

    珠晶最后回头的那一眼,令珞葭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侧过头,看向塙麒时,恰好他也正看过来,发觉珞葭看她时,微微有些疑惑。

    这时,珞葭忽然想起之前在客店里听到的,他们在谈论柳国的同时,偶然间提到了巧。

    “不知道巧国的麒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还没有选出王,巧还真是不幸,遇上这么个没用的麒麟。”

    听到这话时,珞葭面色禁不住微微一沉。

    麒麟的职责是寻找王,他确实找到了,只是她不愿意接受而已。他并没有错,可她也没有错。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她去背负那个国家。她不懂得悲天悯人,向来心性冷漠,所以不会去同情那些百姓。她也不喜欢权力富贵,从来对身外之物没有太大的欲望,所以对玉座并没有什么向往。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守护一个国家。

    不过,当时,塙麒似乎并没有听到那话。

    但是,连在恭都能听到这样的言论,那在巧,那些人又是如何评价他的。恐怕,类似的话语,他早就听过不少了吧。

    不过,珞葭有些奇怪的是,塙麒跟了她这么久,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她回巧之类的话。

    是因为放弃了吗?可如果放弃了,为什么还一直跟着?可若是不放弃,又为什么从不开口?

    虽然,即使他提出了,恐怕结果还是一样的。

    忽然,珞葭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知道,即使他提出来,她也不可能同意吗?应该不会的吧,连话都没说过多少,应该不可能这么了解她的脾气的吧。

    压下心里淡淡地疑惑,依旧慢慢地走着。

    找到一间旅舍,住下后,开始考虑起之后的行程来。

    可是,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地呢。

    忽然在想,或者,去巧看看?不过,似乎距离太远了。

    那就去柳吧。

    两天之后,珞葭便离开了连樯。

    她的骑兽是吉量,带着白色条纹的红鬃马,眼睛是很漂亮的金色。以吉量的飞行速度,两天就可以飞跃一个国家,不过,珞葭并不急着赶路。所以,从连樯出发,一路缓行,到达边境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恭的这个边境城市,叫琏水。

    只是,似乎琏水的戒备颇为森严。珞葭知道,在这里,各国之间是不可以任意派兵的,那称为“牍面之罪”,而代价则是王的性命,所以,一般在边境,不会特别派驻比较多的军队。

    但在琏水,街道上,却时常可以看到来往巡逻的士兵,明显较之其他城市要防卫严格。不过,那些士兵并没有盘查来往客商,像是在防备着别的什么。

    而且,这个城市的繁华之下,又隐隐带着冷肃,令人不自觉地戒备起来。

    然后忽然间,珞葭便想明白了,是防备着妖魔。早就听说了,柳的边境时常出现妖魔,甚至有越境跑到恭来的。

    出现了妖魔,意味着国家已经衰败了。只是,据说,四十多年前,就出现过妖魔,当初,本以为柳快不行了,却没想到一直拖了这么久。没听说过王失道退位,但妖魔却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恭的百姓眼里,现如今的柳,似乎是谜团重重。

    对于这些,珞葭自然不会去在意。听到了便记下了,至于柳,既然决定了去,那就去看看了。

    穿过边境的时候,珞葭递上旅券时,负责守卫的士兵朝她看了看,目光晃过骑兽背上的剑时,又回头朝珞葭看了看。这样的打量,令她微微有些不愉。不过,士兵很快便放行了,神色倒也恭敬,临走还交代,要小心妖魔。珞葭只是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只是,当面对另一片土地的时候,珞葭还是禁不住愣了下。

    远远望去,一片苍茫,竟看不到一丝绿色。

    想到在恭国,这一路行来见到的繁盛,在看着眼前这荒芜的原野。仅仅一山之隔,竟是如此截然不同。

    虽然芳也算不上很好,但单焰即位七年了,一切都透着一股生机。而眼前的柳,却明显散发着沉沉死气。

    王,对一个国家的影响,竟是如此的大。

    虽然这是早已经明白的道理,却远没有此刻感受强烈的。

    然后忽然之间,想到了巧,那个国家,多少年没有王了?那个国家,比眼前见到的,还要衰败吗?

    微微侧过头去,便看到了塙麒。看到了他脸上深深的哀伤。

    珞葭忽然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她依旧无心继承那个国家。

    真的无心。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一章深之默言

    穿越高岫山,见到柳的荒芜时,虽然有些惊讶,但其实也仅仅只是一瞬的念头。

    以珞葭的性情,对这些并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这样的情境,却对塙麒有不小的影响。

    而对于这一点,珞葭似乎也发现了。因为,自从进入柳国后,塙麒时常会无故的出神,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珞葭已经走出很远,然后他又匆匆追了上去。

    其实,对于塙麒心中所想,珞葭大概也能猜到,估计是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了巧了。

    只是,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对此无动于衷却也是事实。

    不会接受那个玉座,这是从一开始就笃定的,此刻也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进入了柳之后,珞葭便加快了飞行速度,毕竟对这里不熟悉,不清楚哪里有城市,所以只能尽量赶在天黑前进城了。不过,在边境附近,应该是有城市的吧。

    这样想时,视野里便远远出现了城墙的淡影。于是,便放慢了速度,降落到地面上,让骑兽慢慢地跑去。

    进城之后,发觉这个叫“汨岚”的城镇并不大,而且有些萧条冷清。

    而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珞葭和塙麒,免不了引起人们不小的注意。

    一个冷淡微寒的黑衣女子,一个绝色倾城的白衣男子,这样的两人,本就是极惹人注目的,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边境小城里。

    只是,在他们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珞葭和塙麒时,天空里忽然出现的暗影,让路上的行人一阵慌乱,忽然得奔跑起来,面色带着明显的恐惧。

    珞葭微微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天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妖魔吧。

    其实,来这个世界七年了,珞葭真正见过的妖魔,也就只有峯麟和塙麒的使令而已。上一次去黄海时,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且,大概是运气好吧,居然没遇上妖魔。

    那么这一次,算是她第一次真正遇到妖魔了。

    听说过妖魔的恐怖与残忍,还有它们是多么强悍的说法,却从未见识过。

    再如何厉害,也就只是一只畜生而已,珞葭的心里,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她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即使认为妖魔未必可怕,见到天空的红影渐渐靠近时,依旧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从骑兽的背上取下剑时,发觉这吉量微微有些躁动不安,那是不是代表,这妖魔或许比较强悍呢。动物的直觉往往比人要准的多。

    这时,塙麒突然出现在珞葭身边:“主上,是赤鷩。”他说话的同时,地面上突然凭空窜出一墨一绿两只妖魔,迅速朝天空里的妖魔迎了上去。

    “赤鷩不是一般的妖魔,炼羽和杳箬对付起来恐怕有点吃力,主上请先离开。”说完,塙麒有一声轻唤,“苍氲,带主上到安全的地方。”

    “是。”应声之后,出现的,便是塙麒的女怪。

    此时,塙麒正皱着眉看着天空里,互相纠缠的三道身影。他刚才下意识地站在珞葭面前,所以,并没有发觉,现在的珞葭,脸色有些异样。

    她淡淡地看了眼想要保护她的塙麒。印象中,这麒麟,时常会流露出浅浅的忧伤,总给人感觉有些脆弱的样子,只是,这一刻,神色间却意外的坚定。令她禁不住有些怔忪。

    一瞬的怔愣之后,珞葭把目光转向苍氲,她一出现便看着珞葭,应下塙麒的命令后却始终没有对珞葭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有些微微的冷,透着一丝倨傲一丝责备。

    与菱夭完全不同性格的一只女怪。珞葭也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苍氲?”发觉自己的女怪,出来后,并没有按照命令带珞葭离开。塙麒禁不住又唤了声,声音里,有些微微的催促。

    可是,转过身来,看了眼珞葭后,却恍惚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还是有些疑惑。

    “主上?请赶快离开。”语气已经恭敬,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让珞葭又转头看向他。面色依旧冷淡,眼底也仍然是一片平静。塙麒完全看不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突然间,“砰——”一声巨响,炼羽和那只妖魔一起跌落到地上。它们落下时带起的风浪,竟让珞葭微微有些身影不稳,不过眼角余光看向塙麒时,却发现他皱着眉,笔直地站着,身体稍稍往旁一移,挡在了珞葭的前面。

    它们原本在天空里缠斗,似乎没觉得如何惨烈。但此刻近在眼前,才发觉,三只妖魔的一声声鸣叫,震得耳膜竟有些微微的疼,还有翅膀振动带起的风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它们每一爪下去,是那样的狠厉。

    此时,空气泛起的淡淡血腥味,令塙麒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赤鷩是很厉害的妖魔,他并不确定一定能够降伏。如果没有珞葭,倒也可以一试。可现在必然要以她的安全为主。

    所以,本打算让炼羽和杳箬将它拦在空中,让珞葭先离开。

    而它们一旦缠斗起来,必然会有血腥,这肯定会影响到他,再去降伏,恐怕不太可能了。

    只是,没料到,苍氲没有带珞葭立刻离开,而且这只赤鷩居然这么厉害,才这么一会,竟然就让炼羽受伤了。

    这时,地上一墨一赤两只妖魔突然又分开,炼羽似乎是翅膀受伤了,而那只赤鷩突然向着天空一声尖锐鸣叫,竟像是朝天空里的杳箬示威。

    叫声未歇,杳箬突然俯冲下来,而那只赤鷩居然不避不让,似乎打算承下这一击。

    只是,忽然间,塙麒身后闪出一道黑影,身影缥缈,恍若淡影,极快得跃起,从赤鷩眼前闪过,银色的寒芒闪过,突然传来赤鷩的悲鸣。

    像是与那道黑影呼应般,天空里的杳箬丝毫没有减速,直冲而下,一旁的炼羽也急速跃起,朝赤鷩扑去。

    那黑影落地之后,却正是珞葭,她手里提着剑,锋利寒冷的剑刃上,带着一缕血丝。

    这剑,是临行前,单焰送给她的。当初拿到剑时,珞葭便知道,这绝对不是凡品。刚才,她发觉,这只妖魔身上的伤痕很浅。炼羽和杳箬的利爪,那样狠狠地抓过去,竟只有这样淡的伤痕,珞葭便明白,它的毛皮必然极硬。那么唯一的弱点,也就只有眼睛。所以,她抓住机会,飞身而起,朝赤鷩的双眼迅速的划过。

    赤鷩在眼睛瞎了之后,显然不敌炼羽与杳箬的联手合击。只是,却依旧没办法带给它太大的伤害。

    此时的珞葭,站得有些远,估量着手里的剑能不能刺入这妖魔的身体。

    手紧紧握了握剑柄,正打算上前一试,却突然被拦住。

    此刻的她,全身戒备着,所以,很明显地察觉到,塙麒的气息是突然出现。

    “主上,请不要再以身涉险。”塙麒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责备。

    但是,珞葭将目光转向他,眼底透着些微的寒意。

    “让开!”那样冰冷的语气,令塙麒禁不住一怔。这时,才忽然间想起,这个人,连称呼她“主上”都一直在拒绝,现在的她,是他没有任何资格干预的,连保护都不被允许。手下意识地一颤。

    珞葭并没有看他,而是仔细盯着依旧缠斗的三只妖魔,寻找着可以利用的时机。

    可是,突然间,那只赤鷩突破炼羽和杳箬的围攻,振翅朝天空飞去。眼睛瞎了之后,竟还能辨别方向逃跑。

    炼羽和杳箬正要飞起时,塙麒突然出声:“不要追了。”

    而珞葭,只是看着渐渐飞远的红影,若有所思的样子。

    见识这一战,她才真的明白妖魔的强大。赤鷩,倘若是她独自面对,恐怕只有想办法逃跑了。

    那只赤鷩逃跑之后,炼羽和杳箬也隐去了身形。

    这时,街道上,只剩下珞葭和塙麒而已。而这里,经过一场打斗之后,早已经是一片狼藉。

    珞葭收起剑,回头寻找骑兽时,却发现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刚才跑掉了。

    而此刻,原本纷纷逃避的人,渐渐也出现了,只是,或许是有人看到了刚才那一场打斗吧,所以,看向珞葭和塙麒的目光里,透着复杂的畏惧与感激。

    眉一轻蹙,珞葭便转身离开,朝城门走去。惹来纷乱,是她最不喜欢的,那往往意味着可能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只是,出城之后,珞葭却有些微微犯难了,没有骑兽,难道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吗?

    不过,走就走了,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而这时,原本远远跟着的塙麒,快步追了上来,赶到她身边时,迟疑着开口:“主上,主上打算去哪?可以让使令载去的。”

    其实,珞葭很想告诉他,不要叫她“主上”,只是,这话她似乎也说过好几次了,但塙麒却完全置若罔闻,所以,她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麒麟,真的很执着呢。

    而现在,塙麒提出的建议,让珞葭禁不住微微一怔。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问他的一个问题:“除了给我带来麻烦,你还有什么用?”

    那个时候,对于独来独往,而且有些讨厌麻烦的自己来说,这个太过漂亮的塙麒,真的太惹眼了,恐怕真的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而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用。

    而此刻,却令她忽然有一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脸色依旧平淡,珞葭看向塙麒时,目光里透着浅淡的笑意。这让塙麒有些怔忪。

    然后,珞葭淡淡地点了点头,说:“带我到下个城市。”她并不是会执拗地做一些无谓的坚持的人。

    大概是没料到珞葭会这么快答应下来,塙麒稍稍愣了下。然后,刚想唤出炼羽和杳箬时,才突然想起,之前的打斗,它们都受伤不轻。

    抬头看向珞葭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过,珞葭似乎是明白了,开口问道:“会飞的使令,只有那两只?”

    塙麒点了点头,面色却有些尴尬,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开口道:“还有我。”

    珞葭看着他,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道:“原来你还有点用处啊。”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声音也如往常,清冷微凉。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

    而塙麒却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忽然间,脸上绽开轻浅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喜悦。随即又朝珞葭追了上去。

    步行的速度,与吉量的飞行根本没办法相比。不过,珞葭并不急着赶路,而且,连目的地都没有,所以也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了。

    一直到天渐渐开始要暗下去时,珞葭才想,或许,今天晚上真的没地方住了。不过,没多久,却隐隐看见了一个村子。刚想加快脚步,身后的塙麒却突然出声将她唤住。

    “主上。”珞葭转过头时,发现他紧皱着眉头,“很重的血腥气,而且,还有妖魔的气息。”

    “你留在这,我去看看。”珞葭只是淡淡地说着。

    “可是……”塙麒刚想说什么,却被珞葭一个眼神止住了。于是,只是应了声“是”便站在了原地。

    看着珞葭往前走去时,塙麒低声唤道:“锦绡,跟着主上。”

    其实,塙麒叫住她时,她也已经闻到了风里吹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走进村庄时,凝神倾听着周围的生息,似乎并没有活人。

    然后,走了会后,珞葭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盯着某个方向,因为,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在奔跑的感觉。

    等到声音渐近,然后转角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是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

    大概是没料到还能见到人,他看到珞葭时,明显愣了下,但奇怪的是,竟很快又转身往远离珞葭的方向跑了。

    珞葭正觉得疑惑时,脚下传来一个声音:“主上,有妖魔追着那少年。”

    虽然没听过这声音,但大概可以猜出是塙麒的使令,只是,它的话,却让她忽然明白了,刚才那个少年是故意不往她这里跑,是怕把妖魔往她这里引。

    明白了这点,让珞葭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去救下他。”珞葭只是淡淡的一句,然后,便察觉到刚才身边的气息便消失了。而她也朝着那少年的方向追去。

    没一会,珞葭便能看见那少年的身影,他握着一把匕首,靠着墙,与那妖魔对峙着。

    他神色镇定,似乎并没有害怕,目光竟透着淡淡的冷意,那是一种见惯生死的目光,是珞葭很熟悉的目光。

    那只妖魔,有些像狼,体型并不大。它似乎正打算扑上去,却见旁边阴影里突然窜出一只有些像老虎的大家伙,黑色的皮毛,全身赤色的斑纹,正是塙麒的使令锦绡。

    不过,那只有些像狼的妖魔,却似乎机灵的很,锦绡一出现,它好象知道自己敌不过的样子,立刻逃开。而锦绡马上追了上去。

    见那少年没什么事了,珞葭也不走过去了,两人隔着远远的距离。那少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珞葭,沉默了会,突然说道:“我叫澈虞。”说完,便转身走了。

    真是个古怪的少年。

    珞葭刚想离开这村子,转回身时,却看见塙麒向她走来,紧蹙着眉头。

    跟在峯麟身边七年,珞葭自然知道,麒麟是最怕血的。只是,峯麟向来被保护的很好,在珞葭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让峯麟见到血过。

    之前,遇到赤鷩时,她便发觉塙麒在见到血时,便皱起了眉头。而此刻,看着塙麒的样子,似乎很难受,好象,麒麟对血的排斥,比她以为的要严重的多。

    经过他身边时,珞葭没有说话,只是朝村外走去。而塙麒自然是跟着离开的。

    等他们走出村子有些远时,脚下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塙麒,我看过了,没有活下来的人了。”

    “恩。”塙麒只是淡淡的应了声,但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色。

    “主上,刘王可能真的……失道了。”塙麒虽然唤住了珞葭,但话却又似乎并不是对她讲的,像是叹息般,说出失道两字。

    珞葭看着他,然后微一思索,忽然说道:“去芝草看看吧。”

    “恩。”塙麒应了声,跟着走在珞葭身后。

    可是突然间,他才发觉,刚才,珞葭那话是对他说的,那是不是代表,她默许了他的跟随?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二章绛之封印

    默许了他的跟随吗?

    其实,珞葭自己也不知道。

    只不过觉得,既然塙麒这样一直跟着,那就让他跟着吧,如此而已。

    难不成还要想办法甩开他?那真的是很费事的。

    而且,他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对于这样的人,珞葭也不会因为他的存在,下意识提起戒备之心。

    “刚才那只使令,不会飞吗?”

    珞葭走在前,而塙麒在她身后跟着,两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走着。而珞葭突然提出的问题,让塙麒稍稍愣了下,才明白她提到的是哪个。

    “恩?锦绡啊。”微一踌躇,塙麒才说道,“锦绡……它脾气不太好,向来不愿意载人。”

    珞葭转头朝他看了眼,似乎有些意外。

    “使令应该是不可以违背麒麟的命令的吧?”珞葭随意地提出疑问。

    “我还有炼羽和杳箬在,所以,它不愿意,也就随它去了。”塙麒似乎也知道,这样子的情况,稍稍有些奇怪,说话时,禁不住有些迟疑。

    珞葭没再说什么。

    于是,两人之间又恢复了静默。只能听到隐隐的风声,从远方传来,于旷野之上,呼啸而过。

    突然间,地面上荡开细微的水纹,珞葭微微侧了侧头。

    然后,之前那只黑底赤纹的老虎模样的妖魔,也就是锦绡,突然现身。

    塙麒愣了下,而珞葭只是淡淡地朝它看了眼。

    锦绡出来后,只是走到珞葭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他们走着。甚至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锦绡?”塙麒禁不住泛起疑惑。

    塙麒的唤声,让锦绡扭头朝他看了眼,但没有应声,依旧只是慢步跟随着。

    或许是这使令向来如此,有些不怎么听话吧,塙麒见他没应声,也就没再追问什么。

    珞葭朝它看了眼,禁不住于心底泛起一缕笑意,还真是只奇怪的使令。

    许久之后,锦绡突然停了下来,微微弓起身体,那是危险的信号。

    珞葭顺着它的视线朝前方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是,仅仅是一种直觉,似乎有什么在靠近。

    转头朝塙麒看了眼,却发觉他面色有些苍白。而此时,锦绡竟慢慢往后退,它在害怕着什么。

    珞葭收敛心神,目光注视着前方,握了握手里的剑,提起了戒备。虽然面前依旧空无一物,但却隐隐察觉到了一缕微薄的气息。

    然后,像是突然之间,空气里出现一个淡影,片刻之后,渐渐清晰起来。

    是人?

    可是,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吗?

    他身着一袭飘逸长衫,纯白的底色上,绘着只只血色的蝴蝶。素色与明艳之间,荡漾开缥缈香色。樱色的长发,在身后轻曼起舞,于风里,纷扬凌乱,散着淡淡的血腥气。而那双纯粹血色的双眸,却恍若是血的桎梏深渊,隐隐暗芒,那是嗜血的邪佞之色。嘴角淡笑,飘忽而虚幻,晕染出蛊惑人心的妖魅邪异。美得惊人,却也像是致命的毒。

    珞葭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只是冷冷地看着。

    而身后,传来有些异样的气息,塙麒似乎不太对劲。

    珞葭退后几步,走到塙麒身边,他半跪着,似乎很虚弱的样子。眼睛却依旧盯着前面那个身影,有恐惧,亦像是想挣脱什么。

    她朝那个突然出现的人看了眼,他依旧浅笑着,只是看着他们,目光里,却恍若荒漠。

    珞葭稍稍移动了下,挡住了塙麒的视线,他像是微微一怔。

    “塙麒!”这是珞葭第一次叫他。声音冷凝如冰,透着清晰的寒意。

    而这一声,却令塙麒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塙麒还是站到了珞葭身前,目光坚定。

    “主上小心,他是妖魔!”

    闻言,珞葭朝那人轻淡地扫了眼。妖魔也有人形的吗?

    然后,又看了看塙麒,难道他不明白吗?此时,以他的虚弱,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她。更何况,他难道忘记了吗?她完全拥有不需要被保护的能力。

    “呀?不受影响了啊。”这时,那个樱发男子突然一笑,漫不经心地说着。

    他应该很强的吧,而塙麒,之前估计是被这先入为主的观念占据,才会一不小心被他的气息压制住了。

    “不过,你居然一点也没有影响,好有趣呢。”他看着珞葭,又说道。

    “这种东西,对我没用。”珞葭只是冷淡地回道。

    他挑了挑眉,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依旧戒备着的塙麒看了眼,脸上晃过一缕轻笑。他根本完全没把塙麒放在眼里。

    然后,他抬起手,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见蜿蜒缠绕的血色纹路,一直向手臂延伸,于袖间消失。他手指微微一晃,指尖忽然出现一只血色的蝴蝶。

    似乎是自言自语般,他轻声说了句:“我赢了。”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手轻轻一抖,那蝴蝶便朝天空里飞去,渐渐消失。

    之后,他又看向珞葭和塙麒:“跟我去芝草吧。”这样说时,他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似乎温和而随意,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而眼底,依旧是一片荒漠。

    “你到底想干什么?”塙麒冷着声问道,脸上带着微薄怒意。

    而珞葭却只是看着,若有所思。

    “你真的不怕我了吗?”他依旧问得漫不经心,眼波流转间,泛起忽明忽暗的血色,“麒麟,应该是很怕我的。”

    塙麒没有回答,可珞葭却知道,他在害怕,他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身体微微地颤抖。

    珞葭微微叹了口气,越过塙麒,走向那个樱发男子。

    “主上!”塙麒想拦住她,却被她冷冷一眼给制止了。

    珞葭走到那男子面前,一袭的黑色,森森冷然,恍惚间,竟将他的邪魅淡淡地消弭于无形之间。

    “你是谁?”珞葭只是轻淡地问了句。

    “我是谁啊,我确实是妖魔,不过名字嘛,是不可以说的。妖魔的名字,要是被知道了,那可是很麻烦的呢。”他说话时,略有些轻慢,然后,忽然转头看着珞葭,嘴角又是一缕淡淡的魅惑,“不过,你居然一点也不怕我,你该是看得清楚,我随时可以要了你们的命哦。”他尽管依旧笑着,可眉宇之间,却泛开锋利寒芒,淡淡的杀意,透过空气传递过来,冰冷而凌厉。

    珞葭却依旧目光淡漠,轻轻地扫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妖魔,毕竟只是妖魔。”

    她的话,让那男子微微一怔,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珞葭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是说道:“去芝草是吧?正好我也要去。所以,如果你要同行的话,最好收起身上的血腥气。”她依旧语气平淡,似乎眼前这个男子,仅仅只是偶遇的同路人。

    他稍稍沉默了会,才说:“怎么收起来啊。”语调微扬,竟带着几分狡黠。

    只是,珞葭似乎并没有兴趣跟她兜圈子,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那男子耸了耸肩,状似无奈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这时,塙麒才走上前来,虽然依旧满心疑惑,但至少,此刻,他也已经明白了,这个妖魔,暂时没打算对他们做什么。而且,既然珞葭没打算问他缘由,塙麒也暂且放下疑问,不过,对那男子的戒备,却真的难以放下。

    于是,原本只有两人的旅途,就这样,突然得成了三人。

    珞葭依旧沉默着前行,而塙麒也依旧在她身后跟随着,但那个樱发男子,却似乎不是喜欢安静的人。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怕我呢?人类对于强大而且未知的一切,不都是会害怕的吗?”他似乎执拗地想要从珞葭那得到答案。事实上,他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了,只是,珞葭始终没有理会,一直沉默不语。

    可是,或许是真的被他问得有些烦了吧。珞葭朝他看了眼,然后淡淡地回道:“你确实给我看到了你的强大,但也仅此而已。那时候,你心里真的有杀我的念头吗?”再如何强大,倘若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何需畏惧,只是,很多人并不明白。人,总是习惯了先下手为强。曾经,那个人也是那样。

    而且,对杀气,她太熟悉了,之前,这个樱发男子,有没有真的想要杀她,太容易看透了。妖魔毕竟只是妖魔,没有人那样诡谲复杂的心思。其实,或许,人才是真正的妖魔。

    她的话,让那樱发男子微微有些怔忪。他看着珞葭,收敛了总是挂在脸上的浅笑,似乎陷入了沉思,只是,目光里,依旧是朽色荒漠。

    而跟着后面的塙麒,轻轻皱了下眉头,似乎也为了什么而心思纠葛着。

    走着走着,突然间,那樱发男子停住了脚步,然后喊住珞葭:“喂!你不会打算这么走到芝草吧?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珞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脚步不停,随口回了句:“我不急着赶路。”

    他微微一怔,嘴角一撇:“可是我急啊!”

    而在他这一停步间,塙麒也越过他,继续朝着珞葭走去。塙麒没有说什么,只是朝他看了看而已。

    “喂……”见珞葭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不得不快步赶了上去,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珞葭没有理他。

    “喂,你让那麒麟载你啊,以麒麟的速度,很快就能到芝草的。”他又转头看着塙麒,“喂,月麒麟,是不是啊?”

    塙麒看着他,心里又禁不住泛起疑思,微一沉吟,才开口道:“你可以从我的气息中看出我是麒麟,从我的发色里知道我是月麒麟,那你知不知道我是哪国的麒麟?”

    那樱发男子稍稍沉默了下,才回答:“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妖魔从来是不理世事的,更何况是你这样能够转化成人形的强大妖魔。”塙麒的声音,渐渐转为冷肃,压下的戒备之心,又不由自主地升起。

    而那男子却只是轻浅一笑,似乎对他的态度没怎么在意:“你倒不如干脆问我,为什么要找上你们吧。”

    塙麒没有说话。而珞葭却只是回头朝他们看了眼,依旧往前走着,对他们之间的对峙视而不见。

    那男子看着塙麒,突然叹了口气:“唉,本来是想,一出现就吓吓你们,好让你们乖乖跟我走,看来实在是失策啊。不用这么防备着我的啦,你那个主子不是也说了吗?我不会害你们的。”

    塙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似乎没打算就此让他搪塞过去。

    “一个什么也不问的主子,和一个什么都想问的麒麟。”那男子低声嘟囔了句。然后朝珞葭指了指,“喂,她要走远了哦,你不追上去,要跟丢的。”

    见塙麒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他微微叹了口气,才说:“其实也不是不能告诉你,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不过跟人打赌,看谁先找到你而已。”

    “为什么?”塙麒似乎不太明白。

    “为什么啊,他是因为想要找你但又找不到,我是因为觉得无聊,然后我们就打赌了。”

    他的话,却让塙麒听着更加糊涂了,拧着眉,问道:“你说的他是谁?”语气里透着微微的烦躁。

    “到了芝草,你们见到了不就知道了啊。”他似乎并没有说出答案的打算。

    而塙麒却也不再追问,面色渐渐平静,缓缓开口:“既然,要找的是我,那我现在立刻就跟你去芝草,以我们的速度,很快就可以到的。”

    这话,却令那樱发男子轻轻挑了挑眉,突然嘲讽一笑:“你怕我对她不利,想把我带离她身边?”

    而此时,珞葭也已经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转过身来。他们看不到她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塙麒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你们要找的是我。”

    “本来要找的是你,可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巧国的新王,自然要连她一起带过去了。”

    塙麒禁不住面色一沉,冷声问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塙麒。”突然的声音,是珞葭转过来,唤住了塙麒,“载我去芝草。”她依旧面色平淡,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想法。

    塙麒看着珞葭,稍稍迟疑了下,才应声道:“是,主上。”

    而那樱发男子,则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看珞葭和塙麒,似乎有些淡淡的恍惚。

    当远远望见那水蓝色的湖泊时,塙麒告诉珞葭,湖畔的那个城市,便是芝草,柳的王都。

    芝草的周围缺乏树木,因为从别的地方运来并不方便,所以便直接切割凌云山的山石筑房,那些山石,皆为白色。而屋顶的木材和瓦却都是深深的墨色。城市里的铺路石也都用的是凌云山的山石。

    珞葭看着那个纯粹地以黑色和白色构成的城市,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喜欢。然后又看了眼耸立入云的凌云山,灰白色的山峰上,隐约可以望见零落的翠色,那是芬华宫吧。

    当他们一行三人,进入芝草城时,免不了又惹来一些注目。

    本来,只有塙麒和珞葭,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再加上那个樱发男子,自然是更加显眼了。

    其实,珞葭也曾想过稍稍改换下装扮,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的念头而已,随即便放弃了。与其费心换装,倒不如任由别人注目了。而且,恐怕,藏起了容貌,一样会惹来旁人的好奇。

    珞葭和塙麒随着那樱发男子,走进一家旅店,跟着他穿过大厅,来到一处庭院里。

    走进庭院时,他们便看到了坐在院中石桌旁的少年。一袭深蓝色,黑色长发,用发带扎着,输理得很整齐,因为背对着,所以看不到脸。一只血色的蝴蝶,在他身边轻盈飞舞着。

    当那樱发男子出现时,蝴蝶便离开那少年,飞到他身边,然后便消失不见。

    这时,那少年转过身来。

    “是你?”

    “是你!”

    看清那少年的脸时,珞葭和塙麒齐声开口。

    珞葭只是有些疑惑,而语气依旧是往常的淡漠,只是有些意外,会再见到这个少年。

    但塙麒的声音里,却透着明显的惊讶,还有一些隐约的惧意。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地退后了步。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三章殇之序曲

    这是一间茶楼。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男子。

    其中一人,散漫地靠着椅背,一手随意地放在腿上,另一手搭在桌子上,各个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纯粹只是无意间活动着手指而已,但却颇有自得其乐的味道。他一直面带微笑,神色悠然,仿佛这个男子,天生就是这般,不会拧眉抑郁。他看着窗外,稍稍扬起嘴角,泛起几缕兴味之色,自然而随性,眉宇之间散着几分俊雅。

    而他对面的男子,左手臂靠在桌上,右手端着茶盏,轻轻摩挲着。他是个神色明朗的人,脸上一样带着微笑,而微笑之中,透着熠熠辉芒。与另一人的散漫不同,他的身上,带着几分优雅贵气。他侧着头,也看着窗外,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而此时,对面的旅舍门口,正是珞葭、塙麒和那樱发男子走了进去。

    一黑一白,还有一缕血色,异常得惹眼。

    这边两人收回目光时,相视一眼,各自眉眼含笑,目光狡黠。

    神色明朗的男子轻笑着开口:“不是一般人呢。没想到来趟芝草,能见到这样的人物。”

    而那个神色悠然的男子挑了挑眉,状似叹息着说道:“那个樱色长发的家伙,像是满危险的啊。”

    此语惹来对面那人一串笑声,随即一声轻哼:“这天底下,会有你风汉怕的人?你这家伙,连天帝都不怕吧。”言语间,尽是揶揄之色。

    被称作风汉的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紧锁着眉,嘴角却带着笑意,半真半假地说着:“怕啊,我怕的人可多了。”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却先笑了。

    对面神色明朗的男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风汉淡淡歇住笑声,忽然问道:“利广,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那叫利广的男子,微微思索了下,才回答道:“大概有五十年了吧。上次见面也是在芝草。”

    “五十年了啊。”风汉缓缓地说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又说,“没想到,五十年后,芝草还是那时候那个样子。”

    利广朝他看了眼,明白风汉真正想说的意思,所以禁不住稍稍皱了下眉,收敛了下笑意,跟着说道:“是啊,那个时候,本以为柳已经快不行了。可后来竟渐渐好起来了。当初,对柳的衰败真的觉得意外,而后来的好转,也实在有些奇特,依旧会听闻妖魔出现的传言,但王却一直没有失道退位。只是,拖到了现在,终究还是不行了吗?”

    “这些年,像是在挣扎。”风汉淡淡地接口。

    “挣扎吗?可惜,还是逃不过啊。本以为柳能够坚持到三百年那座山的。”他曾经在柳国四处游历过,感觉从刘王登位开始起,一直都走得很顺利,似乎毫无问题。柳的第一座山,很好地越过了,只是,一山之后,才一百二十多年,柳却在走向衰败。而这五十年的情况,更是奇怪得很,真的像是在挣扎着呢。

    听到利广的话,风汉却没有回应什么。

    端起茶,看了眼,却随后又放下。转过头,视线在茶楼内四处晃过,然后忽然停在某处。手指在桌上快速轻叩两声。

    闻声,利广疑惑着看向风汉,然后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青莲色长发的男子,发色呈那样浅淡的紫,真的非常少见。难怪风汉一眼就注意到他了。不过,风汉示意自己看他,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那男子,眉宇之间,冷厉与高傲交错,绝不是一般人。

    利广收回目光,淡淡地思索着。

    而此时,那男子或许是察觉到他们注视的目光,也朝他们这里看过来。于是,正巧和依旧打量着他的风汉目光相遇。

    偷窥被人发现,风汉倒是并不在意,依旧神色自在。而且,反而朝那男子微微一笑,轻点了下头。

    他这反应,倒是令那男子有些意外,轻轻皱了皱眉,但也不失礼数,同样点了点头,回以致礼。

    风汉收回目光时,看到对面的利广,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极力掩饰着笑意。显然是刚巧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了。

    风汉只是撇了撇嘴角,随意地肩头一耸,便自顾地喝起茶来。

    利广抬起头时,已经止了笑,但眉眼之间依旧带着促狭。

    只是,见风汉神色不动,倒觉得无趣了。目光微微一晃,又朝那男子扫去。恰好见到,有人走到那男子的桌边坐下。而那青莲色长发的男子,神色竟在一瞬间柔和了下来。禁不住闪过一丝疑惑。

    许是见到利广的面色异样,风汉也朝那边看过去。

    之前那人的对面,坐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俊美男子,神色温和,但面上带着明显的忧虑。他用布巾将头发包了起来,这让风汉忽然想起了某个家伙。

    “怎么今天遇到这么多不一般的人啊。”

    听到利广说话,风汉转回了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想起刚才走进对面旅舍的三个人。

    旅舍的庭院内。

    或许是天气有些冷,空气里,泛着淡淡的寒意。

    石桌旁坐着的少年转过身来时,眉目清晰,透着丝缕冷凝之色。

    而珞葭和塙麒的反应,让那樱发男子有些惊讶。

    “你们两个都认识澈虞啊。”

    珞葭摇了摇头,才说:“不算认识,只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是叫……澈虞,对吧?”说话间,她依旧语气平淡,目光晃过塙麒,淡淡一敛眉,他的样子,有些不太对劲。

    听到珞葭的话,那樱发男子突然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哈哈,原来你们遇到过啊,澈虞啊,看来这场赌注定了要我赢的了。”

    那叫做澈虞的少年,只是朝他轻睨一眼,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又看向塙麒。

    “蓬山公,失礼了。”他站起身,朝塙麒淡淡一礼,但脸上却未见恭敬之色。

    见此,珞葭禁不住眉一轻蹙。

    “唔,他是在你去升山的时候见到你的?”那樱发男子看着塙麒,疑惑地对澈虞问着。而对于塙麒明显的面色苍白,似乎完全没有看到,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

    “那么多人,他不可能对我有印象。”澈虞只是随意地回答着。

    “恩,看他这反应,也确实不像。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啊?”樱发男子继续问着,看起来像是对此非常好奇的样子。只是,这样的对话,似乎一旁的塙麒仅仅只是供他们研究的物品罢了。

    澈虞稍稍沉默了会,然后突然“哦”一声,像是恍然大悟:“是那个时候吧。”他看向塙麒,忽然轻声一笑,带着些许莫名的嘲弄,“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你一直昏迷着呢。”

    闻言,珞葭朝塙麒看了眼,他的脸色,真的很苍白。只是,却已经没了之前那淡淡的惧色。

    “原来,你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的人。”他们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那樱发男子在他们之间回来看了看,但什么也没问,其实,他本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而珞葭依旧面色淡漠,眼底一片静色。

    “你到底为什么找我?”塙麒有些戒备地看着澈虞。

    闻言,澈虞看了看珞葭,才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想请教下蓬山公,巧国的王,找到没。不管是否找到,我都得为将来做点准备。不过……或许,现在该称呼您为‘塙台辅’了。”

    塙麒朝珞葭看了眼,但并没有回应澈虞的话。

    “你到底是谁?”塙麒禁不住沉声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迟早会知道的。现在重要的是,两位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回巧国。”

    眼前的人,分明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是,眉间眼底,暗藏着的,却是无边漠色。说话时,字句恭敬,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怕是有所误会了。”这时,珞葭淡淡地说道。

    澈虞稍稍皱了下眉头。

    “我没有接受玉座。”珞葭用最简单地话,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让澈虞禁不住一怔。而那樱发男子却在微愣之后,仰头大笑。

    “哈哈,有趣有趣,这实在太有趣了。”

    澈虞侧头朝他冷冷地扫了眼,只是,那樱发男子显然并不在意,依旧笑得畅快愉悦。

    而此时,珞葭依旧神色平淡。塙麒却在恍惚间,闪过莫名的忧伤。

    澈虞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突然被那樱发男子打断:“不可以犯规哦。”语调微扬,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话里,透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这让澈虞下意识地捏了捏拳,似乎有些不甘,但又无可奈何。抿了抿唇,还是什么也没说。随即一甩袖,带着一些恼意,转身便往廊上走去。

    而那樱发男子亦随即跟着澈虞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朝珞葭和塙麒看了眼。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嬉笑之色,神色间,透着一缕暗伤,还有一些难以看清的阴影。眼底,恍若一片荒漠,无边无垠,亘古永恒。

    对于这两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人,珞葭和塙麒都是满心疑惑。

    只是,珞葭并不是会对这些疑惑追根究底的人,而塙麒,则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里,透着一些担忧。

    这时,珞葭朝周围扫了眼,想起之前决定来芝草也只是一时兴起。可当真到了这里,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过,芝草是个很漂亮的城市,她喜欢这样的黑白纯色。而且,毕竟是王都,似乎并没有出现过妖魔的痕迹,依旧繁华而热闹。

    珞葭走出旅舍。

    没打算在这里住下,直觉告诉自己,跟那两个人,还是别扯上关系的好,会有不少麻烦的。

    只是,似乎,只要和塙麒在一起,就注定了麻烦不断。

    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理所当然地跟着了。珞葭禁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侧了侧头,视线晃过那抹白色的身影,突然的,忍不住想要叹气。

    站在门口,抬眼间,发现对面是一间茶楼。微一犹豫,便走了过去。

    茶楼上。

    坐在窗口的两人,看到他们出来后,往这边走来,禁不住一笑。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珞葭和塙麒走进茶楼的时候,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许是见他们穿着精致吧,那伙计的脸上满是笑容。然后,引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刚走到楼上,塙麒忽然停住了脚步。珞葭只是朝他看了眼,便又往前走,在一张桌旁坐下。

    塙麒朝不远处坐着一个人看了眼,那是麒麟的气,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

    而这时,那人亦转过身来,朝塙麒看了眼。温和地笑了笑。

    彼此点头致意,仅此而已。

    塙麒走到珞葭身边,也在一旁坐下。

    珞葭朝他看了看,没问什么。

    不过,塙麒倒先开口了:“是麒麟。就是不知道是哪国的台辅。”

    珞葭朝那男子淡淡地瞥了眼,并没怎么在意。不过,视线里,余光晃见与那麒麟坐在一起的男子,青莲色的长发,俊美而凌厉。

    仅仅只是目光掠过,并没有停留。

    那伙计在送上茶后,便退了下去。

    珞葭端着茶,却并没有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主上?”大概是见珞葭的神色有些奇怪吧,塙麒轻唤了声。

    不过,珞葭并没有回应,只是放下茶盏,抬起头,朝另一处看去,那边亦同桌坐着两个男子。

    从到了楼上开始,他们就一直朝这边看着。初时,并没怎么在意,一路上过来,习惯了这种注目。只是,许久之后,依旧能感觉到那两人的视线,禁不住有些淡淡的不快。

    珞葭看着他们时,其中一人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喝着茶。而另一人发现珞葭亦朝他们看过去时,并没有避开,而是舒眉一笑,神色明朗。

    面对他莫名出现的笑容,珞葭依旧神色淡漠,平静地看着他。注视良久。直到那人脸上泛起疑惑之色,才稍稍侧了侧头,冷淡地转开目光,朝那桌上的另一个男子看去。

    这两个人,不是普通人。

    那两个男子,正是风汉和利广。

    在珞葭结束冷淡的打量后,风汉放下茶盏,双手靠在桌上,低声而肆意地笑着。

    而他对面的利广,脸上颇有几分无奈的味道。

    珞葭一边喝着茶,一边考虑着之后的打算。

    因为本就没什么目的地,而且,这城市也满合心意的,突然的念头,想要在这里住下来。虽然不知道会停留多久,但估计还是要先找个房子的了。

    珞葭忽然抬起头看着塙麒:“你到底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闻言,塙麒禁不住微微一愣。

    “麒麟要怎么样才会去找新的王?”珞葭接着又问道。

    “王是唯一的。”塙麒忽然顿了顿,又说道,“只有王死了,麒麟才会去找新的王。”

    “虽然现在已经退还了仙籍,可要等到我死,恐怕还要不少年呢,除非……杀了我。”淡淡地吐出最后三个字,珞葭并没有看塙麒,接着说道,“不过,要麒麟杀人,估计是不太可能的。命令使令去杀人的话……”

    珞葭的话还没有说完,塙麒突地霍然站起,双手紧紧攥着桌沿。

    此时,这楼上,虽然只有五六桌客人,但塙麒本就是极惹眼的,他这一突然的举动,一下便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珞葭朝他淡淡地扫了眼。

    塙麒坐下来后,才缓缓说着:“大概……七八年后吧,又会出现新的王。”那时候,麒麟也是新的了。塙麒并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只是,语气里,透着微微凉意。

    珞葭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悲凉。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随即,忽然禁不住想问。

    为什么,麒麟要对王那么执着。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四章心之念想

    坐在珞葭对面,塙麒是一贯的沉默。

    靠窗坐着的两个男子,一个随性惬意,一个明朗优雅,他们应该都不是凡夫俗子。至于另一边的两人,确切地说,并不是两人,其中一个面色温和的男子是麒麟,而那个有些尊贵冷淡的紫发男子,也许是王,也许……不是。

    不过,这些,塙麒没有在意。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茶盏,看着水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还有一年不到的寿命了。等他死了,她应该就可以解脱了。再之后,会有新的王新的麒麟。而她,依旧是那个淡漠世情、不为任何束缚的珞葭。然后,也许,她会慢慢忘记他,忘记这个在她的生命里,只晃过一年的麒麟,与她永不相干的麒麟。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的,告诉她,他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

    大概,她知道之后,只会淡淡地回问一句“是吗?”,如此而已。因为她本就是那样一个淡漠的女子。

    他害怕知道答案,害怕被那样明确地放弃,或许,他真的有些懦弱。

    可是,他仍抱着一丝希翼,希望她对他还是有着一些不忍的,会因此而答应接受玉座。希望如此,却也不希望如此。

    他希望她会对他有所不忍,但也不希望她因此接受玉座。

    她是真的不想要为王,他知道的,从最初遇见时,她拒绝与他订下契约时,他就从她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想要。

    所以他不愿逼她。倘若她对他有所不忍,那更加不愿逼她。

    忽然于心底自嘲一笑。他真的不是一只好麒麟呢。明知道巧是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个王,明知道所有人都期盼着他选出新王,给那个国家带来生机。

    可是,只为了不愿意逼她,他选择了沉默。即使心里时时会有罪恶感,依旧沉默。

    其实,他本不太懂,为什么她会是王。她淡漠冷情,无所拘束。而且,她讨厌麻烦,偏偏,做一个王,怕是这世间最麻烦的事情了。

    但是,能遇到她,真好。

    真好。

    珞葭微一抬眼,目光扫过塙麒。

    他不太对劲。

    或许,刚才她的话确实重了些。

    她知道,她的话伤到他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在乎这些,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禁不住想要皱眉的感觉。

    她本就是个心性淡漠的人。

    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有疑惑,却没有不安。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峯麟的护卫,她更加心静安然。本以为可以从此平淡度日,直到峯王失道峯麟病死。

    却没料到,会有麒麟朝她跪下,宣誓忠诚。

    珞葭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塙麒,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觉告诉她,塙麒有什么事情瞒着没说。但她并不想追问。

    在鹰隼宫的时候,她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在这里,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甚至距离远一些的国家,连彼此的王都没有见过。再加上,芳是一个岛国,更加闭塞了。

    这里的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可她不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心性淡漠,不代表她愿意懵懂无知。于是,渐渐的,对这个世界,她反而比周围这些人更加了解了。

    可是,依旧有太多太多东西,她无从得知。

    譬如说关于麒麟的一些事情,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所以很多,她都是从峯麟那知道的。

    只是,记得有一次,她问过峯麟,若是麒麟一直找不到王,难道就那样一直拖着吗?

    当时,峯麟的神色有些异样,并没有回答,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而之后,珞葭也没再问,峯麟自然也没主动提起过。

    不过,既然刚才塙麒说了,大概七八年后会出现新的王,那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可是,麒麟还真是执着呢。难道他打算在新的王出现之前,就这样一直跟着她吗?

    虽然,似乎并不觉得讨厌,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忽然地,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另一个人身边,理所当然地站着。

    心里像是突然滑过了什么。有那么一缕凉意。

    禁不住想,麒麟,既然对王那样执着,又为什么愿意寻找第二个王呢?

    是因为被放弃了吗?

    分明向那个人宣誓了永恒的追随,最后却被独自留了下来。

    珞葭看着塙麒时,忽然地,觉得眼前这个身影竟是那样单薄而脆弱。

    “塙麒。”珞葭突然唤了声,但之后却又收住了声,没再说下去。

    塙麒闻声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沉默良久,珞葭才又开口:“你……”你为什么可以如此无所求地付出忠诚,如此无所求的追随。

    “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样问时,她的眼里,忽而闪过一丝幽暗。

    她的问题,让塙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有些怔怔地看着。

    “我……”或许,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我所贪图的,仅此而已。”他说得很慢,但那十二字却说得异常得坚定,而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声音渐渐轻下去,就像只是对自己说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他是仁兽麒麟,他本该满心顾念着自己的生国的。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却忽然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大概,月麒麟本就不是祥瑞之兆吧。

    珞葭没有说话,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过了会,忽然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

    塙麒愣了下,然后又突然听到珞葭随意地说了句:“愣什么,走了。”依旧是那样平淡的语气。

    可是,没来由的,他忽然地高兴起来。

    也许,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了。也许,她对他还是有些不忍的。也许,自己可以一直留在她身边……直到死。

    他也在心里下了决定: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的事,他永远不会说的。

    像现在这样,也好,即使,或许真的太短了点。

    离开的时候,塙麒朝不远处那个面色温和的男子点了点头。

    虽然同为麒麟,但或许,他们只能这样擦肩而过。他们都有各自需要担负的东西。都必须为此付出全部的心神。

    那青莲发色的男子,目光掠过珞葭和塙麒,然后看向坐在面前的男子。

    “刘麒,你认识他们?”他喜欢称呼他为刘麒,而不是台辅。总觉得,台辅两字,会将他们隔得很远很远。

    听到他的问题,刘麒又朝珞葭和塙麒的背影望了眼。收回目光后,摇了摇头,才说:“不认识。”

    那青莲发色的男子面色微微一沉。他不相信。

    从一开始,那两人出现时,刘麒就跟其中那个白衣男子点头致意,他们离开时,那人又朝他示意了下。怎么可能不认识!眉峰微蹙,目光冷了一分。

    “柒钺。”刘麒忽然又开口,声音里透着些许惘然,“你总是不信我。”

    那被唤作“柒钺”的紫发男子愣了下,才缓和了神色。

    刘麒接着又说:“我确实不认识他们。不过,那个银发的,我可以看到他身上的气,他是麒麟。既然是银发的麒麟,那肯定是巧国的那个月麒麟塙麒了。但我确实不认识他们。”

    刘麒的话,让他稍稍沉默了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目光一闪。

    “你在想什么?”刘麒忽然问道。

    柒钺抬头看了看他,才回答道:“我在想,他身边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会不会是新的巧王。可是,没听说过宫里有凤凰鸣报。而且,他们来柳国做什么?”

    “他们,总有他们的理由的吧。”刘麒顿了顿,随后像是叹息般说道,“但愿巧国的百姓可以得到一个好的王。”

    “像柳一样的?”柒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冷意。

    刘麒愣了下,只是皱了下眉,却没有回答。

    “巧离柳那么远,再怎么乱也影响不到。柳周围这几个国家,都算安定。可柳本身……”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嘴角泛起丝丝缕缕的嘲讽。

    刘麒看着他,面色渐渐充满忧虑,目光里,带着一些淡淡的悲伤。

    坐在窗边的风汉和利广,同样看着珞葭和塙麒离开。

    “在想什么?”当珞葭和塙麒的身影自视线里消失后,利广突然问道。

    “什么也没想。”风汉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有点好奇呢,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利广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风汉闻言,却是突然一笑。

    利广朝他瞥了眼,只是淡淡一挑眉。

    风汉轻轻往窗边一靠,微微侧过头,便正好看到刚从茶楼里出去的珞葭和塙麒。看着他们渐渐远去,渐渐模糊了身影。

    可是,忽然之间,珞葭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过来,视线一接,竟让风汉微微惊了下。

    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可依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冷漠,还有一些警告的意味。

    只是,偏不巧,风汉绝不是会因为警告而退却的人,他只会因着自己的决定去做选择。

    “利广,我突然也好奇了。”这样说时,他看着利广,笑得分外灿烂。

    闻言,利广却只是撇了撇嘴角。一声轻笑。

    珞葭面色有些微冷。塙麒看着她,却没有问什么。

    珞葭很清楚,刚才坐在窗边的那两人,并不会对他们有所不利。但是,他们却有好奇之心。那样的人,一旦有心探究,怕是不知根知底,不会放弃的吧。

    珞葭和塙麒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樱色长发。血色双眸。他笑着。

    而珞葭的脸色又冷了一分。

    “我回来了。”他说得似乎有些理所当然。

    珞葭没有说话,而塙麒看了看她,见她沉默着,便也闭口不言。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过了会,珞葭才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冷。

    “他可以跟着你,我为什么不可以啊。”他伸手朝塙麒一指。

    而珞葭却是一时语塞。确实,塙麒与她同样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们并没有订下契约。可是,即便如此,不代表她可以容忍第二次,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行事任意妄为的妖魔。对塙麒,她可以不去防备,但对他,却不行。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珞葭依旧语气冷淡。

    可那樱发男子却是恍若未闻,突然笑着说道:“你可以叫我‘巳’”。

    “好了,我走了。”说完,他又突然转身离开。

    珞葭禁不住皱了下眉,搞不懂他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我本来就没说过要跟着你啊。”像是知道珞葭心中所想,他背着身,淡淡传来这样一句话。

    看着那个叫做‘巳’的樱发男子突然转身离开,珞葭却依旧站在原地。

    过了会,她才侧过身,看向附近巷口站着的少年,他似乎一直旁观着。

    他正是澈虞。

    沉默良久,他才向珞葭和塙麒走过来。

    “或许你该觉得幸运,他居然肯告诉你名字的一半。我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也就只知道他名字里的一个‘巳’字而已。”

    珞葭没有说话。

    澈虞朝一旁的塙麒看了眼,接着说道:“二十九年了,才找到王。”

    “你到底有什么事?”塙麒突然开口,打断了澈虞的话。

    “你觉得我该有什么事?”澈虞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严厉,让塙麒禁不住一愣。

    可是忽然之间,他语气又转为平淡:“巳是妖魔,他不会听命于我。会留在巧,是有一些别的因由。现在,巧国的妖魔,并不那么猖獗,因为有巳在。可是,他向来只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我常和他打赌,若是他输了,便依照我的要求,去一些地方把那些肆意横行的妖魔除掉,然后在那留下他的气息,那样,至少有好几个月,不敢有妖魔进入那片区域。我只能庆幸,暂时,他对跟我打赌还算比较感兴趣。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下一刻,他就突然想要离开了。”

    澈虞始终没有说出他的目的,只有这样平静地陈诉着一些事情。

    “这次,我让他帮我找塙麒。他却说要和我打赌,看谁先找到。所以,我放下所有事情,来了柳国。其实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所以想要拉我一起折腾而已。而所谓的赌注,只不过一年时间,不许我扎起头发。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哪怕有一天他突然想要毁了巧国,那也是转念之间的事情而已。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想他就会去做。他是一把双刃剑。可是,或许,有人可以让他收敛一些。”

    这样说时,他看着珞葭。

    可是,珞葭却觉得,他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忽然地,一个念头自心里掠过。她目光轻轻晃过一旁的塙麒。明白了什么,却也依旧是迷惑着。

    “当然,这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巧已经等不起了。”

    他看着珞葭,目光灼然。

    “你可知道,每天有多少巧国的百姓在死去?那些人,都是因你而死。”他的眼里,泛着寒芒,看了看珞葭,又扫向塙麒。

    珞葭依旧面色平淡,塙麒却是禁不住一颤。

    过了会,珞葭突然一笑,那笑里,竟泛起丝缕的妖异。

    “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不相干?不,从塙麒选你为王起,这一切就与你脱不开了,你是巧国的王,所以你必须担负起这个国家。你的拒绝,只会让你身上背负的死亡越来越多。”

    此时,塙麒下意识地后退了步。

    而珞葭,却是一声轻笑:“我身上背负的死亡,早已经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澈虞看着她,然后突然间,目光暗了下去。

    “你根本不该是王的。”说完,便决然地转身离开。

    “主上……”站在珞葭身后的塙麒突然开口,可在看到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那样锋利的冷意,心一惊,所有的话,一下收了回去。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五章云之藏镜

    “记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对你来说,是重要到不可以失去的。一定要记住!”

    突然地睁开了眼,珞葭似乎依旧有些怔忪。

    梦,多久没有做梦了?竟然会梦到以前的事情。

    下了床,推开房门,正对着便是庭院。

    这里是一处舍馆。那时候,澈虞离开之后,她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当然,塙麒还是跟着她。

    这个时间,天刚蒙蒙亮,大部分住客应该还没有醒来。只是依稀听到一些声音,应该是店里的伙计在忙碌着什么吧。

    这样的早晨,有些冷,只是,她却正需要这种冷来让自己彻底从刚才的梦里醒过来。

    刚才的梦啊,珞葭轻轻叹了口气,面色不若往常那样平静,略有些惘然。

    “记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对你来说,是重要到不可以失去的。一定要记住!”

    那是藏镜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藏镜用她的生命成全了她的活着。

    只是,藏镜啊藏镜,分明连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做到。

    珞葭又是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后来,我确实做到了。

    作为最后的存活者,得到了“凤影”之姓,成为了那个人的影子。“葭珞”这个名字,也是那个人给的。

    凤影葭珞,这是她以前的名字,而现在,她叫珞葭,只是珞葭。

    曾经,那个人想要她的忠诚,她给了。可是,他想要的却是更多。只是,他太了解她,知道对她来说,不会有任何东西成为异常重要的存在。可他偏偏想要成为那样的存在,想要在她的心里,刻下最深的印记。但结果都是失望,一次次地失望之后,他开始害怕。她太过强大,他害怕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他,而他却没有力量阻止。

    从直升机上跌落大海的瞬间,她看到他笑了,很满足的笑。

    “恨我吧,用你所有的感情去恨我!”从他的嘴型,她听懂了那句话。

    只是,她并不恨。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到底该责怪藏镜,还是该感谢藏镜。

    若非藏镜,她不可能从那个修罗地狱中活下来,不可能沾染了无尽的血腥之后依旧可以那样平静。若非藏镜,她不可能成为那样一个无心之人,终至将那个人逼入绝地。若非藏镜,最后那一刻,她会恨吧,大概会恨到失去所有的感觉,只剩下刺骨的痛,大概吧。

    可是,藏镜,藏镜是她曾经最重要的人,世上唯一的至亲之人,藏镜是埋掉她的所有感情的人,藏镜是宁愿牺牲一切也要她活下来的人。

    其实,曾经她本不明白,为何藏镜那么想要她活下去。后来,她隐约知道了,自己对藏镜来说,是比一切都要重要的。

    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到不可以失去的。

    藏镜做不到,但她必须做到。

    其实,她本想问的,为什么藏镜做不到,她却必须做到。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问,因为只要不问,藏镜最后可以笑着离开。

    她从来没有为藏镜做过任何事,一直一直,都是藏镜在为她牺牲,包括最后的生命。

    所以她不问,因为这是她唯一能为藏镜做的事情。

    珞葭静静地站着。这是个陌生的世界,过去的一切,早已经被切断。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忆起过去。

    她忽然一笑,泛起丝缕苍凉。

    藏镜啊藏镜,你真的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居然用自己的死将我逼至无心无情,我到底该谢你还是该怨你?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到底是不是我要的。

    你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可是,你所做的一切,却都是在要求我必须按照你所希望的去做。因为你为我牺牲了,所以我需要回报给你你所要的。可我却偏偏不能责备你分毫,因为你确实真的想要我活下去而已。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得了七年的平静,可如今终究还是逃不开。

    他们大概认为,我“应该”登上玉座的吧。应该,我为什么应该?就因为会有人因此而死,我就应该即位吗?是谁决定了,我必须为了那些毫无瓜葛的人,为自己带上永世的枷锁的?

    藏镜,当初我成全你的希望,我怨但也不怨,因为那是我自愿的。

    可现在,凭什么要我去背负那个国家?

    突然,珞葭目光一冷。

    她向来习惯了将武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手一沉,抽剑而出,往左侧一指,只在眨眼之间,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微微侧过脸,目光扫到左边那个身影时,心一惊。瞬间止住了剑势。

    塙麒神色有些怔愣,额心被剑尖划过一道伤口,沁出一缕血,轻轻滑落,在脸上画出一道血迹,衬着苍白的脸色,那血,似乎异常的妖艳。

    “塙麒!”突然出现的是塙麒的女怪,苍氲。

    “以后不要在我身边突然出现,我不保证下次能不能收住手。”珞葭的语气比平日要冷了几分。

    塙麒没有说话,苍氲却是立刻转过头来瞪着她:“塙麒叫你好多声都没反应,担心你才走过来看看的。”

    珞葭稍稍愣了下。

    只是,塙麒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怔怔地伸起手,在额心轻轻一抹。

    伤口并不深,可他这一抹,新的血又流了出来,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染的血迹,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珞葭看着他,轻轻地皱了下眉。然后伸手拉起他就往屋里走,这才让塙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找到水盆,珞葭便把塙麒沾着血的手往水中一按,淡淡地命令道:“洗掉。”然后看了看他额心的伤口,又加了句,“还有脸上的血。”

    塙麒没有说话,只是依言照做着。

    珞葭扫了眼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禁不住又蹙起双眉:“这么点血,就不行了?”话是疑问,可语气倒有几分责备的意思。

    塙麒的动作顿了下,才回答说:“麒麟是仁兽,麒麟惧血,其实惧的是与仁慈相背离的恶念。”他像是在想什么,沉默了会才继续说道,“主上……刚才,是真的想杀我吧?”

    “是的。”珞葭依旧冷着声。

    可是,塙麒却忽然轻轻一笑,他没有看珞葭,像是自言自语着说道:“可是主上终究还是没有杀我。”

    这一次,珞葭没有再说话,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很清楚,当察觉到因自己的失神而让人靠近,那一瞬间的戒备心理是异常强的,那一剑所携带的冷厉杀气,寒彻如冰,那是有去无回的一剑。倘若出现的人不是他,那一剑,早已取人性命。

    他说的对,她终究还是没有杀他。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似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屋梁倾覆之声,然后“啪!”一下,门被阵大风突然地吹开。

    “赤鷩?”看到突然出现在庭院中的妖魔,塙麒禁不住一惊,然后又是一愣,“是上次那只!”

    珞葭不懂得塙麒是如何分辨出来的,她只是清楚地看到了,这妖魔的一只眼睛似乎瞎了。应该正是他们刚到柳国时,在汨岚遇到的那只,那眼睛,正是被她弄瞎的。本来还以为两只眼睛都瞎了的。

    难道,来报仇的?根据麒麟的气找来的吗?这妖魔倒是真的满聪明的。

    “妖魔也有智慧?”珞葭看着庭园中的赤鷩,向塙麒问道。而手已经握起了身旁的剑。

    “是的,力量越强,智慧越高。”对现在的状况,塙麒似乎有些担心,紧皱着眉。

    听到塙麒的答案,珞葭忽然想起那个自称“巳”的樱发男子,塙麒说他也是妖魔。既然妖魔变成人都可以,拥有智慧自然不奇怪了。

    “上次那两只使令,伤势还没恢复吗?”珞葭又问了句。

    而她的问题,让塙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点了点头,说:“恩,恐怕没办法战斗了。我来试试降伏它吧。”

    塙麒刚要往前走,却被珞葭拦住,她瞥了眼他额头的伤口,血竟然又渗了出来。

    “以你现在的状况,可能吗?”

    这时,那只赤鷩似乎已经发现了珞葭和塙麒。金色的眼眸,看向珞葭时,竟透出冷厉的寒芒。

    “锦绡,出来!”珞葭干脆地一声低语,然后,那只黑底赤纹的老虎,便忽然地在她身边出现。

    “既然你那两只使令的伤势还没有恢复,那么这妖魔的伤一定也还没好。”珞葭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丢下这句话,便朝屋外走去。

    “主上!”塙麒似乎本想拦住她,却还是作罢了,只是急忙说道,“我现在有些虚弱,所以会影响到锦绡。……对不起。”

    珞葭没有回应他什么。

    珞葭想趁那赤鷩发动攻击前引它离开这里。

    此时,妖魔的突然出现,让舍馆里的人异常的慌乱,在这里打起来,恐怕会误伤很多人。那样的话,塙麒……,珞葭忽然地一皱眉。

    一跨出门,珞葭便在锦绡身上轻轻一拍,它像是明白珞葭的意思,突然地朝屋顶跃起,而珞葭只是身影一晃,便坐到了锦绡的背上。

    一人一兽刚落到屋顶上,正打算飞往空中。而那只赤鷩似乎也想追上来。

    这时,突然一道剑光自赤鷩的颈间闪过,但可惜被它机灵地闪过,只在背上留下一道伤痕。

    然后一个人影同样落在屋顶上,正好站在珞葭的不远处。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珞葭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打量,只是一扫眼间,认出了正是昨天在茶楼上见到过,后来离开时,从窗口一直遥遥看着她的男子。

    这个人,正是风汉。

    打听到珞葭和塙麒住在这间舍馆后,他和利广也住了下来。可是,后来利广突然有事,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于是便只剩下他一人。

    不过,没料到,睡了一晚,早上却是被妖魔的袭击给吵醒的。

    珞葭只是朝他看了眼,便转过头看向那只赤鷩,同时示意锦绡飞起来。

    虽然刚才被风汉伤到了,但那赤鷩似乎对珞葭更加仇恨,看到她要离开,立刻追了上去。

    “居然被一只妖魔无视了。”独自站在屋顶上的风汉,似乎仍有开玩笑的心情。

    然后突然地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主上,那人骑着的是妖魔。”那是延麒的使令,跟在风汉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那就是使令了。”似乎稍稍有些意外,风汉又问道,“那她是麒麟?”

    “不,周围确实有麒麟在,但……应该在那屋里。”那个陌生的声音又说道。

    “那么,是王喽?”风汉这么说时,倒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大概……”

    看着渐渐飞远的两个影子,风汉轻轻皱了下眉头,然后低声命令道:“我们追上去。”

    “是,主上。”那使令应声之后,便忽然地出现,然后背起风汉飞了起来。

    而此时,独自坐在房间里的塙麒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面色平静,双眉依旧紧皱。

    然后,他忽然开口:“苍氲,我们跟上去。”

    “塙麒,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还是留下来吧。刚才的伤口虽然很浅,血也不多,可是你应该明白,带着恶意的血,对身体的影响会异常得大。”

    塙麒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怪,只是看着,目光却是异常地坚定,直到苍氲有些无奈地别过脸去。

    珞葭骑着锦绡,将赤鷩慢慢引离芝草后,才渐渐落到地面来。她担心若是突然降落到地上,会给了它一个从空中俯冲下来攻击的机会。对于妖魔的智慧,真的不敢低估。

    锦绡与赤鷩可以说是几乎同时落地的。而落地后,那赤鷩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珞葭也只是抽出剑,严阵以待。

    而片刻之后,风汉的出现,却打破了这层对峙的静默。

    当他骑着使令渐渐靠近时,赤鷩便提起了戒备,但那唯一的眼睛却仍是盯着珞葭的,然后在突然之间展开双翼,朝她飞速扑了过来。似乎是打算在风汉到达之前先解决掉面前的珞葭。

    可是,珞葭哪里可能是让它轻易得逞的人,更何况是在她十分戒备的情况下。她只是轻巧地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扑。但没料到,那赤鷩一扑之后,翅膀顺势一扫,又挥向珞葭。

    忽然一道影子闪过,锦绡出现在珞葭面前,锋利的爪子迎向那赤鷩的翅膀。

    “砰——”一声,锦绡在这猛烈的一击之下,被扫到了三五丈外,而赤鷩的翅膀也被它的利爪拉开了一道狰狞的伤痕。

    然后剑光闪过,是珞葭照准了锦绡抓下的伤痕,狠狠的一剑划过。

    赤鷩吃痛,大吼一声,探出爪子抓向还未及远离的珞葭。

    或许是突然受伤,激怒了它,这一爪,速度异常地快。

    珞葭迅速地身一沉,落地后一滚,躲开了这一爪,但却躲不开它立刻又挥下来的翅膀。

    “澄罗,缚!”突然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些惊惶与焦急。

    话音刚落,地面上忽然地窜出藤蔓,瞬间将赤鷩束缚住,这才给了珞葭闪开那翅膀的机会。

    闪开之后,她瞬间又回转身,提剑跃起,刺向赤鷩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眼睛。眼角的余光,晃见突然出现的白色身影,正是塙麒。

    又一次,突然的凭空出现,像那些使令那样。

    但此时,珞葭没有时间去细究这些问题。

    被藤蔓束缚住的赤鷩极力地挣扎着,看情况很快便能摆脱。而珞葭的剑也正朝着它的眼睛飞逝而去。

    可是,或许是另只眼曾经被刺瞎过,所以对眼睛异常地防备。

    见一时无法挣开藤蔓,躲开那一剑,那赤鷩竟然身体一低,就这样让珞葭的攻击落了空。

    可是,珞葭忽然抬手一掷,身体落地,剑却依旧朝着它的眼睛飞去。

    “临—兵—斗—……”激战之中,这样的咒言似乎异常地清晰。

    此时的赤鷩,伤势不轻,又被澄罗束缚住,塙麒本是想趁此降伏的。

    可这时,赤鷩的一只翅膀挣开了藤蔓,然后挥向那柄利剑,一击之下,剑转向朝塙麒飞去。

    翅膀带起的劲风,让塙麒微微侧了侧头,凝起神色时,剑已经到了面前。退无可退。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六章血之伤痕

    作为麒麟,他从未接触过兵器。

    甚至,在麒麟面前,亮出兵器,同样是不被允许的。

    兵器是伤人之器,那是与麒麟的“仁”相背离的。

    之前刚被珞葭的剑伤到,这一刻,眼前又是迎面而来的利剑。

    塙麒忽然地一怔。那是同一把剑。

    突然,身前黑影一闪,是珞葭挡在了塙麒面前。她伸出手,迎向剑锋,掌心贴着剑,顺势一拨,剑身忽然地被横了过来。然后她右手一探,握住剑柄。

    只是,左手掌心,却免不了被拉开了一道血痕。

    但珞葭并没有在意,只是左手紧紧一攥,右手握剑,转身又刺向那赤鷩的眼睛。若不趁着它还没完全挣脱,全力攻击的话,一会恐怕更加麻烦了。

    而另一边,合着剑势,蓄力跃起的正是锦绡。它张开尖牙,狠狠咬向赤鷩的颈项,而对它伸过来的利爪竟是全然不顾。

    同时,风汉从空中跃下,手中的利剑,笔直朝着刚才背上的伤痕落下。

    一声尖厉的长啸,那赤鷩在三面同时的攻击下,瞬间处于极怒的状态,突然地挣开了藤蔓的束缚,却终究还是无力反击,最后颓然地倒地。

    太重的血腥气,让塙麒下意识地后退。

    “这是什么东西?”风汉突然指着那藤蔓问道。而此时,那些藤蔓正慢慢缩回到地底下去。

    塙麒看了看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他身边的使令,才说道:“我的使令,澄罗。植物的妖魔。”然后,他又朝珞葭看了眼,说,“不会主动攻击,需要我给它命令。”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跟了过来。

    珞葭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远远地站着。

    “蓬山公,塙麒?”风汉像是疑问,语气却带着笃定。

    塙麒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边的使令。

    只是,风汉似乎并没有打算表明身份,只是说道:“我叫风汉。”

    塙麒眼里闪过一些疑惑,但也没有追问。

    塙麒侧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珞葭,她正朝那倒地的赤鷩走过去。

    “主上?”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塙麒禁不住有些疑惑。

    而他这一声“主上”,让风汉目光轻轻一晃,亦朝珞葭看过去。

    珞葭回过头来,看到塙麒正打算朝他走过来,微微皱了下眉:“这里血腥味那么重,你别过来。”

    塙麒似乎稍稍一怔,但随即便依言退后。

    可是,一退之间,却忽然看到,原本倒地的赤鷩突然地扬起利爪,狠狠地刺向珞葭。

    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击,速度异常地快。

    珞葭在隐约听到风声时,便立刻提起全身的力量迅速后退,却始终不及那一爪的速度。

    而以风汉的距离,根本救援不及。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令人反应不及。眼看着避无可避的一爪朝胸口刺来,她打消了躲开的打算,只希望可以避开要害。但是,让珞葭更加始料未及的是,忽然眼前白影闪过,然后听到一个声音,曾经的她很熟悉的声音,那是有东西生生扎入血肉时的声音,分明很轻,却似乎那样的刺耳。

    白色的身影,还有纷洒的血雨,竟是那样的妖艳,仿若一幅妖异绝色的美景。

    珞葭忽然地笑了,很古怪的笑。脸上泛着深沉悲凉的神色,目光异常得幽暗。

    藏镜……

    那白色的身影正是突然挡在珞葭面前的塙麒。

    而几乎是在他被赤鷩刺中的同时,空气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樱色的长发,轻轻晃过,他只是一扬手,那赤鷩便被击飞了出去。本就是强弩之末,被他这一击后,那赤鷩终于没了声息。

    这突然出现的人,便是那个叫做“巳”的妖魔。他本就跟着他们出来,看他们似乎不需要帮忙,也就一直没有现身。却不料,那赤鷩竟没有气绝。他想要救塙麒的,但始终还是慢了一步。

    击飞那赤鷩后,他扶住已经昏迷了的塙麒,伤口在腹部,很深,血一直地涌出来。除了用手按住,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力量,于救治分毫无效。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珞葭。此时的珞葭,面色已经恢复了如常的平静,之前的那一抹古怪的笑容,没有人看到,或许,连她似乎都没有察觉。

    “我只懂得杀人,不懂得救人。”珞葭没有动,只是这样说道。

    “你是不是真的冷血?”他的目光冷厉异常,盯着珞葭时,带着丝缕的恨意。

    而此时,风汉冷静地开口:“他伤得很重,最好送到王宫里去,那有最好的药和医者。而且,可能有治疗用的宝重。”

    他话刚说完,巳便只是一晃影,眨眼之间行去很远。

    “你不跟去吗?”风汉站在珞葭身边,轻声问道。

    沉默了会,珞葭才似乎听到他的话,回答道:“我去也帮不上忙。”说完,她便慢慢地往城里走了回去。

    风汉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掠过她垂在身旁的双手,血,从掌心滴落,在地上留下两条隐约的血迹。

    左手是救塙麒时被剑割伤的,那右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回到舍馆,众人似乎各自忙碌着,刚才妖魔的出现,引来的慌乱,并没有完全平息下去。

    珞葭一身的黑衣,虽然沾上了血迹,但并不太明显,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独自回到房间。

    手上的血已经止住。想要把那些血迹洗掉。可是,走到水盆边,看到盆中略有些微红的水,禁不住一愣。

    手轻轻一顿,然后探入水中。原本已经凝结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

    摊开掌心。左手是一道剑伤,右手……那是指甲深深扎入掌心的伤口。

    忽然地一笑,面色却略有些苍白。

    这右手上的伤口是什么时候弄的,她居然自己也不知道。

    她依旧面色平静。洗干净了手上的血迹,但并没有包扎。然后换掉了身上的衣服。

    之后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

    像是忽然地回过神来,她四处目光一扫,才发现剑被放置在桌上。距离有些远,不符合她的习惯。想要把剑拿回到身边来,可是,此刻,却真的不想动。

    然后,便这样一直坐着,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一直到天黑了下来,她才站起身。

    走到桌边,手握了下剑,又放下。

    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忽然地,发现一向挂着的项链露在了外面。应该是换衣服的时候忘记藏回去了吧。

    这项链,坠子是一颗黑色的珠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不是普通的珍珠。

    那是藏镜给她的。她当初也没有告诉她,这珠子到底是什么。

    藏镜……藏镜……

    珞葭的手,握着剑,渐渐地攥紧。

    那一年,她救不了藏镜,现如今,她同样救不了塙麒。

    她只懂得杀人,不懂得救人。

    可是,却要她这样的人去救那个国家。荒唐!荒唐!荒唐——!

    她忽然抽剑一挥,然后“哗啦”地一声,身旁的桌子被她劈成了两半。

    她握着剑,手竟隐隐的颤抖着。

    她真的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任她一个人,生也好,死也罢,皆与人无关。

    为什么藏镜要救她?为什么塙麒要救她?为什么!

    像是忽然之间,积累起来满腔的怒气,她提起剑,快步走到庭院中,似乎是发泄似的,肆意地舞起剑。

    剑光过处,寒厉异常。

    突然地,一道身影冲入剑光之中,他的手上同样握着剑。

    然后“锵”一声,是双剑相击的声音。

    这一击,已经让珞葭冷静了下来,而且,也认出了那个人正是风汉。

    但她并没有收住剑势。依旧是凌厉攻击,招招致命。

    直到几十个回合之后,两人才突然地同时收剑。

    “痛快!”风汉一声轻喝,似乎当真非常地愉快,“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厉害地剑术了。”

    珞葭看了看他,却没有说话。

    “看你一个人在舞剑,一时手痒,就插了进来,不过,你似乎不擅守呢。”对于珞葭的沉默,风汉似乎并没有在意。

    “你的剑术比我高出很多。”珞葭依旧只是淡淡一句。

    将剑放回鞘中,风汉才开口说道:“若是比剑,我能百分百赢你。可若是以命相搏,只怕你在片刻之间便能取我性命吧。”

    他说得对。

    她精通的是暗杀之术。当然,这话,珞葭自然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看着风汉,忽然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风汉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是新的塙王吧?”

    珞葭没有回答。

    风汉只是一笑,又说:“若是利广在,大概会劝你早点即位的吧。他是奏国人,是巧的邻国。巧的日渐荒废,已经成为奏一个不轻的负担了。不过,对雁倒是没那么大的影响。”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风汉随意地往身旁的廊柱一靠,继续说道:“迟早会有王出现,也迟早会有王失道,一切真的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然后,为了拉长某段时间,就必须一直地拼命维持着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不知道多少个百年之后,也许就突然地撒手了。”

    “你……”珞葭顿了顿,才说,“你是谁?”

    “我啊,我的名字其实不叫风汉。我本来的名字叫小松尚隆,不过,知道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知道,我叫延王。”说完,他忽然地一笑,带着几分嘲弄的味道。

    珞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才问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啊,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想说就说了。”他随意的一耸肩。

    “我拒绝了跟塙麒缔结契约。”珞葭淡淡地说道。

    “是吗?”风汉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地一笑,“当初,六太跟我缔结契约时,他问我想不想要个国家。他给了那个时候一无所有的我一个国家,虽然那个国家毫不富饶、贫瘠荒凉。当时我跟他说,交给我吧。然后,一晃便是五百多年。这中间,不是没想过要放弃。每一个王朝,终究会走向灭亡。所以有的时候会想,既然如此,就让它早点结束吧。结束了,也便解脱了,从那无尽的时间里解脱出来。只是觉得,既然被他拜托了,突然得撒手不干,好象对不起他呢。”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看着珞葭,渐渐收敛起神色,问道:“你不想要那个国家,是吗?”

    珞葭没有回答。

    “玉座之上,王是最孤独的人,他必须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即使是作为半身的麒麟,他的仁慈,注定了不可能与王分担那些寒冷。但至少,倘若哪一天当真厌倦了,王还可以选择以死亡来结束一切。但麒麟不可以。从出生起,就背负着那个国家,容不得他逃避。选出王以后,他依旧必须背负着那个国家。王可以用死亡来结束一切,但麒麟,却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他必须选出王,他必须辅佐王,他必须听从王。麒麟不能理解王所背负的东西,而王,又何尝理解麒麟所背负的。”

    说完时,他转过目光,看着珞葭。

    珞葭轻轻地别过脸,问道:“你也希望我登上玉座?”

    风汉轻笑了声,说:“不知道呢。”

    “主上……”忽然出现的声音,让珞葭禁不住一惊。

    是塙麒。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居然没有察觉。

    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月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苍白。他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挡在腰间,似乎虚弱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主上,我……”

    “闭嘴!”珞葭轻斥了声,然后走过去扶住塙麒。

    珞葭从来都是那样淡漠冷情,第一次,察觉到她似乎隐隐有些怒气。塙麒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任由珞葭扶着,走进房里。

    “不想死的话,就好好躺着休息。”珞葭的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淡。

    躺下之后,塙麒才慢慢地开口:“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主上不在,所以……”他忽然地停住了话。

    “以为我走了?”

    塙麒没有说话。

    “苍氲呢?”珞葭忽然问道。

    “我身体太虚弱,使令和女怪都没有力量现身。”塙麒解释道。

    “真是麻烦。”珞葭低声一句。

    沉默许久之后,塙麒才又开口说道:“刚才,主上和延王的话,我都听到了。”

    闻言,珞葭稍稍怔了下。

    “或许,我确实无法理解作为王所背负的一切。无法真正分担什么。可是,至少,我会一直在主上身边,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永远不会离开。”说完,塙麒自己却先愣了,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要求她登上王位的吗?难道,难道自己潜意识里,依旧希望她可以接受玉座吗?忽然地,渐渐迷惘起来。

    之前,为她挡下那一击,丝毫没有后悔。

    只是,只是真的有些害怕。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不想离开这个人。

    也许,他本就是贪心的。不满足于这短暂的一年不到的时间,他想要拥有永远。

    或许,真的是贪心的。既希望巧国可以安定,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离开主上,是真的永远。

    于是,下意识中,仍然渴望她登上玉座。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塙麒忽然间陷入了沉默。

    而珞葭也没有说话,过了会,才开口,却只是说道:“好好休息。”

    或许连塙麒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此刻,门外站着的身影,樱色的长发,迎风起舞。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样的笑容,却隐隐藏着无尽的悲凉寂寥。血色双眸下,依旧是无边的荒漠,一片死寂。

    “你终究不是他。”他轻声地自语道。

    那样一句低语,在风里渐渐消散。然后那身影,也忽然地淡去,消失无踪。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七章雪之芬华

    扶塙麒躺下后,珞葭便只是随意地坐在床边。

    塙麒的话,让她略有些怔忪。

    他说永远不会离开。

    永远,多么美好的一个词。

    那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似乎一直以来,她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短暂。

    其实,她本就是没有太多欲念的人。一个人安静的生活,算是她唯一想要的。当初会答应做峯麟的护卫,本就是因为初到这个世界,需要一些依凭而已。因为没有太多欲念,所以习惯了置身事外。只是,有些时候,即使她想远离是非,可终究难以避开各种纷扰。

    刚才塙麒说以为她离开了。没想到,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他却能那样了解她。她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就这样一走了之。只是,知道自己无论走到哪,都会被这个执着的家伙找到,也就作罢了。

    她向来心性坚定,既然决定了拒绝王位,就不会改变主意。所以,他既然想跟着,也就随他去了。

    而此刻,她依旧没有想要接受玉座。只是,只是……有些淡淡的迷惘。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永远”,只能淡淡地说了句“好好休息”。

    珞葭很少像这样处于愣神的状态。

    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坐在床边。

    塙麒似乎睡着了。大概是身体确实太虚弱了吧。

    刚想起身,却察觉到轻微的阻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衣角竟被塙麒拽在手里。禁不住又是一愣。

    缓缓地又坐回床边。忽然地想要叹气。

    塙麒是真的睡着了。手却依旧攥得很紧,像是生怕她忽然地离开似的。

    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麒麟,峯麟那样活泼开朗,他却总是透着淡淡的悲伤,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

    峯麟以前也时常在她面前提到塙麒。只是,她基本上都在说塙麒怎么怎么漂亮,学识如何如何丰富,却从未说起过他的一些经历之类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成长过程,成就了这样一个塙麒。

    珞葭回头看了眼安静沉睡的塙麒。

    刚才他出现时,身上仅着一件单衣。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就那样跑了出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忽然,她略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

    稍稍犹豫了下,她伸手微微撩开塙麒的领口。颈项下锁骨边,竟烙着一个古怪的纹章。看那伤口,那确实是生生烙上去的。而且,像是满久以前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苍氲?”珞葭尝试着唤了声。塙麒说他们没有力量出现,但出声应该是可以的吧。

    “在。”那声音很轻,像是刻意放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惊扰到了塙麒的睡眠。

    “塙麒,他锁骨边的那个烙印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忽然间,空气中似乎泛起隐隐的波动。苍氲一直沉默着,可却给珞葭一直她在隐忍着什么的感觉。还有一缕深沉的悲伤和愤怒。

    “塙麒曾经被囚禁过。”苍氲给了珞葭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麒麟不是身份极尊贵的吗?怎么会有人敢囚禁麒麟。

    “什么人?”

    “一个疯子。”说这话时,似乎可以感觉到苍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珞葭没有再问下去。

    可是,苍氲却又接着说道:“那个叫澈虞的人,塙麒在被囚禁的时候见到过。”

    “澈虞?”珞葭禁不住有些疑惑。澈虞应该是巧国人,而且,看起来,他很希望她即位的,“是他救塙麒出来的?”虽然这样问,珞葭却觉得应该不是。如果那时候是澈虞救塙麒出来的,那么在之前见到澈虞时,塙麒的反应就不应该是那种像是有些害怕的神色。

    “不是。”苍氲的答案果然是否定的,“他们毕竟不了解麒麟。所以没有用法术封住塙麒的力量,只是……只是用血让塙麒处于身体虚弱的状态,让使令无法出来。使令能行使遁甲之术。就是那种,我们常常突然出现的法术。麒麟之中,也有学会此术的,塙麒正是其中之一。那个时候,是塙麒自己勉强聚起力量,用遁甲之术逃出来的。”

    珞葭没有再问什么。苍氲也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又陷入了之前的安静。

    珞葭又看了眼塙麒拽着她衣角的手。

    即使睡梦之中,依旧如此不安吗?

    忽然之间,她想起,刚才塙麒说着“永远”的时候,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干净。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她就知道,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纯粹的紫色,荧彩剔透。

    只是,他的眼里,时常带着淡淡的寂色。

    她似乎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

    他有一张清雅出尘的绝色之颜,她是知道的。

    忽然想起初次相遇时,即使像她这样心性冷淡的人,也禁不住为那样的美闪过一丝惊艳。只是那之后,便没有再在意。

    回头看了眼沉睡的塙麒,因为受伤的关系,脸色异常得苍白,这让他越加显得单薄。

    忽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再起身要离开。

    床是靠墙放的,她本坐在床沿,于是轻轻向后一靠,倚着墙,闭上眼,渐渐入睡。

    塙麒醒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的一幕。

    虽然跟在珞葭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可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她沉睡的样子。

    感觉温和而安静。

    平时,她常会在目光微冷之间,将双眉淡淡一敛。而此时,却舒缓了脸上所有的线条,没了那种冷淡,倒是透着一些柔和。

    忽然发现有一缕发丝轻轻滑落,扫过眼睑,然后便看到她睫毛轻轻一颤,眉锋微蹙。

    塙麒禁不住展开微笑。

    他很少笑得这样明澈,似乎闪着轻灵的微芒,一瞬间淡去了眼角眉梢的寂色。

    伸出手,想为她撩开那一缕发丝。

    可是,手刚靠近,忽然之间,她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有淡淡的戒备从眼底一晃而过。

    这让他一下想起珞葭昨天说的话,她说不要在她身边突然出现。

    一时间,禁不住有些怔愣,手悬着,却是忘了收回。

    这时忽然响起敲门声。

    塙麒才突然地反应过来,怔怔地收回手。珞葭倒是一如往常,神色平淡。

    她站起身,想要去开门。可一起来,便发现他的手仍抓着她的衣角。塙麒也似乎发觉了,赶紧收回手,头一低,似乎有些尴尬的模样。他没有看到,珞葭的脸上晃过一缕飘忽的笑意,一瞬而逝。

    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珞葭略有些意外,但随即又明白了过来。

    这人她是见过的,也是那天在茶楼上的人。或者说,不该称之为人,因为塙麒说他是麒麟。这么看来,他是刘麒了。想来,塙麒这样突然地跑出来,王宫里已经出来找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

    站在门口的刘麒不像那天在茶楼上那样用布巾包起来头发,而只是穿着一件斗篷,远看着或许不会发现,站在面前时,珞葭一眼便发现了从斗篷里隐约可见的金发。

    她点了点头,没等刘麒开口,便说:“塙麒在我这里。”

    然后刘麒便只是一笑,温和清淡。

    两人进屋后,塙麒朝刘麒轻轻点了点头,说:“对不起,突然间跑出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什么。”刘麒依旧笑地温和,他看了看珞葭说,“我能明白的。不过,你最好还是回宫里去,你的伤还没好,那里比较适合你养伤。”他的话是对塙麒说的,目光却是看着珞葭的。

    而珞葭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向塙麒,只是淡淡一句:“回宫里去。”

    稍稍沉默了会,塙麒才回答道:“是,主上。”只是声音略有些低。

    “我也会去。”珞葭忽然又加了句。

    闻言,塙麒禁不住一喜。舒眉一笑。

    而一旁的刘麒,脸上带着轻柔的微笑,说道:“柳与巧向来没有邦交,这次新的塙王能够驾临芬华宫,……”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珞葭忽然地打断,语气依旧是那样平淡,只是稍稍带了丝冷意:“我不是塙王。”

    她的话,让刘麒轻轻一怔,转头看向塙麒时,他躲开了他的目光。于是,他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温和一笑。

    芝草是个黑白素色的城市,而芬华宫同样取材白色的凌云山,于是,同样成就了这样一座雪色素雅的宫殿。恢弘典雅之中,带着纯澈淡然。只是,王宫向来是纷纷扰扰最多的地方,又岂能如这外表般白练素净。

    当刘麒说刘王想见见她时,珞葭轻淡地皱了下眉,但仍然点了点头。毕竟,身为客人,拜访下主人,无论如何都是该尽的礼数,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国之王。

    以前在芳国的时候,她也曾了解过柳国的情况。但也只知道了柳是个治世约一百七十年的国家,素来以法治严谨闻名。至于刘王,似乎信息很少,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感觉,除了刘王这个称号外,他便没有其他任何,一切恍若淡烟,飘渺无踪。

    所以,当珞葭见到刘王助露峰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他不像峯王单焰那样,满身的凌人气势,似乎只一眼便让人明白,那绝非等闲之人。

    也不像延王尚隆那样,即使语带轻笑,举止散漫,但依旧让人觉得,在他神色悠然间,一切尽在掌握。

    即使是那天在茶楼里,与延王坐一起的男子,也在明朗微笑中透出优雅贵气。

    还有同样在茶楼里,坐在刘麒对面的青莲发色之人,尊贵高傲间,带着冷色的凌厉。

    似乎一直以来,珞葭遇到的这些人里,都是那样的颜色分明,让人难以忽视。

    澈虞,即使外表看起来只是个冷漠的少年,却掩饰不住眼里的沧桑。

    还有叫做“巳”的妖魔,仅是那样妖异的容貌,便让人过目不忘。

    而眼前这个刘王,他似乎是个没有强烈存在感的人,似乎无可无不可,感觉,很像这素白的宫殿,很淡的色泽,没有太灼眼的光彩,也没有混沌不清的浊色。

    只是,珞葭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制定出那样完善的法律系统。

    更加不明白的是,这个人,太清,根本不像会失道的样子。虽然,确实出现了妖魔,国土开始荒废,但在这里,似乎很祥和、给人一切都很好的感觉。可是,却又像是透着一种奇异的不和谐,说不清道不明。

    珞葭看了眼站在刘王身旁,总是带着轻柔微笑的刘麒。那样的微笑之中,带着明亮的睿智和一种坚毅。相较刘麒,刘王似乎太平淡了些。

    忽然间,珞葭觉得,他们两人的身份,若是互换一下,或许会更好一些。当然,这仅仅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事实上,她本也无意去探究他们之间,乃至整个柳国的纷乱纠葛。

    只是,有一种恍若直觉的念头,觉得这里的一切,太虚幻。刘麒的笑,刘王的淡,还有那个应该身份不低的青莲发色之人,那个人的冷。交织在一起,成就一片镜花水月的平静。

    依旧只是淡漠地一礼,珞葭没有说话。

    “我是刘王露峰。”说完,他却忽然地沉默了。

    “我叫珞葭。”珞葭只是淡然地接口。

    大概是刘麒已经把事情原委都跟他说过了,所以,他倒也没提塙王之事:“塙麒就让他好好在宫里养伤吧。”说完,忽然地看了眼珞葭。他一直没有露出过笑容,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淡,只是感觉平和。当他看着珞葭时,她发现自己不会觉得反感,那样淡的视线,太过飘渺。但是,不反感,不代表她不介意。淡淡地聚拢双眉,但在她情绪还未及稍起波澜时,刘王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在芬华宫里,一切自便吧。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就是了。”说完,刘王便站起身,对珞葭稍稍点头致意之后,便转身离开。

    此时,珞葭禁不住稍稍泛起一些疑惑,不明白他要见自己到底所谓何故。

    刘王离开,刘麒却没有跟着。

    那个一袭浅葱色的身影,渐渐远去,与这素白的宫殿恍若一色,终至如烟轻逝。

    刘麒朝那个背影看了一眼,但随即垂下眼睑。没有人看到,他的目光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刘王离开后,转过身来面对珞葭时,刘麒的脸上,又是那种温润如水的微笑。

    “塙麒住在沁苏园,我带你过去吧。”珞葭是一进宫便来见刘王的,所以并不知道塙麒住在哪。

    于是,跟随着刘麒,穿廊过庭,当一个院门出现在视野里时,珞葭便注意到了那题着的“沁苏园”三字。

    只是,还未走近,另个方向走过来的一个身影引起了珞葭和刘麒的注意。

    这个人,珞葭也见过。

    青莲色的长发,随意地束了起来。眉宇之间,冷厉与高傲交错。这个俊美凌厉的男子,目光淡淡地扫过来,琉璃蓝的眼眸里,透着些许冷漠。只是,即使冷漠而且骄傲,却并不见妄色,没有刺眼的傲慢。见到珞葭时,依旧有礼地点头致意,高贵而优雅。

    但是,目光转向刘麒时,却淡去了眼里的冷漠,透出丝丝缕缕的柔色。很轻很淡,却令那双琉璃蓝的双眼,透出流转光彩。

    只是,这一瞬,珞葭发现刘麒的目光,却是异常的复杂。那双眼,分明是与塙麒同色的紫,却没有塙麒的那种清澈。他的眼里,总是藏了太多太多东西,交织纠葛,渐渐地,连目光也混沌起来。或许,他也曾如塙麒那样,纯粹的紫色,眼底是一片清澈无华。却在年月流逝中,沾染了太多纷扰,终入迷障。

    那人略微加快了脚步,朝他们走过来。步履带起的轻风,挟起衣角纷扬。

    那一身墨黑色的衣裳,镶着京紫,深沉之中透出高贵。

    同样身着黑色长衫的刘麒,却似乎显得淡雅素净。

    而珞葭亦是一袭黑色,那种黑色,带着明显的冷淡。

    刘麒朝来人温和一笑,然后转向珞葭,说道:

    “他是柒钺,柳国太子。”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八章笑之悲凉

    “他是柒钺,柳国太子。”

    刘麒的介绍,并没有让珞葭有太大的惊讶,本就清楚,这个那时跟刘麒一起出现在茶楼里的人,举止气韵中透着贵气,必定不是常人。

    只是,他是柳国太子这点,倒是有些意外。那个刘王,那样淡然的一个人,却会有这样一个凌厉高傲的儿子,这父子俩,可实在不太像。

    见柒钺似乎有话要和刘麒说,珞葭便开口道:“都已经到这里了,台辅不必为我引路了。”说完,朝刘麒点了点头,向沁苏园走了过去。

    珞葭向来耳力极好,所以,即使已经离他们有些距离了,还是听到柒钺略有些低沉地声音:“刘麒,你已经知道了吧?芝草出现妖魔了。”

    之后便是一阵静默,刘麒没有回答。

    柒钺的声音又响起,带着隐隐的怒气:“你该明白的,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患上失道之症的。”他语气一顿,像是压抑着什么,声音暗哑低沉,似乎带着痛楚,“就像那一年那样。”

    刘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刘麒!”大概是见刘麒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柒钺声音禁不住提高了。

    “若真是这样,就只当是我还他的吧。只是连累了柳国的百姓了,我当初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找到他,但愿我的下一任刘麒可以快些找到新王。”刘麒的声音里,似乎透着淡淡的惘然。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种话。”柒钺厉声喝止了刘麒,“还他的?你从来就不欠他什么!”

    “不,我欠他太多了。”说这话时,刘麒的声音异常地坚定。

    随着距离渐渐拉远,他们之后再说了些什么,珞葭没有听见。她并不是有太大好奇心的人,只是,忽然间觉得,刘麒,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沁苏园是个很漂亮的院落。雕栏玉砌之间,处处透着典雅精致。

    许是远远就见到她随着刘麒走来,所以,院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阻拦珞葭。

    走进房间时,便看到塙麒安静地坐在床边。

    “主上!”看到珞葭进来,塙麒立刻站起了身,只是因为身体依旧虚弱,所以动作有些勉强。

    “你想干什么,坐下!”珞葭微微皱了下眉。

    塙麒依言坐下后,看着珞葭,却没有说话。

    “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忽然地开口。

    闻言,塙麒稍稍愣了下,然后低了下头,才说:“主上不喜欢住在王宫里吧?”

    珞葭朝他看了看,但没有回答。

    塙麒又继续说道:“主上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离开的,我的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连站起来都很勉强吧,还说伤没关系。”珞葭只是轻淡地说了句。

    塙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珞葭沉默了会,才又说道:“我不会一个人突然离开的。你就好好养伤吧,伤好了……我们一起走。”语气里,收起了几分冷意。

    似乎这话才终于让塙麒放下了心。他轻柔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走进来的正是刘麒。

    他似乎只是过来看看塙麒而已,所以,片刻之后,便要告辞离开。

    “刘台辅,请等一下。”塙麒忽然唤住刘麒。

    可是,刘麒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时,塙麒似乎顾虑着什么,却又沉默了。

    而珞葭一直没有看他们,只是独自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茶。

    “塙麒,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刘麒大概也发现了塙麒的犹豫,轻轻一笑。

    抬头看了看刘麒,塙麒才说道:“芝草出现妖魔……”塙麒停住了话,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却已经足够让旁人清楚了。

    只是,刘麒似乎也没料到他想说的是这个,所以也稍稍愣了下。但随后又是温和一笑,说:“我大概迟早会患上失道之症。”这样说时,他的语气异常地平淡。

    许是对刘麒如此平静的态度有些意外,塙麒一下沉默了。

    “其实,这是大多麒麟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刘麒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淡,似乎说的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已。

    “你不在意吗?”塙麒有些奇怪地问道。

    刘麒微微扬了下嘴角,似乎是在笑,但却透着几分无奈与悲凉。他没有回答塙麒的问题,却是说道:“其实,失道之症只是身体虚弱而已,跟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的,并不是什么很痛苦的病。”

    塙麒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曾经患过失道之症。”这样说时,刘麒的语气略有些漫不经心。

    但这样的话,却是令塙麒一下愣住了。

    “那后来……痊愈了?”虽然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毫无意义,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想说些什么,于是,话出口时,便只是这样一句。

    “是啊,痊愈了。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患上失道之症后,因为王回到正道而痊愈的麒麟了吧。”话虽然是这样说,可刘麒的神色间,却丝毫没有自豪的味道,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奈。

    “那现在,为什么要放任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让刘王回到正道呢。”塙麒见刘麒似乎是想要放弃,禁不住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

    “你果然像麒麟一样呢,仁兽。”刘麒忽然地感叹,让塙麒有些奇怪。彼此不都是一样的吗?都是仁兽麒麟啊。

    未及塙麒问什么,刘麒又说道:“那样的幸运,怎么可能遇到第二次,我早已经在劫难逃。”

    塙麒禁不住皱起了眉。刘麒,他分明是故意要放弃的。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一直沉默着的珞葭,忽然地开口。

    闻言,塙麒转头看了看珞葭,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刘麒却是忽然地低声笑了笑,收起笑时,脸上带着一些淡淡的自嘲:“我只是累了而已。”

    然后,他又突然神色一正,看着珞葭,说道:“也许,你是真的不想要即位,但是,哪怕只是为了塙麒,接受玉座吧。麒麟……麒麟,其实真的是满可悲的生物。”这样说时,他却是笑了,只是,那样的笑容,有些惨淡而空落。

    他的话,让塙麒禁不住朝珞葭看了眼。但珞葭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让人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塙麒,这个时候,能遇到同样是麒麟的你,我真的满高兴的。”转瞬之间,刘麒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还是笑得那样温和,“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刘麒离开后,塙麒和珞葭并没有说话,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许久之后,塙麒才忽然问道:“主上,为什么刘麒会那样?是不是,麒麟注定了不可能有一个好的下场。麒麟,到底有什么错?”虽是在问珞葭,但却又似乎不是。

    而珞葭只是沉默着,事实上,她本就不知道答案。

    离开了的刘麒,慢慢地走在路上,脚步轻缓。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那些话,虽然那些确实是事实。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让他把所有的想法都压抑了起来。当遇到一个局外者,又同样是麒麟的塙麒时,忽然地想要说出来吧。

    他是真的累了。

    一百七十多年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那样快。可是,他是真的不想要再在这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了。不想再背负着那个人的怨恨了。既然都想解脱,这样的终局,或许是最好的了。

    只是,大概柒钺还是不肯放手的吧,就像那一年那样。那个时候,若不是他,刘王是绝对不肯回头了。他的失道之症痊愈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常轨道,但是,各自心里却清楚,眼前一切,早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忽然地,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刘王时,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笑得安静而知足。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一切,也毁掉了那个人的笑容。

    他永远记得,那场婚礼上,满目的鲜红色。他出现时,一头金色的长发,惊了所有人。

    那个时候,他是满心的喜悦。只知道,终于找到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这个人了。那种喜悦,让他完全忽略了所有的一切。

    “遵奉天命,迎驾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他朝他跪下,念出誓言时,四周忽然地静默了下来。包括他面前的人,同样沉默着。

    他仰起头时,轻声说道:“请说我宽恕。”他知道自己在哭,那一瞬的喜悦,除了哭,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那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哭泣,但没有料想的却是,那也是最后一次。那以后,他连哭的资格都失去了。

    “我宽恕。”或许只是一时不忍吧,当时,他们确实定下了契约的。

    那场婚礼,也因为他的出现而中断,永远地中断。

    那个时候,他觉得,为了整个柳国,牺牲了他们的婚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却没想到,之后,刘王居然拒绝跟他离开。

    刘王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可是刘麒知道,他后悔了,后悔定下那个契约。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柳国的风,竟然是那样的冷。连他的心,都被吹冷了。

    “柳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王在位了,眼前这个国家是如何的荒凉,你该是看到的。也许,这些,你可以不在乎,可是,四处妖魔横行,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死的那个人,正是她。”这样说时,刘麒的语气异常地平静。

    当时,刘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讽:“谁说麒麟是仁慈的生物了!”

    那个时候起,刘麒就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会留下永远的嫌隙。

    只是,当时他更加料想不到的是,竟然一语成谶。第二天,妖魔忽然出现在那个城镇,刘麒赶到时,只来得及驱使使令杀了妖魔,却来不及救下她。

    他永远记得,当刘王看向他时,那眼里的锋利寒芒,那刺骨的恨意,怕是一辈子都消不去了。

    当时,刘麒却笑了。因为除了笑,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于是,只能笑了。

    笑得温和而浅淡,恍若轻风。从那以后,就一直那样笑着,笑到现在。

    “你根本就不是麒麟!”刘王的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诅咒。

    “刘麒!”忽然出现的声音,让刘麒稍稍一怔。整个王宫里,会称呼他“刘麒”,只有一个人,太子柒钺。

    其实,柒钺并不是刘王露峰的儿子。他的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就死在了妖魔的利爪之下。十年之后,他的母亲,就是那个本该成为露峰妻子的女人,也被妖魔杀死。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却意外地早熟。对于母亲的死,他有悲伤,但却也平静。亦或者,其实早已经见惯了这种死亡。毕竟,那时候的柳国,妖魔肆虐横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亡。

    当时,还只有十岁的柒钺,不知道对露峰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地答应跟随刘麒离开,即位为王。他也不知道,五十多年前,柒钺到底对刘王说了什么,会让他回到正道,让他的失道之症痊愈。

    “刘麒,刚才,对不起,我说话语气太重了。”柒钺面色略有些懊恼。

    闻言,刘麒只是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忽然地想起,当初十岁的柒钺刚到宫里时,却不肯加入仙籍,问他理由,却得来了个意外的答案:“等到我长得比刘麒高了,才加入仙籍。”

    当时,刘麒禁不住笑了。那是他自遇到刘王后,第一次真心地露出笑容。

    从那以后,柒钺便一直喜欢跟着他。

    “可是,刘麒,有一点我还是坚持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柒钺向来是个心性坚定的人,一旦决定的事,便不愿改变主意。

    他刚到宫里时,发现了刘麒从蓬莱带回来的书籍,便一下迷上了。那些书,是刘麒曾经到蓬莱寻找刘王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他并不在意,只当是柒钺一时好奇。

    可是,在他十四岁那年,忽然提出要刘麒送他去蓬莱,他说要去学习那个世界的法律。当时,刘麒很意外,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一直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目光是那样的坚毅决绝。

    仿佛是鬼使神差般,他忽然地脱口而出:“如果你是王,那该有多好。”

    当时,他们都是一愣。

    而在那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过那句话。再后来,他把柒钺送到了蓬莱。三年之后,接他回来时,柒钺居然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然后,他加入仙籍,进入朝廷为官,为这个国家制定法律。

    恐怕,谁也想象不到,柳国这个以法制严谨闻名的国家,他的法律,是由一个少年制订的。

    柒钺,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可是,他真的是太聪明了。

    “现在连芝草都出现妖魔了。他若再不肯回头,等到你真的生病之后,就别怪我无情了。刘麒,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柒钺看着刘麒,眉宇之间带着冷厉的狠绝之色。

    “你想做什么?”柒钺的话,让刘麒禁不住神色一凛,声音沉了一分。

    “我想做什么,你猜不到吗?”柒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这样反问道。

    刘麒稍稍沉默了下,是的,他猜得到。多少年来,一起管理朝政,几乎形影不离,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柒钺了。忽然地叹了口气。

    “为了我,何必呢,他毕竟算是你父亲。而且,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刘麒的声音里,透着沉重的无力感,“欠他的,还了,便一切都了了。”

    “你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进去?你没有错啊!”刘麒的话,让柒钺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有无奈,有不甘,也有深沉的痛苦。

    刘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面对庭院,静静地站着。

    这时,忽然一阵风起,吹起他的金色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他禁不住一惊,赶紧伸手压住任意飞舞的长发。

    转头看向一旁的柒钺,期望着他没有发现什么,可惜,一切未能如他所愿。

    柒钺的脸色异常地阴沉,目光凌厉如霜,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

    “失道之症。”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十九章终之离殇

    柒钺看着刘麒,没再说什么,忽然地转身离开。

    刘麒一把拉住柒钺,声音有些急促地问道:“你要去哪?”

    转回身时,柒钺只是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讥诮:“你担心什么。就算我要做什么,也不可能那么快的。”他的语气,异常地平静,但却透着森冷。

    刘麒放开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没有为你着想过,你又何必总是顾着他呢?”这样说时,柒钺收起了冷意,话语里透着沉沉的无奈。

    “我立过誓言的。”刘麒这样回答道。

    闻言,柒钺却是一声嗤笑:“哼,借口!”

    刘麒没有反驳,因为他说得没错。那只是借口。从很久很久起,他就对刘王死心了。所谓的誓言,也仅仅只是一句空话。因为不忍看着柳国的百姓继续流离失所,所以独自背负起了一切。这一份不忍,成了一种支撑力。可当这份不忍也已经无法消弭满心的疲惫时,真的,只是想求一个解脱了。

    可是,那个人是他的王啊。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即使明白这一句誓言早已经成了空话,可他毕竟是他的王啊,要他如何能对他不管不顾。

    即使被恨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怨他一分。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也可以恨他,也许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累了。

    柳国的风,似乎永远是那样的寒冷。

    站在回廊上的刘麒和柒钺,一直都沉默,谁也没再说话。

    许久之后,柒钺才又转身离开,这一次,刘麒没再拉住他。

    看着柒钺渐渐远去的背影,刘麒有些淡淡的怔忪。看着那抹青莲色,在风里凌乱纷扬,终至消失无踪。忽然地,刘麒的心里,升起浅浅的惆怅,还有一缕酸涩。

    他没有看到,柒钺的脸上,是一种异常决绝的神情。

    柒钺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而且他很聪明。

    刘麒了解他,却未必了解人。

    越过院门,走进庭院的时候,柒钺便看到那个人坐在园中。这样冷的天气里,却那样坐在风里,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刘王露峰,他的父亲。

    可是,他从未承认过这个父亲。担着太子之名,只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可以更方便地帮助刘麒处理那些朝政。

    其实,一直以来,他这个刘王都只是虚的。那些朝政事务基本都是他和刘麒在处理。但他们也没有完全不让他涉及,早朝还是每天要出现的,很多政令也依旧让他知晓。只要玉座不是空的就好。他和刘麒,就是这样让这个国家走了一百七十多年的。

    对这个父亲,柒钺是有怨的。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肯看看刘麒为了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甚至,五十多年前,他想要毁了他和刘麒那么多年的努力。

    刘麒说他欠了刘王太多。

    对此,柒钺从来就不认同。相反的,他认为是刘王欠了刘麒太多太多。

    那一年,他还只有十岁。

    当时,他看到一头金色长发的刘麒,站在满目的鲜红之中,笑得那样璀璨眩目。

    那一幕,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里。

    对于母亲的死,他不明白为什么刘王要去怨恨刘麒。刘麒根本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国家的玉座空虚。

    妖魔横行,天灾人祸,还有母亲的死,一切都是因此而起的。

    所以,只有他登上玉座,才能结束这一切的灾难。

    可是,他居然拒绝了。

    “如果你认为母亲的死是因刘麒而起,那么刘麒的出现却是因为你,所以,这是你欠了母亲的。那么,你必须接受玉座,因为这是你欠她的。”

    当年仅十岁的他,这样对刘王露峰说时,他满眼的惊讶,还有一些怆然。

    最后,他们和刘麒一起离开了那个城镇,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回去过。

    即位之后,基本上,政务都是刘麒在处理,刘王也只是挂着王的虚名而已。那个时候,柒钺见到的刘麒总是满脸的疲倦。那个时候,他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可以为他分担一些。仅仅十岁的孩子,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他的助力。

    他用尽全部的时间与心神要去做到的事情,那个人,刘王露峰,却一次次地想要毁掉。这么多年来,那个人唯一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在时间的流逝里任那种怨恨成为一个习惯,如此而已!

    想到这,看着坐在庭院中的那个人,柒钺的目光渐渐转为冷厉。

    已经注意到柒钺的刘王露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目光依旧平淡。

    “这一次,你又想那什么来逼我,就像五十年前那样。”露峰的语气淡然而缥缈。

    “逼你?”柒钺忽然地大笑起来。

    对于他的笑,露峰并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目光望着虚无的远处,眼波如烟色淼茫。

    “是的!我逼你!最初,是我说你欠了母亲的,所以我逼你即位。五十年前,你想去蓬山退位,也是我说你欠了刘麒的,逼你继续留在这玉座之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要恨也该恨我,为什么要去恨根本没有一点错的刘麒!”露峰太过平静的神色,显然让柒钺越加的满心怨色。

    “恨?”露峰轻轻地吐出这个缠绕了他许多年的字,然后忽然地一笑,带着几分嘲弄,只是,却不知是嘲讽柒钺还是他自己,“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露峰的话,让柒钺忽然地收起了明显的怒气,面色冷凝淡漠:“是的,我确实不懂,我从来都不懂。为什么你要恨根本没有错的刘麒,为什么你不能看看这些年来他到底代替你做了多少事情,为什么你会是王,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柒钺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当说到最后时,锋芒毕露,凌厉而森冷。

    这时,露峰终于又转过头来看向他,虽然,目光依旧平淡:“是啊,为什么不是你?若是你,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大概,是什么地方错了吧。也许……”他忽然地止住了话,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也许,是他错了吧。”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出是谁错的呢!这世间本就没有清楚的分界线去划分对错。”忽然地,柒钺觉得有些无奈。

    “是啊,为什么呢。柒钺啊,我远没有你和刘麒那样坚强。如果一切的错都在我,我会活不下去的,所以,我只能去寻找到底是谁错了,而且,那个错的人,不能是我。可是,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发现,错的人,是我自己。”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所以,五十年前,你想退位?”柒钺淡淡地问了句,随后又说道,“可是,刘麒不会希望看到百姓因玉座空虚而遭遇天灾人祸的,所以,我对你说,就当是刘麒这么多年来代替你所做的一切的补偿,那个时候,你是确实打消了退位的念头的。”

    “是的,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只要我继续在位,就算是对刘麒的补偿。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希望可以那样的方式消弭自己过去的错的,至少错消失了,我也就能继续活下去了。可是,错便是错了,永远无法用所谓的补偿来消弭,仅仅只是徒劳的掩盖罢了。”露峰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

    这时的柒钺,目光暗沉,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才忽然问道:“那你还在恨刘麒吗?”

    露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刘麒已经患上失道之症了。”柒钺忽然地又说道。

    “是吗?”露峰只是目光微微一晃,语气依旧平淡。

    “你不想要这个玉座,你大可以放弃,像五十年前那样去蓬山请求退位,为什么这一次一定要拖着刘麒?”柒钺问得很平静,随后一声轻嗤,“报复吗?”

    “柒钺,对刘麒的了解,你远比我深得多。只是,有一点,是我看得到,而你看不到的,亦或者,是你不愿意去看而已。”这样说时,露峰的目光一片清明。

    闻言,柒钺忽然地低声笑了起来,过了会,才说道:“不管我看不到的是什么,你只想问你,你凭什么替刘麒决定生死?你不是他的王,你根本没这个资格。”他的眼里,蔓延开冷冷的讥诮。

    而露峰,轻轻地叹了口气。

    呼啸的冷风,忽然地将他们的话语吹散,没有人知道最后他们说了什么。

    刘王露峰的脸色,迷惘与决绝交织,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已经深了。珞葭独自站在沁苏园的庭院里。

    天很冷,而且时不时的有风吹来。只是,这样的冷,对珞葭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更何况,在芳国这些年,早已经习惯。

    塙麒说她不喜欢住在王宫里。是的,她确实不喜欢。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住在这芬华宫里。

    这是一座随时可能倾覆的危楼华城。

    向来不喜欢麻烦,不想被卷进这些纷纷扰扰里。只是,似乎那些纷扰却总是避不开。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忽然地一声冷笑。

    “主上。”身后传来塙麒的声音。

    忽然地,珞葭真的很想叹气。

    “外面很冷……”

    “外面很冷……”

    同时出口的话语,让两人俱是一愣。

    珞葭忽然觉得,也许,在最最开始的时候,她本不该任由他跟着的。

    即使可以骗过所有人,她却骗不了自己。事实上,她本就不喜欢编着自我欺骗的谎话,将自己推进迷雾里。她习惯去看清楚真实。

    而真实便是,对塙麒,她多了一份不忍。

    她甚至不确定,若是塙麒再一次说句那句誓言,她还能不能拒绝了。

    “塙麒,再也不要对我说出那十二个字。”珞葭忽然地说道。

    闻言,塙麒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些疑惑,似乎没明白珞葭说的是什么。可是,转瞬之间,身体一僵,脸色忽然地异常苍白,然后肩膀轻轻一颤,低下头去,轻声应道:“是,主上。”

    突然之间,珞葭觉得自己后悔了。后悔说出那句话。心里涌上淡淡的沉闷感。

    “我……”

    珞葭正要再说什么,却又停住了话,转身看向院门口。

    刘王?

    他来做什么?

    “刘王陛下。”珞葭礼节性地躬了躬身。

    塙麒大概没有见过刘王,听到珞葭的称呼后,才同样淡淡地行了一礼。

    而刘王露峰显然对这些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着珞葭,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珞葭微微有些疑惑,只是面上依旧平淡。

    而塙麒则开口说道:“那我先告辞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自珞葭那话出口之后,他始终没看过她一眼。

    看着塙麒渐渐离去的背影,珞葭轻轻皱了下眉。

    收回目光,转而看着露峰时,珞葭没有说什么,只是等着他先开口。

    不过,露峰并没有直接道明来意,却是问道:“他就是塙麒?”

    珞葭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胎果?”露峰又问道。

    而珞葭依旧只是点了点头。她向来是很有耐心的人。

    “为什么你能够拒绝与塙麒订下契约?”露峰忽然出口的问题,让珞葭禁不住朝他看了眼。提出这样的问题,确实多少有些令她意外。

    还没等珞葭回答什么,露峰又接着说道:“之前,我对刘麒说想见见你,只是想看看,有勇气拒绝麒麟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其实,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能够拒绝。可是,最后我还是没问。”

    “是因为刘麒在场?”

    露峰点了点头,又说:“麒麟的选择,是天命所归,是不可违抗的。在这个世界里,这是一种规则。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帝要选一个不愿为王的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明君?”他忽然看着珞葭,像是想要她相信什么,目光灼然,“我是想要拒绝的,真的!”然后又忽然地语气一低,“可是,我做不到。”

    “可你最后终究还是成为了王,还是让这个国家走了一百七十多年。”

    珞葭的话,让露峰古怪地一笑。

    “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以为我恨刘麒。是的,我确实恨他。恨他选我为王,虽然真正选择的人并不是他。恨他带来了她的死亡,虽然其实与他根本毫不相干。恨他令我这样不老不死地活着,永远无法解脱,虽然他也是同样无法解脱的人。我确实是恨他的。我本是个懦弱的人,我需要这种恨来支撑自己度过这些似乎无穷无尽的时间。然后渐渐让这种恨成为习惯。可是,这种无所依凭的恨,再如何深,终究还是会被时间渐渐淡去,而且,恨得久了,会恨得满心都是疲惫,最后累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目光渐渐透出淡淡的惘然,“其实,如果我说我已经不恨他了,大概刘麒不会信吧,柒钺也不会信,或许,连我自己也不信呢。因为啊,我想要让他患上失道之症。让他死。”这样说时,露峰的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微笑。

    “为了让他解脱吗?”原本安静听着的珞葭,淡淡地问了句。

    而露峰因为她的话,一下怔住了,然后忽然地低声笑了起来。

    其实,珞葭本以为他是个没有表情的人。与她不同,她是平淡之中依旧带着冷色,而他,第一次见到时,确实觉得这个人仿佛是完全失去了所有颜色。

    可是,此时才明白,那不是失去了,只是太累了,累得连一些应有的表情都懒得露出来。

    “你知道吗?我最希望的便是刘麒能够恨我。可是,他是麒麟,我是他的王,他注定了不可能恨我。于是,我便独自在这种自欺的恨念中浸染了无数岁月。看着他在我的恨里,渐渐疲累,渐渐目光混沌。你知道吗?”他忽然地一笑,浅淡而飘渺,似乎怀念着什么,“第一次见到刘麒时,静立于满目的鲜红之中,他真的很美。”

    珞葭忽然觉得,也许刘麒想要逃避的,正是这种无尽的纠缠。

    “我本以为,让彼此都解脱,便是最好的,便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本以为是那样的……我本以为是那样的……”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章鸣之末声

    珞葭忽然觉得,之前刘王要见她,或许确实是因为想看看会拒绝麒麟的是个怎么样的人。但现在来这里,却未必是想要问她什么。或者说,他自己是那样认为的,但事实却未必如此。

    他和刘麒一样,只是将自己压抑了太久,终至陷入层层迷障。忽然之间,这个局中闯进了两个外人,而且是那样特殊的外人,就像是迷雾之中突然出现的明色。只是,可惜,那缕明色不可能将他们引出迷雾,确切地说,其实是他们不愿意走出来。

    于是,唯一能做的,便只是将心中那些暗色渐渐倾泻出来。

    但是,终究,谁也不是谁的救赎。

    “我该怎么办?”露峰抬头看着天空,这样问时,却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答案。

    所以,珞葭没有说话。

    然后,他忽然地转身,慢慢地离开。

    看着这个人,渐渐于黑暗之中消失,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最后终究还是杳无踪迹。

    过了会,珞葭也转身离开。只是,转过回廊的时候,朝不远处的廊柱淡淡望了眼。月光落下来,在地上映下一抹暗影。

    只一眼,珞葭便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却忽然看到塙麒正朝这里走过来。

    “主……上……,刘王陛下走了吗?”虽然这样问着,他却明显心思不在此处。

    “恩。”珞葭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就离开。”

    “我们?”塙麒轻轻地重复了下。

    珞葭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会,才说道:“怎么?不想跟我一起走?那随便你。”

    “不,怎么会,我……我……”塙麒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这时,廊柱后的身影忽然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下,脸上是温和的浅笑。

    “你们这样,真好……”他的眼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羡慕之色。然后,忽然地惨淡一笑,“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珞葭是知道的,刚才刘麒站在那廊柱后,听到了她和刘王的对话。而塙麒自然是不清楚了,他微微有些疑惑地朝刘麒看了眼,然后又看向珞葭。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刘麒轻轻靠着廊柱,月光下,嘴角带着浅笑,柔雅静美。

    珞葭和塙麒安静地站在不远处。

    谁也没有离开,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刘麒才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轻轻一笑:“我没什么事的,你们回去休息吧。特别是塙麒,伤还没好呢。”

    看着刘麒又露出那种笑容,珞葭忽然觉得,他,还是不笑更好些。

    突然,刘麒神色一怔,然后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脸色一下变得异常苍白,眼底一片空色,那是一种绝望的眼神。原本靠着廊柱的身体渐渐滑落。

    “刘麒!”他的样子实在太古怪了。塙麒快步走到他身边,可是,刘麒仿佛没有听到塙麒的声音。

    同样也走到一旁的珞葭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刘麒,你怎么了?”塙麒真的有些急了,怎么会突然这个样子。

    忽然,刘麒眼神一晃,微微转过目光,朝院门口看去。

    走进来的人,是柒钺。

    许是看到了刘麒的异样,柒钺也是一惊。

    “刘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刘王对你说了什么?”刘麒和露峰都来了这沁苏园的事,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急着赶过来,怕刘王又说什么令刘麒难过的话。

    只是,刘麒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柒钺还没走到近前,刘麒却忽然地起身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竟有些嘶哑。

    刘麒这突然的反应,让柒钺禁不住一怔。珞葭和塙麒也有些奇怪地看过去。

    见柒钺不说话,刘麒面色一冷,又问道:“说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认为我做了什么?”一愣之后,柒钺忽然地平静下来,只是淡淡地反问了句。

    闻言,刘麒稍稍愣了下。然后轻轻放开柒钺。退开了几步,看着柒钺时,渐渐地眼里泛起泪水。泪眼模糊间,他忽然觉得,他真的看不懂柒钺。

    眼泪倏然滑落,刘麒却是古怪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他忽然又沉默,眼底渐渐升起绝望,“王气,王气断绝了。”说完,便低声笑了起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刘麒的话,让三人都是一愣。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柒钺忽然又问道。他的语气异常地平淡。

    刘麒没有看他,只是轻声回了句:“你不懂。”

    闻言,柒钺一下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渐渐转为苦涩,终至无声。

    他看着刘麒,说:“你们都说我不懂。是的,或许我确实不懂。可是,至少,我看到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很累很累,这些都是他带来你的。那么,他死了有什么不好?这样你就解脱了啊。”

    “解脱?是的,我想要解脱。我想要从那满目的鲜红之中走出来。”刘麒的脸上露出一种空落落的微笑,“这么多年来,我背负起了本应该属于那个人的责任。柒钺,你该知道的,那些朝务政令里,有多少次,随便一个决定,便是送走了一条条人命。我确实从来没有杀过人。可是,你可知道,我的手上到底沾满了多少鲜血。你可知道,我是麒麟啊,我是麒麟啊!我是麒麟啊——”说到最后时,他几乎是用喊的道出那些话,声嘶力竭。

    看着刘麒,柒钺忽然地想起之前和刘王之间的对话。

    “柒钺啊,你知道吗?刘麒他真的累了。”

    “过去你什么也没有做过,如今想要放弃的是你,想要解脱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刘麒?他累了,然后你装起一副救赎的面孔,这便是你所谓的补偿?你知道刘麒到底要的是什么吗?他仅仅只是想要回到麒麟的位置上,想要一个会为这个国家着想的王,这便够了。你既然给不了,为什么要断绝刘麒的希望?为什么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新生的机会?为什么不能让我试试看,我……会不会成为他的王?”

    他们都说他不懂。他真的不懂吗?

    柒钺的眼神渐渐平静,他看着刘麒,问道:“死,便是你要的解脱?”

    刘麒忽然地一声轻笑:“作为麒麟,我没有生的权利,至少让我可以选择死亡吧。”

    “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留恋的吗?”柒钺的语气依旧平淡。

    “没有。”刘麒回答的很坚定。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丝毫迟疑地从他口中出来。

    或许,他只是想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吧,即使这是求死,即使有可能会后悔,但在这一瞬间,却忽然地想要放弃一切,想要任性一次。

    柒钺清淡地笑了笑,琉璃蓝的眼眸里,却是恍若冰色。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柒钺背过身,没再看着刘麒,“我,是不是王?”

    刘麒微微一怔。看着柒钺的背影,心神却奇异地渐渐平静下来。

    轻轻垂下眼睑,许久之后,才轻声回答道:“不是。”

    忽然之间,周围安静下来,是那种毫无波澜的死寂。

    随后轻声响起的脚步,在这寂静之中荡漾开浅浅的涟漪。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终至消失无踪。

    留下的刘麒,还有珞葭和塙麒,谁也没有说话。

    刘麒的脸色异常地平静,只是,真的太静了。他的面上依旧是淡淡的浅笑,衬色苍白的脸色,透着一种诡异的微芒。那双菖蒲紫的眼,本该如水流转清澈,但此刻,却黯淡无光,仿佛失了所有的生气,一种绝望,在那双眼里清晰地映了出来。

    珞葭禁不住皱了下眉,转头看着塙麒时,眉头蹙得更紧了。

    “这,便是麒麟最后的结局吗?”塙麒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站在他身边的珞葭还是听到了,而且可以清晰地听出那声音里的颤抖。

    忽然地,珞葭一把拉住塙麒往近旁的回廊走去,转过墙角,站到看不到刘麒的地方。

    塙麒禁不住有些怔怔出神,这突然的举动,让他有些疑惑,也稍稍转移了下他的注意力。

    珞葭突然伸出手掌,盖住塙麒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听。站在这里不要离开,等我回来。”

    珞葭的手向来冰冷,丝丝缕缕的冷意传递过来。

    塙麒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说:“是,主上。”

    珞葭放下手时,看了看闭着眼,嘴角带着浅笑的塙麒,忽然地舒展开了原本聚拢的眉峰。

    转身朝院门的走去时,珞葭的目光晃过依旧站在庭院里的刘麒。

    真的无法想象,若是塙麒也露出那种没有丝缕生气的死寂之色,她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刚才在那样想时,还没来得及得出答案,已经下意识地将塙麒拉离这个地方。

    听到塙麒用轻颤着的语气问出‘这,便是麒麟最后的结局吗’时,只是忽然地觉得胸口微闷。

    不希望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一道伤痕,所以,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珞葭走出沁苏园,朝柒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没一会,珞葭便远远看到了那青莲色长发的身影。

    珞葭渐渐追上前去,走到不远处时,柒钺忽然地停住了脚步,过了会,才转过身来。

    眼底是一晃而过的失望。

    站在柒钺面前时,珞葭稍稍沉默了下。

    “有事吗?”柒钺先开口问道,语气淡漠。

    “你打算就这样走了?”闻言,他稍稍一怔,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走?”珞葭的问题,似乎让他有些疑惑。

    但柒钺还是回答道:“我不是他的王。”

    “因为你不是他的王,所以便要离开?那以前,你不也不是他的王吗?不也一直留在他身边吗?你该清楚的,这个时候的刘麒,被那样留下后,接下来的,便又是独自背负起这个国家。你真的忍心吗?”珞葭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但一字字出口,却令柒钺的脸色渐渐苍白如纸。

    然后,他突然朝沁苏园冲了回去。

    珞葭随后也回到沁苏园。

    只是,空旷的庭院中,只有柒钺怔怔地站着。

    刘麒不见了。

    柒钺似乎也慌了,冲进房间后,又跑了出来,要往园外走去。

    珞葭一把拦住他。

    “让开,我要去找他!”柒钺的声音真的有些焦急。

    珞葭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柒钺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塙麒,我回来了。”珞葭看向转角,轻轻一声。

    塙麒出来时,柒钺稍稍愣了下。

    珞葭明白他不会再走了,便放开了手。

    “塙麒,你知道刘麒去哪了吗?”走到塙麒身边,珞葭问道。

    没等塙麒回答,柒钺先急促了加了句:“你知道?快说!”

    “我没看到他离开。”塙麒摇了摇头,“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朝那个方向去的。”塙麒伸手朝南方一指。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柒钺忽然地厉声喝问。

    “我……”塙麒禁不住一怔。

    珞葭朝塙麒身前一站,挡在了柒钺和塙麒之间。

    且不说塙麒本就没有理由不让刘麒离开,更何况……

    珞葭看着柒钺,目光微冷:“是我让塙麒留在这里别离开,等我回来的。而且,你不觉得现在去追刘麒更加重要一些吗?”

    柒钺轻轻一皱眉,没再说什么,转身便急急地离开了。

    对于柒钺的态度,塙麒倒似乎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确实有几分自责的。

    “我是不是该拦住刘麒的?”

    “不知道。”所谓该不该,本就是个很难界定的问题。谁也不能确定,拦与不拦,各自走向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两个未来,亦或者是殊途同归。

    “为什么柒钺不是刘麒的新王?”

    “不知道。”也许其实他是,只是刘麒不愿承认。也或许,他确实不是。而且,可能刘麒能遇到一个更好的王。

    “他能不能追上刘麒?”

    “不知道。”错身而过的戏码,并不新鲜。这毕竟不是童话。

    “主上,您到底知道什么?”

    “不……”珞葭忽然地住了口,淡淡一挑眉,朝塙麒看了眼。

    大概塙麒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一问吧,微微一怔后,略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塙麒没有看到,珞葭的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其实,本就没什么人能真正看清楚这双墨色的眼眸里的一切真实,她是个太习惯隐藏的人。

    沉默片刻之后,珞葭淡淡地开口:“我们走吧。”

    “去哪?”塙麒下意识地问道。

    “谁知道呢,走到哪算哪吧。”珞葭只是随意地回答道。

    “恩。”塙麒轻轻地应了声,嘴角微动。

    “主上,我是不是以后可以一直跟着您了?”跟随着珞葭渐渐朝芬华宫外走去,塙麒在她身后出声问道。

    而珞葭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慢慢走着。许久之后,没有回头,却忽然地开口:“你不是一直就都跟着了吗?”

    闻言,刘麒忽然轻声一笑,随后,微一沉吟,突然说道:“主上,我再也不会说那十二字了。”

    走在前面的珞葭脚步一滞,但没有回应什么。

    柳国的风,还是那样冷,仿佛亘古不变。

    永和六年,八州州师起义,斩杀峯王、王后、峯麟于鹰隼宫。峯王仲鞑,治世二十九年,谥号洌王。

    永和十年,假朝立,起义军首领,惠州州侯月溪即位。

    蓬山十年始结峯果。后寻王三十年未果,卒于蓬山清翎宫。

    仅六载,里祠复升黄旗。

    后二年,单焰入黄海登蓬山,觐见峯麟,缔约。承天敕入神籍,峯王践祚,改元承安,王朝方始。

    承安七年,复改元新瀚。

    ——《芳史瀚书》

    元嘉三十七年,悬黄旗。自此十九载,刘麒方携露峰,登蓬山,承天敕,改元宁初,号刘王。

    昭华五十三年,刘王失踪,然白雉末声而卒,王必已驾崩。后刘麒亦自芬华宫消隐。

    是年,刘王治世百七十载有五,谥号宁王。

    ——《柳史瑾书》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一章冬之天华

    塙麒和珞葭离开芬华宫的时候,天忽然地下起雪来。

    对珞葭来说,在芳国那几年,下雪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塙麒却似乎有些淡淡的怔忪。

    “在巧国,即使是冬天,也极少下雪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只是自言自语,所以,他以为珞葭不会听到的。

    只是,珞葭向来听觉敏锐。脚步微微一滞,却还是没有停下。

    他们离开芬华宫时是晚上。

    从宫门出来时,并没有受到阻拦。门口的守卫态度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开。想来,是已经被知会过了的,这两位是贵客。珞葭暂且不提,塙麒是蓬山公的身份,守卫该是知道了的。

    留在芬华宫里的时间很短。却依旧能发现,柒钺和刘麒把这个王宫管理得秩序井然。由此可见,对柳国的管理,同样该是条理分明,严谨慎重的了。其实,真的不太容易想像到,这样一个国家,却面临着“失道”。

    所谓失道,简单来说,是天帝对这个王失望了,要放弃了。

    也许,是他发现自己错了吧,发现露峰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王,大概是想纠正这个错误吧,然后给柳重新找一个好的君王。应该是这样的吧。

    珞葭回望了一眼暗夜里,似乎宁静祥和的芬华宫。

    白雉的死应该已经被发现了。但因为太突然了,必定不会马上声张开来。至少,现在看起来,整个王宫还是非常平静的。然后,等到他们发现刘麒和柒钺都不见了时,大概会惊慌起来吧。

    虽说这个时候离开并不太明智,但珞葭还是不愿意被那样的纷扰牵绊住。

    离开芝草前,他们并没有去买骑兽。事实上,那么晚,恐怕也没地方可以买。

    而且,塙麒的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召唤出使令载他们飞行还是没问题的。

    然后,锦绡就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了珞葭的坐骑。

    其实,连塙麒自己都觉得奇怪,锦绡向来脾气不好,而且性子倨傲,连他都不太愿意载,更何况是其他人。没想到,对珞葭却是难得地依顺。

    出城后,一直往东飞行,一夜无眠,珞葭依旧神色清醒。

    芬华宫里,那三个人的纷乱纠葛,她看得断断续续,有些凌乱,但心里却是异常地清晰。

    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忽然地明白了之前延王说的话。

    麒麟,真的是很可悲的生物。

    患失道之症而死,大概是每只麒麟必然的结局。

    为王而生,为王而死。也许,这便是麒麟注定的命运。

    夜里本就看不清楚彼此,更何况飞在天上时,两人的距离也不近,所以,一直到天蒙蒙亮时,珞葭才发现塙麒的脸色不太好。这才惊觉,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本就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哪里吃得消这样连夜赶路。

    珞葭轻轻拍了拍锦绡的头,示意它落地。锦绡对于她这样的动作似乎有些微微的恼意,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说,你还真当我是骑兽了啊。但它还是缓缓地朝地面降落下去。

    塙麒有些疑惑,随即便命使令杳箬也落地。

    落地之后,珞葭才发现塙麒的脸色比离开芬华宫时还要苍白。

    即使麒麟是神兽,那样的伤,也还是需要时间恢复的。

    “主上,怎么下来了?”塙麒倒似乎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

    “没什么,反正不急着赶路,慢慢走就是了。一会要是遇到城镇,就先住下来吧。”珞葭依旧是那样冷淡的语气。

    “恩。”塙麒只是点了点头。

    说来也巧,走不了多久,便远远望见了城郭的暗影。

    这个叫“宜淄”的城镇并不大,而且有些萧条冷清。街道上来往的人,大多面色紧张而惨淡。最下层的百姓其实感觉是最敏锐的,这个国家正在逐渐衰败,每个人都恐惧着即将到来的灾难。

    进城没一会,塙麒忽然愣了下,停住了脚步,转头朝城门口看去。

    “主上,是麒麟的气。不知道是不是刘麒。”说完,塙麒便转身又朝城门走去。

    珞葭随即跟了上去,却有些微微的疑惑。刘麒来这里做什么?或者只是巧合?亦或者,其实不是刘麒?

    出了城,随着塙麒往东走了一段路,然后进入一座树林。

    没一会,便看到独自站在林中的身影。

    确实是刘麒。

    而他的面前,是一座坟墓。

    塙麒刚想现身,却被珞葭拉住。

    “你既然能发现他,他自然也已经察觉到你了。但他没有出声,说明他不想见到我们。”珞葭转身便打算离开,“这个时候,他需要静一静。”

    “恩。”塙麒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珞葭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那是刘王的墓。”虽然有些距离,但珞葭和塙麒还是看清楚了墓碑上的字。

    珞葭顺着塙麒的目光,再次看向刘麒。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把王带回王陵安葬呢。”塙麒淡淡地说着。

    “也许,这里是刘王的故乡吧,刘麒大概是觉得,他会希望最后回到这里的。”珞葭猜测了下,回答道。

    “走吧。我们帮不到他的。”珞葭示意塙麒离开这里。

    “可是……”塙麒似乎不怎么放心。

    “不放心的话,让使令回趟芝草,如果柒钺有回去的话,就通知他来吧。”说完,珞葭便往林外走去。

    “恩。”塙麒点了点头,“苍氲,你去吧。”

    “是。”简单地应声之后,空气微微一动,随即又归于平静。

    最后看了眼刘麒,塙麒才朝珞葭追了上去。

    “主上,刘麒,他不会有事吧?”

    珞葭脚步不停,语气轻淡地回答道:“他本就心性坚强,既然活了下来,他会重新担负起麒麟的责任的。更何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守护了百多年的国家,一步步走向衰败,如何能够无动于衷。而且,行走在外,更加会看到百姓的苦难。他不忍心的。所以,他迟早会回去的。”

    说完,珞葭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头轻轻一侧,却终究还是没有看向塙麒。

    巧已经很多年没有王在位了,比之柳,该是更加的荒凉。对那一切,塙麒又是怎么想的?

    自己的拒绝,让他陷入了两难之中吧。

    一方面不想逆了她的意愿,另一方面该是不忍看巧继续荒芜下去的吧,毕竟是仁兽啊。

    塙麒慢慢地跟在珞葭身后,神色有些淡淡的迷惘。

    她说刘麒会不忍心看着百姓遭受苦难,迟早会回去。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外寻找王的这几年,看着巧渐渐荒芜下去,看着百姓流离失所,随着时间的流逝,心越来越焦虑,真的很想快点找到王。

    可是,当这种焦虑一层层地积累下来,心会渐渐地压抑起来,会想要摆脱这些痛苦。

    当遇到她时,除了喜悦之外,还有异常复杂的感觉,就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样。

    可她的拒绝,却像是在放松之后,又极其突然地被攥紧,那是一种似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的疲累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刘麒那种选择的。那是一种累到了极点之后的放弃。

    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依旧在徘徊,不若刘麒那样决然。

    他其实很贪心的。想要她接受玉座,想要永远留在她身边,想要巧可以恢复安定和平。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这个向来神色冷淡而且心性坚定的人。

    真的开不了口。

    亦或者,是不敢。

    怕再次提出订下契约的要求,会连留在她身边都不被允许。

    更何况,她已经那样明确地告知,不可以再说出那句誓言。

    轻轻垂下眼睑,掩住眼底的一抹寂色。

    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

    只要这样一直跟着她就好了。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巧国的一切,不去听不去看就可以了。

    回到城里的时候,珞葭便找了间舍馆住下。

    然后,便让塙麒先去休息,她自己也需要睡一下。

    珞葭向来睡眠比较浅,所以敲门声刚响起的时候,她便睁开了眼。

    半梦半醒间,没察觉时间的流逝。此时醒来,才发现屋外似乎有些暗了。

    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人,并没让她有太大的意外。

    青莲色的长发随意地散着,却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感觉。

    这人正是柳国太子柒钺。

    见珞葭开门,他连招呼都没打,便直接问道:“你们见过刘麒?”

    珞葭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却是侧过头看向左边的房间。

    正好门打开,塙麒走了出来。

    他朝柒钺轻轻点了点头,说:“炼羽说刘台辅已经离开这里了。他有心要避开,炼羽跟不上他。”

    闻言,柒钺禁不住拧起双眉。

    珞葭却没去在意他们的话。只是朝塙麒看了眼,目光稍稍有些暗沉。

    塙麒有些不明所以地回望了眼。

    “回去休息。”珞葭只是简单地命令道。

    塙麒似乎稍稍怔了下,但随即眉眼柔和地笑了笑,微一颔首,便退回到房间里去了。

    “你有什么打算?”看着站在面前,神色有些惘然的柒钺,珞葭淡淡地开口问道。

    轻轻叹了口气,柒钺才说:“若他是有心要躲避,我怎么找得到他呢。”他忽然又轻轻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还有几分无奈与伤感,“我会一直留在芬华宫等他回来的。等到……等到他找到新的王,在那以前,会替他守护好这个国家。他……会回来的。”

    说完,他转身便离开了。

    随后,轻轻地,传来一句低语:“这个地方,一百七十多年了……再回来,却是这样的境况。”

    柒钺离开了。

    珞葭却一直站在门口,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会,才转身朝左边塙麒的房间走去.

    轻轻推开门,却发现他坐在床上,似乎在发呆。

    “主上。”珞葭进来时,他便回过神来了,“他……走了?”

    “恩。”珞葭点了点头。

    “他能找到刘麒吗?”塙麒像是轻叹着说道。

    “刘麒迟早会回去的。”珞葭只是淡淡地说道。

    “恩。”塙麒轻轻地应了声。

    其实,珞葭本打算尽早离开柳的。

    虽说并不畏惧妖魔,可若遇到了,还是有些麻烦的。

    她想要的只是平静,而不是斩妖除魔的惊险旅行。

    所以,打算去雁,然后找一个宁静小城镇,暂时定居下来。以雁现在的状况,应该可以给她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的。

    只是,塙麒的身体状态却并不太好。

    之前,本以为是连夜赶路,才让他那样虚弱。可现在,休息过后,脸色却依旧苍白。

    “那天,你受伤后,是那个妖魔送你去芬华宫的。”珞葭突然开口说道。

    大概是没料到珞葭会提到这个,塙麒稍稍愣了下,之后才说道:“恩,我知道。我醒来时,他在。”

    珞葭忽然地想起,塙麒受伤时,那个妖魔巳看着她的眼神,那样的冷厉。

    “他怎么会让你出宫来找我的,那时候,你伤还很重的。”

    塙麒解释道:“麒麟是神兽,这样的伤,并不至于伤及性命。而且,麒麟的恢复力本就很强,我出宫时,已经没什么危险了,只是太虚弱了而已。至于他,我出来时,什么也没说,后来就不见了。”

    “是吗?”珞葭只是随意地回问了句。

    妖魔“巳”……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塙麒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能转化为人类的妖魔本就十分强大。即使是麒麟,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我们在这里再休息一晚上,明天早上出发,去雁。”

    “恩。”塙麒应了声。

    “到时候,我会暂时在雁定居下来。”

    塙麒稍稍愣了下。

    珞葭接着又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也住下来,直到你想要离开为止。”

    塙麒禁不住舒眉一笑,轻轻抹去了眼底的寂色,透出丝丝缕缕的温润水雾。

    珞葭忽然地发现,塙麒真的很少笑。

    心里渐渐泛起淡淡的惘然。

    他说,他所求的仅仅只是跟随而已。

    她记得,那天,他说: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我所贪图的,仅此而已。

    那十二字,束缚了麒麟的永恒。可是,他们是心甘情愿被束缚的吧。

    一心追寻着王,甘愿被终生束缚,无所求的追随。

    忽然地,她想起刘麒。他也曾经心甘情愿地立下永生陪伴的誓言吧,可最后的结局却还是被那个人抛下了。

    永生永世啊,要有怎么样深的执念,才能那样坚定地立下永不背叛的誓言。

    眼前的塙麒,同样愿意用他的永恒来交换她的永恒。

    忽然之间,珞葭迷惘起来。

    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去拒绝他。

    依稀记得,当初那句“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凭什么要去背负那个国家”,说出口时,是那样地坚定决绝。可是,此刻,记忆竟略有些模糊了,好象想不起来那一刻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察觉到珞葭的怔愣,塙麒有些疑惑地唤了声:“主上?”

    珞葭轻轻侧过头,朝他看了眼。

    然后稍稍扬了扬嘴角,晃过一抹淡极的微笑。

    “好好休息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塙麒的房间。她觉得自己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

    而独自坐着的塙麒,却是禁不住怔住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但却略有些恍惚。

    第二天,塙麒见到珞葭时,她依旧面色平淡,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而珞葭却是察觉到塙麒的脸色仍然太过苍白,禁不住眉头轻蹙。

    上路之后,他们没做停留,一直飞到雁国境内才停下。

    在外寻找王的这几年,塙麒早已经来过雁了,所以,对雁的繁盛,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而珞葭向来隐了情绪,即使有所触动,还是神色平淡。

    进了雁国之后,他们便放慢了行程。

    好些天之后,他们到达了临近虚海的一个城镇。

    这个叫做蓝华的城镇,不算太富裕,却是民风淳朴,安静而祥和。

    “就在这里住下来吧。”珞葭淡淡地说道。

    “恩。”塙麒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珞葭忽然沉默了会,才接着说道:“这么多天,你的伤,为什么恢复的那么慢?”

    闻言,塙麒稍稍愣了下,但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禁不住一惊。但此刻,他唯一庆幸却是,珞葭背对着他,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不然,以她的敏锐,必然能看出什么端倪。

    “我也不知道。应该很快就好的吧。其实,现在我也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并没有什么的。”

    珞葭没再说什么。

    正因为背对着,塙麒也看不到珞葭此刻脸上的神情。

    淡淡的冷意,一些疑惑,一些隐忧。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二章镜之幻花

    他们在蓝华这个城镇住了下来,租了间小小的院子。

    屋子有些陈旧,却也干净,院子里除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外别无他物。

    珞葭自然是不识得那树的了。她不太会花力气去记住那些花花草草之类的。不过,那树很特别,让她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满树的叶子,竟是纯粹的白色。树枝倒还正常,淡淡的褐色。

    看房子时,塙麒在树下站了好一会,似乎满喜欢那树的。

    后来,他告诉珞葭,那树叫月椤。现在已经临近花季,之前他站在树下,正是在看花苞长出来没。月椤树的花苞很小,也是素白色的,所以很难从那些叶子中分清楚。这树有一点非常特别的就是,那些花苞会在同一时间开放,但是,因为花与叶皆为白色,而且花很小,不细看,未必能察觉。而且,更加奇异的是,到了夜晚,月光下的月椤树,那些花会隐隐泛起蓝光,白天几乎难以发现的细小花朵,却在晚上如烟雾般笼着整个月椤树,缥缈清澈的蓝色。

    可是,仅只有一夜的灿烂。当第二天的阳光落在月椤树上时,花与叶便开始一起凋零。

    后来,他们租下了那个房子,于是,期待月椤树开花,似乎成了塙麒最大的愿望,总是时不时地去树下站一会,仰着头,神情专注。那个时候的塙麒,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孩子气。

    在蓝华城里住下的最初几天里,珞葭只是四处走走看看,熟悉着这个城镇。塙麒本是无事可做,自然也就跟着她到处逛了。

    当然,珞葭也会买回一些生活的必备品,把那间院落里里外外整理过,打扫得干干净净。

    再后来,珞葭开始买一些菜回来自己烧,毕竟不可能总在外面吃饭的。

    当然,这些是不可能指望塙麒帮忙的了。本就是在蓬山被女仙们服侍着长大的麒麟,怎么可能懂得做这些家务。只是,塙麒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做,让珞葭一个人忙里忙外,有些尴尬。所以,他总喜欢时不时过来帮点什么。

    可问题是,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啊。

    那天,珞葭走进厨房的时候,便发现塙麒在里面。

    一听到脚步声,塙麒便动作很快得藏起了什么,珞葭只是隐约看到他手里像是拿着东西。

    相较于塙麒略有些紧张的神色,珞葭倒只是没所谓地问了句:“在做什么呢?”

    塙麒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让珞葭稍稍泛起一些疑惑。

    走到他身边时,伸手就朝他背在身后的手探去。

    珞葭动作并不快,所以被塙麒很容易地闪了开去。其实,本只是闪开,珞葭也不会觉得什么,意外的却是,他居然用遁甲之术来闪避。

    到底在做什么,让他如此地怕被知道。

    淡淡地看了塙麒一眼,珞葭突然朝地上一指,轻声一句:“啊,掉了。”

    塙麒下意识地朝地上看去,戒备也稍稍松懈了下。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珞葭早已经发现,他真的很好骗。

    所以,很轻易地,珞葭便把他藏在身后的手拉了出来。

    禁不住微微一怔。

    他手里握着的是个土豆,很普通很常见的土豆。

    大概有些不同的只是,这个土豆已经削好皮了,而怪异之处便是,原本个头满大的土豆,不但被削得只剩差不多原来一半大小,而且形状真的好奇怪。

    见已经瞒不住,塙麒只是略有些尴尬的笑笑。

    珞葭轻轻地瞥了他一眼,松开手,目光四处一晃,便看到桌子上盖着的盘子。伸手掀起,便看到盘子下的一些土豆皮。

    珞葭倒是禁不住感叹他的动作还真够快的,刚才她确实没发现他翻过盘子。

    发现似乎少了什么,珞葭又转身面对塙麒:“右手伸出来。”

    塙麒这次倒也很快地依言伸出藏在身后的右手。

    手中握着一把小刀。

    珞葭伸手取过那刀,随手丢在桌上。

    因为珞葭一直没露出什么神色,塙麒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什么,所以一直沉默着。

    直到此时,珞葭才淡淡地开口:“还算满厉害的呢。居然没削到手啊。”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厨房。背对着塙麒时,禁不住嘴角微动,随即又皱起眉头,抬头揉了揉额角,说,“我今天不想再出去买菜了,所以,你还是手下留情,放过那些土豆吧。”

    塙麒本来还在思索前一句话到底是夸他还是讽他,后一句,又是让他禁不住愣了。珞葭向来话不多,更何况是这样像是在开玩笑的话语。

    于是,虽然依旧有些尴尬,塙麒还是禁不住笑了。随即又看了眼被她丢在桌上的小刀,低眉轻笑,眼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柔色。

    刚才,真的差点伤到手呢。

    这些天里,塙麒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了。

    虽然,珞葭一直觉得复原速度慢得太异常了。而且,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却隐隐感觉到他的气息较之以前有些弱。但既然伤已经好了,也就不去深究了。

    而且,现在的塙麒常常会笑,目光柔和。不似以前那样,眼底总是藏着淡淡的忧郁。

    看来,喜欢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的,不仅仅是珞葭一人。

    只是,既然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这样没有收入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珞葭便计量着先找一份工作。

    蓝华本是个港口城市,时常有船只来往与雁戴之间。从雁运出粮食,回来时载满的是戴国的玉石。

    但是,因为蓝华地处雁国北部,临近柳国,所以,在虚海之上航行,有时会遇到从柳那边过来的妖魔,于是,渐渐不怎么安全起来了。所以,转行不再做船员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现在的雁和戴都很稳定,两国之间的粮食与玉石的货物流通也是有很大规模的,更何况利润不小。商人向来重利,所以,抱着侥幸心理依旧航行于虚海之上的船只依旧不少。

    然后,珞葭就这样找到了一份船员的工作。

    只是,塙麒在知道之后却坚持要同行。

    他那样说时,珞葭只是朝他淡淡地看了眼。太过惹人注目的容貌,明显从不做事的神态举止,仅只是那一身衣服,任谁都会拒绝收他做船员的。

    就连珞葭自己,当时,那老板也是一口回绝的,后来,还是她露了一手不俗的功夫,才被接受的。毕竟,万一遇上妖魔,只要不是太厉害的,有些身手的人还可以与妖魔斗上一斗。所以,与其说船员,她的工作该是护卫更恰当些。

    当然,论对付妖魔,塙麒的能力绝不在她之外。可问题是,总不太可能给那个老板看他那些使令吧。

    所以,塙麒的要求,被珞葭很干脆地否决了。

    出航那天,珞葭起来的时候,天还雾蒙蒙的,不见光亮。

    衣服依旧是往常的男装,一袭墨色。黑色的长发用丝带随意地束着。

    临出门时,转头看了看塙麒的房间,气息平静,该是还在熟睡中。

    按照预定的时间到达港口时,船上的人员还在搬运货物。

    珞葭的工作是护卫,所以,只要没有妖魔来袭,还算是清闲的。而且,老板的态度也算不错。毕竟,在海上遇上妖魔,不比陆地,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海里游的,要杀掉,异常得麻烦,而且危险。所以,愿意来做护卫的很少。

    珞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船上唯一的护卫,她并不关心这一点。在船上四处走了走,便站到船尾,只是随意地靠在船舷,闭目养神。

    几乎无声的脚步靠近时,珞葭稍稍提起了戒备。缓缓睁开眼,看到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目光晃过他一身利落的装束,还有手中的剑,大概也猜到了身份。

    他很友善朝珞葭爽朗一笑:“你也是护卫吗?”声音清亮明澈。

    珞葭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这船上,只有我们两个护卫。你以前有这方面的经验吗?”他目光沉静,面色隐隐带着风霜。

    “我第一次做这种工作。你很熟悉与妖魔打斗吗?”以前虽是做过峯麟的护卫,但那基本只能算是随从而已,鲜少遇到需要打斗的时候。离开芳以后,这一路过来,虽也遇到过妖魔,但毕竟只那么一两次。根本谈不上什么经验。珞葭性情冷淡,但并不代表她习惯孤立自己,必要的时候,她还是懂得与人合作的。

    “算不上熟悉,只是习惯了从妖魔手底下逃生,多少学了点东西罢了。”他依旧笑得明朗,只是,到底要遇到多少次生死危机,才算是习惯从妖魔手底下逃生。

    “你是黄朱之民?”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珞葭问道。

    “不是。我叫源禺。巧国人。”他只是平淡地道来,却令珞葭稍稍愣了下。

    “我叫珞葭。”随后,珞葭虽然目光依旧冷淡,却忽然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很干脆的逐客令,让源禺禁不住愣了。之前还很好相处的样子,转眼之间却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他倒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依旧只是随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对于珞葭的冷淡,并不怎么介意。

    看着源禺离开,珞葭稍稍皱了下眉头,但随即便转头静静地看着海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起航驶离港口。

    当陆地渐渐从视线里消失时,天空也慢慢明亮起来。原本暗色的海面上,缓缓铺开柔色的阳光。

    身边忽然出现异样的气息时,珞葭收回看着海面的目光,面前凭空出现的身影,一袭素白。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淡淡的金色微芒。风轻轻吹起他几乎及膝的长发,似银似雪,又闪着点点金芒。

    他面色略有些紧张,像是害怕被责怪,但又神色坚定,紧抿着唇,倒像是在说,反正已经跟来了,赶也赶不走了。

    珞葭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让他低了低头,轻轻唤了声:“主上。”带着几分愧色,还有几分央求之意。

    稍稍考虑了下,珞葭才说道:“留下吧。”

    闻言,塙麒禁不住一笑,面露喜色。

    珞葭依旧只是靠着船舷,目光平静地看着海面。

    塙麒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今天海上的风很大。塙麒的长发一直都是散着的,于是,就这样站在风里,便时不时被风吹乱,轻轻飞扬起舞。偶尔会有几缕发丝拂过珞葭的肩膀。她并没怎么在意,塙麒却似乎是怕打扰到她想事情,伸手轻轻揽住长发。但依旧会时而有长发滑出去,被风轻轻地吹起。

    就这样,塙麒跟他的头发“斗”了好久。珞葭虽没看着,眼角余光却也早已经一清二楚。

    一直到她禁不住又想叹气。

    珞葭抬起头,扯下束下头发的银色丝带。丝带很长,用随身的剑轻轻一割,便成了两截。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束好后。珞葭转身看着塙麒,淡淡地一句:“转过身去。”

    早已经看到珞葭的动作,塙麒也明白她想做什么。于是,依言背过身。

    塙麒的头发手感很好,轻轻柔柔的,只是,怕是用丝带扎不住,很容易便滑下来。

    伸出手,轻轻梳理着,于掌中握成一束。将手中的丝带递给塙麒。

    然后,将他的头发分成三股,手指轻绕间,渐渐编成长辫。最后,从塙麒手里拿回丝带,将发梢扎起。

    好象,从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一直是那样随意地散着长发。

    此时,将头发如此梳理好,更显清爽。

    转过身来时,塙麒朝珞葭轻轻一笑。

    船上突然多出个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如此惹眼、绝对藏不住的家伙。自然是很容易便被发现的。所以,在众人提出疑问之前,珞葭便先找到老板,只说这是家里的人,有急信送来给她。是骑着骑兽来的,到了船上,交给她信之后,其中一个人骑着骑兽回去了,眼前这位,硬是要留下来跟着她。

    如此说辞,倒也算让那老板信了。

    珞葭本是说从她的工钱里扣除一些,就当是他的船钱。那老板倒也大方,只说多个人没什么大碍。似乎是想和珞葭打好关系,请她一直做护卫。对此,珞葭自然不会拒绝了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给珞葭带来了点小麻烦,塙麒一直低着头,沉默着站在一旁。

    一直到后来见珞葭神色平静如常,才渐渐舒展眉眼。

    在船上这些时候,偶尔也会遇到另一名护卫源禺。只是,珞葭一直神情冷淡。他也知趣,没有主动上来搭话。只是,总跟在珞葭身边的塙麒,却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塙麒穿的依旧是那一身素白,那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这样的人物,跟着她身边,却像是随从。那么,她,怎么可能来做这种危险的护卫工作。

    这样的疑惑,不仅是他,那老板自然也有。只是,护卫实在难找,那老板也就不在意什么来历了。但源禺却是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但是,既然珞葭明显不愿意多做交谈,他也不方便探问。

    船从蓝华出发,穿越虚海,一直到达戴国的港口城市於崖。

    一路倒也平静。没出现任何的妖魔。船上的人都觉得运气不错。但珞葭却是清楚,大概是因为塙麒在的缘故,一些普通的妖魔未必敢接近。

    到达於崖后,船会停留一天,将运来的粮食卸下,然后载上玉石回雁国。

    所以,这一天里,珞葭是没什么事可做的了。

    下了船,便在於崖这个城市里随便地走了走,自然,塙麒依旧是跟着的了。

    戴的气候跟芳很相似,等到了冬天,便成了极寒之地。纯白无暇的雪,似乎异常的美丽,但也异常的可怕。这一点,在芳国七年的珞葭,早已经明了。

    所以,一到现在这入秋时节,戴便开始从雁大量收购粮食贮存起来,以备过冬。这些准备是否充分,决定着是否能度过寒冷的冬天,意味着生与死的选择。

    这样的国家,只能说,幸好王在位,至少,不会有天灾妖魔。否则,当真是雪上加霜,整个国家怕是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不知道,戴国这个在位已六十年的泰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三章心之血刃

    於崖算得上是个热闹的城市。毕竟是港口,又是收购粮食的时节,整个城里,人来人往,透着一种忙碌感。不过,大概也能想像得到,等到了冬季,一旦开始下雪,街道上将会变得渺无人烟。

    初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珞葭花了很多的时间去了解这些国家。那个时候便发现,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很少,非常得闭塞。譬如说离芳国最远的舜,连王的名字都打听不到。在这个世界里,倘若不是像奏、雁那样的大国,就算是自己国家的百姓,也未必知道王的名字。如果几百年后,单焰还在位的话,大概也会有很多人知道,芳国有位明君,叫单焰,可如今,普通的百姓只知道他是“峯王”。

    其实,相较于这个世界的人,珞葭这个胎果,对这些国家的了解反而更多些。

    譬如说,她知道,泰王即位之初,国内曾发生过叛乱,王和麒麟都失踪。六年后,在他国的协助下,寻回泰麒,而之后,又找到了泰王,然后平息了叛乱,国家方恢复安定。

    至于叛乱因何而起,又是如何结束的,就无从得知了。

    她也知道,泰麒本是胎果,泰王原为戴国禁军将军。

    其实,戴国这六十年,除了最初因叛乱而起的衰败,之后一直比较稳定,就连一山也是很轻松的过去了。只是,国家最初的十年是最关键的,初期对国家的整备是否完善,决定着能否走得长远。而戴最初的十年,却是国土荒芜民不聊生。所以在泰王复国后,这个国家到底能走多远,多少有些令人惴惴不安。

    可是,到如今,戴国依旧安定和平,从於崖这个城市便可以看到了。

    珞葭一直没什么目的地走着,塙麒也只是沉默地跟着。

    可是,经过一间舍馆时,塙麒突然地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朝二楼的窗口看去。

    发觉塙麒停下时,珞葭也顿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看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在柳国遇到的那个叫风汉的男子,也就是延王尚隆。

    作为一国之王,他就那么闲吗?总是到处跑着。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珞葭,稍稍有些讶然,但随即只是一笑,泰然自若地朝她挥了挥手。

    他是靠窗坐着的,而他的对面,同样靠窗而坐的身影,是个一头金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一看那头金发,就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作为麒麟,一般都在十五到二十五岁时长为成兽,然后便不再长大,就像塙麒,看起来大概二十的样子,所以根本无法从外表去推测真实的年龄。

    他既然和延王在一起的,大概可以猜出应该就是延台辅了。只是,五百多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他的眉宇间留下痕迹,不见风霜。看起来真的只是个少年而已。

    尚隆朝珞葭打着招呼,延麒却是看着塙麒的。然后,似乎看到他唇角一动,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窗口忽然又出现另一个身影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一头黑色长发,神色温雅平和,目光轻柔,即使不笑时,也会给人一种温和柔雅的感觉。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好奇,探出头,看到塙麒时,朝他轻轻地笑了笑,随后又看了看珞葭,温和地问道:“上来坐坐吗?”

    “上来坐坐啊。”尚隆也开口发出邀请。

    其实,照珞葭的心性,还是不太愿意与他们打交道的。

    只是,那个黑发少年出现在窗口时,珞葭发现塙麒的神色稍稍有些变化。她朝塙麒看了看,随即便走进了舍馆。

    “主上?”对于珞葭,塙麒多少还是有些了解了,本以为她不太可能应下来的。所以,禁不住有些疑惑地唤了声。

    珞葭没有回应什么,只是在店伙计的引领下,走上楼,穿过前廊,在一个包间前停下。

    然后,门便从里面打开,迎面站着的,正是那个黑发少年,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便侧身让过,请他们进来。

    桌前坐着的,除了之前在窗口就看到的延王和延麒,还有一个白发的男子。珞葭和塙麒进来时,他也转过身来,赤色眼眸,仿佛是血的颜色。那是一双目光极坚定的眼,透着凛冽的气势。这让珞葭想起了单焰,这两个男子,同样的自信而充满霸气,带着一种强悍的威慑力。只是,不同的却是,单焰的自信骄傲中,会有一些偏执。而眼前这人,却隐隐藏着一股沉着之气。

    桌子是靠窗而放的,只有三面可以坐人。约略可以猜出,延王和那白发男子各自坐着,而延麒和那黑发少年该是坐一起的。

    此时珞葭和塙麒进来,延麒看了他们一眼,便起身走到尚隆旁边,侧身坐下,随意地往尚隆身上靠去。

    只是,很“凑巧”地,尚隆刚好起身,于是,收势不及的延麒差点就跌了下去。

    “你故意的!”站起身,延麒瞪着尚隆,一副火气不小的模样。

    一旁的黑发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想笑,却还是忍住了。那白发男子倒是依旧神色不动。

    塙麒则有些惊奇地看着延麒。当初杀赤鷩时,那个人身边带着使令,那个时候就已经隐隐猜测到他的身份,而此时,则更加确定了,虽然一时间不知道哪国的王与麒麟。但是,有麒麟这样子跟主上说话的吗?

    而尚隆显然早已经习惯,只是耸了耸肩,又坐了下来。然后伸手朝桌前另两边一示意,说:“你看人家的麒麟,都是恭敬地站着的,哪像你这样的啊,没大没小的。”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满是笑意,语带调侃。

    之前延麒起身后,黑发少年便示意珞葭在桌前坐下,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到那白发男子身旁,而塙麒自然也只是在珞葭身旁站着的了。

    顺着他的手,延麒随意地看了看,然后转头只是白了他一眼,又在旁边坐下。

    “彼此彼此,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王的,整个就是一放荡子。这次,居然瞒着我跑了出来,幸好我也及时闪人,不然又会被朱衡烦死的。”说话间,又禁不住瞪了一眼尚隆。

    闻言,尚隆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正式介绍下吧。”尚隆看着珞葭,手指着那白发男子,“泰王乍骁宗。”又指着黑发少年道,“泰麒蒿里。”说是正式介绍下,语气却依旧随意。

    “我是延王尚隆,这个上次跟你说过了,不过塙麒可能还不知道吧。还有他,六太,延麒。”

    那白发男子和黑发少年的身份,珞葭本就隐隐猜到了,所以,此时听尚隆说出来,也并觉得太惊讶。她只是朝他们淡淡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而露出谦卑之色。

    骁宗也只是淡漠地同样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个温和的人。

    泰麒则微微一笑,然后又看着塙麒,问道:“你是塙麒?”

    塙麒也轻笑了下,应了声。

    他们都可以看到麒麟的气,而从各自容貌上,不难猜出彼此的身份。黑麒麟和月麒麟,并不常见。

    “黑麒麟和月麒麟,这倒是难得。”骁宗看向泰麒时,似乎浅浅地笑了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珞葭,“那么,你就是新的塙王了?”

    骁宗的问话,让一旁的塙麒稍稍愣了下,而珞葭依旧目光平淡。

    尚隆轻轻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六太也朝她看了看。

    珞葭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朝塙麒淡淡瞥了眼。他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着,脸上带着淡淡的郁色,似乎是……想逃,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在怕什么。

    怕再一次听到拒绝,即使那不是直接对他说的。

    怕听到面前这四位的责怪,即使没有付诸言语,哪怕只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也让他害怕看到。他知道自己在逃避责任,知道自己只是想这样安静地活着。

    怕那个期限被再次提醒,他本试图忘记的三十年期限。

    怕不久的将来,几乎可以预见的死别。那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她。

    这一些,珞葭能隐约猜到些,但自然不可能了解全部。但是,至少她看得清楚,他在害怕。这让她禁不住皱了下眉头。本想如往常那样干脆地否定,却发现像被夺去了声音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

    忽然之间明白,每一次否定,就如同在他心上划下血刃。那是看不见的伤痕,却可以痛彻心扉。

    想起他站在月椤树下,神情专注的样子,带着几分孩子气。

    想起他藏起削得奇形怪状的土豆时,有些紧张的样子非常有趣。

    想起他跟上船来时,执着的眼神,又带着几分愧色。

    想起为他编起长发后,露出的微笑,带着浅浅的喜悦。

    想起……想起……想起他说出“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时,目光是那样的清澈坚定。

    忽然地,珞葭觉得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沉闷之感。于是,禁不住稍稍有些出神。

    骁宗本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的问了句,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人如此奇怪的反应。

    泰麒和延麒或许猜不出什么,只当她是默认。

    而尚隆则是本就了解实际情况的,剩下的骁宗又是目光敏锐之人,侧过头朝尚隆看了看,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时,珞葭忽然地站起身,语气依然平淡:“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

    她目光依旧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已经乱了。

    珞葭意外的举动,让塙麒禁不住一怔,看着她起身离开,匆忙跟了上去,都来得及朝这四位点了点头。

    “主上?”有些疑惑地唤了声,却得不到什么反应。于是,只能如往常那样沉默地跟了上去。

    珞葭和塙麒离开后,剩下的四位都稍稍静默了会。

    泰麒有些疑惑地朝骁宗看了看。骁宗则是看着尚隆,等他给出答案。

    延麒稍稍抱怨了句:“怎么回事啊?”

    唯有尚隆,只是笑得兴致盎然。

    直到其他三位都将目光转向他时,尚隆才缓缓道出:“他们还没有订下契约。”

    闻言,均是一怔。

    泰麒轻轻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开口:“塙麒,三十年的期限快到了吧。”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说道,“要不要……”

    只是,话还没说完,却被骁宗打断:“蒿里,他们有他们的路。”

    泰麒看着骁宗,似乎挣扎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尚隆又说道:“放心吧,她不会眼看着塙麒死的。”尚隆向来自认看人很准,所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一旁的延麒却突然说道:“你确定她知道那个三十年期限的事吗?”

    这话,让尚隆稍稍怔了下。

    转瞬之间,泰麒已经追了出去,只是,早已经失去了那他们的踪迹。

    骁宗出来时,站在泰麒身后,轻轻地问道:“这么在乎他们的事?”

    稍稍沉默了下,泰麒才回答道:“他是月麒麟。”语气一顿,才又继续说着,“那种对自身的不确定感,是其他麒麟未必能体会到的。可是,我知道。”他稍稍皱了下眉头。

    “於崖不算太大,我派人找找他们看。”

    “恩。”泰麒轻轻一笑。

    他已经不是旧时那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他也不再只懂得锋芒毕露,冷厉绝然。

    有一些事情,旁人是无法看懂的。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两人,才明白失而复得的珍贵。

    而楼上,原本的包间里,尚隆依旧有些散漫地坐着。六太坐在另一边,手臂撑着窗棱,靠在窗上,看着楼下的泰麒和骁宗。

    “你不是一向很有同族爱的吗?怎么,这次不管了?”尚隆依旧怡然地喝着茶,随意地问着。

    “你不是说她不会眼看着塙麒死的吗。”看也没看尚隆,六太只是淡淡地丢来一句。

    闻言,尚隆禁不住笑了笑。

    即使再如何认为他不会成为一个明君,甚至认为他会毁灭雁。但是,十年、百年,或许还看不清,五百多年,再如何愚钝,也早已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模式,下意识地将一些真实的想法掩盖了。不过,即使掩盖了又如何,只要彼此心里明了就足够了。

    只要彼此都记得,五百多年前。面对这那一片荒芜的大地时,他说,就交给我吧。

    离开的珞葭和塙麒,谁也没有说话。

    珞葭是本就话不多的人,更何况此刻思绪有些凌乱。而塙麒大概是察觉到珞葭的异样,有些不敢出声。他禁不住猜测,是不是刚才泰王的话,让她不高兴了。她不想做塙王,他知道的。

    想到这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在下意识间,眼底荡漾开淡淡的寂色。

    珞葭侧过头时,正好看到他有些泛着浅浅忧伤的神情。禁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来,看着他渐渐舒展眉眼,看到他时常露出的轻笑,目光里的郁色也慢慢地浅下去。

    时常能看到他有些明亮的笑容,连带的,她也会渐渐放柔了神色。

    可是,此时的他,又恢复了那种暗色的忧伤。

    “塙麒,回船上去了。”珞葭轻声说道。

    抬起头,看着珞葭,发现她依旧如往常那样平静,无意识间,稍稍松了口气。

    “是,主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船上时,发现本该运回雁的玉石还没装上来。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到货。

    船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着,各自打发着时间。

    珞葭在船舱里坐了会后,便又出来,依旧只是静静地靠着船舷,塙麒也同样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

    过了会,珞葭忽然随意地提起剑。漫不经心地端详着。

    当初单焰送给她时,她就知道,这是一把难得的好剑。一直以来,也早已经习惯了它在身边。

    看到珞葭的动作时,一旁的塙麒忽然地开口:“巧有一样宝重,是把剑,据说……”忽然地,塙麒又收住了话,似乎是觉得不该提起。

    “叫什么啊?”没想到,珞葭却突然提出问题。塙麒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轻轻地念出两个字:

    “凌弦。”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四章苍之月椤

    回到船上后,一直到起航离开,珞葭都没再回於崖城了。而关于那件宝重,珞葭也仅仅只是随口一问,之后便没再提起。

    回航的旅途,与来时一样,风平浪静。

    等到下船时,恰好遇到同船的护卫源禺。

    对于这个人,在这一趟来回里,珞葭算是了解清楚了。他真的是个很容易看透的人。生性乐观开朗,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但也不是那种完全没心眼的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并不差,懂得面对什么样人该用什么样的距离来说话。遇到珞葭时,他并不多言,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而与那些船员,却时常很轻松地一起笑闹着。那些船员喜欢和他相处,珞葭也不排斥这个人。

    所以,此时,珞葭看到迎面走来的源禺,笑着和她打了招呼,也轻轻点了点头,回以致意。离开码头时,三人同路而行,珞葭也并没有太介意。

    因为,他确实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好奇,对塙麒的好奇。

    但即便如此,并不代表珞葭会让这样一个人与自己太接近,更何况,塙麒在察觉到他明显好奇的目光后,渐渐有些不自在了。所以,行至岔路口时,珞葭停住了脚步,朝源禺淡淡地问了句:“你往哪边走?”

    源禺稍稍怔了,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说道:“我还有事要做,先告辞了,下次有机会的话再见吧。”说完,便转身先离开了。

    “主上,他是什么人啊?”源禺离开后,塙麒便开口向珞葭问道。

    在船上时,塙麒一直没有注意过其他人。

    “同船的护卫。”珞葭并没有说出源禺是巧国人的事。

    闻言,塙麒只是随意地应了声,倒也没再问下去。

    回到住处后,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吃过饭后,塙麒便去休息了。

    这让珞葭忽然地发觉,塙麒最近越来越容易疲倦了。不过,据说,除非是王失道,否则麒麟是不会生病的,所以,珞葭也仅仅是有些疑惑而已。

    可是,整个晚上,珞葭一直未能入睡。倒不是为了塙麒是否生病的问题,而是想到在於崖遇到那四位时,泰王问出那个问题时,自己居然没办法说出否定的答案来。

    当时是心有些乱,但此刻静下来后,便明白了当时说不出来的原因了。是因为不想看到塙麒露出那种寂寞的神色来吧?

    什么时候开始,会去顾虑他的所思所想了?

    因为确实睡不着,珞葭便起身,打开门,靠着门框,无意识地看着庭院中的月椤树。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渐渐落到庭院中来,落到那棵月椤树上,然后,先是仿佛只有一尘一末,随后便看到隐隐约约的蓝芒蔓延开来。月光下,白色的月椤树渐渐被一片蓝色的烟雾笼罩起来,透出淡淡的光芒。

    像是想起了什么,珞葭走到旁边的房间,轻轻叩了会门。

    塙麒起来开门时,眼神有些迷蒙,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不过,倒似乎还能认得人。

    “主上?”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一些疑惑。

    轻轻动了动嘴角,珞葭伸手朝院中的月椤树指了指,说:“月椤树开花了。”

    “恩。”塙麒只是下意识地轻轻应了声,但像是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稍稍抬了抬头,顺着珞葭的手看向院中时,才突然地清醒过来,于是,禁不住“啊”地惊叫了声。

    然后,便只是怔怔地看着,随即缓缓扬起笑容。

    “真漂亮。”塙麒轻轻地感叹了句。

    他慢慢走近月椤树,走进那一片蓝色的烟雾轻芒里,脸上只是单纯的笑容,只是仰着头,看着这一树的冷色绚烂。

    他不知道,看着这一幕时,珞葭也有些淡淡的怔忪。

    真的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去顾虑他的所思所想了。

    只是,有一点,此刻却忽然地看得无比清晰。

    塙麒的心思比谁都单纯,他只是纯粹地想要跟在她身边。无所求。

    忽然地,珞葭有一种想法,觉得塙麒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可以让他看到自己的弱点,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他会伤到自己的。

    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珞葭觉得她真的可以非常肯定地那样告诉自己。

    “塙麒。”珞葭轻轻地唤道。

    闻声,塙麒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里略有些疑惑。

    “我想,我会在蓝华长期住下来。我很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珞葭说得很慢,说话间,脸上有一种很淡的笑容。很平静的感觉。

    可是,塙麒却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想要跟着她,她也只是不置可否而已。这一次,他知道,她是真的愿意让他走进她的世界。他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却像是堵着什么,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眼睛渐渐地模糊起来,看不清站在眼前的她的样子。

    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想说愿意,却真的开不了口。忽然地觉得,若是那样说的话,像是在骗她一样。她绝对不会接受别人的欺骗的。所以,他真的不敢应声。

    忽然地,他很想说出三十年期限的事,可是,他还是不敢。虽然觉得,或许她会因此与他订下契约,但也或许依旧无动于衷,他害怕。害怕她在知道之后依旧冷淡的目光。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怯懦。

    更何况,他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她真的喜欢。

    见塙麒始终不做应答,珞葭脸上的笑意渐渐薄了下去,终至消失,然后恢复成往常的冷淡。

    她缓缓地开口道:“我忘了,你是巧国的麒麟,终究还是要去寻找新王的,不可能一直陪我耗在这里。”说完,便转身打算回房了。

    原本,塙麒因渐渐漫上的泪水模糊了眼,未及看清珞葭脸色的变化,可这有些微冷的话语一出,却是忽然地一惊。急忙上前几步,一下拽住她的手臂。

    珞葭并没有避开,只是任由他抓着,然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幽深如暗,看不清眼底的真意。

    她似乎是静待他有何话要说,可是,塙麒始终只是沉默不语。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可抓住后,却明白其实一切仅在自己的选择之间。

    说,或是不说。

    踌躇半晌,塙麒终究还是松了手,低着头,听到脚步声渐远,随后响起闭门的声音。

    只留下塙麒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走回到月椤树下,看着那一树的微冷薄蓝,眼里却是一片虚无。

    原本觉得极美的景致,却在忽然之间变得黯淡无光。

    轻轻靠着树,目光注视着那紧闭的门扉。泪,缓缓自眼角滑落。

    错过了……

    她第一次给出的机会,就那样错过了。

    不想骗她,也不敢坦白。所以,只能把所有的苦涩藏到自己的心里,慢慢咀嚼,直至那份苦渗入骨血,泛起一阵阵的疼。

    心真的好疼。

    靠着树的身体缓缓滑落,伸手抱着曲起的膝盖。不记得过了多久,泪渐渐止了,目光却依旧无神,心思不知飘于何处。就连身边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时,也丝毫没有察觉,亦或者,察觉了,但仅只是无动于衷。

    “何苦呢……”来者轻轻地叹了句。

    他从树的阴影处走出,月光下,樱色的长发染上了淡淡的银白,如血的双眸不见凄色,只是透着轻浅的无奈。

    塙麒没作任何回应。

    “何苦如此为难自己,三十年的期限告诉了她又如何,与其像现在这样伤心伤神,倒不如干脆地来个了断。”巳轻轻皱着眉,略有些不耐。

    塙麒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依旧恍惚黯淡:“我想说的啊。很多次很多次,我想告诉她的。可终究还是开不了口。每次话到嘴边,就忽然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以前仅仅是害怕她会拒绝,可到了蓝华之后,我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想为王的,她喜欢现在这种生活,我可以看出来的。来到蓝华之后,她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了,而且有时候会笑,也不会时时刻刻戒备着。要我把她从这样的生活中拉出去,走到那条充满疲惫与孤独,而且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说到最后时,塙麒似乎只是在叹息着念着那三个字,做不到……

    “为什么你不能对自己有信心一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对她来说,你比这样的生活更加重要,也许,有你在身边的话,即使那条路再如何艰辛,她也愿意踏上。”巳在说话间,目光渐渐转为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可是,一眨眼间,眼底又恢复往常的荒色。

    “信心吗?”塙麒忽然地一叹,说道,“你要我的信心从何而来啊。要我如何相信她知道了三十年期限后,一定会为了我而选择订下契约。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没有三十年的期限。麒麟是不老不死的神兽,可她却会老会死,她说我可以和她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可是她终究会离开我,最后还是会抛下我。你要我怎么去相信,对她来说,我至少是重要的。重要到愿意为我放弃现在的一切。”他的声音渐渐泛起酸涩,带着隐隐的哭腔,只是,眼里却没有泪流下来,只是带着暗暗的癫狂之色。

    塙麒的话,让巳一时无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从懂事起,便知道要快点找到王,好令巧国早点脱离苦难,却始终不得所愿。八岁那年,见到满目荒芜的芳国时,便开始害怕,害怕因为自己迟迟没有找到王而令巧日渐荒芜。十四岁时,眼睁睁地看着峯麟没了声息,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只感觉到透体的寒凉。二十二岁时,小峯麟终于寻到她的王,他也算是功成身退,于是下山去寻找他的王。可是,在外的那七年,除了将心磨得满目创痍外,一无所获。一直到遇到她,本以来一切终于成为过去,可念出誓言的结果,却是冷淡的拒绝。那个时候,真的感觉仿佛是刺骨的冰寒浸透心脏,有一瞬间的窒息感。本以为她是自己的救赎,可以带自己离开那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悲凉,却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一场空。于是,忽然地想要抛下所谓的麒麟的责任,只是想跟随着她。虽然心里时不时会涌上一些奢望,贪心地想要拥有一切,却终究还是压下了暗藏的念想,只是静静地在她身边。可是,为什么到最后,还要让他面对这样的选择,为什么连生命的尽头都不能让他安静地度过,偏要搅乱这一池的平静。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错?”这样问时,塙麒并不是看着巳的,他只是仰着头,看着虚无的某处。

    巳知道他并不是在问自己,所以并没有出声。可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禁不住拧起双眉,眼里蔓延开淡淡的伤色。

    “也许……也许你只是不幸地承载了天帝对巧的怒意罢了。”

    巳的话,让塙麒稍稍回过神来,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

    “你知道前代塙麟怎么死的吗?”巳忽然地问道。

    塙麒微微皱了下眉。那其实算是一段隐秘。对外只称塙麟患失道之症而亡,可是,事实上,她是死在塙王的剑下。当时早已经虚弱之极的塙麟承受不住那一剑的伤,终究还是殒命而逝。

    没等塙麒回答,巳又接着问道:“你知道上代塙麒怎么死的吗?”他的语气突然地一顿,声音略有些沙哑,“和前代塙麟一样,他是死于塙王之手。”

    这个答案令塙麟目光轻轻一晃,随即又忽然地惨淡一笑。巧国竟然连着两代麒麟都落得如此结局。

    巳又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前代塙麟为什么会死在塙王的剑下,但是,有使令在,若非她愿意,即使是王,也未必能伤到她。恐怕,她是有心求死。而上代的塙麒……”他忽然地轻轻一笑,笑声略有些古怪,“他也是有心求死。将所有的一切安排妥当后,便就那样撒手而去,全然不顾留下的人会是怎样的想法。”说到这,巳突然地止住了话,目光轻轻一垂,一眨眼间,面色便恢复如常,“麒麟自己求死,本就是有违天命的。连着两代麒麟做了如此的选择。只怕是因此惹来了天帝的不快吧。所以,也许,只能说你比较不幸而已。”巳的眼神渐渐转为淡漠,看着塙麒时,目光缓缓地暗了下去,晦涩难懂,如冰,如雾,似乎凉薄,似乎纠结。

    听完巳的话,塙麒并没有回应什么。许久之后,才突然地一声轻笑,带着浅浅的诡异。

    “你是想告诉我,我本就没有什么错吗?”

    塙麒突然地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明显的讥诮。那个平日里眉宇浅淡恍若月色的塙麒,渐渐地有些痴癫狂燥之色,眼神也不若以前那样只是浅浅的寂色,而是化为满目虚无,似乎要抹灭一切。

    “塙麒。”忽然出现的声音,语气微凉,却清澈平淡。让塙麒在一瞬之间灵台清明,如镜无尘。

    抬起头时,便看到珞葭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眉。

    之前回到房间后,珞葭便感觉到了巳的出现。他的气息很好辨认。

    后来,隐约可以感觉到他们在说着什么。但是,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让珞葭根本听不清楚,更何况,她本无心窥知他们的交谈。

    可是,后来塙麒突然地笑声,却是清晰可辨,那笑声太古怪了。随着笑声渐渐提高,珞葭终于还是打开门,看到月椤树下的塙麒,神色异常,目光虚无,禁不住唤出了声。

    随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巳,目光里泛起冷厉之色。只是,巳在接触到她的目光后,稍稍一怔,然后突然地隐去了身形。这让珞葭禁不住蹙起双眉。

    “主上。”走到珞葭面前,塙麒目光闪烁。

    珞葭忽然地目光轻晃,说道:“之前的话,你可以当我没有说过。”

    塙麒稍稍怔了下,只是,怎么可能当作没有说过啊。

    他低了低头,慢慢靠近珞葭,轻轻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对于塙麒异常地举动,珞葭只是泛起一些疑惑,却没有推开他,似乎隐约间感觉到,他好象很累很累。

    “主上……”轻轻地唤出了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主上,我可不可以永远待在您身边?我可不可以不是麒麟?没有那三十年的期限,我一定一定永远在这里住下来。若我不是麒麟,您不是王,即使没有不老不死的生命,只要能这样相伴终老,我也甘之如饴。可是……可是……若我不是麒麟,您不是王,是不是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相遇?或者,即使遇到了,也仅仅只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颜之双极誓之亘古第二十五章誓之亘古

    “塙麒?出了什么事?”他的样子太奇怪了,让珞葭禁不住问了出来。

    “没什么。”塙麒只是低声回了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里走了进去。

    看着被合上的门扉,珞葭轻轻蹙起眉头。

    然后又转头看向院中的月椤树,原本站在树旁的巳,此刻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或者,他其实本就没有离开过?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目的?

    忽然地,珞葭觉得,也许,她想要过平静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奢望。

    之后的几天里,塙麒似乎刻意避开珞葭。珞葭出海时,他同样也没再跟随。可是,她知道,塙麒有让锦绡暗中跟随。

    然后,日子就这样在这种似是而非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一直到有一天,珞葭再次出海回来。这一次,去了十天,比往常久些。只是,让珞葭略有些奇怪的是,这一次,锦绡竟没有跟随。

    回来的路上,珞葭走得比往常快了些。一直到远远看到那个一袭素白的身影站在门口时,心情像是忽然地安静下来。这让珞葭禁不住放慢了脚步,许久之后,忽然地笑了笑,目光清明透彻。

    “塙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珞葭的轻唤,让他稍稍一怔,才回过神来。

    “主上。”他低了低头。脸上闪过一缕欢愉之色,可目光却有些黯淡,像是被什么纠缠着,疲累之极。

    他的身体状况不对劲。以前珞葭只是隐隐的一种感觉。但或许是除了失道之症麒麟不会生病的观念太过强烈了,所以被忽略了。可是,这次离开了十天,回来时,那种感觉太明显了。与十天前,她离开时相比,他的气息虚弱了很多。

    她不懂医术,可作为习武之人,更何况是她这种修习暗杀之术的人,对气息向来敏感。

    事实上,不仅气息弱了许多,就连走路时,脚步略有些虚浮。

    “天色不早了,我回房了,主上刚回来,也早点休息。”又想避开她。

    珞葭微微抬头看了看天,向前疾走了两步,拦住了塙麒。

    塙麒似乎稍稍有些惊讶,毕竟,这段时间来,对于他的逃避,她一直都只是沉默以对的。

    “你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珞葭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淡然,目光却凝若流水,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塙麒轻轻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

    “看着我!”珞葭神色依旧平静,声音却渐渐泛起冰寒之色。

    塙麒确实依言转过脸来,看着珞葭。只是,那双眼,深沉如海、晦暗无边,仿佛隐忍着无尽的痛苦。原本清澈纯粹、尘华无染的紫色,竟泛起隐隐约约的幽暗。

    她并不常注视他的眼,却始终铭记着那一泓清澈干净的紫。

    到底什么时候起,原本的清澈竟变得如此晦暗混沌。

    “塙麒。”她的声音忽然地柔了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中,似乎有隐隐的光芒闪过,但也仅只是一瞬。随后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时,面色飘忽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珞葭只是静静地等着。

    许久之后,塙麒轻轻垂下眼睑,低声回道:“什么事也没有,主上。”

    这让珞葭慢慢地收敛眉峰,紧蹙着,目光却是淡淡的。

    他一点也学不来撒谎。

    可是,看着那双纯粹紫色的眼,让她怎么也下不了狠心逼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因难以抉择而痛苦至如斯境地。看着那双泛着一缕缕幽暗的眼,心没来由地疼了起来。

    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让开路由他离开。

    夜里,隐隐约约地,珞葭听到隔壁房间里时常传来低低的轻咳,被压抑着,所以声音很轻,但珞葭还是听到了。

    一夜无眠。

    清晨起来的时候,珞葭轻轻叩响了塙麒的房门。察觉到他醒来后,没等他起来开门,便站在门外说道:“我要离开几天。”

    屋内,走近门来的脚步声稍稍停了下,随后急走了几步。

    门打开时,塙麒有些惊异地看着珞葭。她从来没有这么快又出去过,一般回来后,至少会留个五六天才再次出海。

    珞葭淡淡地扫了眼塙麒,他的脸色很苍白,带着轻浅的病色。

    他有些惊讶,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于是,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只是目光有些黯淡。

    “那我走了。”

    珞葭转身要走时,却被塙麒突然唤住。

    “主上……”他似乎稍稍迟疑了下,才问道,“这次,要多久才回来?”

    珞葭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大概三天吧。”

    “恩。”他轻轻地应了声。

    珞葭走到院门口时,突然地止住了脚步。微一踌躇,随即回头又看了一眼塙麒。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发现珞葭的目光。

    稍稍站了会,珞葭忽然地觉得,这个身影是如此的单薄,仿佛即使一阵轻风也能将他吹走。心忽然地一下刺痛。

    出门之后,珞葭低声唤了句:“锦绡?”

    一片寂静。

    果然没有跟来。

    事实上,昨天夜里,她就试着唤过,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不出来?亦或者,是因为塙麒太虚弱而出不来吗?可是,即便不能现身,至少应该可以说话的啊。之前塙麒受伤的时候不就是那样的吗?

    珞葭慢慢地朝前走着,她并没有去港口,而是往城里走去。

    今天不需要出海。她是要去关弓。

    既然锦绡不在,只能先去买骑兽了。

    到达关弓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珞葭的目的地是玄英宫。

    凭着单焰给的旅券,很容易地便被引进了宫里的掌客殿。

    来见她的人是秋官长朱衡。

    对于带着印着峯王玉玺,却以个人身份拜访的珞葭,他似乎有些惊讶,也带着浅浅的疑惑。

    但珞葭直接地道明了来意,说是想拜访下延台辅。她的要求,让朱衡的疑惑更深了一层。

    “请告诉延台辅,我叫珞葭。他会见我的。”相信延王早已经把她的名字告诉过延麒了。

    不知道为什么,珞葭总觉得他的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像是隐忍着什么。

    过了会,他才有些无奈地开口:“实在是失礼。台辅……台辅他不在宫里。”

    对于他的话,珞葭倒并没有太大的惊讶。毕竟,曾经在柳国遇到延王,又在戴国遇到延王和延麒,对这主从俩,虽谈不上一清二楚,但多少也了解了点。

    “那延王陛下在吗?”珞葭又问道。

    却不料,这一问,让朱衡明显面色一黑,眼角轻跳。他虽然依旧谦和有礼地朝珞葭笑了笑,但笑容略有些僵。

    珞葭对于为什么他表情如此古怪,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她只想知道答案。

    “延王陛下也不在吗?”珞葭稍稍蹙起了眉头。

    不过,朱衡却是摇了摇头,说:“陛下不在玄英宫,但有在关弓。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那我可以在这里等吗?”只要人在就好。

    “当然可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他似乎恢复了平静。

    珞葭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啪!”地一声,门突然地被推开。

    走进来的尚隆一脸笑意,可他身后跟着的人却是面色阴沉。

    “陛下,太失礼了。”还未离开朱衡眉头紧皱。然后目光与尚隆身后的人一接,各自无奈一笑。

    尚隆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只当没看到那两人的表情。早习惯了朱衡的罗嗦和帷湍的呵斥了。

    坐着的珞葭,始终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好奇。一直到尚隆看向她时,才轻轻地开口:“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没等尚隆说什么,朱衡和帷湍便告退离开了。

    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尚隆面色转为沉静。珞葭这样的人,倘若她无心,再如何笑闹也牵动不了她的情绪,倒不如干脆地将话说明。

    “说吧,找我什么事。”

    “本来,我是想找延台辅的。关于麒麟的事,我想,还是麒麟比较了解。可惜台辅不在。所以,便来请教延王陛下了。”珞葭稍稍停了下话,端起茶,慢慢地喝了口。

    一旁的尚隆也不插话,只等着她继续说完。

    “我想确认一件事,是不是除了失道之症外,麒麟不会生病的?”她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眼睛却注视着尚隆,等着他的答案。

    不过,尚隆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其实,珞葭这话一问,他已经能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不清楚三十年寻王未果的麒麟是如何死的,但应该是塙麒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珞葭才会来问他的。

    他没有打算跟她绕圈子,与她这样的人说话,最适合的便是直接道出重点。

    “没有找到王的麒麟,只有三十年的寿命。”

    他很干脆地把话说了出来。

    听到这话时,珞葭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面色依旧是那样的平静淡然,目光低垂,看不清眼里的一切。只是,正好想要放下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只是一瞬,几乎无法察觉,随后,手缓缓放下。

    “哐啷——”一声,是茶盏掉落到地上的声音。放下时,她没有注意到手已经移开桌面。于是,手一松,茶盏应声而碎。

    清脆的瓷片碎落声,让珞葭禁不住一怔。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片。然后突然地站起身,轻声地一句“谢谢”,人便迅速朝外走去。

    尚隆并不阻拦,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隐约间,似乎听到他轻轻地道了句:“也许,巧会有一个明君。”

    一天一夜,终于从关弓赶回了蓝华。

    一路疾走,穿过熟悉的院子,经过熟悉的月椤树,却在塙麒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心里充斥着隐隐的怒意,却忽然地不知道怒气该因谁而来。

    为什么塙麒不说?

    静下心一想,答案便清晰明了,她比谁都了解的。

    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刚想敲门,屋内传来一阵阵咳声,不再压抑的声音,像是要把所有的生气咳尽了。

    忽然地,原本淡下的怒气一下又升了上来。也不敲门,直接抬手朝门上一掌拍去。

    屋内的塙麒似乎被这一变故惊了下,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珞葭。

    珞葭的神色依旧是那样淡淡的,或许是背着光的缘故,眼底幽深如暗。

    “主上?”塙麒有些迟疑地唤了声。

    也不多话,珞葭直接开口道:“原本,你是打算瞒到底的吗?”她的声音,也如往常那样,微微的凉意,冷冷淡淡的。

    对于珞葭的问题,塙麒禁不住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是不是要等到你死了以后,我才能知道那个三十年的期限?”这次,珞葭干脆直白地道来。

    闻言,塙麒脸色忽然地苍白了几分。但仍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说。

    她在生气。

    虽然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似乎跟往常一样,可是塙麒却感觉到了,她在生气。

    无论面对什么,她向来都是神色平静,而且有些淡漠。可是,她现在在生气。这让塙麒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珞葭,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他以为,这样的珞葭,从来都不可能会出现。

    她为什么会生气?

    “你所谓的永远,原来这样短啊。”

    他记得。她也记得。

    他说过,他只想永远跟着她。

    他和她也都记得。

    她问他的永远是多久,他说直到他死。

    他没有骗她,确实,他会一直留在她身边,直到他死。

    可是,塙麒还是禁不住别过脸去,避开了珞葭的目光。

    “既然迟早要离开,你今天就离开吧,回蓬山也好,去巧国也罢,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冷冷的话语,带着刺骨的寒意。说完,珞葭便转身要离开。

    她的话,让塙麒禁不住一惊。心一急,刚想要出声唤住她,却突然一阵轻咳,越是焦急,越是一时间发不出声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门口。

    突然地目光一沉,额心光芒闪过,身影忽然地消失,须臾之间,便出现在了珞葭面前。但是,气息一竭,一时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却是被珞葭伸手扶住。

    抬起头,只是一句“主上”,剩下的话,却突然地收了回去。

    他本想求她原谅他的隐瞒,本解释他不是故意不说,他有太多太多的顾虑与害怕,他想向她坦诚他的怯懦,想要她知道他的难以抉择。

    可是,所有的话,在看到那双眼时,像是忽然都忘记了。

    她有一双沉墨色的眼瞳。时常幽暗如海,难见真实。仿佛是冰封千年的湖泊,亘古永恒的平静。

    可是,这一刻,那双墨染的眼中,带着丝丝缕缕的伤。

    他真的怔住了。

    她很生气,也很难过,为什么?

    因为他的隐瞒吗?

    是不是,自己在她的心里,比他以为的还要重要得多?

    他是不是可以贪心一点?

    “既然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为什么就不肯试着说出来?我就这么……这么……”这么不值得你相信吗?她没有问出来。因为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理直气壮地问出这句话来。

    “主上……”无意识间,泪轻轻滑过脸颊,“我是不是可以贪心一点?”

    他缓缓跪下,平伏于地。

    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那个清澈如水的声音轻轻地念道:“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第一次念出这誓言时,得来的是她冷淡而坚定的拒绝。那场相遇,本以为是劫难的终点,却原来只是一场奢望。

    第二次,他说他所贪图仅此而已。那个时候,渐渐想要放弃一些东西。

    而此刻,第三次说出那句誓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隐隐的痛,淡淡的期盼,浅浅的静色。

    “我宽恕。”

    那个声音,是谁?

    泪眼模糊间,仰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她是他的王。是他誓言永恒相随的人。

    三个字,成就他一世的念想。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二十六章剑之离鞘

    沉睡中的塙麒,眉眼柔和,长发如银似雪,只是衬着脸色更显苍白。

    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层层负担,他睡得很安静。

    至于身体状况,虽然现在还有些虚弱,但估计很快便能恢复了。

    床前不远处,珞葭独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书,慢慢地翻阅着。

    许久之后,抬起头,看了看塙麒,忽然地叹了口气。

    屋内一片寂静。

    她缓缓走到床沿坐下,沉默片刻后,突然地开口:“我有话和你说。”

    有些突兀的话,轻轻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塙麒睁开眼,坐起身,脸上似乎有些淡淡的尴尬,还有一缕疑惑。

    “睡着的和醒着时,从呼吸可以感觉出异样的。”珞葭倒是耐心地为他解了疑惑。

    “为什么装睡?”然后珞葭又突然问道。

    闻言,塙麒稍稍迟疑了下。

    他的神色变化自然全落在珞葭眼里,她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答案。

    “我……我怕那只是一场梦。”这样说时,他低了低头,不知为何,不敢看着珞葭。

    这让她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这声叹气让塙麒有些不知所措。

    “主上……,我……,您是不是……”迟疑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塙麒。”珞葭轻轻地唤了声,语气平静,安抚下了塙麒略有些烦躁的情绪,他抬起头,看着珞葭。

    “我要你记住,从今以后,不论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许隐瞒,一定要告诉我。我不希望再有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懂了没?”

    塙麒怔怔地看着珞葭。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主上……”像是突然地有了勇气,他问道,“主上后悔了吗?”

    他的问题,让珞葭稍稍一怔,随后眉眼平和,说道:“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永远都不会后悔吗?”塙麒又追问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不安。

    “今天你好好休息,我稍稍整理下,然后把这里的一些事情处理掉,后天就启程去巧国,省得你老是东想西想的了。”珞葭的话里带着浅浅的调侃。

    只是,她话刚说完,想起身离开时,却被塙麒拉住衣袖,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眼,发觉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淡淡的不安,禁不住皱了下眉头。

    “主上永远都不会后悔吗?”他执意要一个回答。目光里,除了不安,竟还有一些决绝的暗光。

    她禁不住微微一窒,心上划过一缕淡淡的疼。

    坐回到床边,双眼注视着塙麒,目光透彻清明,缓缓地说道:“塙麒,‘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那是你的誓言。而在我应承下那个誓言起,我们就分享着彼此的生命与责任。你的誓言,我不是随口应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下了个什么样的决定,也知道这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可是,我不会后悔的。”说到这,她停住了话,似乎稍稍有些犹豫,然后才接着说道,“从小,我就被要求着,遇到任何状况,都必须要冷静,那样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也曾经有人要求我记住,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重要到不可以失去的。她要我无心无情,那样才能让自己不受伤害。我不能确定我后来是不是真的做到了。不过,我想,来到这个世界后,我渐渐放松下了戒备。但是,有一些近乎本能的东西依旧是存在的。可是,你只是单纯地想要跟在我身边,一心地想要保护我,决不可能伤害我,也不向我要求任何。这样的你,要我如何去防备啊。”说到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着这些话,塙麒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她向来话不多,更别说像这样把心里所有的想法讲出来了。安抚下了他的不安,却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看着塙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珞葭禁不住轻轻扬起嘴角。

    “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主上!”塙麒一下出声唤住她,似乎稍稍犹豫了下,才说,“那……那主上可不可以也答应我,允许我知道您心里的所思所想。”

    许是没料到塙麒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珞葭稍稍怔了下,随后回道:“以后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好了,我会回答你的。”

    闻言,塙麒禁不住舒展了眉眼,轻轻浅浅地笑了。

    忽然地,院外传来敲门声。

    “我出去看看。”说完,珞葭便起身朝外走去。

    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却是有些意外。

    “源禺?”他怎么会来这里的?

    在蓝华这里,像源禺和珞葭这样以护卫商船为工作的人其实并不少,只是来往船只太多,所以才会常常人手不够而已。而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固定的雇主。

    但源禺不同,他只为一位老板工作,就是珞葭第一次出海时那位。源禺的身手很好,所以一直以来,船上就他一个护卫。而且,他也没因此要求加工钱什么的,像是对钱没啥概念,日子过得很随便。有这么好用的一个下属,那老板自然是待他很好的了。

    只是,近些时候,海上越来越不安全了,所以在源禺提出要再加个护卫时,恰好珞葭出现了,于是,她也成了商船的护卫。

    珞葭不喜欢像源禺那样只为固定的雇主工作,只是,第一出海之后,源禺似乎对她评价颇高,连带地那位老板也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每次出海回来时,那位老板便与她定下下次出航的时间。于是,虽没有说明,她现在基本都是为那位老板工作了。

    她的住处,那位老板自然是知道的。有时候若是遇上什么变故,便会差人来知会一声。想来,源禺也是从那老板那里知道她的住处的。

    “有事吗?”珞葭淡淡地问道。她欣赏源禺这样的人,不为过去所累,他活得很自在。只是,虽然欣赏,却不喜欢打交道。他是那种心怀坦荡、没有任何阴暗的人,这样的人,需要极坚定的信念和真正单纯的心。相比之下,珞葭宁愿面对心思诡谲、暗藏千机的人物。可源禺这样的人,太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却也会为他自己的信念伤害到信任他的人。他的心里拥有太多太多重要的东西。

    不若塙麒那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忠诚,只看着她一人。

    她本就不是一个容易被接近的人。

    只是,在同位老板底下做事,总是同船出海,平日里难免会有些来往。更何况,几次出海里,也曾遇到过妖魔,作为算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不太可能一直冷面以对。事实上,即使她总是冷面以对,他也是神色如常,该说什么说什么,全然不放在心上。

    “老板说,今天有一批货要急着运出去。所以来问问你看,有没有时间出海。”他脸上带着往常那种明朗的笑容,简单地道明来意。与珞葭合作了几次,多少也了解了,她很不喜欢说话兜着圈子半天不着重点的人。

    珞葭稍稍犹豫了下。

    既然已经决定了即位为王,那就没必要在继续留在蓝华了,迟早要回巧的,所以便打算早些出发。本打算今天去跟那位老板说一声的。却没料到,居然突然地要出海。

    片刻之间,珞葭便做了决定。

    “我不去了。”

    源禺稍稍一愣。但随即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跟你去趟码头。”正好过去跟那位老板交代一声。

    “不用特地跑一趟的,我去说声就可以了。”源禺随手挥了挥,抬脚便离开。

    珞葭也不解释,也不拦他,本就未必需要与他同行的。

    她转回屋里,跟塙麒说了声,便出门去了。

    找到那位老板时,源禺正在他旁边,看到珞葭出现,有些惊讶。

    “咦,你怎么过来了?有时间出海了?”没等珞葭说什么,源禺便先开口了。

    “不是。”珞葭摇了摇头,然后目光转向那位老板,“我要离开蓝华了,所以来说一声。”

    此话一出,让面前两人都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回来?”

    “去哪?”

    两人一起问道。

    “不回来了。”珞葭回答了源禺的问题,至于那位老板的问题,她没打算回答。没必要告诉他们自己去哪。

    虽然时间不长,这两人也都有些了解珞葭不喜多言的性情,所以没再问下去。

    “真是可惜,本来还想找机会跟你切磋一下剑术呢。”源禺有些惋惜地说道。

    珞葭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作别。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她的剑,向来剑出必见血。那是伤人之剑。并不适合与人切磋剑术。

    正打开离开码头的时候,刚好有条船靠岸。珞葭本没在意,只是,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细看,果然没错,是刘麒!

    他怎么会来雁?

    刘麒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略有些迷茫。

    珞葭朝他淡淡地看了眼,本打算就此离开。她不打算插手柳国的事。只是,没料到,这一眼,刚好刘麒也朝这边看过来,正好目光相接。珞葭稍稍皱了下眉,刘麒也禁不住一愣。

    不过,刘麒倒没避开她。坦然走了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他的脸色并不好,目光混沌,泛着疲累沧桑之色。

    珞葭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致意。

    “我无意间上了一条船,就来到了雁。”说完,他朝四周看了看,略有些出神,“雁是这个样子的啊。真的比柳富庶好多呢。”说到这,他轻轻皱了下眉头。

    微一沉吟,珞葭说道:“柒钺去宜淄找过你。”

    刘麒神色并没什么变化:“恩,我想也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们在。以塙麒的性子,必然会通知柒钺的。”

    珞葭又接着说道:“他说他不会再去找你。”

    这话让刘麒目光一滞。

    “他说,他会在芬华宫里等你,等你带新王回去。在你回去之前,他会守护好你的国家的。”

    闻言,刘麒淡淡地笑了笑,说:“恩,我知道。他会守护好的。”脸上依旧笑着,只是渐渐转为苦涩,“只是,要我把新王带回去,怕是不太可能了。”

    他这话,让珞葭稍稍有些疑惑,但并没有问什么。

    刘麒往前走了两步,像是打算离开。可是,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珞葭,轻轻一笑,却有些黯淡:“你知道新王是谁吗?”他像是把什么藏在心里,藏得太深太久,也太苦了,禁不住想要找个人说出来。

    眉眼一低,嘴角含笑,浅淡无痕如烟飘渺,有些低沉的声音仿若叹息,随着他转身离开的脚步,轻轻地从风里飘过来。

    “正是他啊。”

    看着刘麒离开的背影,竟是那样的单薄。

    珞葭站在原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发现,最近自己似乎总是在叹气。她向来心性冷漠的,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感染。

    那个单纯而执着的塙麒。让她根本无法硬起心肠来。于是只能叹气。

    而柒钺和刘麒这两位,还有露峰。那三人的纠葛,却不是一声叹息可以道尽那层层暗色的。太过混沌的一场的纠缠,至死方休的一场纠缠,带着太冷太利的锋芒,几乎可以一剑夺取所有生气。

    那三人,刘麒太坚强,可毕竟是麒麟,多少年来强逼着自己面对一切,终究不堪重负。柒钺太骄傲也太执着,其实他心思很单纯,只想让刘麒活得更好些,可越是单纯的愿望,有时候越容易让人固执地走向险峰。而那个分明看起来似乎有些弱的露峰,最后竟也那样决绝,以那样的方式来告别,他真的是想成全?或者,他确实是想报复?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刘麒的身影已经从视线里消失。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去?谁也不知道。

    若是最后终至落入自己为自己设置的迷障,只怕最后他和柒钺只能从此永别。

    珞葭忽然地想到,若是让塙麒知道,她遇到了刘麒,却就此任他离去,怕是会难过的吧。不会反驳什么,因为她是他的王,却仍会下意识流露出淡淡的悲伤。塙麒从不懂得怎么掩饰情绪。

    看来,遇到刘麒的事,只能瞒着他了。

    她本就是习惯了冷眼旁观的人。为了塙麒,她可以接下玉座。可刘麒,那不是她的责任。

    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回来后,珞葭便看到塙麒坐在门口,只是,竟没发觉她的靠近。

    “在想什么呢?”珞葭轻声问道。

    只是,似乎仍是吓到了他。一惊之下,突然地站了起来,面色有些怔怔的,看清是珞葭时,才浅浅地笑了笑,然后回道:“我在想,是先回蓬山接受天赦,还是先去傲霜。”

    “接受天赦?”珞葭像是并不知道这个事情。

    “就是从天帝那里领受王位。回蓬山接受天赦之后,在王宫里的白雉就会鸣啼‘即位’,然后其他十一国的凤会鸣报塙王即位。”

    “算是诏告天下了。”珞葭淡淡地接口,随后说道,“那先不必回巧了,去蓬山吧。”

    “是,主上。”塙麒倒是应得干脆。

    “你之前不会是一直在这里想这个问题吧?”珞葭突然问道。

    塙麒稍稍一怔,低了低头。

    “是主上说要去巧的啊。”轻声的一句,似乎有些抱怨的感觉。

    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还有天赦啊。不过珞葭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禁不住一声轻笑。忽然觉得,她是不是不怎么好运地遇到了一只特别笨的麒麟。

    听到珞葭的笑声,塙麒禁不住皱起眉头,轻唤了声:“主上。”声音里带着一些无奈,和淡淡的像是生气的感觉,还藏着一缕有些愉悦的气息。

    缓缓地,珞葭弯起嘴角,收了满身的冷意,笑意自眼底渐渐蔓延开来,舒展了眼角眉梢,沾染上深深浅浅的笑。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二十七章彩之瑞云

    离开的时候,珞葭禁不住回望了眼这个只居住了月余的城镇,蓝华。

    但并没有留恋。

    既然已经选择了要走的路,留恋过去并没有什么意义。

    王者之道。

    那到底一条怎么样的路,她并不了解,但是,她既然是为了塙麒才接下玉座,那自然不希望有一天面临失道。即使她确实不在乎那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那个说不清到底是懦弱还是坚强的家伙,他所说的永远,确实令她动心了。虽然,心里很清楚,没有不死的王朝。即便是现今王朝历史最悠久的奏国,也必有倾覆的一天。她所能做的,只有将这一天的来临尽量地推迟而已。她也很清楚,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然,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仅仅几十年就消失的王朝了。

    从此以后,固然不可能再得到在蓝华这段时间的这种生活,但是,喜欢上这样的生活,真的仅仅是因为它的平静而已吗?何尝不是因为身边有他的存在。

    回头看了眼总是习惯落后她两三步的塙麒,却突然地目光一凝。塙麒的身后,蓝华的城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好走进城去。

    察觉到珞葭的异样,塙麒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回应塙麒的疑惑,珞葭低头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忽然地抬头朝四周扫了眼。

    “巳,我知道你一直在。出来吧,我有事情要问你。”珞葭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笃定。而她的话让塙麒稍稍一怔,但并没有太大的惊讶。那天晚上,那个妖魔的突然出现,当时他并没有细想,但此刻珞葭的话一出,也约略明白了,他一直都没有离开,只是隐藏起了气息,让他们发现不了而已。对于那样强大的妖魔,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轻而易举的。

    周围一片静默。

    忽然之间,空气里一阵波动。然后,一个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樱色的长发,血色双眸,只是,此刻,他的眼里带着一缕戏谑。

    “终于愿意接下玉座了啊。”这样说时,他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其实,塙麒一直都不明白,当初,那个叫澈虞的少年想要劝珞葭即位时,被他阻止了,可后来他又为什么劝自己尝试告诉珞葭三十年期限的事。他到底要什么?

    “我刚才看到澈虞进城去了。”珞葭干脆地说道。

    塙麒愣了下。

    “哦?”巳闻言只是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为什么来蓝华?因为我和塙麒吗?”虽然这样问,珞葭却觉得可能性不大。若是巳告诉他,他们在蓝华的消息,那么也该知道,他们要离开的事了。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来这,他又不是我的谁。”巳说话间,带着明显的漫不经心。

    “他到底是什么人?”很明显,澈虞与巧有一定的关系。既然接下了玉座,就有必要了解清楚了。

    “你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塙王吗?”巳似乎是存心要刁难她,但话语里却带着调侃的味道。

    珞葭忽然地沉默了会,然后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闻言,巳的目光轻轻晃过珞葭身后的塙麒,然后看着珞葭,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泛着魔魅之色。

    “妖魔本是天纲之外的生物,这世间,除了麒麟的契约,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住我们。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话语里的狂傲却是清晰分明。

    曾经从塙麒那知道了巳提到过上代塙麒的事,隐约猜测他跟上代塙麒有些什么关系,虽然,有些怀疑,这样强大的妖魔,连塙麒面对他都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更别说降伏了,那上代塙麒又是如何让他成为他的使令的。

    但珞葭还是试探地问道:“你是上代塙麒的使令吗?”

    却不料,这话惹来巳冷冷的怒视:“他不配!”语气坚定而决绝。

    只是,那双向来无波无谰的血色双眸中,却闪过一缕伤痛之色。

    珞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巳,直到他禁不住躲开珞葭的目光。

    一旁的塙麒忽然地想起,那天晚上,巳提到上代塙麒时的古怪笑声。他说上代塙麒是死在塙王手里的,是有心求死。为什么?

    其实,上代塙王的失道一直是个谜。据说,当时整个巧国看不出任何王失道的迹象。一切都在慢慢地恢复当中,巧国正慢慢地从多年的荒废中复苏起来。可是,麒麟还是得了失道之症。谁也找不出原因。最后,麒麟病故,王自刎而亡。

    可是,巳居然说上代塙麒是死在塙王手里的,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段过去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王与麒麟已死,恐怕只有眼前的妖魔知道一些的来龙去脉了。

    塙麒有疑惑,但不会问。

    有些故事,是一种伤痕。

    看着面前的妖魔突然地消失了。塙麒明白,那段过去,是他的结。

    塙麒转头看向似乎思索着什么珞葭。

    巳的突然消失,让珞葭确定了他必然跟上代塙麒有些什么关系,这恐怕也是他会留在巧国的原因了。

    至于澈虞为什么会来蓝华。既然排除了巳通知他的可能性,若说是澈虞自己查到他们在这的话,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那么,他不是为了他们才来蓝华的了?那又是为了什么?

    忽然地,珞葭想到了一个人。

    “塙麒,升山者是不是都见过你的样子?”

    珞葭突然的问题让塙麒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不,进香的时候,我是坐在帘幕之后的,他们看不到我。我不怎么喜欢出去,所以,见过我的人很少。”

    “是吗?”珞葭只是淡淡地回问了句,便没再说什么。

    塙麒看着珞葭,轻轻抿了抿唇,没再迟疑,开口问道:“主上为什么问这个?”

    “没……”珞葭突然地顿住了话,看着塙麒,目光一转,说道,“还记得跟着我出海时见到那个同船的护卫吗?”

    塙麒点了点头。

    “他叫源禺,是巧国人。”珞葭淡淡地说道。

    塙麒稍稍愣了下。

    珞葭又接着问道:“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塙麒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主上是认为他认出我了?”

    “不。”珞葭否定了塙麒的猜想,“我之前想到,像他那样的人物,应该是有去升山过的。所以,可能见过你,当时在船上时就认出你的身份。也许,他跟澈虞有什么关系,是他通知澈虞来的。但是,一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个人,没那么深的心机。如果他认出了你,我不认为他的神色变化能逃过我的眼睛。”当初知道源禺是巧国人时,本就担心他会认出塙麒,但同在一条船上,要完全避开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在遇到时,她注意过源禺的神情,完全只是对塙麒好奇而已。

    那么,既然源禺根本就没认出塙麒,他是澈虞安排的故意接近他们的猜测也就被否定了。

    澈虞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来蓝华?好象一切还是没有答案。

    珞葭禁不住皱了下眉头。

    澈虞的身份,那个巳肯定是知道的。可是,他行事随心所欲,若他不想说,必定问不出来。至于为什么来蓝华。巳像是也不知道。越是强大的存在,越不会去掩藏自己的心思。在绝对性的力量面前,很多时候,诡计阴谋只能是一片虚影。更何况那个妖魔有一种张狂的骄傲之气,是不屑于欺骗的。

    真是麻烦,她真的接下了一件超级麻烦的事情。

    一个行事不按牌理无所顾忌的妖魔,一个心思深沉身份不明的少年,巧国还有多少麻烦的人物等着她去对付啊?

    忽然地有些头疼了。

    “主上?”看到珞葭眉头紧皱,塙麒禁不住唤了声。

    珞葭暂时放弃了寻找答案。反正,等回了巧国,迟早能知道的。

    “回蓬山吧。”珞葭淡淡地说道。

    “是,主上。”应声之间,锦绡也忽然地出现。

    突然想起了什么,珞葭朝塙麒问道:“前几天,为什么锦绡没出现,我叫它也不应。”

    闻言,塙麒禁不住低下了头:“那个时候,我渐渐虚弱了,为了……为了不让主上看出异样,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调整气息上,所以暂时把使令封住了。”可是,还是让珞葭察觉了。

    珞葭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再问下去。

    从云海之上,直接穿越黄海,到达蓬山,进入蓬庐宫。

    因为让塙麒派使令事先来通知过。珞葭和塙麒降落到地上时,蓬山的女仙们已经等候在那了。

    众女仙平伏于地,恭谨行礼致意,随后将珞葭和塙麒迎进了丹桂宫。

    休息了一夜之后,碧霞玄君便来拜访,主要是说一些天敕的各项事宜。

    临走的时候,深深地望了珞葭一眼。察觉到她的目光,珞葭也抬眼看过去,目光如常淡漠。

    只是,玄君却是浅淡一笑,带着一种舒心的喜悦。轻轻点了点头后便离开。

    吉日那天,众女仙一律玄色衣裳,珞葭是向来着黑色的,而塙麒也褪下一身素白,换上了黑色的正装。

    接受天敕是在云梯宫。

    云梯宫在蓬庐宫的北面,临断崖而立。

    宫殿深处有扇朱红色的门,门外,是平伏于地的众女仙。

    打开门,出现了一段很长的阶梯。云梯宫的名字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吧。通往云端的阶梯。

    “祝塙王及塙台甫永享安康。”玄君玉叶率众致礼。

    随后,珞葭和塙麒踏上了台阶。

    一踏上台阶,珞葭便禁不住地皱了下眉。这就是所谓的神的威压吗?那种透体的压抑感。

    然后,脑海中便想起了一个声音,低沉而肃穆。

    这让珞葭很不习惯,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戒备。

    那个声音缓缓地陈述着:

    原初,有九州四夷,百姓不知条理,天予知理而不遵,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天帝悲叹,决心意;吾,现平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旧,遵条理,创天地,理纲纪;天帝,拓十三国,中为黄海,蓬山使王母安护,余十二国配王,与其枝定国之基业,以次为开辟,太网之一曰,当以仁道治天下。勿虐百姓,勿嗜战乱,勿重税令,勿奴役买卖国民,益修路以万民安康为本,成国家之幸福。

    上到台阶顶端,那里有只白色的鸟,周身散发着光芒。然后身后传来大门闭合的声音。

    珞葭停住了脚步。塙麒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了看她。

    察觉到塙麒的目光,珞葭轻缓地说道:“平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旧,拓十三国。这个天帝,好狠的手段啊。”

    闻言,塙麒禁不住面色一白。以麒麟的仁慈,一下便想到,所谓的还盘古之旧,毁掉的是无数的生命。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天帝。

    “主上……”一慌之后,塙麒有些担忧地唤了声。

    这里毕竟不是其他地方,珞葭这话,实属大不敬。

    珞葭只是笑笑,没怎么在意。那个天帝,既然会选择她为王,那就该明白她的性子。

    往前走,面前豁然开朗。眼前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碧蓝沧海。是隔着上下界的云海。

    然后走上一个类似小岛的地方。这个小岛的周围,还能看到别的一些岛屿。岛屿之间的云海面上,漂浮着一些类似莲花的植物。

    从正面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尽头是一座华丽的庙宇。

    走进庙宇,朝西王母和天帝的塑像上香。然后这天敕之礼算是结束了。

    从庙宇出来后,便看到云海之上多出了一座小岛。它确实是多出来的,来时并不存在。对于自己的观察力,珞葭还是有自信的。

    细看之后,才明白这便是女仙所说的玄武了。

    与中国神话中一样,这个玄武其实是一个极庞大的龟。

    玄武的背上,俨然是森森石林,甚至有一座小小的宫殿。

    踏上玄武的背,它便离开蓬山,渡云海,只一天便能到达翠篁宫。

    玄武一路渡海而去,在云海之上留下的痕迹。在下界被称为“瑞云”。

    此时,巧国境内,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

    “阿炎——,阿炎——,瑞云哦,瑞云!你说过的瑞云。”一路呼喊着一路往前跑的,是一个年约四五的孩子。

    这个并不怎么大的村子,孩子的声音一下引来了人群。

    众人仰起头,看着那天空里划过的五彩云带,面上露出隐隐的激动之色。早有人禁不住朝着王都的方向跪了下来。人群里传来隐约的哭声。

    那个孩子冲进一个院子,“啪!”一下推开了门。

    屋内桌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容色清俊。一头及腰的红发,恍若血色。

    桌上的茶杯倾倒着,茶水顺着桌沿滴落下来。

    那孩子赶紧急走几步,一下拉开那个男子。

    “阿炎啊,你总是这么不小心,难怪我娘总说不放心你一个人住。没被茶烫到吧。”才四五岁的孩子,说话的口气,却俨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那红发男子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没事的,茶是温的。”他的笑容虽温和,似乎很平静,但隐隐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的情绪,“你刚才说什么?看到瑞云了?”

    “是啊是啊!”一说到这,孩子一下又兴奋起来了,“阿炎你说过,看到瑞云,就是说台辅迎回新王了,然后巧国也会好起来,我也可以去读书了,是不是?”

    “是啊……”红发男子恍若轻叹地应声道。

    “阿炎你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终于……终于结束了,巧国的灾难。”他面色平静,声音里却隐隐藏着伤痛。

    那孩子扶着红发男子走到院中,然后握着他的手,指向瑞云的方向。

    “瑞云在那哦。很漂亮的。”

    那红发男子抬起头,面向天空。只是,他的双眼灰暗一片,目光无神、没有焦距。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二十八章初之鸣啼

    巧国王都傲霜。翠篁宫深处,栖息着神鸟的梧桐宫内。

    “即位!”

    一声清亮的鸣叫打破了这梧桐宫的寂静。

    宫内侍从俱是一呆,回过神来后,赶紧朝外跑,一路跌跌撞撞地报讯而去。

    “白雉一声!白雉一声——”

    一生只鸣叫两次的白雉,在沉寂了近三十年,几乎所有人都快绝望时,终于发出了代表着新王即位的第一声鸣叫。

    原本死气沉沉的王宫像是突然间恢复了生机,人来人往,各自忙忙碌碌,准备着迎接自蓬山接受天敕回来的新王。所有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舒心的笑容。

    不过,好象也不是所有人。

    王宫内,三公府里。

    厅内坐着的女子,容颜华贵,凤眼轻挑间,媚态流转,隐隐藏着高傲。虽是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但姿色不减,反而更添风韵。一袭紫色轻纱,衬着她越发地妖娆魅惑。

    听到侍从的禀报,禁不住将茶盏狠狠地放桌上一放,“哐啷”一声倾倒。一旁的侍女赶紧上来收拾。

    “偏就这种时候,澈虞居然跑出去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妖魔。”虽是语出怒言,但依旧端正姿态,矜傲高贵。

    “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哦。”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突然想起,但却未见人影。

    但这女子倒也不惊不动,只是一声轻哼。冷眼朝声音来处一扫。

    眨眼之间,一抹樱色一晃而过,细看时,却见一男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原本刚收拾好茶盏的侍女也不惊讶,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只是隐约间动了动嘴角,掠过一缕笑意。随即便为那男子奉上热茶。

    这男子,便是那樱色长发的妖魔,巳。

    却见他施施然地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放心啦,澈虞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他府里。白雉刚刚才鸣叫,玄武从蓬山到翠篁宫大概要一天的时间,急什么呐!”

    那女子眉一挑,正要说什么,门外隐约传来的轻缓的脚步声让她收住了话。随即皱起了眉头。而巳却是抿唇一笑。

    片刻之后,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一袭普通的青衫,眉宇平淡,容色清雅。与屋内这两位一比,虽不及他们光华灼灼,却自有一股温和柔雅之气。

    一进门,他便朝屋内坐着的女子道:“绾鸢,白雉一声。”

    那唤作绾鸢的女子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回了句:“早传遍了,我看你是最后知道的了。”

    那青衫男子只是稍稍一愣,也没在意。依旧脚步轻缓地走到一旁坐下。

    见他如此,绾鸢禁不住凤眼一瞪,面色微怒:“释末,你什么时候能改改那慢腾腾的性子啊。好歹也是三公次位的太傅。”

    释末喝着侍女刚端上来的茶,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应了声:“哦。”当真是敷衍之极。可偏偏他并不是敷衍,只是生性如此懒散罢了。

    此时,巳的一声轻笑,让绾鸢面色越加暗沉。

    “还没说你呢,你不是一直跟着他们的吗?怎么不事先知会声啊!”绾鸢一下把话头转向巳。

    “那就不好玩了啊。有惊喜才有趣嘛。”巳只是轻佻一笑,回答地漫不经心。

    “好玩?你就知道玩!”绾鸢又隐隐泛起怒气。

    “绾鸢啊,你好罗嗦哦。”

    巳这话一出,让绾鸢终于按奈不住,也不再顾及仪态,腾地站了起来,手在桌上一击,“啪!”地一声,刚换上的茶盏差点又跌出去。

    “我说你啊,你是太保啊。可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闹,像个什么样啊!”

    “本来就不是我要做的,还不是因为输给了澈虞才被你们硬逼着坐上这位置的。”巳倒是一语间撇得一干二净。

    绾鸢正要发作,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绾鸢。”不轻不重,平平淡淡地一声,却让绾鸢立刻安静下来。转头朝门口看了眼,随即又坐了回去。

    站在门口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面色冷漠。只是,在这王宫里,谁也不会因为他看起来只是十三四岁而敢轻视他。这个心思深沉阴狠诡谲的少年,面对敌人时,下手从不心软。

    他便是澈虞,天官长太宰,代首州喜州州侯。

    他朝屋内三人扫了眼。

    三公之首太师绾鸢,也就只有释末和巳能挑起她怒气。面对旁人时,基本上,只消她冷冷一眼,便没几人敢与她对立了。行事向来冷静缜密,只是少了一分狠厉。

    三公次位太傅释末,学识渊博,心思敏锐,时常能一语点破机要。可偏就生了一副懒散的性子,鲜少有什么事物能引起他的兴趣。

    三公末座太保,那个妖魔,巳。性子反复无常,随心所欲。也是澈虞唯一奈何不得的家伙。就像他以前说过的,巳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制敌,用得不好会伤己。其实,宫内知道他身份的不少。当年,他本是上代塙麒带回来的。众人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上代塙麒的使令。后来上代塙麒死后,他却没有离开,但也没人敢对他如何。让他离开王宫离开巧?面对如此强大,又失去束缚的妖魔,没人敢说。

    澈虞走进屋里,坐下后,那侍女便端上茶来。

    他看了眼这侍女,朝她说道:“沧零,仁重殿和水阳殿那边,你去看看。”

    “是。”沧零微笑着一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三公府属于王宫的外宫。外宫北面是内宫。内宫分成路寝和燕寝,路寝在南,燕寝在北,而仁重殿便属路寝,位于西侧,是麒麟的住所。水阳殿则在燕寝的北宫之中,是王的起居之处。

    侍女沧零出去后,澈虞淡淡地说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闻言,巳只是眉一挑,没有作答。

    释末懒懒地回了句:“我只是太傅。”

    而绾鸢却是目光一沉,问道:“新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芳国鹰隼宫。

    峯王单焰正在与官员议事。峯麟则坐在一旁,只是细细地听着。

    “梧桐宫,开扉。”

    众人停下了议论,略有些好奇地朝外看去。

    峯麟头轻轻一歪,眨了眨眼,随即便想到了什么,转头朝单焰一笑。单焰也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回以轻轻一笑。

    一旁早有侍女打开窗门。

    屋外飞来一只金色的鸟。正是梧桐宫的凤。

    梧桐宫供养着凤与凰。凰能与它国的凰相互沟通,而凤则会通知各国所发生的大事。

    凤的鸣叫清脆响亮:“白雉鸣叫,巧国一声,塙王即位。”

    虽是隐约猜到了,但听到凤的鸣报,峯麟还是禁不住展颜而笑。

    对峯麟来说,塙麒是陪着她长大的,虽然麒麟之间没有血脉相连一说,但峯麟一直把塙麒当兄长看待的。

    “想不想去巧参加即位大典?”单焰忽然地提议道。

    “主上也一起去吗?”峯麟的脸上带着一种期盼。

    而在单焰点头之后,禁不住喜上眉梢。

    “现在就走吗?”峯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看她这样子,单焰禁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先等巧国确定了即位大典的日子,然后我们还要先送一份国书过去,哪能冒冒然地就跑去了啊?”

    峯麟轻轻撇了撇嘴角。

    “不过,你先过去也是可以的。”见她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单焰随后便补了句。

    但峯麟没什么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和主上一起去。”说完,又坐了下来。

    单焰轻轻笑了笑,便又接着和官员们讨论着之前的问题,峯麟也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似乎没有原先那样精神集中了,偶尔会发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柳国芬华宫。

    凤的鸣报并没有引起柒钺太大的反应。

    刚刚失去王的柳国,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几乎连回寝宫休息下的时间都没有了。基本是实在困了,就靠在桌上睡一下。

    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家,忽然之间分崩离析。各处的天灾人祸,纷纷报上朝廷,他都快来不及看了。但他依旧强制自己压下隐隐焦躁起来的情绪,一件件地冷静地回复处理。

    在刘麒回来之前,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国家。

    他向来性子倔强,既然决定了,便一定要做到。

    只是,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他真的能撑到最后吗?即使能撑到,当面对带回新王的刘麒,他又该如何自处?真的不知道啊……

    柒钺放下手中的笔,缓缓靠向椅背。

    忽然地想起刚才凤的鸣报。

    想起那个叫珞葭的黑衣女子,神情冷淡,目光剔透。那是个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旦坚定了目标,即便牺牲所有也会朝前走去。分明淡漠,却偏是那样的决绝。

    和他有几分相似呢。

    那个眉宇间总藏着郁色的月麒麟,倒是与刘麒完全不同的性情。刘麒心性坚强,但他一直以来不愿依赖旁人,太过孤独的坚强终究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塙麒虽是看起来有些弱势,可是,他对珞葭的执着让他生出一份近乎决绝的坚忍。

    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如何。

    他和刘麒,以后又会如何……

    无声地叹了口气。

    ——刘麒,遇上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也是我一生最大的劫。

    恭国霜枫宫。

    听到凤的鸣报。珠晶稍稍想了下,记起了那一双平静冷色的眼。

    随即便吩咐供麒记得给巧送一份恭贺的国书去。

    巧与恭毕竟太远。

    思绪又转回到手中的奏折上。现在,她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柳国给恭带来的影响。芳刚刚恢复起来,若是柳的百姓渡海去芳的话,必定给他们带来压力。还是需要她来分担了。不过幸好另一边的雁毕竟是五百多年的大国。于是,眉头才舒展了些。

    雁国玄英宫。

    知道凤鸣报塙王即位时,尚隆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又一个王朝开始了。

    想到柳,禁不住稍稍皱了下眉。

    又一个王朝覆灭了。

    没有不死的王朝,五百多年来,这样的鸣报听了太多了,几乎麻木了。

    只是,这次巧国应该可以走得远一些了吧。想到这,仍是禁不住舒心一笑。

    “傻笑什么呢!”一旁的六太见尚隆听到鸣报后,神色变化得有些古怪,于是禁不住推了他一下。

    却不料,也不知尚隆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这一推,让他的身子往旁边一倒,往地上跌去。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尚隆若是这么掉下椅子去,绝对没人会扶他一把,更不会同情一下,不抚掌大笑已经很给面子。可是,偏偏就非常巧地,他这一倒,手正好朝桌上奏折挥过,“哗啦——”一下,全往地上散去。

    六太禁不住愣了。尚隆依旧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但一旁的朱衡和帷湍却是沉下了脸。

    然后又瞪向一旁的延麒,摆明了一副两人合谋的表情。

    六太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下,一脸的无辜。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跌到地上的尚隆也不急着起来,只是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似乎是看着六太那表情,比他现在这副模样要有趣多了。

    “陛下,请起来!这样坐在地上,成何体统!”帷湍禁不住呵斥道。

    尚隆挑了挑眉,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灰尘。虽然其实地上很干净。

    “笨蛋!”六太禁不住丢了句过去。

    尚隆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你在叫你自己吗?”随即揶揄一笑。

    这让六太禁不住又想伸手去推下。刚才是无心的,这回可绝对是故意的。

    “陛下!”

    “台辅!”

    身旁两位越见阴沉的脸色,才让这主从二人乖乖地坐下,认真看起奏折来。

    戴国白圭宫。

    白玉建成的王宫,透着一种冷色的华贵。

    一袭玄衣的黑发少年走在玉石铺就的路上,脚步有些急,脸上却带着喜色。

    走进议政厅时,便看到骁宗在写着什么。

    听到泰麒的脚步声时,他便抬起头来。

    临近冬天,总会有些担忧。但看到泰麒时,还是禁不住舒展了眉头。

    “主上?有什么烦恼吗?”虽然只是一瞬,泰麒还是察觉到了骁宗之间紧皱的眉宇。

    “也没什么,只是快到冬天了,戴国又要开始最艰难的一季了。”骁宗并没打算瞒他。

    泰麒点了点头,只是微微一笑,便没再问什么。他知道骁宗一定能处理好的。

    然后,他才提及匆匆来此的目的:“塙王即位了?”

    “恩。”骁宗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了眼泰麒,“你想去?”

    泰麒微一沉吟,犹豫了会。若是他独自前去,那是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可这时候去,自然是为参加即位大典而去的,不可能不带随从的。那一来一回要花上太多时间。

    “想去就去好了。”约略明白泰麒顾虑着什么,骁宗先开口道。

    但泰麒还是摇了摇头:“既然塙王已经即位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本是因为彼此都是有些特殊的麒麟,禁不住多了分关注与担忧。

    骁宗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但目光一晃间,却有着他自己的打算。

    奏国清汉宫。

    从长明宫里出来的利广,正好遇到妹妹文姬。

    利广没怎么在意,文姬却是眉一轻挑,露出一副有些惊讶的表情,说道:“哥哥原来在宫里啊!”

    闻言,利广禁不住眼角一跳,昨天明明看到他回来的。不过,他也无从反驳,谁叫他这个浪荡子总是四处旅行,很少会乖乖留在宫里呢。

    “有什么高兴的事吗?”之前见文姬一脸喜色,便转移她的话题,问了出来。

    文姬也没多为难他,笑着回道:“刚才凤鸣报,塙王即位。”

    闻言,利广也禁不住笑了。

    奏全土有为荒民、浮民而设的救济设施,那就是保翠院。文姬很久以来担任着保翠院的首长大翠一职。

    此时,他这一笑,只是为了塙王即位后,作为邻国的奏也可以轻松一些了。毕竟,当初在柳国遇到珞葭时,后来他有事先离开了,所以并不知道珞葭和塙麒的身份。

    不过,他有些好奇塙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二十九章水之月华

    珞葭站在玄武的背上,远远望去,原本碧蓝无垠的云海中,隐约出现像是小岛的影子。

    她知道那是巧国的凌云山。只是这样望去,只能看到露出云海的部分,所以看起来像岛屿一样。

    渐渐近了,也能看清王宫的轮廓了。

    翠篁宫。

    翠为绿,篁为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翠篁宫倒真是个好名字。

    王宫名翠篁,意为竹。王都名傲霜,意为菊。

    君子如玉,幽雅清傲。

    巧,本就该是个美丽的国家吧。

    玄武慢慢朝王宫靠近,翠色宫殿之中,四处可以看到迎风飘扬的王旗。相信很快,全国各自的城镇也都会升起王旗,以此向所有人宣告王的即位。

    从玄武背上下来,开阔的广场之上,几乎是整个王宫的人都列于此地。众人平伏于地,齐声称贺。声音厚重低沉,于空气中沉淀淀地蔓延开来。

    连原本站在珞葭身后的塙麒也走到她面前,想要跪下行礼时,却被珞葭一下拉住。

    稍稍愣了下,塙麒抬起头看着珞葭,她的目光一如最初的平静淡漠、坚定决然。

    低了低头,塙麒没再跪下去,转回身,依旧站到珞葭身后,一回头便可以看到的地方。轻轻弯起嘴角,浅淡一笑。

    目光朝面前跪着的人轻轻一扫,便见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在这里见到澈虞,珞葭并不奇怪。

    但是,在他起身负责引领珞葭和塙麒进宫,并告知他的官职时,倒是有些意外。

    本以为他会是冢宰、州侯之类的,却原来是负责管理王宫事务天官长。

    穿过依旧平伏于地的人群,一路向前走,登上正殿,然后是接受文武百官的道贺。

    等到回来寝宫,珞葭倒还好,塙麒却是隐约有些疲色。

    从回到王宫后,塙麒就是一直跟着珞葭的,而此时,他们所在的宫殿是王居住的水阳殿。珞葭让塙麒先去休息,塙麒应声后便随侍女离开。可是,珞葭在看到侍女引领塙麒往殿外渐渐走去时,忽然地一皱眉。

    “站住!”她的声音并不高,但依旧清晰地传了过去,“你带他去哪?这里没有休息的地方吗?”

    引领塙麒的侍女似乎稍稍怔了下,随即微微一笑,恭谨地回答道:“陛下,台辅的寝宫在仁重殿。”

    “先在这里找个房间让他休息下吧。”塙麒已经明显泛着疲惫,他的身体状态本就还没完全恢复。更何况今天这一天下来,够他累的。

    “陛下,这于礼不合。”在珞葭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却没料到那侍女竟如此回答。

    珞葭禁不住朝那侍女看去,清秀的五官,算不上出众,但眉宇之间带着一种柔和静色,让她给人一种温润如水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珞葭忽然问道。

    “回陛下,我叫沧零。”从头至尾,除了一开始珞葭喊住她时,出现稍稍的怔愣外,她一直是笑着的。不是太浓的笑,不带私人的情绪,只是恰到好处地弯起嘴角,带给人一种平静柔和的感觉。

    这样的微笑面具,以前,珞葭见过太多太多。

    “沧零是吗?”珞葭依旧是那样淡淡地语气,但却在突然之间目光一寒,锋利如刃,“我说,在这宫殿里找个房间让塙麒休息!”分明仍然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似乎轻微的一颤,沧零低声应道:“是,陛下。”

    站在一旁的塙麒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是禁不住怔怔地看着珞葭。

    这样锋芒凌厉,如出鞘的利刃,泛着冰霜,寒意森森。

    可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想到之前阻止他跪下时,握着他手臂的手,掌中的暖意,透过衣服丝丝缕缕地沾染上皮肤,似乎现在还能感觉到那份温暖。

    一次次怀疑,又一次次确认,这真的不是梦。

    于是,禁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塙麒?”发现塙麒怔怔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珞葭轻唤了声。

    “主上,什么事?”扬起嘴角,带着分明的喜悦。

    只是,这一问,倒令珞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她本就没什么事。

    而且,他笑得这么开心,让珞葭禁不住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没事,叫你早点休息。”

    轻轻笑了笑,塙麒点了点头,便随沧零离开了。

    珞葭看了看一身繁重的衣服,从来没有穿成这样过,真难得自己能忍下来。

    唤过一旁的侍女,让她带自己回寝宫。

    然后,才换了一件轻便的衣服。只是,在王宫里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穿男装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七年来,第一次穿女装。

    在芳国的时候,峯麟也曾要求她换成女装,不过,基本上,只要她不愿意,谁也奈何不得。而在很早以前,几乎从小到大都是鲜少穿女装的。

    此刻,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一袭蓝色云裳的女子,面容姣好,长发轻挽。

    这真的是她吗?

    眉宇清冷,目光平淡,她仍是珞葭。

    但是,从此以后,她也是塙王。

    目光里隐约是点点冷芒,眉宇间的清冷中泛起淡淡的傲色。

    苍月下的翠篁宫,安静宁谧。

    引着塙麒到这镜华园,沧零便从园中退了出来。

    缓缓地走在路上。望着天空中冷月,平静无波的面上,忽然地露出一缕笑容,眉眼舒展,笑容渐渐渗到眼底。

    眼里渐渐露出悠远的思怀之色,笑意仍在,泪却忽然地涌上眼眶。

    “塙麒,虽然迟了三十年……”笑颜轻轻舒展,眼泪无声滑落,“真的要和你说再见了。”

    月华如水,是倾了一世的回忆。

    而此时,同样的苍月之下,遥远的北方。

    灼灼盛芬华,如今却是一片清冷。

    柒钺独自坐在案前,突然感觉头隐隐作痛,禁不住揉了揉额角。

    闭了闭眼,却发觉几乎不想再睁开来了,仿佛重若千斤。

    放下笔,轻轻朝案上靠去,打算稍稍休息下。

    头靠在手臂上,很容易便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皱起眉头。

    月光下,一抹身影渐渐行来,金色的长发,在月下染了银芒。

    原本候在门口的侍从,禁不住一愣,刚想出声,却被他阻止了。

    透过半启的门扉,刘麒看到屋内案前,靠在桌上小憩的柒钺。

    怔怔地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这时,那侍从突然地跪下。

    不是往常那种恭谨的行礼,跪下后,却是抬着头望着刘麒。

    刘麒稍稍有些惊讶,这样的直视,不合礼仪。惊讶之余,禁不住有些疑惑。

    “台辅,请您劝劝太子殿下吧。”那侍从低下头,平伏于地,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

    刘麒轻轻皱了下眉头。

    “起来吧。什么事?”

    那侍从却没有应声站起,依旧跪着,只是直起身,回答道:“这段时间以来,太子都没有回寝宫休息过,一直地忙碌着,累了,就像现在这样靠在桌上休息下。这样下去,即使是仙,总有撑不住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太子分明是在刻意为难自己。台辅,您总算回来了,您劝劝太子殿下吧,太子向来听您的话。”像是怕惊扰到柒钺难得的睡眠,他的声音很轻,压抑着,带着层层叠叠的酸涩。

    刘麒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柒钺。然后轻轻朝屋内走去。

    柒钺侧着脸,枕着手臂,就那样靠在桌上。

    走到旁边时,刘麒禁不住一怔。

    才这么久没见,柒钺竟像是忽然地添了几分沧桑感。分明是不老的容颜,却似乎在脱离时间的封禁。

    心脏的位置,隐隐有些疼,闷闷的,很难受。

    柒钺……

    无声的呼唤,却像是感觉到一般,原本沉睡的人睁开了眼。

    眼神有些迷茫,站起身,缓缓伸出手,却在半途忽然地停住了。

    仍是幻影吗?

    可是,当手抚上刘麒略有些凉意的脸颊,禁不住一怔。

    “刘麒,真的是你吗?”

    刘麒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来。

    那个骄傲清绝的柒钺,那双琉璃蓝的双眼,向来如天空般清澈透明,却变得如此混沌晦暗。

    缓缓压下情绪,才轻轻地回道:“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

    “刘麒,刘麒,刘麒……”柒钺一声声地唤着,手臂紧紧拥着刘麒,似乎是怕他又突然地消失了。

    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柒钺。我回来了。对不起。

    轻轻地退开,在柒钺一怔之间,刘麒缓缓跪下,平伏于地。

    第二次订下这个契约了。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心很平静,有一种淡泊的安然。

    柒钺依旧有些怔怔的。

    ——为什么当初说我不是王?

    但他没有问。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宽恕。”声音坚定平和。

    刘麒抬起头时,看到柒钺轻轻柔柔地笑了。那双琉璃蓝的双眼,一如百多年前初见时那样的澄澈清透。

    于是,他也禁不住轻轻笑了。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遥远的奏国。

    乘着月色,一抹黑影小心翼翼地一路躲藏着往王宫的仁重殿走去。

    寻到一个房间,见屋里灯还亮着,轻轻敲了敲窗。

    屋内之人似乎是有些迟疑,并没有立刻过来开窗,直到窗户上又响起轻叩声,她才起身过来打开窗户。

    看到窗口站着的人,她禁不住一愣:“利广?”

    利广不怎么在意地笑笑,但依旧轻声说道:“昭彰,借我个地方躲一下。”

    被利广唤作“昭彰”的金发女子,便是奏国台辅,宗麟。总是带着柔和的微笑,性情安静温和。

    昭彰只是轻轻一笑,便让利广进屋来。

    “这次万一又被文姬逮到,肯定跑不掉了,一定又推给我一大堆工作。”

    “公主也是担心您在外危险啊。”

    “昭彰果然是麒麟啊。”利广一脸夸张地叹道,随即又说道,“她会担心我?是见我被关在宫里,我不高兴,她看着也开心。”

    “怎么会呢,公主是您的妹妹啊。”昭彰依旧轻轻地说着。

    利广没再反驳什么,他们一家人都清楚,昭彰的性情,就像母亲曾说的那样,连世界第一的恶党也要担心。

    “昭彰。”忽然地目光一转,利广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听说,巧国的即位大典,父亲打算让你去参加?”

    昭彰点了点头。

    “带我混出去啊。”利广目光一亮,脱口而出。

    见到昭彰眉头轻皱,感觉自己真是在带麒麟做坏事呢。

    但是,稍稍犹豫了下后,昭彰还是点了点头。

    利广禁不住一笑。

    这边有人想要混出宫,另一边倒是有人打算堂堂正正地“逃”出宫去。

    “陛下要去参加巧国的即位大典?”朱衡疑惑地问道。

    “恩。”尚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会是又想找个明目逃避政务吧。”目光一沉,朱衡不怎么相信尚隆的说辞,这位主上实在没什么信用了。

    “当然不是啊。我和塙王也算是认识的,更何况并肩作战过。算得上是朋友了,怎么能不去参加她的即位大典呢!”尚隆面色端正,说得信誓旦旦。

    朱衡依旧半信半疑。不过,据说上次那位前来拜访的珞葭正是新的塙王,这么说来,与尚隆有私交也是确有其事。可是,五百多年了,早清楚自己这位陛下,实在有够“狡猾”的。

    “可以啊。”朱衡话音刚落,尚隆就禁不住想笑起来,却不料,他还有后话,“不过,随行人员我来安排。”

    尚隆禁不住面色一僵,马上说道:“不用那么麻烦的,轻车简从,来去也方便嘛。”

    “陛下,那样是非常失礼的!”朱衡严厉地斥道。

    这让尚隆一时间无可奈何。

    手底下这几位近臣,罚不得骂不得,事实上,基本都是反过来他总被斥责。谁叫每次错的好象都是他呢。上次珞葭来时,是帷湍把他从赌场逮回来的。好象他们寻人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看来,他也得想想新招了。唉……

    即位大典的吉日已经定好,然后便送国书给各国。之后,各国回复的国书也陆续返回。由秋官长送到了珞葭手里时,珞葭是没怎么在意,只是随意地看了看,便递给一旁的塙麒。他应该对此更感兴趣些。

    虽然即位大典还没举行,但珞葭从回到王宫后便开始了忙碌的生活。

    幸好原本就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而且是在王宫中,大部分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所以可以很快地适应起来。

    每天参加早朝,然后学着处理政务,当然,开始的时候,珞葭并不太懂,依旧需要有人从旁指导。然后,一天的时间几乎都埋在那些政务里。

    事实上,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压抑,并不合她的性子。但向来冷静自制的性子,懂得调整自己的状态,去适应这种生活。

    然后,在知道巳是三公之末的太保时,真的感觉好古怪。

    当然,虽然负责教导王的便是三公,但巳基本只是挂着虚名。事实上,他不一时兴起怂恿珞葭出逃已经是很“乖”的表现了。

    另外两位,绾鸢和释末,倒是很尽责地指导珞葭学习处理那些政务。

    只是,有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释末在为珞葭讲解着什么,他基本上只顾着自己讲,很少会问什么,于是,久了,珞葭便闭上了眼,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而释末也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不在意,依旧只是自顾讲解着,倒是一旁的塙麒听得极认真。

    一直到绾鸢进来,看到这情形,禁不住一掌拍到桌上。

    释末依旧是懒懒的,连看也没看她。而珞葭睁开了眼,神色平静,波澜不动。惟独塙麒被稍稍吓到了。

    “陛下,您有在听吗?”绾鸢沉着声问道。

    珞葭轻轻瞥了她一眼,然后随意地将刚才释末的话复述了一遍。让绾鸢一时哑口无言。

    于是,翠篁宫里又出现了第三个让绾鸢想要发火的人。但也是个让她无可奈何的人。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章巧之盛典

    即位大典前几日,各国的使者也陆续到了。

    恭、范、才、涟只送了国书来。而柳除了国书,还有一封私人信件给珞葭。其实,该说是给塙麒的更正确些。刘麒到底是心思细腻,知道塙麒会记挂着他们的事,便在信中告知了他们的境况。他们还没有去接受天敕,其他各国自然也暂时没听说新王即位的事。

    芳国峯王和峯麟是在典礼的三天前到的。显然,他们会来参加即位大典,确实令大多官员感到奇怪。毕竟芳和巧离得太远了。在常世,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是很少的。别说是距离那样遥远的两个国家了,就连邻国,也未必有建立邦交,譬如说恭和范。

    而关于芳国主从,后来也渐渐有人知道了缘由,珞葭在芳国的七年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于是,众人也就没什么疑惑了。

    而奏国使者宗麟的出现,算是最不意外。毕竟是邻国,而且是六百多年的大朝,与巧也向来有些来往。

    至于另一边的邻国庆,却只是送了一份国书来,反而是令人有些意外。毕竟这些年来两国关系还是不错的。据说景王和景麒本是打算来参加大典的,后来有别的事拖住了,才不得不取消了此次行程。

    另外,舜国也派了使者过来,但并不是徇王或徇麒。其实,关于舜国主从,基本没什么人见过。因为是岛国,毕竟来往不便,连距离最近的巧也仅仅只是一些商业上来往,舜的药水和石材主要还是从巧国输出的。自从巧国陷入无主状态后,连带也影响到了舜,使得他们不得不避开巧,基本都运往奏和庆了。

    同样意外的还有延王和泰麒的出现。后来,有消息说,延王和泰王跟巧国的新王是朋友,所以,即位大典自然是缺席不得的了。至于这朋友一说从何而来,就无从得知了。

    芳、雁、戴、奏,四国王或麒麟前来参加巧国新王的即位大典,也已经算是稀罕事了。国与国之间向来交往很少,基本也就邻国会派使者过来,而且一般不会是王或麒麟。对此,珞葭自然是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不代表其他人会不在意,一时间,对于新王的猜测纷纷四起。谜样的女王,又会给巧带来一个怎么样的未来,似乎每个人都在这样想着。

    而此时,珞葭正面对着对她来说最痛苦的事,那一身衣服啊……

    绾鸢说,接见他国的使者绝不能穿着像往常那样随便,那是很失礼的事情。作为一国之主,衣着代表着的是国家的威仪,那是绝对随便不得的。

    于是,珞葭只能任由侍女给她折腾那一身繁复的朝服。

    其实,虽说珞葭成了让绾鸢发火的第三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绾鸢毕竟是聪明人,很快便发现珞葭是那种软硬不吃的类型,若是她坚定认为对的,绝难改变主意。于是,绾鸢渐渐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朝这位新王发火的,或许只是一种直觉吧,觉得珞葭不是那种她可以靠平时那样气势压制住的人,于是禁不住有些烦躁起来。冷静下来之后,也就渐渐收住了火气。只是,大概是明白了珞葭对于她这样直截了当的发火并不会太介意,所以,偶尔仍禁不住直接呵斥过去。

    其实,在衣服的问题上,珞葭本是坚持尽量简单些的,但绾鸢却一定要按照礼制来,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其实,王宫之中,除了畏惧这位新王的,也有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像绾鸢这样的并不多。几乎不把她当王看,完全不介意意见上的相左,丝毫不肯退让。若是一个软弱些的王,怕是什么都依着她了。可偏偏遇上了珞葭。她是那种若是坚持了,无论你说什么,依旧波澜不动,面色平淡,决定也一样丝毫不改。任你费尽口舌,却仿佛所有的话都石沉大海,毫无效果。

    一直到后来,释末向绾鸢随便地说了句,依计而行后,珞葭果然退让了。

    其实,释末也只是让绾鸢去找塙麒而已。比起珞葭,塙麒实在太好说服了。绾鸢随便几句大道理一说,塙麒便乖乖地找珞葭去了。也不知道他跟珞葭说了什么,珞葭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当时,绾鸢本以为找到了珞葭的弱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只是小事,才能那么容易便奏效。那个人,心性坚定,若是遇到别的一些触及原则的问题,怕是即使是塙麒也劝不动她吧。

    不过呢,适当运用也是不错的。

    于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穿着一身累赘的朝服朝外走去时,珞葭忽然地听到一声轻笑,带着淡淡的戏谑。

    在廊前突然出现的身影,樱色长发。

    珞葭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脚步不停。

    回到王宫后,巳依旧和以前一样神出鬼没。事实上,以珞葭灵敏的感知力,基本上他未现身前便能感觉到,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对她来说也算不上突然。

    然后,他只是身影一晃,便又消失踪迹。

    巳本就向来任性肆意,行事随心所欲,珞葭倒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只是,显然有人很不喜欢他这样的行为。

    跟随在珞葭身后的人,严谨恭敬,眉宇间隐隐正气,他便是冢宰廖止。

    他目光朝巳消失的地方轻轻扫过,眉头紧皱。

    而珞葭头轻轻一侧,他的表情正好落到她眼里,目光一转,若有所思。

    见到单焰和峯麟的时候,珞葭忽然地想起很多事情。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发生很多事情,足够让人记住很多人。也许从此以后,和他们鲜少有见面的机会,毕竟两国距离实在很远,而且各自有各自的责任。如果彼此都可以一直地走下去,几十年,几百年,天上光阴须臾,世间沧海桑田,熟悉的渐渐消逝了。连那个七年,大概也会渐渐在记忆中淡忘吧。但是,无论多久,始终抹不去痕迹。会始终记得,这世上,还有人和自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那样,大概便不会寂寞了吧。

    “珞葭!塙麒!”峯麟的笑容,永远是那样的灿烂。

    只是她的称呼,令周围的不少官员小小地皱了下眉头。

    珞葭不会介意这些,塙麒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朝峯麟轻轻一笑。

    但芳国那边的侍从已经有人小声地提醒了峯麟,她撇了撇嘴角,侧头看看单焰。然后才无奈地端正神色。

    一直到后来回到掌客殿白露苑,各自谴退随从后,峯麟才会回复往常那活泼的性子。

    “珞葭,芳和巧离得好远哦。”峯麟轻轻地抱怨道。

    “但若是以麒麟的速度来说,也不会太久。什么时候你想来,就自己过来好了。”一旁的单焰随意地说道。

    对于峯麟的抱怨,珞葭没怎么在意,毕竟以前早习惯了。只是,单焰的建议却让她禁不住朝他看了看。却见他只是笑笑。

    而峯麟在听了单焰的话后,一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峯麟,你现在是一国台辅,不可以任性了,哪能随随便便到处跑啊。”倒是塙麒禁不住开口制止她的想法。

    “塙麒就爱教训人。”峯麟撇了撇嘴角,“主上都这么说了,有什么关系的啊。珞葭,是可以随时过来玩的吧?”

    峯麟毕竟是了解珞葭的性子的。她这一问,珞葭便随意地点了点头。反正就算她摇头也没什么用。不过,塙麒爱教训人?她怎么没发现过啊。

    一下拉了两个帮手,峯麟禁不住笑开了颜,朝塙麒瞪了瞪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主上。”塙麒禁不住略有些埋怨地唤道。

    珞葭只是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也许,未来的日子,会满有趣的。

    在峯麟和单焰之后到达的是泰麒。

    那个温润如水的黑发少年,当初在於崖遇到过的。不过这次泰王并没有同行。

    其实,泰麒会来,让珞葭稍稍有些意外,不过后来也约莫猜出些端倪来。

    黑麒麟,月麒麟。

    原来又是一个喜欢担心别人的家伙。

    塙麒大概曾经怀疑过吧,月麒麟是否是吉兆,也许,甚至认为月麒麟本就是代表着灾难的。这种对自己的怀疑,想来,泰麒也曾经经历过。所以,在见到塙麒后,忍不住担心起他来。

    麒麟,毕竟本是同根生。

    大概是见到塙麒后,便放下心来,泰麒眉眼舒展,时不时地露出笑容,如慕春风。

    “戴已经入冬了,到处是白茫茫的雪。巧国还能见到花呢。”泰麒住的倾菊苑里,植满了各色的菊花,满院子的繁华绚烂,“真漂亮啊。”

    “让侍女摘一些来放在屋里吧。”泰麒身后站着的一位官员这样建议道。

    闻言,泰麒眉头轻蹙,摇了摇头,说:“好好的花开在那,摘了多可惜啊。我这样也可以看到的啊。”随后轻轻一笑。

    再后来,见到宗麟时,珞葭才明白,麒麟,真的就该是像她那样的吧。性情温和容颜柔美,给人一种亲和感。令人面对她时,不自觉地放下戒备。这样的女子,任谁都忍不住生出保护之心来吧。

    虽然同是好几百岁的麒麟,比起延麒看起来明显的孩子气,宗麟就更显稳重了。以前在於崖遇到延麒时,塙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转变,可面对宗麟时,他却有些稍稍的局促,就像是一个面对长辈的孩子。想来也是,比起宗麟,塙麒真的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了。

    “有件事情实在有些失礼,其实,随我一起来的,还有二太子卓郎君利广,只是他不知道去哪了,所以未能前来道贺,真是抱歉。”带着歉意,宗麟轻轻一颔首。

    珞葭只是笑了笑,没怎么在意。但引起她注意的是这个名字,利广。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以前在柳国遇到延王时,他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应该就是茶楼里与尚隆坐在一起的那个男子。原来,那个人是奏国二太子啊。

    最后到达的是延王一行人。延麒并没有一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着了某人的道,被留下来处理那些政务。

    不过,珞葭在看到之前宗麟提到的利广也在随行人员里时,稍稍有些疑惑。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到了傲霜之后,正好遇上延王一行人吧。

    而后,在见到珞葭时,利广明显一愣。

    “这位便是巧国的新王。”说话的是尚隆,他看着利广,对于他脸上的惊讶似乎很有成就感。

    不过,到底是活了几百年的家伙,惊讶之后便立刻恢复了神色。

    “当初在柳国,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啊?”利广一脸兴致盎然地问道。

    尚隆是存心刁难他,故意什么也不说。珞葭却是不太愿意提那时候的事,那个时候,塙麒的受伤,让她想起了很多不太愿意想起的事。那算不上一段好的回忆,更何况她也不是喜欢说故事的人。

    珞葭并不介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不愉,目光微微沉敛。利广和尚隆是何等敏锐的人,自然明白提了不太该提的事情。于是,仅只是一笑,便把话题带了过去。

    之后,尚隆在知道景王和景麒没有来时,似乎稍稍怔了下。

    “阳子听说塙王也是胎果,说是一定要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珞葭看了看尚隆。

    景王赤子,来自蓬莱的胎果。在位五十一年。

    虽然同为胎果的女王,又是邻国,但是,对她,珞葭没什么好奇之心。

    五十一年……

    尚隆和利广各自相视一眼,稍稍皱了下眉头。

    至此,各国使者终于都到齐了。

    第二天便是即位大典。

    傲霜城里,凌云山上,这座沉寂了三十年的翠篁宫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塙麒,记得你的誓言吧?”大典之时,一袭盛装的珞葭,沿着玉石砌成的路,一步步走向殿外。

    而塙麒则跟随在她身后。

    珞葭忽然的问话,让他稍稍一怔,但随即点了点头,说:“记得。”

    “那你听好了。”珞葭没有停下脚步,依旧轻缓地一步步朝殿门走去,“我也给你一个誓言。”

    塙麒愣了下。抬头朝走在他前面的珞葭看了眼,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依旧如往常那样冷淡的神色,只是清晰地透着一股坚韧。那是那个想要平淡度日的珞葭没有的,确切地说是隐藏起来的表情。

    然后,听珞葭继续说道:“我会给你一个盛世王朝,所以,放下你所有的不安和顾虑,既然向我誓言忠诚,那你就必须相信我,无条件地相信。记住,我们彼此互为半身,你背负的国家,我来承担,我面对的艰险前路,你必须相随。”

    话音落下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殿门前。

    跨出那一步后,一眼望去,玉阶之下,是平伏于地的万千臣民。王旗迎风而舞,猎猎声起,满城盛华。

    只是,这云海之上的寂寞华城终究还会有倾覆的一天。差别也仅仅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

    而从这一刻起,她将站在所有人无法触及的高度,尊贵,但也孤独。相伴的,也只有身后站着的那个素色身影。

    也许,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只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常常明知道是险峰却依旧去攀登。

    塙麒,他许她永恒的不离御前。珞葭,她还他一世的平静年华。

    至少,她现在还看不到终点,那就一直走下去吧,走到真的完全走不下去时,那时……到了那时候再说吧。

    “是,主上。”身后是那个清色的声音。

    心,安若平湖,于繁华之中越见静色。

    明和六年,夏,宰辅失道,卒。王自刎于仁重殿。治世六年。葬于商陵。

    同年,蓬山结塙果。

    明和十三年,里祠升黄旗。

    明和三十六年,台辅迎王于芳国蒲苏。而后登蓬山,承天敕,白雉初啼,翠篁宫得新主。

    塙王践祚,改元月华,月王朝开辟。

    ——《巧史月书》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一章始之纷杂

    那时离开蓝华之后,便去蓬山接受天敕,然后回到翠篁宫,一开始是几乎没有闲暇的适应期,需要学的记的实在太多,而且还要为即位大典做准备,而在典礼结束之后,珞葭的生活也依旧没有闲下来,原来,政务真的是处理不完的。这让珞葭多少可以理解尚隆为什么总是喜欢逃离那些政务了。

    月上中天,夜里的翠篁宫非常的安静。

    珞葭离开书房,沿着小道,慢慢地往寝宫方向走去。

    她不习惯身边跟了太多人,所以,总是遣了随从,独自来去。初时,绾鸢对此颇有微辞,但既然连作为天官长的澈虞都默许了,绾鸢也就没说什么了。

    其实,对于澈虞这个天官长,珞葭一直觉得有些不太适应。论官位,天官长只是卿伯一级的官员。与三公和冢宰差了两阶。澈虞那样的人,对待敌人,可以狠厉到极点,这样行事冷酷决绝的人,却做着一个管理王宫事务的天官长。真的有些匪夷所思。当然,他还兼任代喜州州侯,据说,上代塙麒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代州侯了。一直以来,澈虞在朝中的位置,处于一个奇怪的境地。分明官位不高,却没人动得了他。他手中所掌握的,远比表面的职责范围要多得多。

    其实,他这样的人,若有一日想要改朝换代,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渐渐走到园中,一片翠色竹林旁,在石桌前坐下。月光落下来,便正好让珞葭隐在阴影之中。

    过了会,隐约听到脚步声,珞葭稍稍抬了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回廊上,有两个侍女走过,当然,她们并没有注意到隐在竹影下的珞葭。

    一路缓行的两个侍女,轻声地谈论着什么。若是一般情况,怕是不可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的。可是,此时夜里非常安静,更何况珞葭的耳力较之一般人灵敏很多,所以,隐隐约约地,还是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听说陛下是海客?”

    “是胎果,不是海客。”另一个侍女纠正道。

    “还不是一样嘛。”其实,普通人并不清楚所谓的胎果与海客的差别。

    “不过,真的没想到呢,陛下居然跟景王一样,来自蓬莱。”她们所说的蓬莱,自然是指日本了。但珞葭其实并不是来自日本,而是中国,但这些恐怕跟她们解释不了了。

    “可是,海客呀,是海客啊。你就不怕吗?不知道会给巧国带来什么灾难呢。”在常世,蚀带来的影响常常是家园尽毁。或许可以称之为自然现象的蚀的出现,绝对是一场灾难。而承受这场灾难的人,当心中的怨恨无处发泄时,只能怪责于海客的身上。不怪海客又该怪谁呢?天帝吗?这样的念头,大概那些人连一丁点都没有过吧。于是,只能去怪随着蚀而来的那些人。

    人,总是习惯将怨恨寄托在某样东西上,否则,累的是自己。至于是不是会害到别人,大概不会想那么多了吧。其实,人本就是自私的动物。

    “胡说八道什么!”另个侍女轻声斥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话不能乱说的。”

    “知道了。”之前的侍女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虽然谈不上一字不漏,但她们的话,还是清楚地落到了珞葭的耳里。

    但是,她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并没有因为听到刚才的对话而出现不愉的神色来。想来也是,以她的心性,这样的流言蜚语岂能动得了她的心神。

    只是,她还是稍稍皱了下眉头。作为珞葭,她不会在意这些话。但作为这个国家的王,却不得不想办法消除这些流言了。不过,这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可以做到的了。

    正沉吟间,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经过面前的小径。

    距离其实不远,只是珞葭习惯了收敛气息,更何况她坐的地方刚好一片阴暗,这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珞葭又看了眼这人手上拿着的东西,似乎是奏折。而他所走的方向,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她的寝宫。

    “释末。”珞葭出声唤住了他。

    释末稍稍一惊,随后才回身看向声音来处。

    此时,珞葭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一惊过后,释末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散漫的神色。但是,能让他在深夜送去她的寝宫的奏折,恐怕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吧。

    珞葭也不多言,没等他说什么,直接从他手上拿过奏折。珞葭动作很快,释末反应过来时,奏折已经到了珞葭的手上。不过,幸好这些日子来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没什么声息而且迅速的动作,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

    释末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珞葭看完那份奏折。

    放下手上奏折,珞葭朝释末看了看,问道:“你看过没?”

    释末点了点头。

    “这份奏折上,廖止写上了应对之法,你认为如何?”廖止便是那位总是神色肃穆,眉宇间含着隐隐正气的巧国冢宰。

    “很合理。”几乎没有任何考虑,释末便如此回答珞葭。

    闻言,珞葭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奏折,然后随手往旁边的石桌上一丢。

    “合理的,却未必是正确的。”珞葭只是如此淡淡地道了句。

    释末只是稍稍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有些话,说得多了,便容易惹上麻烦,而他是最怕麻烦的人。可是,似乎珞葭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这份奏折送到这里之前,是先经过冢宰之手的吗?每一份奏折都是?”

    珞葭突然提出的问题让释末几乎不可察觉地稍稍一怔,但随即还是平静地回答道:“毕竟每天从全国各地送来的奏折太多,不可能全部交给陛下处理,所以,会先过滤掉一些小事情,这也是作为臣子的职责。”

    四平八稳的回答,却只是引来珞葭淡淡的一句反问:“是吗?”语气微微上扬。

    “可是,到底过滤掉一些什么‘小’事情,我大概不可能知道吧。”珞葭刻意地加重了‘小’字。

    其实,最初因为不熟悉,处理那些政务时,珞葭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才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才渐渐发觉,送上来的奏折,不论是所谓的大事还是小事,都是不能动到一些根本的事情。但这些想法,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面前的这个人,显然是清楚这些手段的。

    某人想架空她的权力,只做一个“在玉座”上的王而已。

    事实上,其实,这也未尝不可,对珞葭来说,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生杀大权,她也并不稀罕。有人能替她分担掉这些事务,她乐得轻松。

    但是,她告诉过塙麒,要给他一个盛世王朝。

    用这样的方式,一个王朝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

    官毕竟只是官,他们只会从官的角度考虑国家的问题,而不是从王的角度。所以,很多事情,自然难免有所偏差。些微的偏差,一开始可以忽略不计。可日积月累之后,渐渐成了腐蚀王朝的毒素。

    石桌上的奏折,里面写着的是喜州某处城镇出现妖魔,似乎地方的官兵对付不了。

    毕竟新王即位不久,国土之上,还是偶尔会出现妖魔的。

    但是,其实,这真的不是一件麻烦的事。

    一直以来,遇到这种普通人对付不了的妖魔,大多是巳去解决的。

    而这一次,这位冢宰却提出要派出禁军去处理。理由是新王刚刚即位,此举可以算是珞葭向民众的表态。

    释末说的没错,确实是很合理的处理方法。

    但是,却未必是正确的。

    至少,在珞葭看来,做事情,效率第一。明明能够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处理,为什么偏要用走最复杂的道路呢。

    不过,这份奏折被送了上来。怕是不会这么简单的吧。

    廖止不愿意看到巳出现的王宫里,这一点,珞葭已经看得出来了。

    这份奏折,其实也是在说,巳已经没有用了。

    新王已经登基,国内妖魔早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即使偶尔会有出现,即使对付起来比较麻烦,也没必要去找一个妖魔来帮忙。

    大概,那位冢宰是这样想的吧。大概……

    是在试探她?看她会不会把巳继续留在宫里,继续让他占着太保的位置?

    那位满脸正气的冢宰,竟有这样曲折的心思。不过,官场上,谁没几分心机,能坐到冢宰的位置上的,怕也难有几个完全清清白白的。可是,真的看不出来呢。或者,是有底下的人在出主意?

    珞葭转头看着释末,他依旧垂着目光,让人看不到那双翠绿色双眸里的真实想法。

    澈虞、释末、绾鸢、巳,这四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关系不错。

    那位冢宰,真正要试探的,恐怕是她对澈虞他们的态度吧。巳的这个事情,只是恰好的一个机会而已。

    朝堂之上,永远是纷争无休之地。

    而现在的官员当中,又有谁是能为她所用的?

    珞葭面色依旧平淡,但心里却禁不住叹了口气。

    “释末,冢宰廖止是个怎么样的人?”珞葭又坐回到石桌边,隐在阴影之中,目光平静地看着释末。

    他抬起头,朝阴影之处看去,距离这样近,可以依稀看清人影,但却不可能看清楚珞葭脸上的表情,当然,事实上,即使珞葭站在光亮之处,也没什么人能真正看懂她心里的想法。但是,如此隐在暗处,让她忽然地生出一种暗隐的阴冷凌厉。谁也不可能知道,黑暗中的她,下一刻会做什么。

    释末稍稍沉默了会,看着珞葭,即使看不清,但依旧看着,这样的珞葭,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提起戒备,但他的语气依旧如往常那样柔和轻缓,恍若飘渺拂过的风。

    “他是个很适合做冢宰的人。严谨自律,正直但不迂腐,懂得进退的时机,目光敏锐,且善识人。王不在位的这么多年,是他的存在,给了百官信心,相信一定能够熬过这段时间。”说话间,释末目光直视,看着珞葭,没有丝毫的闪避与心虚。

    事实上,在即位之初,珞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解那些官员。这些人里,自然少不了那位冢宰了。在看过很多关于他的资料以及他以前处理事务留下的文件后,确实,她也得出了与释末说的这些相差无几的结论。

    若是一般人,大概会庆幸朝廷中有这样一位得力官员。但珞葭向来警戒心重,而且,她不会只从这些所谓的资料上去判断一个人。即使是亲眼见到的,也未必是真实的。这是她以前的生活积累下来的经验。

    而后来的接触中,也并没有发现这位冢宰有何不妥之处。而关于奏折事先被他过滤的事,其实,珞葭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错。从另一方面看,她这个刚刚接触政务的王,未必能每件事都做出正确的决定。所以,作为冢宰,在王不知道的情况下,扣下一些奏折,并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即使要架空她的权力,在珞葭看来,也算不上是错的。毕竟,她只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要别人如何能完全相信她能胜任这份工作。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站到权力顶端的人物,大多有极强的自信心。

    至于这次的试探,其实也可以说是他出于职责的一种试探性的谋略。即使是他有心要除掉澈虞他们,那也算不上可以惊讶的事情。毕竟,在那样一个人眼里,澈虞他们的一些行径太过“违规”了。

    那么,廖止真的如释末所说的那样吗?仅只是这样吗?

    但是,不论如何,珞葭知道,至少,她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这位冢宰做的这些事情,确实可以说是没有错。但珞葭要真正掌握住整个朝廷,他所做的,必然成为路上的绊脚石。即使没有错,那也成错了。

    也许,她该做点脱离他们预定范围的事情,先打破这种看似一切秩序井然的状态。不破不立。

    珞葭又拿起之前丢在石桌上的奏折,打开来看了看,随后便摊开着递给释末。

    释末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

    珞葭朝奏折一示意,然后问道:“廖止推荐的,带队去除掉妖魔的人,那个叫迁琉的,是谁?”

    迁琉是禁军右将军,这点,珞葭是知道的,所以,她问的自然不是这个。

    释末明白她的意思,也没什么犹豫,依旧是那样不急不徐地回道:“是冢宰的次子。”

    闻言,珞葭禁不住一挑眉。真是有趣了。

    她忽然地想起一件事情。夏官长,国家军事上的最高长官,那位置目前是空着的。廖止是想用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儿子立功回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接任夏官长之位?

    那位向来严谨正直的冢宰,会做这种看起来明显带着私心的事吗?亦或者是不得已为之,为了想要压下澈虞在朝中的势力?

    “夏官长的位置为什么是空着的?”珞葭又向释末问道。

    “前夏官长辞官而去。后来便一直空着了。”

    本来,珞葭对这话没什么在意,毕竟,官并不是王,他们随时可以辞去官位离开。所以,这算不得什么特别的事。可是,虽然不明显,珞葭还是注意到了,释末在提到这位前夏官长的事,语气稍稍有些变化,似乎有些喜悦之色,也有几分无奈。

    这让珞葭禁不住对这位前夏官长好奇起来。

    “那这位前夏官长是否愿意回来继续担任?”虽然对释末谈不上了解,但直觉告诉她,被他认可的,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人。

    而珞葭忽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让释末禁不住一愣。

    “如果陛下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想他一定愿意回来的。”难得的,释末轻轻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珞葭朝他看了看,没再说什么,站起身,便打算离开。

    对于这份奏折,她什么也没说。对于让那位前夏官长回来的事,其实也没有明确地提出。

    而看着她要离开的释末,忽然地目光一晃,轻轻垂下眼睑,随后缓缓地开口,但说出的,却是一句其实与现在的状况没有什么关系的话。

    “陛下,你知道,我、澈虞、绾鸢、巳,为什么会一起留在这个王宫里吗?”

    珞葭没有回答。事实上,她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以他们的性情,做官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当初我们会聚到一起,是因为他。”

    他?珞葭没有问什么,等着释末的下文。

    “他的名字叫薄炎。”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二章封之焰心

    暗夜里苍蓝色的月椤树,被世人称为奇景。

    因为月椤树大多难以成活,而且鲜少开花。

    但是,有一个地方,成为了一个特例。

    有一个依山而建的城镇,那座山叫崆涟山。不知何故,那里满山满谷都是月椤树,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人种下的。而且,仿佛这崆涟山受到了神的祝福,山中的月椤树从来没有死过一株,并且,年年苍花盛放。

    那个城镇位于巧国喜州边界,因依靠蔚湖建造而得名:蔚汀。

    崆涟山月椤树,对蔚汀来说,那代表着神的庇佑,是一种信仰。事实上,在没有王的这么多年里,蔚汀出现妖魔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虽然城镇同样在日渐荒芜,但至少还没到必须离乡背井的程度。

    新王即位后,蔚汀也和其他所有的城镇一样,渐渐开始恢复生机。可是,一场毫无征兆的灾祸却突然地降临。

    那是一个与往日同样平静的清晨,居住在蔚湖边的人家,早早地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可是,当湖中漂浮着的尸体被发现时,引来了极大的骚动。

    蔚湖的水来自崆涟山,而这尸体也被人认出是居住在山脚下的一个药师。崆涟山上,除了月椤树,还有丰富的药材。

    若那人只是因为采药失足跌下山,然后顺着河水漂流到这蔚湖中的,恐怕还不至于带来太大的惊慌,可那尸体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显然是野兽所为。

    崆涟山会被认为得到了神的祝福,并不仅仅是因为月椤树在山中容易存活而已,也因为,山来从来没有出现凶猛的野兽。若不是山势险峻,使得药材采集太过艰难,恐怕蔚汀会吸引来更多的药师。

    这位药师的死,虽然有些异样,但年轻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可那些历尽沧桑的老人们却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而后,乡长派了士兵进山查探,结果却是一去杳无音信。这让原本平静的城镇渐渐蔓延开惊慌的气息。而在三天后,当一个士兵满身鲜血地从崆涟山里出来时,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消息。

    山里出现了妖魔,而且,月椤树死了一大片。

    本该是神的庇佑的崆涟山,忽然地,似乎晕染开诡异的色彩。

    之后,乡长又派了一队士兵进山。之前只是查探,而这次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选出的士兵个个骁勇强悍。可这一队士兵在进山后再也没有出来,于是,所有人开始害怕起来,夜不出户。

    妖魔或许迟早会下山来的,每个人都在这样猜测着,带着仓皇地惧意,在伪饰的平静中战战兢兢地躲藏着。

    一般的百姓可以躲,但官府却不可以。

    消息被一层层上报,然后,便有了那份奏折。

    当知道巧国境内居然有这样一座山时,珞葭稍稍有些意外。

    月椤树,记得那天夜里,看到的苍蓝色花焰,真的很美。

    而关于那份奏折,第二天,珞葭便下令按照冢宰廖止所说的,派禁军前去处理,而领兵的正是廖止推荐的禁军右将军迁琉。

    当时,释末站在她身边,他听到珞葭的话后,抬头朝她看了看,但什么也没有说。

    珞葭也没有看他,似乎昨晚的那些话,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影。

    只是,在议事完毕后,释末突然对绾鸢说:“不要再尝试利用台辅让陛下答应什么,那很危险。”说完,他便如往常那样脚步轻缓地离开了。

    留下的绾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稍稍皱了下眉头。

    珞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心性冷淡,对世事向来漠然,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置身事外,目光清醒地看着一场场戏。即使身在戏中,依旧可以站在旁观的位置。

    绾鸢忽然地觉得有些冷,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看到的,仅仅只是她的冷淡,他们以为她很容易看透,可是,有的时候,越是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的人,越让人觉得难以把握。因为,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

    夜里,珞葭提笔在素笺上写了什么,然后便唤来侍女,让她给太师太傅送去。

    接过信笺的沧零稍稍有些疑惑,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能问的,只是应声之后便离开了。

    离开水阳殿的时候,沧零顿了顿脚步,面上闪过一些疑思,回头看了看,然后又朝三公府走去。

    当绾鸢拿到信时,释末正好坐在她旁边。她本是心有疑惑,才来找他的。

    而从沧零手里接过信,看完之后,任何疑惑都被她暂且丢至一边了。抬手把信朝释末一扔,满面的怒色。

    待释末看完信,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朝身旁的绾鸢看了眼,随后仍是淡淡地说了句:“她出宫去了啊。”

    释末无所谓的态度让绾鸢禁不住转头瞪了他一眼,随即一声低语:“胡闹!”

    释末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信随意地放到桌上。

    绾鸢朝桌上的信扫了眼,禁不住有些头疼。

    这位主上,该是很安分的那种人啊,怎么会做出这种擅自离宫的事来。看来,他们真的不够了解她。

    忽然地,绾鸢想到派禁军右将军迁琉去蔚汀剿杀妖魔的事,稍稍皱了下眉头。不管她是为了什么突然离宫,可那样又能有什么用,又能做些什么呢。回来时,一切还是照旧。

    事实上,珞葭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只是想看一看真实而已。云海之上,翠篁宫里,她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给她看的,这实在令她有些反感。

    她承诺给塙麒一个盛世王朝,却没打算成为一个千古名君。

    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王,因为,她没有想要守护这个国家的欲望。

    所以,她从未想过要为这个国家费尽心思,兢兢业业。在她心里,所谓的盛世王朝,其实很简单,让自己在王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一些,如此而已。

    她知道邻国的景王废除伏礼,也改变海客半兽在那个国家的地位。那该是一个很有王者气势的人,想要从根本上改变那个国家。

    但是,这一些,她都不会去做。即使她自己也是别人口中的“海客”。

    根深蒂固的观念,要去改变,太难太累,也会引来许多人的抵触。她不愿意花太多的心力在改变这个国家上。她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因为不改变这些,王朝同样可以久远。

    人终究还是自私胆怯的动物,习惯安于现状,喜欢编织幻梦去欺骗自己。

    真正心性坚强的,毕竟还是少数。

    她是个很现实的人,所以从未想要打造一个理想国。

    真正清醒的人,并不需要太多。至少,她自己足够清醒就可以了。

    对珞葭来说,要避开侍卫离开王宫并不是难事。

    但是,要让塙麒也无法发觉,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了。更何况,珞葭本没打算瞒过塙麒。

    傲霜城门口,塙麒站在珞葭面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在察觉到珞葭的气息离开王宫时,他有一瞬间的惊慌,但也仅只是一瞬。即位大典上她的那些话,清晰地印在心上。

    那个人,是不可能违背约定的。

    但随即涌上心头的疑惑让他禁不住尾随而去,一直到发现她要离开傲霜,塙麒才出现她面前。

    在看到珞葭平静如常的目光时,他大概也猜到自己的跟随早已经被发现了。

    “我也要去。”他没有问她去哪。离开王宫,总有她的理由。她绝是那种会逃避责任的任性之人。

    从塙麒出现起,珞葭就没有停下脚步,此时,她也只是淡淡地朝他看了眼,依旧慢慢地朝城外走去。没有必要回答,因为她知道他会察觉,也知道他会跟上来,知道他一定会要一起去。

    他向来执着,她太清楚了。

    于是,这主从两人,便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都城傲霜。

    而王宫里,绾鸢在命人去仁重殿查看时,塙麒早已经不见了。

    想到巳可能知道什么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家伙。

    无奈之下,还得费尽心思为王和台辅找个离宫的说辞。总不可能告诉百官,他们离宫出走了吧。

    坐在厅里的绾鸢,想到这,禁不住怒从中来。

    而一旁的释末,依旧是那副百年不动的散漫神色。

    “释末,你觉得他们去哪了呢?”

    释末只是稍稍侧了侧头,淡淡地回了句:“谁知道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看着释末怡然自得地喝着茶,绾鸢禁不住想要发火。

    “你不也不知道吗,我凭什么知道啊。”释末依旧是那样不咸不淡地回答。

    这让绾鸢一时无语。

    蔚汀城里,在看到刚刚贴出的榜文时,人们开始稍稍放松了心神。

    王会派禁军来剿杀妖魔,这对他们来说,真的是个很好的消息。

    站在榜文前的人群里,两个素色青衫的人影正打算离开。

    其中一人罩着斗篷,隐约可以看见一缕银白色的发丝。另一人则是一头黑发,面色冷然。

    他们正是珞葭和塙麒。

    “主上,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塙麒有些疑惑地开口。

    “没什么,来看看而已。”珞葭随意地回答道。

    塙麒又转头朝那榜文看了眼,微一犹豫,才说道:“主上为什么答应让禁军来杀妖魔,其实,我来就可以了,可以避免伤亡。”

    珞葭没有回答。

    “主上,我们过来是来帮助禁军的吗?”

    珞葭转头朝塙麒看了眼,冷冷地道了句:“你话怎么这么多。”

    早已经习惯了珞葭的冷淡,也早已经可以分辨出她的冷淡中,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威胁,所以,塙麒只是抿了抿唇,朝珞葭看了看,随后也没再问什么。

    “但愿这些禁军可以谨慎点,别轻易进山。那妖魔可不是一般人对付得了的。”忽然出现的声音令珞葭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温和清泠,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话说得很轻,却还是被珞葭听到了。

    目光朝人群里一扫,发现一个一头火色长发的男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

    “那妖魔很厉害吗?”那孩子仰起头朝那男子问道。

    男子面色温和,只是浅浅一笑,却没有回答。

    忽然地,那男子面色微动,转头朝珞葭这里看过来,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注视。

    说是看,但在他转过头来时,珞葭发现他目光无神,没有焦距,心里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虽然对他的话心存疑惑,珞葭仍没有上前攀谈的打算,收回目光,便继续朝前走去。

    “请等一下。”那红发男子忽然地出声,随即往前走了几步,正好拦在珞葭面前。

    这让珞葭禁不住朝他看了看。

    她不认为自己会看错,那双眼,该是看不见的。但却能如此准确地判断出她的位置,倒真的不容小觑呢。

    珞葭没有说话,等着他道明来意。

    身旁的塙麒却是在微愣之后问道:“请问,有事吗?”

    “两位不是蔚汀的人吧?”他浅笑着开口。

    “恩,我们从傲霜来。”塙麒倒是回得真快。珞葭禁不住朝他瞥了眼,还真老实。

    大概是发觉了珞葭的目光,塙麒禁不住头一低,想来也知道自己不该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了珞葭并不愿多谈,那男子轻轻一颔首,便退开一旁:“我似乎打扰到你们了,失礼了。”

    珞葭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朝他看了看,便起步离开了。

    而后,便听到身后传来那孩子稚嫩的声音:“阿炎,他们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啊,不知道呢。”那个温和清泠的声音,语气轻淡地回道。

    “主上,他是什么人啊。”跟随着珞葭离开的塙麒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珞葭淡淡地回了句。

    “他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才他问我的时候,让我下意识地回答了。感觉对他提不起戒备来。”先前,塙麒并没有察觉什么,而此时一回想,才觉得刚才自己确实回答得太快了。

    塙麒的话,让珞葭禁不住停下了脚步,眉头轻皱。

    “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有些熟悉,但又很模糊。”塙麒似乎也不太说得清楚。

    珞葭回过头,刚才那红发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是谁?

    塙麒的话,让珞葭也禁不住想要知道那男子的身份了。

    若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可似乎会有些牵扯呢。

    忽然地,她想到最后那个孩子唤他“阿炎”。

    阿炎?炎……

    罢了,倘若真的是有些因由的,迟早会再遇到的。

    回到住宿的舍馆。

    一进门,便看到大堂中坐着的男子。

    樱色长发,唇角薄笑,几分邪魅,几分戏谑。

    巳的出现,并没有让珞葭感到太大的意外。

    离开翠篁宫时,便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所以,珞葭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作不见。而塙麒却是禁不住一愣。但见多了他的突然出现,塙麒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愣之后便又释然了。

    “阿炎,我们就住这里吧。”身后忽然出现的声音让珞葭停下了脚步。

    是刚才那个孩子。

    看来,该遇到的真的迟早会遇到呢。

    珞葭的身影挡住了门口,而在她稍稍侧过身,朝后面看去时,正好让巳看到了走进舍馆的红发男子。

    巳忽然地一怔。随后神色一变。

    察觉到巳的气息变化,珞葭回过头时,正好看到巳抬起手,手背上蜿蜒缠绕的血色纹路,诡异森森。

    “你是谁?”看着那个红发男子,巳冷声问道。

    听到巳的声音,他忽然地退后了一步,神情带着一分惶然。

    珞葭本以为,他那样的人,该是面对任何变故都是浅笑盈盈的。不过,这种情形,让珞葭忽然地猜到了这红发男子的身份。原来,该遇到的,真的迟早会遇到的啊。

    而后,似乎是突然之间地,一抹樱色淡影飘过,巳伸手朝那红发男子的颈间划去。

    而那男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不闪不避。事实上,大概他即使想避也避不开。连珞葭也没有把握能躲开巳的致命一击。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三章伪之真实

    樱色的长发肆意飞扬,须臾逝过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层樱色的薄雾。

    抬起的右手,素色衣袖滑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血红色的蜿蜒纹路自手背延伸到手肘,那种恍若鲜血的颜色,诡异邪魅,似乎蔓延开淡淡的血雾,像是最致命的毒。

    血红色的双眸,仿佛被解开了桎梏,深沉如海,晦暗如夜。

    一直以来,他的嗔痴笑骂,从来都无法到达眼底。那里像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禁地,谁也无法进入,包括他自己。

    但这一刻,眼底在瞬间涌上刺骨伤痛,注视着面前这个红色长发的温润男子。

    一旁的珞葭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不是不想救,也不是救不了,而是在发觉巳那似乎致命的一击,丝毫没有杀气时,便收敛了所有的动作。

    塙麒则是有心想要阻止,可念头刚动,却忽然被珞葭拉住手臂,一怔之间已经失了先机。

    而那个红发男子身边的小孩,估计是被巳吓到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事实上,巳的动作,比他的心念还快,即使他想做什么也不可能。

    那红发男子则在一怔之后,脸上闪过纷杂神色。

    樱雾散开,巳停住了身形。手在最后一刻止于他的颈间。

    “你不躲吗?”右手微动,那男子的颈间便在瞬间沁出一缕血丝,衬着有些苍白的肤色,异常得妖艳。

    “你不会杀我的。”眉头微蹙,语气轻淡,却有些淡淡的暗哑。

    “我不会杀你?”巳突然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别笑了。”红发男子稍稍提高了声音,声音轻颤。

    巳停住了笑声,随即一声轻哼,朝他看了看,又低声笑了起来,有些寂寥而惨淡的笑声,层层叠叠地压在人心上。

    红发男子的脸色越见苍白,似乎那笑声是尖锐的利刃,一刀刀扎在他心上。

    片刻之后,巳才收敛了神色,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是的,你说过,说过很多次。”他的脸上缓缓蔓延开悲伤,“但你从来没有杀我。”

    “可是我后悔了。这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没有杀了你。”巳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嘶哑。他的手依旧停在他的颈间,轻轻颤抖,却始终没有再伤及他分毫。紧攥的左手,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像是肆意绽放的血红色暗花。

    “你是谁?”巳忽然地问道。

    那红发男子闻言轻轻一怔,随即抿了抿唇,头微微一侧。

    “我是薄炎。只是薄炎。”仿佛是叹息般道出。

    “只是薄炎?只是薄炎……”巳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手却已经从他的颈间收回,然后突然地一声轻笑,随即仰起头,似乎想要大笑出声,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种无声的笑,像是生生要将心撕裂。

    “巳……”轻轻念出那个字,却始终没有唤他的全名。另一半名字,早已经遗失在三十六年前。

    ——从此以后,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神情决绝而固执。

    巳忽然地看着薄炎,目光锋利如刃,冰冷刺骨。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只留下一抹樱色的淡影。

    巳的离开,让原本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下松了下来。

    这舍馆的大堂中,本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客人在,但刚才,在巳的威压之下,任何人都不敢妄动分毫。似乎只要惊扰到他,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巳离开了,那些人才小心翼翼地避了开去。

    薄炎身旁的孩子也回过神来,有些颤抖地扯着薄炎的袖子:“阿炎?”

    薄炎转头朝他安抚一笑,温和浅淡,眉宇之间却依旧留着伤色。

    “没事了,我们走吧。”

    他拉着那孩子的手转身要朝门外走去。

    “就这样走了?”珞葭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薄炎停住了脚步。

    “你还是在这里住下吧,不然他回来了,又找不到你了。”珞葭的话,让薄炎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却似乎有些勉强。

    塙麒只是看了看珞葭,没有问什么。虽然面前这一切充满疑惑,但珞葭既然没问,塙麒也保持沉默了。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他们即将看到一个被埋藏多年的秘密了。

    “我怎么忘了呢,那家伙向来口是心非。”薄炎又是轻轻一笑,却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只是,这三十年来,他大概一直在恨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坦然站在他面前。”

    “欠下他的,你必须还。”珞葭依旧是那样冷淡的语气,却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你都知道?”薄炎依旧神情淡淡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的而已。”巳的决绝,薄炎的隐忍,让珞葭多少可以猜测到一些他们之间的纠葛。

    “是啊,欠下的,终究要还的。”他的面色有些黯淡。

    “你到底是谁?”珞葭向来不喜欢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稍稍静默了下,薄炎才回答道:“我是薄炎。”

    薄炎又是谁?珞葭没再问下去。

    那晚,释末没有说薄炎是谁,珞葭也没有问。

    她不喜欢看不清真实,更不喜欢追根究底。而且,有些事情,迟早会知道的。何必急于一时。

    最后,薄炎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其实,珞葭留下来他,倒并不真的是为了怕巳回来时找不到他。她只是对之前看榜文时,薄炎说的话心存疑惑。更何况,恐怕他也是逃不开的人,既然如此,就让她来看看让释末他们如此牵记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而且,正如澈虞曾经说过的,巳是一把双刃剑。但现在,她似乎找到了可以约束巳的剑鞘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者,向来只懂得把握住对自己有利的一切。

    不过……,大概塙麒是唯一的例外吧。

    只怪塙麒许下的永远,太过诱惑人心了。

    “主上,他……是不是看不见?”塙麒忽然地问道。

    珞葭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薄炎的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若不是细看,根本无从发现。也难怪塙麒到现在才察觉了。

    “他居然看不见。”塙麒轻轻地叹了句。

    “有些时候,看不见的人,比看得见的人,更加看得清楚明白。”珞葭只是轻淡地回了句。

    塙麒稍稍怔了下,随后有些疑惑地说道:“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会知道的。”

    “恩。”塙麒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明天,我们进崆涟山看看。”

    “呃?”珞葭突然出口的话,让塙麒有些反应不及。随后只是下意识地应道,“哦。”

    “禁军的速度比我们要慢,不过大概明后天也会到了。”

    “主上是不想跟他们遇到?”虽是这样问,塙麒却仍是有些不明白。

    “恩。”

    忽然地,他又想问,他们到底来蔚汀做什么。不过,想来她也是不会说的。正要出口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珞葭知道塙麒有满心的疑惑,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一来,她本没有确定的目的。二来,有些事情,比如她对冢宰的一些怀疑,还是暂且藏在心里的好,毕竟那本就只是她的一些感觉而已,完全没有凭据。其实,她来蔚汀,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至少,在外面,可以看到在翠篁宫里看不到的真实。

    夜里的蔚汀,非常的安静。

    只是,这种安静中,透着一些异样的色泽。

    珞葭站在房门口,靠着廊柱。习惯使然,隐在暗影之中,收敛气息。也因此,那个出现在庭院中的身影,没有发现珞葭的存在。也或许是因为,他本就心神不定,没有注意到一旁隐藏的珞葭。

    月光下,他那樱色的长发被染上了淡淡的银芒。

    他站在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有动。

    而后轻轻地往旁边的树上一靠,忽然地叹了口气。

    然后,突然神色一动,目光朝珞葭的藏身之处看去。

    珞葭本没有现身的打算,但既然他已经发现,也就坦然走了出来。

    巳看了看珞葭,没说什么,依旧靠着树身,似乎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见他?”珞葭淡淡地开口。

    巳抬起头,注视着珞葭,目光平静,却分明暗藏汹涌。

    “见了,又该说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声音透着些许迷惘。

    这一点也不像往日那个行事肆意妄为的妖魔,他该是从来不会逃避的,桀骜难驯,目空一切。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怎么样的纠葛,让他变得如此踌躇难决。

    “你知道三十年前,塙麒是怎么死的吗?”巳忽然地问道。

    上代塙麒的死,珞葭是听闻过的。

    当时,在王即位第六年,台辅患失道之症。不久之后,于仁重殿中卒逝。当时,据说王也在殿中。而在侍女进入台辅的寝宫时,发现王已经自刎而死。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巳知道。

    “他们说他是病逝的,而那个人是自刎而死的。”巳忽然地一笑,带着一些嘲讽的味道,“真相,一直藏在我的记忆里。”他又低声笑了笑,分明含着讥诮的意味。

    珞葭朝他看了看,虽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那个时候……”

    三十年前,王即位才六年,但整个国家已经稳定了下来。

    可是,令所有人料想不到的却是,那年春天,巧国的虚海沿岸出现了妖魔。

    最初,下级官员报上来时,他们都认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毕竟,当时的巧,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塙麒却放心不下,所以让巳去一趟。

    巳与其他人一样,也认为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估计是误报。所以,当时,他本不愿意去,一直到塙麒沉下了脸,他才应了下来。

    可是,到了那个村庄时,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人的生气,只有残留的妖魔的气息。

    循着那些气息,巳很快找到了那些妖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后,立刻赶回了翠篁宫。

    可是,回到宫里时,却得到了一个虽然无法相信却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塙麒病了。

    结束早朝的时候,他在回仁重殿的路上昏倒了。

    在他昏迷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侍女才坦言,半个月前,塙麒的身体就开始虚弱下去了。只是,他一定要瞒着,所以才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巳想到他要求自己去那个出现妖魔的村庄时的坚决,那个时候,他应该是清楚地知道了,那个消息绝对不是什么误报。所以才一定要他去看看的。

    挟着满腔的怒气,冲进塙麒的寝宫,可在看到虚弱地躺在床上的身影时,怒气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生气在渐渐淡下去。

    发觉巳进来时,塙麒勉强从床上坐起,朝他轻轻笑了笑。

    “我好象真的不行了。”

    “我去杀了他。”巳的声音很平静,而这突然出口的话,让塙麒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出声喝止:“回来!”

    巳依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淡漠地说道:“他死了,你的病就可以好了。”

    塙麒忽然一笑,笑声苍凉:“然后呢?我再去寻找新的王吗?”他又笑了笑,深深凉意,“我不要!”声音坚决而固执。

    巳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塙麒。

    那双紫色眼眸里,透着淡淡的死气。

    他突然明白了。塙麒根本就不想要那个活下去的机会。

    巳知道自己可以为他背负任何罪,却无法违背他的愿望。

    所以,他只能看着他一日日虚弱下去,却什么也不能做。

    那个时候,他想,既然那是塙麒希望的,这样安静地离开,也算是一种满足。他一直活得很累。

    可是,那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天,他正好去虚海边界解决掉为祸的妖魔,在回到翠篁宫的时候,突然地察觉到塙麒的气息消失了。

    一惊之后,立刻回到了仁重殿。

    空气中蔓延开的血腥气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他看到那个人坐在地上,腹中插着匕首,地上流淌开刺眼的鲜血。

    迅速在室内一扫,却没有发现塙麒的身影。

    “他在哪?”巳完全不顾那个人一直流血的伤口,一把拎起她的领口,沉声喝问道。

    “你是问塙麒吗?”那个人,塙麒的王,她只是有些古怪地笑着,带着一些癫狂之色。

    巳几乎想要将她丢出去,却还是止住了念头:“说!他在哪?”

    “我杀了他。”那个人突然很开心地笑了,她看着巳,似乎很期待可以看到巳的激动。

    巳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骗你哦。”那个人又是一笑,“你应该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吧。还有,你看我的伤,这会要了我的命哦。因为塙麒已经死了,所以我也已经失去了不老不死的神力。你该想为他报仇的吧,来啊,杀了我啊,趁现在我还没死,来杀了我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些疯狂的气息。她的话,让巳真的想要杀了他。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决不再杀任何人。那是他向塙麒立下的誓言。以此换取塙麒应允他为他取名。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那个人几尽嘶哑的吼声:“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那个人已经疯了。

    巳忽然地仰起头。血红色的双眸渐渐神色死寂,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只能是无边的荒漠。

    ——你知道吗?我也快要疯了。即使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已经千万次地告诉自己,死,对你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这是你要的,所以我应该成全。可是,为什么心这么疼。疼得几乎想要干脆死掉算了。塙麒,塙麒……塙麒!我真的恨你……

    巳的眼底一片晦暗。

    “我真的恨他。”

    珞葭忽然地想要叹气。

    “可是,那个所谓的真相。”巳忽然地笑了起来,带着些许疯癫之色,“我后悔了三十年,恨了三十年,也……痛了三十年,在我以为,也许永远只能这样活下去后,今天,居然让我遇到了他。见到薄炎时,我才明白,真正杀死塙麒的根本不是那个人!真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薄炎,他到底是谁?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四章妄之轮回

    月华如水,烟波浩淼。

    翠篁宫,仁重殿。

    沧零站在庭院中,怔忪片刻,而后在玉阶上缓缓坐下。

    目光迷离,似乎心思早已经飘远。

    记得,塙麒还在的时候,他最喜欢坐在这里了。

    三十年,对于早已经不老不死的人来说,算不得太长的时间。可那三十年,仍旧是一时一刻渐渐流逝的三十年。只是,在回过头来时,才会忽然地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啊。

    塙麒……

    每每想起,心依旧有些疼。

    本以为,再疼再痛,再如何哭泣,泪总有流干的时候。可是,在见到新的塙麒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其实,眼泪可以稀释悲伤的。

    可是,三十年来,巳从来就没有哭过。不过,妖魔真的会哭吗?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里,他该是心最痛的那个吧。

    本以为,这位新塙麒的出现,能让他转移些注意力,可是……

    “塙麒,他终究不是你。”

    沧零伸出手,轻轻抚过一尘不染的台阶。

    那个时候,最喜欢坐在这里的,除了塙麒,还有巳。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该多好啊……

    在沧零还很小的时候,一场洪水,冲走了她的家,她的父母,还有她所有认识的人。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间,被辗转贩卖,到后来早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了。意识渐渐清醒后,沧零成了一户富贵人家的佣人。或许该说,她其实算是运气不错的,至少还有一处存身之所。那个时候巧,比任何人想象得还要荒凉。

    再后来,有一天,感觉像是整个国家的人都活了过来。

    因为,那一天,里祠终于升起了黄旗。

    那一年,塙麒七岁。

    坐在台阶上,沧零忽然地一笑。第一次遇到塙麒和巳是什么时候?算来,大概是四十七年前了吧。

    那个时候,她的女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想要去升山的念头。而后,在女主人的怂恿之下,男主人也答应了下来。于是,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朝黄海进发。

    沧零当然也在随行人员之中。那个时候的她,早已经不是七年前初入府中的懵懂孩童了。面容清秀,又有些聪慧,懂得察言观色,而且不喜多言,深得女主人的喜爱。男主人又有几分惧内,所以,她这个女主人的贴身侍女,在府里地位也算不低。

    进入黄海之前,她害怕过。可是,即使害怕,她也不可能退缩。不是说她有多么得勇敢,只不过是因为她根本没有退缩的权利。那权利,在她的主人手上。她只是他们买下的侍女而已。

    既然注定要踏入那片土地,沧零也渐渐坦然了。

    沧零因为会驾驭骑兽,所以女主人有给她一只骑兽的。虽然是一只明显有些瘦弱的家伙,不过沧零还是满高兴的。至少,她不需要像别的仆从那样步行前进。

    最初还算平静,但在进入黄海的第五天夜里,营地遭到了一群妖魔的袭击。

    当时,营地里一片慌乱。女主人的骑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危急之中,沧零一把将她拉上自己的骑兽,跟追着众人逃去。

    当时,有一只妖魔紧跟着她们追来。

    可是,那骑兽的速度本就不快,再加上真的太瘦弱了,载着两人,根本逃不掉。

    一时间,沧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驱使骑兽加快速度。

    忽然,女主人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沧零,载着两个人,这骑兽根本跑不快。”

    沧零见女主人也明白了,正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好主意时,忽然地被人大力一推,一下往旁边跌去,慌乱中,想抓住缰绳,手腕被人一击,一吃痛,下意识地放开,而后身体落地,接连地滚出老远,她可以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刺痛,该是有不少地方擦伤了。

    她没有朝女主人离去的方向看一眼,在落地的瞬间,早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卒子。

    从骑兽上跌落,又是一阵翻滚,头实在有些晕。而且浑身痛得要命,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

    突然地,背上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痛。

    而后,意识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沧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周围似乎没有任何妖魔的踪迹。

    她不知道最后自己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但是,现在的状况,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背上依旧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身体异常地虚弱,连移动下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人会回来找她。这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想到要死了,好象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忽然地想要笑。

    其实,或许,七年前,她本就该死掉了的。

    想到其实自己多活了七年,也不算亏的,而且,这七年里,除了最初两年比较苦以外,后来生活渐渐好起来了,特别最近几年,她算是过得挺不错的。

    至于被女主人抛弃的事,沧零好象一点也没有怨恨的感觉。毕竟,在那样的情况下,牺牲她,好象也没什么可以责怪的。只是,真的有些失望而已。

    但是,这几年,女主人对她真的算是不错的,那就当扯平了吧。

    其实,死真的一点也不可怕的。沧零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真的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清脆明亮的声音,恍若风岚。

    这忽然出现的声音让沧零一下愣住了。

    她稍稍侧过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身着一件天青色的短衫。

    一头明亮的金发,清澈的紫眸,盛满了好奇。

    金发?麒麟!

    沧零完全呆住了。

    见沧零不回答,那孩子皱着眉,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

    “小巳,她是不是要死了?”

    因为知道自己遇到了麒麟,实在太震惊了,所以一开始沧零完全没去注意一旁的男子。此时,才转过目光,看向那个身影。

    一头樱色的长发,血色双眸,面色冷淡,似乎有些不耐烦。

    “死了就死了,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类呢。”

    那孩子忽然撇了撇嘴角,眼神一下黯淡了下去,感觉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不许哭!”樱发男子一声厉喝。

    只是这一声厉喝反倒是让那孩子眼眶里一下泛起了泪水。

    那樱发男子别过脸,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想发泄什么。

    回过头来时,面色已经柔和多了:“站在这别动,我马上就回来。”虽然口气依旧不怎么好,但已经不若刚才那样冷厉了。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沧零,实在有些糊涂了。

    只是,看着那个该是麒麟的孩子,刚才那一副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忍不住想要告诉他,自己没有事的,只是,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

    察觉到沧零的注视,那孩子转过目光。只是,那眼里哪里还有泪水啊。

    这让沧零稍稍有些怔愣。

    忽然,那孩子扬起嘴角,有些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轻轻一笑。

    这下,沧零是完全呆住了。

    刚才……,他装的!

    可是,据说麒麟该是仁慈而善良的,麒麟会骗人吗?但这孩子,一头金发,应该是麒麟吧?

    沧零忽然地有些不确定了。

    后来,那个樱发男子带回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沧零发觉自己喝了之后,似乎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伤在好起来。

    “我可以跟您走吗?”发觉自己可以说话,沧零开口便朝那孩子问道。

    那孩子稍稍怔了下。而那樱发男子则冷冷地朝她看过来。那种目光,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可是,沧零却觉得,只要自己没有伤害这个孩子的想法,他就决不会出手。所以,她没有退缩。

    “我是麒麟,你知道吗?”那孩子忽然问道。

    沧零点了点头。

    “那你是想做蓬山的女仙?”

    “我只是做您的侍女。”沧零声音坚定。

    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那孩子,也就是当时的塙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转头朝一旁的樱发男子看了看。

    “小巳?”

    “随便你。”那男子只是懒懒地回了句。

    塙麒又朝沧零看了看,随后笑了笑,说道:“那好吧,反正多一个女仙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当时塙麒说得很随便,事实上,沧零也确实很容易地成为了蓬山的女仙。至于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清楚。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塙麒的一次无心之语中知道,自己这个仙籍,是他骗来的。但到底是怎么骗来的,任她怎么问也没能问出答案来。按照塙麒的说法是,那是独门绝技,说了以后就不能用了。

    那个时候,她也曾从升山的人群中找过曾经的主人,但并没有仔细去找,只是跟随塙麒出去时,便四处看看而已。她再也没见过他们。或许是错过了,也或许,他们根本没能到达蓬山。

    但是,那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从她成为被抛弃的卒子起,从她成为塙麒的侍女起,过去的一切,便从此断绝了。

    而在成为女仙之后,沧零终于知道,大多麒麟都是传言中那样仁慈与善良的,塙麒,只是有些特别而已。

    那些女仙在谈及他时,总是忍不住会笑起来,有些开心,但又带着几分无奈。

    按照她们的说法是,即使你明知道他在骗人,可看着那一副无辜的样子,也心甘情愿地被骗。当然,塙麒向来只是做一些无伤大雅的玩闹而已。

    再后来,沧零也知道了那个樱发男子的身份。原来,那个人竟然是妖魔,是塙麒的使令。

    其实,沧零当时问旁人时,本是问那个塙麒身边,叫“小巳”的人是谁的。

    女仙们听到时,又是一阵忍俊不禁。随后便提醒她,千万别叫他小巳,叫他巳就可以了。也只有塙麒那么叫他,让他分明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只是,塙麒依旧没能选出王。

    然后,那一年,十岁的塙麒决定下山。

    不过,在沧零看来,想要下山,大概玩乐多过于想要寻王吧。

    这三年来,沧零发现,大部分的时间,塙麒都是跟着巳在黄海到处玩耍,鲜少乖乖地留在蓬庐宫里。据说,塙麒降伏巳的时候,才刚刚学会转变成人形。也就是说,从他稍稍懂事起,巳就已经在他身边了。巳不同于一般的妖魔,所以,这么多年来,估计无形之中,塙麒被他影响到了。所以才对寻王并不是那么急切的吧。

    离开蓬山之前,沧零找到了塙麒。

    蓬山的女仙,基本都已经在这蓬庐宫里生活了许多年,早已经淡漠了世情。所以,她们会告诉塙麒,寻王是他的责任,却不会说太多别的什么。但沧零不同,她是见证了那些灾难的人。

    “塙麒,三年前,你是真的想要救我,对不对?”

    对于沧零的问题,塙麒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吗?如果没有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死去。”十岁的塙麒,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可是,他是麒麟,有些东西,注定不可能逃开的。

    沧零的话,让塙麒稍稍沉默了下,随后平静地说道:“小巳说,生生灭灭,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定律。我不需要急着把王找出来,只要等待就好,迟早会遇到的。”他的目光,清澈明亮。

    沧零微微一怔。

    塙麒,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

    “塙麒!”忽然出现的声音,是巳。然后樱色淡雾飘过,他已经出现在面前,“走吧。”

    他牵起塙麒的手,朝外走去。

    塙麒微微一笑,便跟着他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沧零挥了挥手。

    走出不远后,巳也忽然地回过头来,冷冷地朝沧零看了眼,目光里,透着森冷的杀气。

    那是警告。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没来由的,沧零下意识地一颤。

    那两个身影渐渐远去,隐约间,她听到塙麒的声音传来:“小巳,以后不可以吓沧零哦。”

    巳只是一声轻哼。

    塙麒又回头朝沧零安抚一笑。

    当终于看不见那两个身影后,沧零忽然地低垂眼睑,目光黯淡。

    三年来,她好象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塙麒呢。

    这世上,最了解塙麒的,大概只有巳吧。就好象最了解巳的,也只有塙麒了。

    蔚汀。

    巳说他恨他。

    珞葭无声地叹了口气。

    恨,是这世间最累的情感。

    这三十年,他仅仅只是画地为牢,将自己永生禁锢而已。

    用恨来时刻提醒自己他的存在,用恨来想念消逝的身影。

    “你说,为什么妖魔不可以为王?”巳忽然地问道。

    “不知道。”珞葭只能如此回答,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塙麒,你说呢,为什么?”她稍稍侧了侧身,朝回廊上站着的身影看去。

    稍稍静默了会,而后传来塙麒清澈的声音:“妖魔的存在本就在天纲之外,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国家的王。”

    听到他的话,巳忽然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听到了很可笑的答案。

    可是,笑又如何,塙麒说的,确实是正确答案。妖魔本就是天纲之外的,被天帝否定的存在,怎么可能有机会成为王呢。

    “或许,那只是天帝突然的一个念头而已。”珞葭这样说道。

    闻言,巳又是一笑:“我喜欢这个答案。”

    可是,喜欢又如何,就算答案是这个又如何,那都改变不了妖魔不可能为王的规则。

    规则,天帝定下的规则,谁也不能违背。

    每个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也许哪一天,天帝又忽然地想要“还盘古之旧”,来一场倾覆之灾。

    理由,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局已经走到终了,需要重新开局而已。

    这便是这个世界。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五章巳之沧海

    珞葭稍稍侧了侧头,朝廊角的阴影处看了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随后转身走回到廊下,走到塙麒身边时,朝他点头示意了下,便一起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塙麒也朝那廊角轻轻瞥了眼,微风中,飘起一缕血色红发。

    然后,又朝巳看了看,他该早已经发觉了吧。

    收回目光时,发现珞葭正看着自己,稍稍有些疑惑。

    但珞葭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一句“早点休息”而已。

    想到明天还要去崆涟山查探下妖魔的踪迹,塙麒便轻轻应了声。

    至于巳和那个红发男子的事,似乎也不是他能插手的。

    心念至此,便回了房间。

    巳依旧站在庭院中。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薄炎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见到了,又该说什么?他真的不知道。甚至,他不知道是不是能控制住自己不杀他。能不能呢?真的不知道。他曾经想过,如果,在第一次见到薄炎的时候,就杀了他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如果现在杀了他呢?他应该就可以做回原来那个无所束缚的妖魔了吧。

    真的可以吗?

    巳忽然地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能控制住自己不杀他?’

    巳只是轻轻地自嘲一笑。

    原来,不敢回头,是因为怕自己会一时控制不住杀了他。

    原来,还是不忍伤他……

    忽然地想起曾经那些无拘无束的年华岁月。最后却因与塙麒的相遇而终结。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真的不记得了。

    那一年的黄海,依旧是那些亘古不变的风景。

    刚学会转变的塙麒,无所畏惧地在黄海之中四处闲晃,想着试试看能不能降伏什么妖魔。

    无意间发现懒洋洋地躺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的一只妖魔时,他停了下来。

    那妖魔体形不大,似狼似狐,一身的火红,头顶却是浅浅的樱色。

    见到塙麒停在它面前时,它只是懒懒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便完全的视若无睹,依旧惬意地躺着。

    第一眼时,塙麒便觉得它好漂亮。想要收为使令的念头立刻冒了上来。只是,塙麒却发觉自己完全看不清它的力量深浅,让他有一种无处着力的感觉。

    大概是发觉了塙麒的意图,那妖魔又朝塙麒看过来,血色的双眸,透着寒光。

    塙麒禁不住一怔,随后便看到那个他以为只是个漂亮小家伙的妖魔忽然地幻化成人形。

    樱色的长发,倾泻而下。

    嘴角浅笑,飘忽而虚幻,晕染出蛊惑人心的妖魅邪异。美得惊人,却也像是致命的毒。

    塙麒知道自己应该害怕的。感觉不到对方强大的气息,只是因为它收敛了起来而已。能够化成人形的妖魔,不是他能对抗的。对方随时可能杀了他。

    可是,那个时候,他真的忘记了害怕,只是觉得,真的好漂亮。

    想要他可以陪在自己身边,于是,塙麒下意识地念出咒文,但是,只念出了第一个字,却在对方略带嘲弄的淡笑里收住了声。禁不住抿了抿唇,嘴角一撇,有些生气瞪着他。

    那樱色长发的妖魔忽然地笑了起来,愉悦而畅快。

    “原来,麒麟是这么有趣的小家伙啊。早知道就该抓只来玩玩了。”然后,他蹲下身,脸上依旧带着笑,看着塙麒,“小家伙,跟我走吧。”

    其实,之前塙麒接近的时候,他完全不想睬他的。却没想到这麒麟居然想要降伏他,这让他实在觉得有些可笑。不过也不能怪那小家伙,他收敛了气息,难怪他察觉不到。

    冷冷地看了塙麒一眼,他本希望吓走这个小家伙的。可却发现他眼里的好奇,忽然的念头,幻化成人形,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可这小家伙依旧没有害怕,好奇之外,眼里光芒灼灼。而在听到他念出咒文时,他禁不住有些嘲弄地笑了笑,太自不量力了。对他来说,麒麟的力量完全没有任何吸引力,他根本懒得跟这小家伙折腾,本打算就这样走掉的。可看到塙麒收住声后,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时,他忽然地笑了起来。

    听到那樱发妖魔的话后,塙麒忽然地眼睛一亮:“我不能跟你走,不过你可以跟我走哇,一样的嘛。”

    塙麒的话,让那樱发妖魔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纯粹紫色的双眸,明亮透澈。眼底藏着隐隐的狡黠。

    于是忽然地一笑,他开口道:“记住了,我叫封巳。”

    那个时候,对封巳来说,只不过发现了一样好玩的东西而已,这小麒麟或许可以给他太过无聊的日子弄点有趣的事情出来。只是,他没料到的是,本以为很快便会厌倦的东西,却最终成了一生的瘾。

    是的,陪伴在他身边,成了他再也戒不掉的瘾。

    巳回过身时,薄炎也已经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此时,不似之前见面时那样的气氛古怪,两个人都异常地平静。

    “我明天就离开。”说是要离开,他心里却犹豫不决。之前决定留下,本是打算将一切做个了结。不论巳要什么,他都会还他,哪怕是他的命。毕竟,这是他欠他的。

    其实,如果可以,薄炎真的希望没有遇到巳。可事实上,他遇到了,而且,在听到刚才巳的那些话时,他忽然地想要逃,于是,下意识地说出想要离开的话。

    可这话却让巳禁不住一怔,随即一声轻笑:“你又想逃?”

    薄炎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一直沉默着。他可以感觉到巳那灼然炽烈的目光。

    许久之后,薄炎才轻轻回了句:“好。我不逃。”话是如此说,语气却并不坚定,带着淡淡的迷惘。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时,却又被巳唤住。

    “等等。”轻轻皱了下眉,巳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薄炎只是飘忽一笑,淡淡地回道:“没什么。”脚步不停,依旧往前走去。

    只是,巳哪里是别人说什么就应什么的,面色泛起一丝恼意,一闪身,便拦在了薄炎面前。

    薄炎只是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这样,什么都要问个一清二楚。”

    薄炎的话似乎让巳有些生气,他稍稍提高声音,回道:“你也一样,从来都这样,什么都不肯说。”

    闻言,薄炎禁不住一怔,有些勉强地动了动嘴角,泛起一缕有些惨淡的笑意。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低沉的声音,透出晦暗的伤痛。

    这一次,巳没再问下去,看到薄炎分明笑着,却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真的不敢问了。

    “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巳问得很轻。

    薄炎并没有回答。

    微一踌躇,终究还是越过拦在面前的巳,朝外走去。

    “我不知道……”叹息般的一句,轻轻地散在空气中。

    早上起来以后,珞葭便打算和塙麒去趟崆涟山,想要在禁军到达之前了解下现在的状况。

    离开房间时,却恰好在廊上遇到了薄炎。

    估计他该是懂得用气息来分辨每个人的吧。遇到珞葭时,微笑着轻轻一颔首。

    而后忽然地开口:“如果你们是要去崆涟山的话,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珞葭朝他看了看,却没透露出什么神色来。

    薄炎想来已经猜到了她和塙麒的身份了。

    对于他的要求,珞葭并不打算拒绝。如果薄炎去的话,想来巳也会暗中跟去。面对未知的敌人,她向来不会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倘若真遇到了,有巳在,解决起来也方便点。

    一行三人离开舍馆后,便朝崆涟山走去。

    出了城没一会,珞葭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身朝天空中远远望去。

    隐隐绰绰的黑影,徐徐飞来。

    该是禁军吧。

    在离城不远后,天空里的骑兽便渐渐降落到地上。

    整齐的军队方阵,墨黑色的盔甲,透出浓浓杀意。

    在前面领军的想来便是那禁军右将军,冢宰次子迁琉吧。

    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但那骑在驺虞上的身影,同样的墨色盔甲,却分明透出凌人的气势。立于万军之前,卓然张扬。那种人的气势,是真正浸染过血狱后泛起的森冷锋利。

    这位右将军,珞葭早就是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时,那森冷的气势,令珞葭印象深刻。那双冰绿色的暗眸,古井无波,淡漠深沉。无从看清那眼底到底藏着怎么样的心思。只是,珞葭却是觉得,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太过复杂的心思,他让她想起年少时的那些“同伴”。活着,仅仅只是为了活着。真正无所求的人,在争斗中,已经占了上风了。

    不过,想不明白,那个冢宰,居然会有这么个儿子,如此古怪的性情。听说,他另外还有个长子,但因病长年休养在家。不知道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收回目光,珞葭便继续朝城外走去。

    “是禁军到了吗?”薄炎忽然问道。

    珞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

    塙麒却是稍稍愣了下,禁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其实,若不是对自己的观察力还是有些自信的,珞葭也会如此怀疑的。

    塙麒的问题,让薄炎只是浅淡一笑,并没有回答。

    “禁军来得倒满快的。”珞葭只是随意地一句。

    “你为什么派禁军出来?”薄炎似乎只是不经意地问道。

    对于他突然的问题,珞葭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和塙麒一直没有表明身份,薄炎也没有问过。但他应该也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更何况,珞葭也没有隐瞒的打算。

    “这是冢宰建议的,我只是想看看这下面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而已。”珞葭很直接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这话倒是令塙麒稍稍一怔,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冢宰廖止……”薄炎只是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而是随意地说道:“王不在位,世势动荡不稳,他确实适合那个位置。可现在,只怕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对于薄炎的身份,珞葭已经隐隐感觉到了。所以,对于他这话,倒没太惊讶。而且,他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估计是暂时不打算离开了。

    “虽然只有六年,却留下了不少治理国家的人才,而且每个人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可惜只有六年。其实,上代塙王,本来也许可以成为治世名君的。”珞葭只是淡淡地说道。眼角余光轻轻扫向一旁的薄炎。

    薄炎却只是稍稍扯动嘴角,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对于薄炎之前有关冢宰的说法,珞葭并不十分明了,毕竟,她还算不上太了解那位冢宰,自然不清楚薄炎说道的不小的麻烦所谓何事。

    只是,她却是忽然地想到了鸟尽弓藏一词。

    鸟尽弓藏,在中国的历史中,屡见不鲜。所谓帝王之术,其实多半是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东西。

    而且,事实上,有些弓,确实是不得不藏的。若是那位冢宰真有什么不安分的,恐怕真的是留不得了。

    珞葭没打算细问薄炎那话的意思。她相信,愿意说的,该说的,他都会说出来。其他的,她也没打算问。而且,她向来习惯了眼见为实。不是不信薄炎的话,只是,所谓人言,多少都有些偏颇的。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

    珞葭朝薄炎看了看。其他暂且不论,有一点,她已经渐渐确定下来了。

    这个人,放不得。若能带回朝廷,该是个不小助力。不管对他的身份的猜测是否正确,以他似乎十分了解朝中官员的口气,还有那夜释末的话,若能留住,倒是有不少好处的。

    “薄炎,不如你来做这个冢宰吧。”

    珞葭可以说是从来都不笑的。说这话时,她也没有笑,表情依旧往常那样平淡漠然。可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像是一句玩笑话啊。

    但塙麒不认为她在开玩笑。虽然这话让他太过惊讶,但他知道,珞葭向来不会开玩笑,更何况是同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之前的话,已经让塙麒有些明白珞葭对冢宰有所怀疑。若论识人,他自认绝对不及这位主上,既然她认为冢宰有些不太对劲,想来是不会有错的了。可突然说让薄炎来做冢宰,还是太出乎意料了。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珞葭这话,倒是真的让薄炎愣住了。他本以为她是个行事谨慎,习惯事事考虑周全的人。那样的人,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更加不喜欢赌,不喜欢兵行险招。可是,他似乎想错了呢。刚才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却不像是随便说说的。但是,这也太“乱来”了吧。薄炎忽然地觉得,也许,她其实是跟巳差不多性子的人,行事但凭喜恶。不过,巳的任意妄为太过张扬,令人一眼便能记下心性。可她却因为平淡的性子,让人一时间无法察觉,只是感觉有些“安分”而已。

    薄炎忽然地一笑。也许,他真的该回去了。

    “好啊。”他只是轻轻地一句,随后又说道:“不过我目不视物,只怕会有些不方便吧。也许三公的位置更适合我一些。”

    珞葭还没回应什么,两人身旁突然地出现一个身影。不用想也知道,这自然是巳了。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看看薄炎,又看看珞葭。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说实话,之前珞葭也确实说得太随便了,薄炎也应得漫不经心。

    巳出现时,薄炎神情稍稍一黯。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对于巳的话,珞葭只当没听见,又朝薄炎说道:“没关系的,你看起来根本与常人无异,更何况,到时候可以让巳隐在暗处帮你,那就万无一失了。”

    珞葭的建议,让薄炎微一怔。

    “不必了,我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

    薄炎这话,让巳禁不住沉下了脸。

    冷冷地一眼,便拂袖而去。

    薄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有些淡淡的悲伤。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六章名之约束

    世事如沧海,百年幻桑田。

    只有那黄海之地,风永远是带着令人颤栗的腥味。这天纲之外的妖魔源,于人是诡异森森的魔域,于妖魔,却算得上是一方净土。

    而这黄海之中,有太多的地域,是人类难以到达的。即便是麒麟,也未必能涉足。

    至于封巳和塙麒的相遇,只能说,也许,这便是命运吧。

    当无可解时,只能归咎于命运。

    “那便是注定的”,这是一句拥有魔力的话语。

    为无数故事写下注脚。

    巳跟随塙麒回到蓬庐宫时,女仙们立刻迎了上来。当然,巳的存在必然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他是谁?”女仙们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自然看出巳并不是人类,但又不像是仙。可这黄海之中,非人非仙者,那只有妖魔了。但是,能转化成人形的妖魔,她们却是从未见过。那样强大的妖魔,几乎只能说是黄海的传说了。

    “他是我的使令。”塙麒倒是很坦然地回答道。

    巳只是轻轻一挑眉,倒也没否认。以他的力量,麒麟根本不可能降伏,自然不可能成为他的使令了。可现在,他把名字告诉了塙麒,那还是有不小的约束力的。勉强算是他的使令吧。

    但女仙们可就没巳这么平静了。说不上是惊是喜,都是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回过神来时,便匆匆去找碧霞玄君了。

    塙麒也没在意,带着巳便朝自己的觞羽宫走去。

    等到玄君到达觞羽宫时,却正好看到巳和塙麒手忙脚乱地在抢一盘樱桃。这让她禁不住眼角一跳,随即只是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塙麒是因为忙着跟巳抢樱桃,所以没注意到。巳则是根本就不在意玄君的到来。

    而明显抢不过巳的塙麒,只能生气地瞪着他:“早知道不带你回来了!”

    巳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忽然,塙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小巳~~~,让给我嘛。”

    巳一下跳了起来:“天哪,冷死我了,不许这么叫!”

    塙麒稍稍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小巳,小巳,小巳……”很明显,塙麒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不许叫!”巳冷着脸,沉声一喝。

    塙麒确实不叫了,不过,原本笑着的脸忽然地阴了下来,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在黄海之中,向来以强者为尊,所以,其他妖魔见到巳时,基本是远远地避开了。当然,他也曾离开黄海过,对他来说,王气的阻挡根本是不值一提。只是,大多数遇到的人类都似乎很怕他,当然,他也可以幻化成普通人,收敛起气息,让自己与其他人无异。可他不觉得有那样做的必要。

    他也有遇到过麒麟。不过,他们基本都是在感觉到他的气息时便与那些妖魔一样避开了。塙麒只是刚巧遇到他收敛起气息的时候。而且,塙麒比较“笨”,看到他化成人形也不知道害怕。

    所以,巳只是一时兴起,便决定跟着塙麒回来。

    可是,他现在好象有点点后悔了呢。

    “让给你就是了。”巳放下那一盘樱桃,然后又说道,“不过不许再那么叫我!”

    塙麒很“乖”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笑意盈盈地吃起了樱桃。紫色的眼眸里,藏着淡淡的慧黠。

    当然,后来塙麒没有依约不再叫他“小巳”,但令塙麒有些小小后悔的是,后来巳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想要以此来要求什么的效果也渐渐差了。

    巳曾经问过塙麒:“你到底是不是麒麟啊?”

    “小巳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真笨!”

    “……”

    其实,与其说是塙麒带回了巳,不如说巳带走了塙麒更恰当些。

    因为自那以后,塙麒便时常跟着巳在黄海到处晃,俨然是自家庭院的模样。

    不过,一点小小的麻烦便是,塙麒再也没有降伏过使令,根本没有妖魔敢留在他身边。就连塙麒的女怪,在巳来了以后也很少出现了。

    两年之后,巧国的里祠升起了黄旗,也是那个时候,他们遇到了沧零。

    巳并不喜欢沧零。

    确切地说,他不喜欢所有的升山者,所有的巧国人。

    麒麟的使命巳自然是清楚的。可是,将会有人把塙麒从他身边带走,让他不怎么高兴。所以,每次到升山那段时间,他脾气就不怎么好。

    一开始,塙麒并没察觉什么,毕竟巳向来喜恶不定,难以捉摸。可后来也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一直到有一天,巳忽然对塙麒说:“等到你找到了王,就要回自己的生国了。”

    塙麒点了点头,随后似乎理所当然地说道:“恩,到时候我们就要离开黄海了。”

    巳稍稍沉默了会,才说:“我不会离开黄海。”

    闻言,塙麒禁不住一愣,随后皱着眉,看着巳:“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离开?”巳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

    这让塙麒又是一愣。

    习惯了巳的存在,却总是忘记了,他并不是他的使令。直到此时,塙麒才忽然地明白,巳随时可能从他身边消失。

    轻轻蹙起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巳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之后三年,王始终没有出现。

    而那段对话,就好象没有出现过一样,塙麒和巳的生活,依旧如往常一样,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心里已经埋下了隐郁。

    找了王,巳就会离开。

    这样的认知,让塙麒有些矛盾。

    五年的陪伴,与虚无缥缈的王相比,到底哪个比较重要。他回答不出来。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将巳的存在拿到天平的另一端,与王相比较时,一切,早已经不一样了。

    当塙麒提出要离开蓬山去寻找王时,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对于塙麒,巳还是了解的。大概是因为常年跟随着巳的缘故,塙麒作为麒麟的仁慈并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而且,在巳眼里,王朝的起落就如同花开花谢般普通。这样的想法,塙麒多少被影响到了一些。所以,巳知道塙麒并不急着找到王。他想要离开蓬山,其实仅仅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

    巳自然是跟着塙麒一起离开的。

    其实,如果可以料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变化的话,巳是不会让塙麒离开蓬山的。但如果仅只是如果而已。巳不可能预知未来,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巳活得已经太久,早已经见惯了生死。而且他是妖魔,本就对人类的死亡没什么感觉。

    面对巧那片荒凉的土地时,巳依旧是漠然的。

    但塙麒做不到。

    他毕竟是麒麟,即使心性被巳影响到了一些,但天性的仁慈是不可能改变的,他根本无法漠视那些死亡。

    更何况,心里十分清楚,只要自己找到王,这一切的灾难便会结束。

    于是,寻王的信念日渐坚定。

    可是,对巳的依赖同样愈加深厚。

    在这样的矛盾中,塙麒渐渐收敛起了往日那爱玩爱闹的性子,目光依然清澈,性格却越见淡定。

    离开蓬山起,六年来,巳是看着塙麒慢慢变化的。他知道塙麒终究还是会遇到他的王,也知道自己的离开是已经写好的结局。他本以来,多年的相伴,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无尽冗长的生命中,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只是,一切只是他的以为而已……

    十六岁的塙麒早已经长成清俊的温和少年。

    幼时的顽皮也已经渐渐收敛,波澜不惊的淡定,让他总是带着浅淡的微笑。

    巳则依旧是那任意妄为的性子,世人皆难入其眼,目空一切。

    但是,除了巳以外,也有那么几个人,会让塙麒露出狡黠的笑容。也因着塙麒的关系,巳会稍稍收敛几分。那是这六年里,他们结识的。

    塙麒说,他们是朋友。

    对于寻王,虽然信念越加坚定,却并不焦急。在这一点上,巳说的是对的。那就像是已经写好的一样,时候到了,便自然会出现了。

    所以,六年里,会因为见到那些死亡而悲伤,却同样有很多开心的记忆。

    记得初识澈虞时,只不过“不小心”骗了他一次,那个冷漠少年便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麒麟。

    记得不管做什么都一百分懒散的释末,总是无可奈何地被塙麒拉来做军师,商量着怎么算计别人。而结果便是让澈虞越来越不相信他是麒麟了。

    记得面对绾鸢的“谆谆教诲”时,释末总喜欢盯着茶杯,一语不发。直到后来被拆穿他竟是在“闭目养神”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释末连茶都没得喝。

    记得第一次见到澈虞真正敞开怀来笑时,即便是向来肆无忌惮的巳和散漫无边的释末,也忍不住想要躲开去。按照塙麒的说法是,澈虞居然会笑?!太可怕了!

    那个时候,塙麒也曾想过,若能这样永远简单而快乐地活着,该有多好。

    可是,每年,每到四令时节,他都必须回去。

    那年夏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到蓬山。

    这次的升山者里,有没有王?

    这样的问题,已经问了很多年,却一直是同样的结局。

    当嘴角浅笑的金发少年与恍若魔魅的樱发妖魔出现在广场上时,所有的升山者禁不住平伏于地,包括那个温婉柔和的紫发少女。

    只是,当塙麒站到她面前时,她愣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凝予。”

    “很好听的名字。”

    她轻轻地笑了,心里单纯地盛满喜悦。

    站在塙麒身后的巳却渐渐地沉下了脸色。

    可是,许久的沉默之后,塙麒却略有些歉意地说道:“中日之前请保重。”

    凝予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她依旧是笑着的。这个金发少年的笑容,在第一眼时,便已经刻进了她的心里。

    回到觞羽宫后,塙麒一直沉默着,巳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塙麒才轻轻地问道:“小巳,是不是我选了王以后,你就会离开?”

    六年前说过的话,他们都记得,但也都从未提起。

    “是的。”巳的答案没有变过。

    塙麒没再说话,许久之后,便起身走出了觞羽宫。

    他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一步步地循着那股气息走去,最后,站在了那个紫发少女凝予的面前。

    她有些讶异,也有些惊喜,眼里一片明亮。

    塙麒缓缓跪下,平伏于地。

    “遵奉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他念得很慢,声音有些低沉暗哑。

    当听到那句“我宽恕”时,他该是高兴的。只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泛起了一阵阵的疼,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这时,空气里突然地泛起寒意,令人禁不住想要颤抖的冰冷。

    塙麒回过身时,便看到了巳。

    樱发飞扬,血色双眸里盛满了杀意。

    其实,早在塙麒问那个紫发少女的名字时,巳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十一年的朝夕相处,早已经将对方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了然于心了。

    所以,当塙麒说出那句“中日之前请保重”时,巳发现自己是很开心的。

    可是,那之后,塙麒的沉默,却令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觞羽宫里,塙麒问他时,他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

    至于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那个时候,巳也并不清楚。

    可是,当看到塙麒渐渐离开时,情绪便越来越焦躁起来。

    既然塙麒做出了选择,他也该结束这个游戏了。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当看到塙麒向那位少女立下永恒的誓言时,一瞬间涌上无尽的杀意和愤怒。

    想要她死!

    心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念头。

    可是,当看到塙麒转过身,然后挡在那少女面前时,所有的杀意和愤怒顷刻间凝成利刃,转而刺向自己的心。

    很疼。

    真的很疼。

    游戏结束了。

    十一年前,将名字告诉了他。

    此刻,决定收回。

    “从此以后,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他的神情,决绝而固执。

    巳转身便离开了。他走得很快,走得有些仓惶,像是想要逃离什么。或许是太专注于逃离,连使用力量都忘记了。只是想要离开。

    他不记得经过了什么地方,只是一直地往前走。

    停下来时,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巳……”

    轻轻阖上眼,声音冷漠地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小巳……”塙麒的声音略有些迟疑,“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闻言,巳突然地笑了起来。

    而后转过身来,看着塙麒,目光里,恍若凝霜:“好!”

    太过干脆的答应,让塙麒禁不住一怔。

    随后巳便说道:“除非她死!”他的语气是那样的狠厉而决绝。

    可是,再如何的狠厉,却在看到塙麒眼里的泪时,一瞬便没了锋芒。

    “王,是塙麒必须选择的。”塙麒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些哭意,“可是,小巳,是我想要留住的。”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痛楚,滑过耳际。巳想要拒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双紫色的眼眸里,除了泪水,还有害怕,害怕被拒绝。

    许久之后,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七章炎之迷途

    蔚汀,崆涟山下。

    巳没再隐藏身形,却对薄炎始终视而不见。对此,薄炎只能有些无奈地笑笑。

    珞葭是无心去管他们之间的纠葛。塙麒则始终只是静静地看着,对他来说,世界其实很简单,只要看着一个人就够了。

    他们一行人慢慢地朝山上走去,薄炎也缓缓道出他出现在蔚汀的原因。

    “我住的地方,在崆涟山的另一边,一个小村庄。从那到蔚汀大概半日的路程,若是有骑兽的话,就能快很多了。”薄炎稍稍沉默了会,似乎在感觉什么,而后伸手朝一个方向指去,“大概是那个方向吧。”

    对于薄炎感知周围事物的方法,珞葭倒是有几分好奇。珞葭自认为她即使是闭上眼,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所有气息,但仅限于活物而已,像桌椅之类的死物就难了。可薄炎显然没有这样的障碍。但好奇归好奇,珞葭依旧不会去问。若说为什么不问,大概她也寻不出理由来。她心里的想法只是,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

    “你来蔚汀,是因为妖魔的事吗?”巳似乎还在恼着什么,自然不会主动跟薄炎说话。珞葭则向来话不多,所以,剩下也就只有塙麒会出声了。

    “恩。那个村庄的人,都是以采药为生。有一天,有人回来时说,看到山里有月椤树死了。那人折回了一根枯枝,想让村里的人都看看,能不能查出死因。那个时候,我在那上面察觉到了妖魔的气息。”他这话,让塙麒对他的身份生出了一些疑惑,珞葭却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既然他没说,她也懒得问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漂泊不定,但那个村庄,却是定居最久的。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村里的人还算是满信我的。所以,我说那是妖魔所为时,大家就决定要来趟蔚汀。若是这里还没得到山上有妖魔的消息,就去告知官府。若是已经知道了,就顺便看看情况了。其实,最初,大家都不放心我来的。毕竟我眼睛看不见。”说到这时,薄炎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对提及失明并不怎么介意,但巳却忍不住朝他看了眼。

    然后,薄炎又接着说道:“不过,我毕竟比他们更了解妖魔,而且,遇到什么事,也比他们更懂得如何处理。更何况,其实只是来报个信而已。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昨天跟在你身边那个孩子是那个村庄的?”塙麒想到了初见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

    “他是怕我不认识路,硬要跟来的。”薄炎稍稍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把他一个人留在舍馆没关系吗?”塙麒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事的,那小家伙聪明着呢。”看薄炎的神色,倒确实不像有担心的样子。

    一行人渐渐深入崆涟山,却始终没有发现妖魔的踪迹。

    一直到发现那片干枯的月椤树,也仅仅只是察觉到留下的一些气息而已。

    珞葭把目光转向巳,希望他可以给点建议。毕竟,这里面,要属他最了解妖魔了。

    巳有些不怎么情愿地撇了撇嘴角,才说道:“我们根本遇不上的。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不可能从我们手里讨得好处,早收敛了气息,躲起来了。”巳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倒是有几分夸赞那妖魔的意思,毕竟,基本上没什么妖魔能让他放在眼里。

    “你能找出来吗?”大概是因为问这话的人是薄炎吧,巳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

    巳的沉默让薄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于三十年前那件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闻言,巳只是一声轻哼:“我才不管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薄炎只是笑笑,略有些感慨地说道:“你还是一点也没变呢。”

    巳没有回应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朝薄炎看了看。他确实不在乎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只要他还在这里,就已经够了。后悔了三十年,后悔没有在最初遇到的时候便杀了他,他本该是无所拘束活得肆无忌惮的妖魔,却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他确实后悔了。所以,当这次他突然出现时,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杀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下不了手。

    怎么忍心伤他啊……

    “我们回去吧。”珞葭朝蔚汀的方向看了看,“先看看禁军会怎么做。”

    薄炎接下话道:“也好,暂时没听说这妖魔离开崆涟山过,应该不会危害到附近百姓。”

    塙麒却像是被什么困扰着,眉头轻蹙。

    一行人回到山脚下后,塙麒忽然开口道:“这次禁军来了五百人,可是,以崆涟山的地势,人多根本不占任何优势。他们若是进山来,恐怕凶多吉少。”

    塙麒本就是不赞成禁军来剿杀妖魔的,那只能带来不必要的牺牲。可珞葭却有她的打算。其实,塙麒约略有些明白了珞葭的想法,这些禁军,只是用来问路的石子。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忍。

    珞葭明白塙麒的想法,可是,这次这颗棋子,她不会轻易放手。

    回到舍馆后,昨天跟在薄炎身边的那个孩子便迎了上来。

    “阿炎,我看到禁军了!他们肯定能把那妖魔除掉的!”面对那孩子的兴高采烈,薄炎只是笑笑。

    “不过,那妖魔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要那么多人来杀。”孩子的无心之语,却令薄炎一怔。珞葭也在一转念间,眼底划过一缕幽光。

    珞葭回到房间后,便坐在桌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塙麒并没有再提及禁军的事,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片刻之后,薄炎推门而入。至于巳,不知何时早已经隐匿了身影。

    “塙麒。”珞葭转过目光看向塙麒,“崆涟山地形复杂险峻,这个,你来之前知道的吧?”

    塙麒不明白她想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冢宰肯定是也知道的了。明知那样的地形,兵多无益,却仍然派来了五百人。”珞葭停住了话。

    “这五百禁军带来的是信心,他们代表着王。”虽然不太明白珞葭想说什么,塙麒还是认真地说出了想法。

    珞葭却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以为然:“冢宰若无异心,此举确实能安抚住百姓的慌乱。可是,他如果另有所图,如此大张旗鼓,若是无功而返,那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塙麒稍稍一怔,轻声应道:“失望,民心不安。”

    珞葭没有说话。

    塙麒轻轻皱起眉,说道:“主上,会不会是您多虑了。”

    “是啊,也许并不是你想的这样。”薄炎也跟着说道,“也许,他只是想要让迁琉坐上夏官长的位置。”

    珞葭朝薄炎看了看。

    “现在的夏官长是谁?”薄炎又问道。

    “空的。”珞葭只是轻轻地道出两字。

    闻言,薄炎嘴角稍稍扬起:“那就是说,无论这次剿杀妖魔成功与否,他都是赢家了。”

    珞葭对冢宰本只是有一些怀疑而已,只是觉得那个人给她的感觉不太协调。薄炎却似乎带着一种笃定,像是认定了冢宰廖止别有异心。无论是理智还是直觉,都告诉珞葭,该信薄炎的,需要防着那位冢宰一些。

    “巳。”珞葭只是目光一晃,“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似乎只是一恍惚间,巳便安然坐在桌前。

    “我想让你现在就去把那个妖魔除掉。”珞葭直接地道明目的。

    巳只是一挑眉,抛来一句:“我为什么要去?”

    “你可以不去。”珞葭像是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可是她知道,既然薄炎蹚进了这趟混水,巳就必定会助他们一臂之力。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薄炎的在意。

    巳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又失去了踪迹。

    薄炎始终只是端着茶,安静不语。

    此时,塙麒看了看珞葭,缓缓地开口道:“把那妖魔除掉的话,禁军进山应该没有危险了。如果他们毫发无伤地回来……”

    “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了。”珞葭依旧是冷冷淡淡语气,“可是,若是伤亡惨重,那可真的是麻烦了。”

    “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去试吗?”塙麒蹙着眉问道。

    “这便是玉座。”珞葭的声音稍稍沉了几分。

    塙麒没再说什么。感情上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出现任何的伤亡,可理智却告诉自己,她是对的。

    玉座,本就是血染成的。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懂的。

    巳很快便回来了。衣不染尘。仿佛只是随意出去走了走而已。

    他到底强到什么程度,珞葭并不了解。她只知道,若可以,她绝对会避免跟他出现正面冲突。

    但是,无论他有多么强大,她只需要知道,现在,他不是敌人,这便够了。

    “那妖魔是怎么回事?”珞葭只是可有可无地问了句。

    “吸食月椤树的生命力转为自己的力量。不是什么凶猛的家伙,只要不去招惹它,基本不会受到攻击。”

    珞葭想了想,才说:“最开始药师的死,应该是偶然遇上这个妖魔而已。后来进山查探的大概也是。至于再后来派去的一队正规士兵,一直杳无音训,恐怕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了的。”

    “一个小妖魔,居然引来那么大动静。”巳似乎有些嘲讽的笑了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就只有等了。只是,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两天之后,传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百名禁军进入崆涟山时遭到妖魔的袭击,伤亡过半,妖魔却逃逸无踪。

    一百名禁军都对付不了的妖魔,到底该有多凶悍?没有人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让所有人又开始害怕了,那种恐慌比禁军来之前更甚。在那之前,还可以告诉自己,还有王在,王会想办法除掉妖魔的,可现在,似乎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舍馆的一间房内,坐在桌前的四人都是沉默不语。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巳:“死三人,伤三十五人。都是真的。”他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说,“若不是十分确定那山里已经没有任何妖魔,我也会相信,他们确实遇到了太厉害的妖魔。”

    他的话,让塙麒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说话。

    薄炎轻轻端起茶杯,似乎只是随意地问道:“你就不怕他们带伤回来后,说妖魔已经被除掉了?那不就是让他们得了现成的功劳吗?那样的话,夏官长的位置,迁琉可就是基本是坐定了。”

    “既然已经到了,不可能一直拖着不进山。仅仅两天,他们不可能发现山里的妖魔已经被除去了。他们进山,肯定遇不到妖魔,可总不能无功而返吧,伤重而回,然后携怒重整,力斩妖魔。倒是个不错的英雄故事。”珞葭的语气里带着分明的嘲讽。

    “你是算准了即使他们的目标是夏官长那个位置,也不会让一切显得太过顺利?”

    “不。”珞葭的回答似乎稍稍有些令薄炎意外。

    “那你就不怕输吗?”

    “输了又如何?”珞葭只是淡漠地反问道。

    薄炎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其实,只要结果是赢了,这便够了。

    “塙麒。”这时珞葭忽然看向塙麒,目光里透着些许光亮,“既然他们都说那妖魔太厉害了,你去试试看能不能降伏吧。”

    珞葭的话让塙麒稍稍一怔,刚想开口,却又沉默了,随后笑着点了点头。

    薄炎也禁不住轻轻一笑。

    巳则是撇了撇嘴角:“教唆麒麟撒谎,不知道会不会违背天纲哦。”

    珞葭没理会他。

    然后,不久之后,几乎所有蔚汀的人便看到崆涟山的方向远远飞来的白影,待到渐渐近了,看清楚时,所有人禁不住平伏于地。

    千百年来,麒麟的威慑力早已经根深蒂固。

    台辅已经将妖魔降伏的消息传开来后,所有人从惶乱中解脱出来。

    不需要亲眼所见,麒麟的到来,已经足够安下所有人的心。

    蔚汀城外,迁琉依旧只是冷冷地站着,谁也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于会遁甲之术的塙麒来说,要想无声无息地出入舍馆,实在是很简单的事。

    珞葭和薄炎安静地坐在桌前,巳仍是神出鬼没,早已经不知踪影。

    塙麒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时,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尴尬。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撒谎吧,虽然那是善意的欺骗。

    珞葭忽然觉得,也许该抽空好好教教这家伙才行,不然,指不定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呢。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薄炎朝珞葭问道。

    “打算?自然是回去了。”珞葭只是随意地回答着,而后朝薄炎轻轻扫了眼,“我说让你做冢宰不是开玩笑的。”

    “我也确实应下了的。”早在遇见巳时,薄炎便知道逃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过,现在那位置上有人在。想要坐上去,得想个办法把他拉下来。”珞葭依旧说得轻描淡写。

    薄炎同样应得漫不经心:“可能有点麻烦,不过尽量了。”

    薄炎稍稍沉默了会,却又话锋一转:“但是,我不会在那位置上留太久,安定下来之后,我就会离开。”

    珞葭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等着他的解释。

    “我的身份,多少会带来一些麻烦。”

    闻言,珞葭倒是并不在意:“连妖魔都可以做太保,让你做冢宰又能怎么样。至于身份,你若不承认,谁能奈何得了你。即使你承认了,又能如何。”

    其实珞葭知道,这只是他的借口。他应该还有别的想要离开的原因,当然,珞葭不会去问。

    “到那时候再说吧。”薄炎只是随意地搪塞了过去。

    薄炎知道,他是该为自己“赎罪”了。至于巳,这么多年来,有太多的顾忌,让薄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矛盾,犹豫,逃避,然后一晃便是三十年。可如今,又遇到了。

    这便是注定的吧。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八章妖之双子

    “真是可惜,没看到月椤树开花。”离开蔚汀的时候,塙麒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地叹了句。

    只是,刚巧被珞葭听到了。

    “为什么这么喜欢月椤花?”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居然被珞葭听到了,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问,塙麒稍稍怔了下,才回答道:“不知道啊,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吧。”

    珞葭没再问下去。既然塙麒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而且,珞葭本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过了会,珞葭又说道:“不过,月椤树开花的时候确实很漂亮。”

    “恩。”塙麒轻轻一笑。

    珞葭和塙麒是先离开的,既然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自然是要早点回宫了。

    薄炎随后而行。

    至于巳,依旧是不见踪影。不过,想来也是暗中跟着薄炎的了。

    最后回到傲霜的便是迁琉和那五百禁军了。

    回到翠篁宫后,珞葭第一件事便是见释末。希望他没有令她失望,将那个人找了回来。相信,那天晚上,释末应该是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的。

    果然,释末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人。

    只是,在看清那人的身形相貌时,珞葭禁不住一愣。

    一身武将装扮的青年男子,英姿飒爽,卓然骄傲却不张扬。那双眼,目光沉静明朗,不含丝毫阴郁。

    这样一双眼,珞葭曾经见过。在雁国的蓝华。

    虽然因为换了身装束,气质有些不同,可这人分明就是当时在船上遇到的源禺。

    见到珞葭时,源禺也是一愣。

    他这一愣,也让珞葭明白了,当初会在蓝华遇到他,应该只是巧合。虽然,这样的巧合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她相信,这样一个心怀坦荡的人,当时若是真的有目的地接近他们,估计第一时间见面时,就会道明来意。而且,此时也明白了,当初离开蓝华时,见到澈虞刚好进城去,想来,那个时候,澈虞该是去找他的了。

    站在珞葭身旁的塙麒也认出了源禺,但是,他并不清楚源禺为什么会随着释末出现在王宫里,只是疑惑地朝珞葭看了看。

    “真是好巧啊。”一愣之后,源禺便禁不住脱口而出。

    释末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我跟源禺以前遇到过。”珞葭的话,是对释末说的。

    照释末的性子,自然是懒得追问下去了,而后伸手一引,言道:“这位便是辞官而去的前夏官长。”

    源禺郑重地上前行礼。

    对于他的身份,珞葭在他出现时便已经清楚,也只有塙麒有些惊讶了。

    他当初辞官的原因,珞葭事先便了解过的。其实理由很简单,只是为了制衡。

    澈虞在朝中的位置,本就是很微妙的。原本与冢宰廖止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其实,那该是有人刻意为之的。至于是谁,以前,珞葭会以为是上代塙王,但现在看来,估计是上代塙麒的可能性更大些。

    当初源禺本是澈虞推荐进入禁军的,目的是想压制住同样进入禁军的迁琉。不过,他最后会坐到夏官长的位置却是令澈虞稍稍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迁琉更胜一筹的。

    可是,在接近三十年期限的时候,朝廷之中的气氛渐渐古怪起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源禺辞官而去。同朝为官多年,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清楚了源禺的性格,所以,他的辞官太过匪夷所思了,于是,目光都不自觉地转向澈虞,猜想着他到底想做什么。澈虞其实也仅只是故布疑阵而已,要是就是别人的这种猜测。这样,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至少可以安分一段时间了。

    但现在新王已经登基,那么源禺辞官的理由也消失了。

    只是,珞葭禁不住猜想,是不是澈虞一早就认为她一定会接受玉座的,所以才敢兵行险招。

    不过,源禺这样突然回来就让他回到夏官长的位置,还是得找个理由的。

    “就说,夏官长是为了寻访我和塙麒才离去的。”时间上可以凑起来就好,理由只要足够冠冕堂皇,细节尽量模糊便可以了。即便有人追问起来,有王和台辅为证,谁还能怀疑。更何况,若不是看清楚了源禺的性情,珞葭也会以为他本就是寻他们而去的。亦或者,那确实是澈虞安排,源禺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至于事实到底如何,珞葭现在没有追究的兴趣。

    解决了源禺的事情,接下来该处理别的麻烦了。

    “释末,冢宰廖止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是珞葭第二次问释末这个问题了。

    ——他是个很适合做冢宰的人。严谨自律,正直但不迂腐,懂得进退的时机,目光敏锐,且善识人。王不在位的这么多年,是他的存在,给了百官信心,相信一定能够熬过这段时间。

    这是上一次释末的回答。不过,他应该只说了一半而已。

    那个时候珞葭没追问下去,是因为当时还没打算做什么,但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了。

    珞葭向来少问,只是因为心性淡漠。可需要问的时候,她绝不会吝啬言语。既然身边有现成的人可以问,何必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自己去了解。即便她不会全盘接受释末的话,但依他的性情,说出来的话,该是九成可以相信的,更何况还有这个源禺在。

    释末看了珞葭一眼,目光清亮。

    “他原本是秋官长,因为为人正直,却又处事圆滑,所以声望颇高。上代塙王失道的时候,百官人心不稳,那个时候,他被调任为冢宰。很快,官员的浮躁心理被他安抚下来。而后来王不在位的三十年也确实证明了,他很适合那个位置,他让所有人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等到台辅找到了王,一切便会好起来。这一些,是澈虞绝对做不到的。可廖止若真的表里如一的话,倒是巧国的一桩幸事。确切的说,他也不是表里不一,只不过,他所做的一切,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他太过迷恋那种众人景仰的感觉,局势越乱,他越喜欢。因为那样他受人赞誉的机会就更多。他不想要后人的表彰,所以他从未想要为王,做一个千古明君,因为那样实在太慢。他很讨厌巳,因为巳对付起妖魔来太轻松了,总是先他一步处理掉。这样的人,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成为祸乱的根源。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两个妖孽。”

    听着释末说下来,珞葭渐渐皱起眉头。而且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最后意识里只剩下一句,这个廖止确实不太正常。可身边这些人物,又有几个正常的。唯一的差别也就在于,廖止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不过,难得释末会如此直言不讳,详细而明了地说明一切。大概是因为源禺的关系,还她一份人情吧。

    但是,他最后那句话,倒是令珞葭生出了几分好奇。会被释末叫做“妖孽”的,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两个家伙。如果没猜错的话,其中之一该是那个迁琉吧。

    像是知道珞葭心中所想,释末又接着说道:“我说那两个妖孽,是廖止的两个儿子。次子迁琉你已经见过了,在那人眼里,活人跟死人没差别。至于长子堇池,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巳虽然向来任意妄为,但至少凡事凭着喜恶而行。可那个堇池,行事全无章法可循,性情不定。不过,他因为身体虚弱,鲜少出门。所以,陛下估计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珞葭忽然地有些佩服起某个人来了,以前,他是怎么让这些性情古怪的人,互相之间相安无事的。

    这时,释末朝塙麒看了看,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之间,目光便又沉静了下去。

    “塙麒,你先去休息吧。源禺也是,应该是刚到不久吧。”珞葭只是淡淡地说道。

    源禺依旧是那样心思剔透,珞葭话音刚落,他便安然退出,举止如常,连目光也未见晃动分毫。

    珞葭真的不得不赞叹这样的人物了。即使明知她是故意支开他们,依旧淡若平常。他若是个善于机谋的人倒也没什么,却偏偏心无杂质,目光明朗清澈。这样的人,必定有极坚定的信念和真正纯粹的心智。

    珞葭向来不喜欢那种虽是一身正气,却仿佛有洁癖似的半分弯都不会转的人。这样的人,若是遇到心胸宽广的君主倒算幸运,如若不然,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未必真能对旁人有所助益,自己的命也白白搭上了。真是枉活了一辈子。

    不过,塙麒可就没源禺那份剔透了。他并不笨,自然是明白珞葭想要与释末单独谈话。他倒也不是想要留下来,只是仍免不了朝珞葭和释末疑惑地看了眼。他这一眼,哪里逃得过珞葭的目光。她面上虽没什么,心里却是禁不住想要笑出来。当真是个叫人一眼便能看清楚所有心思的家伙。不过也正是这样,才叫人不会对他生出防备之心来。

    源禺和塙麒离开之后,珞葭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扫了释末一眼。

    “陛下是否知道,台辅曾经被人囚禁过?”释末似乎只是随口道来。听在珞葭耳里,却令她禁不住皱起眉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释末不是会拿乔的人,语气一顿,便接着说道:“当初囚禁台辅的,便是廖止的长子,堇池。”

    珞葭依旧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眸色似乎沉了几分。

    “当时,我们只知道堇池抓了个人,却不清楚是什么身份。当时,本想让巳跑一趟的。”释末稍稍停了下话,些微地抿了抿唇,“不过,巳那时候刚去了趟边境回来,根本不肯动了。所以,后来,我们就自己去查。在三天之后,依旧没有任何线索。然后,那时候,澈虞忽然收到堇池的请柬,请他过府一叙。澈虞也是个傲性子,自然不会示弱。那个堇池倒真是古怪,居然大大方方地带澈虞去看被他囚禁的人。”

    说到这,释末忽然停住了。抬起头,看了看珞葭,她依旧如往常那般平淡漠然。

    珞葭亦朝他看过去,目光有些冷,语气却依然平淡:“我知道他曾经被囚禁过,说下去。”

    尽管珞葭看起来很平静,释末却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之前,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讲,现在却忍不住开口了。其实,释末也只是想知道她对塙麒是不是如她的性子般漠然。

    “当时,澈虞看到的人,一身是血,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泼上去的。澈虞不明白堇池为什么要带他来看。当时,堇池到完全没有隐瞒,只说,既然我们想要查,就干脆让我们看看了。说实话,恐怕谁也不明白那个人的所思所想。澈虞回来的时候,只有满心的疑惑。不过,因为当时并没有看到脸,所以,虽然澈虞曾经见过台辅,却没能认出来。虽然那个时候也曾经怀疑过,但后来想再去查探的时候,才知道台辅已经逃脱了。一直到最近,澈虞跟台辅遇到,才知道当时被囚禁的就是台辅。这些,陛下是知道的吧。”

    “恩。”珞葭只是轻轻应了声。

    “另外,臣有一事恳请陛下允准。”释末忽然地语气一换,变得恭谨起来。

    “说。”珞葭仍是那样惜字如金。

    “臣请辞官归隐。”释末的声音平静如常。

    珞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低头颔首的释末。

    难怪今天表现得如此奇怪,完全收起了平日的懒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师他们知道吗?”珞葭似乎只是随意地问道。

    释末稍稍迟疑了下,才回答道:“不知。”

    “太傅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臣是经过了深思熟屡才向陛下提出的。”释末似乎去意已决。

    “既然太傅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强留。”珞葭状似无奈地说道。

    “谢陛下成全,臣告退。”临走倒是戏做足了,平时可没见释末这么恭敬的。

    “对了,太傅。”释末正要走出房间时,珞葭忽然唤住他,“我忽然想起个事情。”

    释末转首略有些疑惑地看着珞葭。

    “薄炎回来了。”珞葭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可这话,却令释末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说,薄炎要回来了。怎么,巳还没跟你们说吗?”

    本来还有些惊异的释末,听珞葭说到巳,才静下了心来。可依旧对她的话存着怀疑。

    “你知道薄炎是谁吗?”这回说话倒是完全不记得礼节了。

    “自然。”珞葭回得很肯定,释末却是半信半疑。

    “等过两天,薄炎来了,你们见到了就相信了。”至于辞官一事,也就当作没说过了。

    释末最后深深地看了珞葭一眼,才退了出来。

    释末离开了,房间里像是突然之间冷了下来。

    若是此时有人进来,必定能看到面若寒霜的珞葭。

    目光森冷,锋利刺骨。

    她伸着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杯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一声脆响,是茶杯碎裂的声音。茶水瞬间便在桌上流淌开来。沾湿了不少东西。

    珞葭一直没有动。

    许久之后,轻轻阖了下眼。满室的冷凝瞬间消失。

    “堇池吗……”一声低语,轻若飘絮。

    而离开房间的释末,渐渐平静了下来,依旧如往常那般慢慢地走着。

    但他知道自己心里依旧是波涛起伏。本来是打算辞官离开的。他与源禺不同,本就无心官场。会留下,只是因为一句承诺。现在新王即位,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

    薄炎回来了?可能吗?

    太过匪夷所思了。

    但是,她可不是有兴致跟别人开玩笑的人。

    下意识地,朝仁重殿走去。

    那里有一处园子,现在是巳的居所。宫里的人都知道,但都奈何他不得,只能随他去了。但很少有人会去那里,包括澈虞他们几个。别人是怕,他们是不愿意去回忆。

    那处园子的名字,叫“觞羽宫”。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三十九章境之觞羽

    塙麒离开水阳殿后,便往仁重殿走去。

    刚才,虽然知道珞葭与释末是故意避开他,但也没怎么在意。很早以前就知道,国事上,有很多事情是与“仁”相背离的。所以,遇到这些事情时,避开麒麟也属平常。

    信步而行,转过回廊,正打算走进寝宫,却忽然发现远处匆匆而过的释末。

    事情谈完了吗?怎么突然来仁重殿了?

    塙麒禁不住泛起疑惑。

    微一犹豫,便跟了上去。走了没多久,他便发现释末去的方向应该是觞羽宫,那是巳的居所。

    不过,巳应该是还没回来的。

    塙麒正打算唤住释末,告诉他巳不在的消息。却发现他已经停下了脚步。

    原来,已经到了觞羽宫了。

    释末停在院门前,静静地看着“觞羽宫”三字。

    这里本是上代塙麒的居所。

    三十年来,巳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释末却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因为真的不相信,那个家伙就那样永远消失了。只是愚蠢地欺骗自己,只要不走进这里,就可以忘记那个事实。

    当年,是释末先遇到离开蓬山游历的他们,而后是绾鸢、澈虞。一行五人,去过很多地方,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再后来,又一起来到翠篁宫。当时,谁也料想不到,失道之症,竟是来得那样突然。

    站在院门前,沉默良久,释末禁不住低声唤出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薄炎……

    三十年来,他们四人都一直想念着他,那种想念,带着深沉的绝望。

    可是,刚才,珞葭的话,让释末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是下意识地来到这里。

    他回来了?怎么可能!

    释末刚想走进觞羽宫,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留住了脚步。

    “太傅大人。”

    释末转过身来。

    是塙麒。

    当初没见到他时,曾有过一丝希翼,可见到之后才明白,虽然他们同是塙麒,但他终究不是他。于是,辞官而去的念想一日日坚定起来。

    “台辅。”这里是仁重殿,会遇到塙麒并不奇怪,所以释末也没什么惊讶。

    “太傅是来找巳的吗?他应该还没回来。”其实塙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过来,只是觉得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劲而已。发现释末是来找巳的时候,倒也没多想,只是顺便出声提醒了下。

    塙麒的话,让释末忽然想起,之前珞葭说过,薄炎要过两天才回来。情急之下,他只想快点确定答案,便把那话给忽略了。

    “那臣先告辞了。”释末正要离开,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塙麒,问道,“台辅是否见过一个叫薄炎的?”

    塙麒稍稍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他的点头,让释末忽然地目光一亮,然后轻笑着离开了。

    释末离开之后,塙麒本也打算随后离开的。

    可是,回头朝园内看了眼时,却忽然地怔了下。略有些疑惑地轻蹙了下眉头,然后慢慢走进了觞羽宫。

    穿过庭前的树荫,在屋前的廊下停住。

    回廊的转角处,走出一个人影来。

    一袭素色的衣衫,几分清雅,几分淡泊。

    正是薄炎。

    塙麒并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之前要离开时,正好发现了园内多出了一股气息,有些熟悉。

    塙麒不像珞葭那样经过多年的训练,对气息的觉察异常敏感。可他毕竟是在蓬山长大的,常年在黄海游玩,有一些东西,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其实,薄炎一早就发现释末了,可是,他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隐藏起来。所以,一开始塙麒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释末更加是不可能发现的了。直到释末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放松了心神,还是被什么情绪影响了,薄炎忘记了收敛气息,才被塙麒察觉的。

    对于薄炎的来历,塙麒不是没有疑惑。只是,既然珞葭没说什么,他也就不去追究了。不是不怀疑薄炎,只是相信珞葭的判断。

    可是,刚才释末的问题,还有薄炎的反应……

    “你认识释末?”塙麒禁不住问道。

    薄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初见时的那种浅笑,眉头轻蹙,面色有些晦暗。

    “你刚才为什么要避开他?”塙麒直接地提出心中的疑惑。

    闻言,薄炎却是忽然地笑了笑。只是,带着几分苦涩。

    “为什么啊……”

    他慢慢走到廊边,在低矮的栏上坐下,轻轻地靠着墙柱。

    薄炎沉默了很久,塙麒不急着追问,只是与他同样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薄炎才轻轻地,似乎是叹息般说了句:“其实,我很自私的。”

    这话,让塙麒禁不住愣了下,略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好奇我的身份吗?”薄炎又突然开口。

    塙麒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薄炎禁不住轻轻弯起嘴角,略过一丝笑意:“有趣。”

    “主上大概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只是,既然她不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塙麒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你很相信她?”薄炎的语气很平淡,又似乎带着几分迷惘。

    “是的。”塙麒回答地很坚定,没有丝毫地迟疑。

    “为什么?”塙麒的坚定,却是令薄炎有些疑惑。

    只是,这个“为什么”,塙麒却是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为什么相信她?

    “主上让我相信她,所以我相信。”而后,塙麒稍稍沉默了会,又回答道:“是我先向她许下忠诚的,是我先要求她相信我的。既然她接下我的誓言,承担起了我所背负的国家,我唯一能回报的,只有相信她。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所谓的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就只是一句谎言了。”

    “谎言吗?”薄炎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而后又是一阵静默。

    “其实,你的主上能猜出我的身份,是因为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会被那些固有的观念束缚住。可你不同,有些想法太过根深蒂固了,你根本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本来,你也该能猜出来的。”

    此时的薄炎,又恢复了那种淡泊清雅的浅笑,宁静而温和。

    他的话,却令塙麒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忽然地手一攥,紧握成拳,看着薄炎,目光里竟透出几分惊异。

    “不可能!”塙麒的声音很坚定。

    薄炎却是轻轻一笑。

    “为什么不把你的答案说出来,看看是不是猜对了呢?”

    塙麒没有说话,目光看向薄炎那一头血色长发,明显透着不解。忽然,他愣了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里渐渐露出惊骇之色。

    “你的头发……”塙麒迟疑了下,“那是血咒吗?”

    这回倒是薄炎愣了下,而后只是随意地说了句:“你居然知道。”

    这话,自然是承认了塙麒的说法。

    塙麒静静地看着薄炎,目光之中的惊骇渐渐淡去,只是,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些不可置信。

    “你真的是……”稍稍迟疑了下,“你真的是上代塙麒?”

    薄炎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得到了答案,塙麒也便平静了下来,看着薄炎时,目光有些奇异。

    薄炎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庭院,灰色的双眸,透着雾色的幽远。轻轻地收敛起笑意,面色渐渐转为一种似乎静到极至的平淡。

    “我真的很自私。”不似之前那种语气里带着几分惘然的迷蒙,此时说这话,声音清清冷冷,透着微薄的凉意。

    “其实,以前,我从未真正迫切地想要寻出塙王,后来,也仅仅只是因为那是我的责任而已。当初遇到凝予之后,我知道,那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

    凝予,便是上代塙王。这个,塙麒自然是知道的。据说,那是个温婉柔雅的女子。谁也料想不到最后竟是那样决绝地选择死亡。当然,真正的真相到底是如何,估计只有薄炎知道了。

    “巳,他并不是我的使令。对他来说,我本只是一场游戏。而且,他太强大,即使告诉了我的名字,存在了一定的束缚,若他想离开,我根本阻拦不了。我不喜欢叫他全名,那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什么。”薄炎话音稍稍一顿,“我叫他小巳。小巳……”

    薄炎忽然地轻声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最初,他极反感这么叫的。”

    唇角是浅淡的笑意,过去的记忆里,有太多令他禁不住露出笑容的片段了。那是他珍藏一世的宝藏。

    当浅笑转为苦涩时,薄炎又接着说道:“小巳说过,在我遇到王之后,他便会离开。后来,他真的要走了,但我求他留下来。我从来没有真正求过他,从来都只是言语上的玩闹而已。所以我知道,只要我真的求他,他会答应的。即使我知道,也许,放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想要他留在我身边,所以固执地那样要求了。”

    轻轻垂下眼睑,那双灰蒙的双眼里,谁也不知道到底隐藏了什么。

    “他恨我是应该的。是我使他失去了作为妖魔的自由,是我强要他留在身边,也是我先离他而去。”

    当声音渐渐有些沙哑时,薄炎停住了话。似乎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许久没有出声。

    这时,塙麒却是轻轻地道出一句:“若是他不愿,谁也奈何不得。”

    一切,只是四个字,心甘情愿。一切的爱恨纠葛,只是如此而已。

    薄炎依旧没有说话。不知是否有听到塙麒的那句话。

    静默良久,他方才轻轻叹了句:“可是,我终究还是欠了他太多。”

    “既然欠了,还便是了。”塙麒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回了句。

    闻言,薄炎却是明显怔了下。

    却听塙麒继续说道:“主上给了我信任,所以我还她信任。主上答应我登上玉座,我便还她永远的不离不弃。”说这些话时,塙麒略有些出神,而后,忽然看着薄炎,目光清亮,“所谓的欠与还,其实,本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世人之心都太过复杂罢了。

    无论珞葭还是塙麒,其实都是心思极简单而纯粹的人。

    时间静静地流逝,谁也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薄炎浅浅地弯起嘴角,一抹淡笑滑过。

    “薄炎这名字,是巳给你取的?”塙麒忽然问道。

    没想到塙麒会有此一问,薄炎稍稍有些怔愣。而后,却是忽然地沉思片刻,开口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在蔚汀时,其实你从头到尾都看得很明白的吧。即便天性之中的仁念让你说出话来时,留了太多的余地,但心里,该是很清楚的吧。”

    塙麒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只是淡淡地看了看薄炎。

    “何必如此收敛锋芒呢。”薄炎似乎不以为然地道了句。

    这话,却令塙麒稍稍皱了下眉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锋芒。只是当时有你和主上在,还有巳的帮忙,一切早已经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我再去添一笔。背负起仁慈,化解王的戾气,才是我该做的。”然后塙麒话一顿,又说道,“不过主上向来冷静自制,其实本就不需要我从旁提醒什么。”

    “可是,这样的话,她就根本看不到你的真实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塙麒问道。

    薄炎稍稍沉默了下,而后笑了笑,说:“是我多虑了。那样一个心思通透的人,不会被外物迷了心眼,鲜少有看不清的时候。不过,别人看她,怕只是迷雾了。”薄炎微一沉吟,又说道,“你们很像。”

    塙麒只是安静地笑了,并不多言。

    薄炎却开始回答他之前的问题:“薄炎这名字,确实是小巳取的。”

    那是巳答应了薄炎,跟他去翠篁宫时的事情。当时巳说得很平淡,眼神却异常得坚决。

    “你该见过他手臂上的血色花纹吧。那是一种符咒。倘若违背了誓言,便会被永远得封禁住妖力。那时他向我立下永不杀人的誓言,换取为我取名的权力。”

    记得那个时候,他曾经想过,若是巳便是巧国的王,那该有多好,那他便不用如此左右为难了。但随即便为自己那荒诞的念头忍不住笑了笑。

    妖魔,如何能为王。

    他也想过,为何天帝创造这个世界的最初,要让这天纲约束之外的妖魔存于世上。或者,其实,妖魔本只是天帝制约人类的工具罢了。

    害怕自己再冒出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当即便打住了思路。只是,有些念头,一旦生根,怕是永难拔除的。

    薄炎想起,答应巳给自己取名时,他笑得很开心。

    然后又想起,当凝予,那个紫发少女,他的王,笑得异常灿烂,说要给他取名时,他记得,当时,他只是平淡得告诉她,他有名字。

    凝予的眼睛是紫色的,比麒麟的瞳色略偏蓝一些。是微微有些冷的颜色,却因为她的笑容而透出三月春阳般的温暖。

    可是,当时,薄炎拒绝她为他取名时,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冰冷,透着惊讶,还有失落。

    只是,那个时候,薄炎并没有去注意这些。一直到后来离开了翠篁宫,记忆中许多模糊的影像才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时候,他似乎从未真正直视过那双眼。

    那个时候,他独自担下了所有的政务,从来没去要求凝予处理。他认为,那样一个温婉柔雅的少女,太过脆弱,根本站不住充满凌厉寒风的绝顶。而在澈虞他们的辅助下,薄炎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整个国家也渐渐稳定下来,六年的休养生息,山川绿了,河水也清了。看着渐渐恢复生气的巧国,薄炎真的是很开心。

    只是,所有的喜悦,从来没有去和凝予分享过,他把自己和凝予放在了两个世界。

    他也没有注意到,曾经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女,已经渐渐消失了,她那双眼眸,一日日地冷下去。

    若是他多放一些注意力在凝予身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只是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薄炎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而此时,塙麒却是想到,自己没有名字。

    目光低垂,眼里晃过一丝黯然。

    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便永远只是塙麒。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章血之诅咒

    “她是不是没有给你一个名字?”薄炎虽然看不见,却猜到了塙麒的心思。

    塙麒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名字对麒麟的意义而已。”薄炎的话并不像是劝慰,倒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塙麒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明白薄炎说的是对的。

    忽然地一声轻笑,让塙麒略有些讶异地转过头去。

    “若你有我一半的自私,也许……”薄炎忽然没再说下去,话锋一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关于名字对麒麟的意义。”

    “既然她不知道,那取不取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

    塙麒的反问,让薄炎略有些玩味地笑了笑。

    “还有,你说自己自私。可是,我记得主上说过,自以为大方的成全,有时候造就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塙麒对于过去那些恩怨纠葛,并不清楚。可是,若是珞葭在这里的话,她定会认为,自私才能真正守护住心里的一切。尘世间本无完人,亦难得双全之法。

    至于,对薄炎的身份,没有惊异是不可能的。但知道之后便平静了下来。

    既然那位主上已经猜出薄炎的身份,心里自然早已经有了她的思量。根本不需要他来庸人自扰。

    “我要走了。”塙麒站起身,打算要离开。很多事情,知不知道,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了。

    薄炎似乎略有些出神,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塙麒安静地走出了觞羽宫。薄炎却依旧思索着什么,目光略有些迷离。

    他在想,是不是一直以来,他都太过强求双全。

    “血咒是什么东西?”忽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薄炎的思路。

    他知道巳一直都隐在暗处,但之前与塙麒说话时,并没什么避讳。也许,有些话,他本是想告诉巳的,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告知。

    从再次相遇起,他其实就明白了,很多事情,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

    “三十年来,你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跟这个所谓的血咒有关系?”巳又问道。

    薄炎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并不全是那个原因,这之中,有太多沉重的东西了。

    “血咒到底是什么!”巳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薄炎轻轻叹了口气。

    塙麒回去找到珞葭的时候,她正在看那些奏折。

    对于塙麒的去而复返,她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令珞葭禁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塙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走到桌前,为珞葭研墨泡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些事,在之前那些日子里,珞葭处理政务时,他便在一旁做些零碎的小事。珞葭也曾告诉他并不需要做这些,塙麒是应下了,手上却未曾停下来过。

    只是,今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示意侍女离开后,珞葭也放下了手里的奏折,静静地看着塙麒。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

    其实,照珞葭的性子,若是对方不说,她也懒得主动去问的。但塙麒这明显有心事的模样,搅得她也静不心来,于是便索性问个明白了。

    “在想什么?”

    “啊?”塙麒稍稍愣了下,而后下意识地回道,“没想什么。”但抬头朝珞葭看时,禁不住又是一愣。

    她目光清亮,眉头却是轻轻一拢,似乎有些不愉。

    “我在想薄炎的事。”禁不住脱口而出。

    珞葭这才淡去了眉宇间的暗色。

    “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珞葭并没打算避开这个话题。

    塙麒点了点头。

    即使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相信她自有应对之法。可是,若说完全不在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他过去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他现在只是薄炎,而你是塙麒,这便是事实。”

    珞葭向来心性坚定。

    她的话,虽然让塙麒去了一分烦忧,但他之前想的,并不是全是他身份的问题。

    “主上知道他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血红色吗?”轻轻蹙着眉,塙麒问道。

    “他似乎失去了麒麟的力量,应该跟这个有关系吧。”珞葭对此倒并不在意,但见塙麒如此郑重,也禁不住收起了轻慢。

    “那是一种诅咒。那种诅咒的起因是……”塙麒看着珞葭,微一踌躇,才接着说道。

    “麒麟弑主。”

    塙麒的话并没有让珞葭露出太过惊讶的神色来,只是有些疑惑地看过去,而后平淡地开口道:“以他的性情,你觉得可能吗?”

    塙麒摇了摇头,眉头轻蹙,说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可是血咒的事,薄炎是承认了的。”

    可是,麒麟弑主,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塙麒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刚才见过薄炎了?”

    “恩。”塙麒应了声。

    “那你为什么不问?”

    为什么不问,因为刚才他看起来似乎随意,但是,那里面怕是藏着难以言道的苦涩吧。

    “王失道,麒麟卒。这就是当年的事实。”珞葭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

    塙麒看着她,目光轻晃,然后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

    当真揭开旧日的谜团,除了平添烦乱外,毫无益处。

    而后塙麒忽然地一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宫里认得他的应该不少吧,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他那头红发太过醒目,很容易让人忽视容貌,更何况,他也与当年稍稍有些变化,若非是相熟之人,未必会认出来。更何况,有你这个塙麒在,没有人会想到他的身份的,顶多只是觉得眼熟。哪怕是看出了他和上代塙麒很像,也只会感叹下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说到这,珞葭朝塙麒看了看,然后又接着说道,“只要有你在,就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不过,澈虞他们不必担心,但廖止却不得不防,若是惹来他的疑心,只怕也是件麻烦事。所以,暂时,薄炎会住在你那里。而且,仁重殿中的侍女,也有不少当年的旧人,这些人,我已经安排下去,暗中将她们调离了。”

    其实,珞葭并不在乎被人察觉薄炎与上代塙麒的容貌极像。就像她说的,即使察觉了,顶多觉得像而已。不会有人想到他便是上代塙麒。因为,塙麒的存在便是铁证。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防着点比较好。

    至于说让薄炎任冢宰的事,珞葭那时候也确实不是开玩笑的。

    但是,她并不急。不急着清理掉这个蠢蠢欲动的冢宰廖止,不急着与那妖之双子堇池、迁琉交锋,不急着知道澈虞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现在,她最多的便是时间,一切可以慢慢部署。

    更何况,经过蔚汀一事,廖止必然已经有了防心。现在,她越是按兵不动,对方就越加地疑窦丛生。等到按奈不住时,便会出手试探。猎物若是彻底藏了起来,或许会难以捕捉,可只要动了,终究能找出破绽的。

    徒劳的交锋只会消耗精力,迅速而精准地给予致命一击才能奠定真正的胜局。

    “主上都安排好了啊。”虽是如此说,但塙麒的话里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语气,似乎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淡淡一笑,柔了眉眼,若轻尘薄雾。因了这一笑,那素色容颜,恍若流光潋滟,又似染开淡泊出尘之意。

    珞葭静静地看着他。她真的很少认真地看着他。

    第一次见到他时,月光之下,一袭清泠雪色,那倾城绝世的容颜确实令她有一瞬的惊艳。但她向来不容易被外物所迷惑,所以后来,并未太注意那无双容颜。

    但此时细细想来,一直以来遇到的这些人里,虽然不乏容貌清俊的,却没有人及得上塙麒。麒麟本就俊美,塙麒更似得天独宠。

    “主上?”塙麒轻轻地唤了声,带着一些疑惑。

    珞葭从未如此久地看着他,这也让他略有些不自在。

    看着塙麒有些局促的模样,她的眼底,轻轻滑过一丝笑意。

    似乎是玩心突起,珞葭并没有收回目光,依旧静静地看着塙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他那眉宇间的不安已经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淡淡的,却平静而且铭刻至深。

    他向她约定了永恒的不离御前。而且,他是必定会坚守这份誓言。

    因着这份认知,她让他走进了自己的世界。

    永恒,真的是很美的一个词。连她这样向来冷心冷情的人都禁不住诱惑。

    虽是看着塙麒,但珞葭此时的目光却略有些迷离。

    “主上?”这样的珞葭,让塙麒禁不住有些担心。

    “什么事?”一瞬之间,珞葭便恢复了往常的那种平淡,漫不经心地这么问了句,好象刚才的那些神情都只是一场幻影。

    “没事。”塙麒摇了摇头。刚才的珞葭,确实有点不太一样,似乎隐藏着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问。一来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二来,总觉得,即使问了,恐怕也得不到答案。

    刚想拿起手边的奏折,珞葭忽然想起之前的谈话,便说道:“薄炎回来的消息,我已经告诉释末了。”

    “恩。”塙麒点了点头,说,“之前在仁重殿我遇到太傅,他问起过薄炎,不过,他们没见到。”

    “反正瞒不了他们的,而且也没必要瞒。现在释末知道了,估计很快澈虞和绾鸢也会知道。他们都是知道轻重的人,不会闹出什么大的惊动来。”

    塙麒想了想,也接着说道:“还有个人,沧零,她肯定能认出来的。她本是蓬山的女仙,当初是跟着上代塙麒来到这翠篁宫的。”

    珞葭忽然沉默了下,看着塙麒。

    这让塙麒禁不住有些疑惑,随即想了想自己刚才提起的沧零,然后朝珞葭看了眼。

    “主上不相信他们吗?”沧零是他们的眼线,这一点,珞葭早就看出来了,相信塙麒也该有所察觉的,毕竟,他们丝毫没有隐瞒的打算。

    当目标相同时,他们会成为很好的助力。但若相背,也必定是最大的敌人。

    这个他们,是指澈虞、释末、绾鸢三人。薄炎是绝对不会成为敌人的,他的回来,似乎带着一种赎罪的心理。他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稳定下朝廷的局势。如此,巳自然也不会是敌人了。

    释末会留在翠篁宫的原因,并不难猜。以他那样的心性,多半是因为承诺了什么。他就像是一阵风,谁也抓不住。之前的辞官求去,正好证明了这样的猜测。而现在也估计只是暂时留下而已。薄炎这个筹码,恐怕难以留下他。

    澈虞这人太深沉,心思难测,他留在翠篁宫的目的,丝毫看不出端倪来。但是,绝不会像释末那样单纯。

    绾鸢,虽然常常看起来脾气并不太好,但却是心思缜密的人,遇事冷静自持。若没点真本事,是绝不可能居三公之首的。

    当初,薄炎能够留下他们,或许是因为足够了解他们。

    可这么短的日子,珞葭却没有办法探知太多的信息。那三个人的弱点在哪?她不知道。若是去问薄炎,他会说吗?恐怕不会吧。

    “主上,或许薄炎会有什么好的建议。”见珞葭沉默不语,塙麒轻声说道。

    虽然未必能问出想要的答案,但总能从话语间得到些什么的吧。

    “恩。”珞葭点了点头。看了看塙麒,没再说什么。

    其实,这些混乱纠葛,她本想让他别踏得太深的。只可惜,他一点也不笨,早就看清楚了形势。而且偏偏是个爱担心的性子。若是让他什么都别做,只在一旁看着,恐怕要整天坐立不安了。

    更何况,她本就从未想过做一个保护者。她要的是永远的并肩相随。王者的孤峰绝顶,她不愿独自站立。

    相信彼此都不会忘记……

    ——我会给你一个盛世王朝,所以,放下你所有的不安和顾虑,既然向我誓言忠诚,那你就必须相信我,无条件地相信。记住,我们彼此互为半身,你背负的国家,我来承担,我面对的艰险前路,你必须相随。

    仁重殿。觞羽宫。

    巳的执着,薄炎向来是了解的。

    就好象现在,他一定要知道血咒是什么。

    关于血咒,即使在蓬山,也是属于禁忌之语的。除了碧霞玄君,也就只有麒麟才知道了。

    “我的性情,实在不太像麒麟,这个,你早就清楚的吧。”在巳的注视之下,薄炎缓缓地开口。

    巳只是以沉默来回答。

    “你知道吗?在发现患上失道之症时,我曾经动过杀了凝予的念头。以麒麟来说,真的是太可怕的念头了。”薄炎轻轻一笑,略有些嘲讽的味道。

    而巳只是愣了下,依旧没有说话。

    “血咒,是麒麟弑主的代价。”薄炎语气平淡地揭开答案。

    “不可能!”巳却是很坚定地否定了,“你不会杀凝予的。即使你想杀她,也绝不会自己动手。你应该很清楚,我出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当初,我要杀她时,被你阻止了。”

    巳的反驳,薄炎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接着说道:“当初回到翠篁宫后,我独自担负起了治理这个国家的责任。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样便可以了。可后来的失道之症,就好象是天帝给的一个警告。他在告诉我,我错了。可我真的想不通到底哪里错了。巧国不是越来越安定了吗?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富庶起来了。我为什么会错了。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我的错,只是因为违背了天帝定下的规矩,如此而已。”说到这时,薄炎的笑已经隐去,神情有一瞬的阴郁,“他只是不允许我这样的麒麟存在而已!”

    空气里似乎荡漾开一种诡异的血色。巳始终保持着静默。

    “为什么?我真的不懂。所以,那个时候,我确实想过要杀了凝予。我不想死,我不服!可是,杀了她又能如何,然后呢,又去寻王,然后又来重复这样的失道吗?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麒麟,只是天帝手中的棋子罢了。永远永远也逃不开。所以,我想放弃了,所以我阻止你去杀她。我想用死来摆脱这种束缚。”

    “你真自私。”巳忽然地说道。

    闻言,薄炎却是笑了。有些寂寥有些惨淡的笑容。

    “是的,我真的很自私。”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一章暗之噬骨

    “六百多年前,才国斋王见范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王残暴无道,所以出兵范国。从理上讲,他并不是要侵略,是出于仁慈之心想解救范国百姓,当时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都是支持的。但结果,却因为犯觌面之罪,王与麒麟暴毙。才国国氏改为采。”薄炎沉默了下,“能说他错了吗?可他确实错了。”

    “当我知道,我要与之对抗的是天帝时,我真的退缩了。想用死来逃脱所谓的命运。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独自逃了。可是……可是……”可是,我其实只是想放你自由。

    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塙麒的话。

    ——自以为大方的成全,有时候造就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巳并没有出声否认。他确实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那血咒又是怎么回事?”

    “血咒啊……”薄炎忽然地笑了笑,“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记得血咒的事。虽然是知道的,可谁会记得啊。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凝予真的是你杀的吗?”巳依旧不太相信。

    薄炎沉默了下,没有回答。

    “当初,我赶到时,你已经不见了,麒麟的气息也完全消失了。凝予说是她杀了你。”巳一直都很平静。对他来说,薄炎的出现,已经是最大的惊异了。

    “她说是她杀了我吗?”薄炎只是轻轻地重复了句。过了会,带着一些了然的神色,又说道,“她……她大概只是,只是想看到你……痛苦的样子而已。想要……”薄炎停下了话音。

    对于这样的答案,巳并没表现出什么惊讶的神情。当年,也就只有薄炎没看清楚凝予对他的迷恋。

    “我真的不知道,她对我……”薄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

    那个温婉柔雅的的少女,当初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她是巧国的王,他是巧国的麒麟。在他心里,一切,仅此而已。

    即使明白这样并不太合常理,可是,他可以理智地告诉自己必须选出王,却无法真正从感情去靠近她。据说,麒麟对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依恋。这让他常常禁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麒麟。

    他更加料想不到,一切会走向那样的终局。想不到那个温柔的少女,竟会爱至癫狂,最终生出那样刺骨的恨意来。

    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十分虚弱。

    那天,从朦胧中醒来时,透过薄薄的床幔,看到了站在床前的身影,稍稍有些惊讶。

    “主上?”带着疑惑,轻轻地唤了声。

    “恩。”凝予淡淡地应了下,然后撩开床纱挂起。

    薄炎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

    他明白,他始终是欠了她的。正值花样岁月的少女,却不得不步上死亡之路。

    “为什么?”凝予忽然出现的问题,让薄炎有些不太明白。

    “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反问了声。

    “我是你心里的王吗?对你来说,我只是这个巧国的王。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成为王?为什么把我拉到了你的身边,却不让我走进你的世界。你和巳在一起时,会笑得很开心。可却从来没有对我那样笑过。我永远站在你们的世界之外,只能看着。”凝予的声音有些苍凉的味道,脸上也没有往日那种温和,惨白的面容上,透着略有些诡异的笑。

    这样的凝予,薄炎是第一次见到。这让他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为什么,你宁愿死,也不愿承认我是你的王。为什么会失道,你比我更清楚。只要你愿意放开巳,你的病一定能好起来的。”说到这时,她已经几乎像是在求他了。

    薄炎没有回答。

    放开巳,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当初会求巳跟他离开黄海,就是因为放不开。

    “你根本就从来没有想过,对不对?放开他,这样的念头,从来就没有在你的脑海里出现过一丝一毫,对不对?”凝予的声音渐渐变地尖锐起来,“都是因为他,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不存在就好了。”

    “你想要做什么?”这样的凝予,太古怪了,令薄炎禁不住生出了几分警惕。

    “我想要做什么?哈哈!你以为我想做什么?你在替他担心吗?”凝予忽然地沉默了下,一声轻笑,冷冷的,透着彻骨的寒意,“你的心真的好狠。”

    她的话,令薄炎稍稍一怔。然后禁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是他心狠,只是他的心太小了,容不下太多而已。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薄炎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或许,他真的是个无情的人。

    “我在想……”凝予忽然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如果我杀了你,是不是算成全了你?”说完,便轻声地笑了起来。

    薄炎却因她的话而皱起了眉头。

    而凝予又接着说道:“然后呢,他一怒之下杀了我。然后,就会被封禁住妖力。弑王的罪名可不小呢,而他失去了妖力,根本就逃不出这翠篁宫。到时候,必死无疑。”这时候的凝予,脸上带着一种异常瑰丽的笑容,妖艳而诡异。

    关于巳的那个封印,是薄炎告诉她的。当初,只是想要让她安心,让她明白巳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妖魔。却没想到,如今竟被她如此利用。

    “你变了。”薄炎轻轻叹了句。只是叹息,并没有责难。因为他知道,若要说错的话,一切是他起的因,如今只是看到了果而已。

    耳边忽然地一声轻笑传来,眼前银光一闪。

    薄炎根本料想不到她会突然发难,看到透着寒光的利刃迎着胸口而来时,已经闪避不及。

    他没有使令,只有女怪。而且现在身体虚弱,女怪也根本没有力量出来。若是一般的麒麟,怕是根本躲不过这一招了。但薄炎并不是一般的麒麟,常年跟随巳的结果之一,便是身手灵活。

    凝予根本不懂武,力气也不大,这一招唯一的优势也仅只是猝不及防而已。所以,薄炎只是轻轻一抬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略施巧劲,扭转剑锋,利刃便转而朝凝予的腹部刺去。

    薄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转了锋刃后,便收起了力道。本意只是逼她退开,不想给她再次攻击的机会。他不怕死,可绝不能让别人利用他的死去伤害巳。

    可是,或许是没想到薄炎竟那样轻松地挡下了,凝予反应不及,手顺势收了回去,剑刃竟生生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当鲜血涌出的时候,薄炎和凝予都怔住了。薄炎是忽然想到,她既然刺向他的胸口,就说明她其实并不想杀他。即使他现在身体虚弱,可依旧还是神兽。哪怕是当胸一剑,也未必能要了他的性命。凝予则是根本料想不到自己会伤在他的手上。

    当时,他们都没有将那伤想得太严重。只要麒麟还没有死,王就依旧是不死之身。这一剑,不会危及生命。可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之外。

    很久以后,薄炎常常在想,也许因为他的心底本就没有完全打消弑主的念头,或许,倒转剑锋时,他确实想过要杀了凝予的,但到底如何,他却已经找不出答案了,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些根由。

    当时,突如其来的刺痛瞬间遍及全身,仿佛是要将身体生生撕裂一般,意识里,除了痛,再有没有任何的感觉。不记得那个时候到底痛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很久,只记得最后,意识突然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等到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林中,印璞,他的女怪正在他身边,一脸担心的样子。

    然后,下一刻,薄炎便发现自己失去了麒麟的力量。当时的心情异常的复杂,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喜悦,可却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再之后,他想起了血咒。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接受那随时可能出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如果可以摆脱命运,那么,这样的痛,他甘之如饴。

    可事实上,那才只是开始。给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而已……

    从薄炎陷入了回忆起,巳就一直没有说话。

    一直到此刻,见他的神情渐渐阴晴不定起来,才开口道:“其实,你该明白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回黄海去。这里的一切都不要管了。”

    薄炎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露出喜色来,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血咒发作起来,很疼。”薄炎的语气很平淡,但巳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每次发作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会就那样死去。”

    “你是不希望我得而复失,所以不肯见我的吗?”对薄炎的心思,巳向来很了解。

    “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而已。”薄炎并没有否定巳的话。既然再次遇到了,再瞒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可是,薄炎依旧希望可以将伤害减到最低,“我们还是别见面吧。等到这里的事了了,我就会离开。”

    “你觉得可能吗?”巳冷着声问道。

    可能吗?好象不可能吧。既然遇到了,巳是绝不可能再放手的。

    薄炎禁不住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巳的性子,他怎么会不了解呢。这样的要求,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跟我回黄海!”巳的声音异常地坚定。可薄炎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一片静默。

    然后,薄炎突然说道:“印璞死了。是我杀的。”

    他的话,让巳禁不住心一刺。

    薄炎的神情很平静,可是,巳知道,薄炎该是故意那样直接地说出来的,像是故意狠狠给自己心上扎一刀。薄炎身边,除了巳以外,女怪印璞是他最亲近的了。

    之前,凝予的死,他始终没有完全说清楚。巳明白,哪怕凝予真的是他杀的,他也仅仅只有负罪感而已。可是,他说印璞是他杀的。神情再如何平静,依旧能看到他心底那彻骨的痛。

    巳会去追问凝予的死因,却不敢问印璞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敢,很怕,怕薄炎会露出让他的心很痛很痛的表情来。

    “巳,我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的债,我必须要还。”薄炎的神情依旧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丝毫生气,苍白色的死寂。

    “好。”巳应得很快。这个时候,无论薄炎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的。

    薄炎站起身,缓缓地离开了庭院。巳没有跟上去。

    印璞……印璞……

    薄炎禁不住在心底唤着这个名字。刚才只是脱口而出,可真的说了出来,才发现,当初那种悔恨,依旧是噬骨的痛,时刻缠绕在心上。

    对麒麟来说,女怪是类似与母亲的存在。从有记忆起便陪伴在身边,似乎是理所当然地保护着麒麟。那是一种最纯粹的爱。

    那个时候,薄炎发现自己失去了麒麟的力量时,虽然联想到了血咒,但依旧有太多不太明白的地方。譬如说,他的女怪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不然,她也没本事带他离开王宫的。据印璞所说,她突然发现不受薄炎的力量所缚,可以现身了。然后发觉当时情况太古怪,便先带着他离开翠篁宫了。

    当时,就在他疑惑不解时,印璞突然一声惊叫,跪倒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印璞?怎么了?”薄炎焦急地问道,正想要扶起她,她却完全蜷缩在地上,满脸痛苦之色。

    “疼。”印璞很艰难地吐出这么一个字。

    这让薄炎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疼痛,估计印璞也会经历类似的痛苦,虽然心里难受,却稍稍平静了下来。

    可是,过了很久,印璞情况开始不对劲起来。薄炎记得自己当时痛昏过去的,可印璞似乎一直意识很清醒。而且,虽然他已经失去了麒麟的力量,但一些本能还是存在的,他发觉,印璞的妖力似乎在渐渐流失。

    按理说,这妖力流失的情况,也该是与他的情况一样的。可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对了,他该是力量瞬间失去的,可印璞的力量却只是缓缓地在消失。

    焦急地看着印璞,却又无计可施,这让薄炎异常得烦躁。

    突然,他脸色一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的震惊与呆滞。

    “印璞,印璞……”唤了几声之后,她睁开了眼,目光不见丝毫混浊,看来意识依旧是清醒的,薄炎的心禁不住沉了下去,“印璞,是反噬,对不对?”

    反噬,那是与麒麟定下契约的妖魔,背叛时必然受到的惩罚。妖魔是在天纲以外生存着的东西,麒麟与妖魔定下的契约,算是一种束缚。使它回到正道之中,不让它再沦入邪道。所以,当他斩断契约叛离主人,重新堕入邪道时,必然受到惩罚。那是契约的反噬,是将妖魔的力量一点点地抽去,这个过程中,痛得几乎生不如死,但意识却是完全清醒的,一直到最后生生地痛死过去。所以,从来不会有妖魔去做这样愚蠢的选择。

    此时的印璞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勉强点了点头,眼里透着绝望。

    得到了回应后,薄炎呆愣了下,怔怔地看着这个伴着自己长大的女怪。她根本没有背叛啊,为什么会这样?斩断契约的人是他啊,为什么受惩罚的人是印璞?

    薄炎轻轻地俯下身,拥着她:“印璞,印璞……”

    他只是一直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暗哑。很久很久之后,才放开她,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下来。此时的她,已经不再颤抖了,阖着眼,没有了声息。

    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血迹已经干涸。

    “至少这样,可以让你少些痛苦。”薄炎的声音似乎很平静,可那眼神却有些飘忽而迷蒙。

    静静地看着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印璞,薄炎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错了?……”一遍遍地问着,却没有人来回答他的问题。

    泪落下时,染开了干涸的血迹,像是一朵朵暗色的诡滟之花。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二章乱之序章

    珞葭看着桌上那一叠叠奏折,忽然有些后悔了。

    不知道释末做了什么,这次回来之后,送上来的这些奏折明显与先前的不同了。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决策,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令。也不再是真假难辨的信息,看到这些,才真正明白巧国荒废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为什么有这么多啊?

    幸好,她不是太嗜睡的人,不然,哪来那么多时间去处理完这些政务。

    夜已经深了,侍女也被珞葭赶去休息了。倒不是她有多么地体谅人,在她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职责,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排斥这种被人服侍的生活。之所以将她们赶了出去,只是因为入夜之后,她的警戒心会提高许多,所以十分不喜欢屋内还有陌生人存在。

    但是,只有沧零坚持不肯离开,只是退到了屋外。珞葭也就随她去了。

    至于塙麒,珞葭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而且,他本就安静少言。所以,最后留下的也就只有塙麒了。

    不过,珞葭发现茶杯已经空了时,抬起头,才发现,大概是有些累了,原本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塙麒似乎是睡着了。

    看了看沉睡的塙麒,珞葭站起身,想去给自己倒杯茶。

    只是,刚起身,便停下了动作,转头朝门口看去,眉头轻蹙,又看了看塙麒,再转回目光看向门口时,门“啪!”一声被猛力推开。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人是绾鸢,一袭暗紫。随之跟进的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沧零。

    静夜里,这样的推门声异常地响亮。

    塙麒似乎被惊了下,一瞬间便睁开了眼。看到闯进来的是绾鸢时,怔了下,随即起身走到珞葭身后。

    此时,珞葭已经又坐了下来。

    塙麒看了看珞葭,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禁不住有些疑惑。虽然绾鸢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失礼,但她并不是会因此而不高兴的人。

    绾鸢一进来,便急匆匆地走上前来。还未站定,便沉声问道:“薄炎回来了?”声音有些不确定,也有些焦急。

    她的问话,珞葭和塙麒并不觉得意外。既然释末知道了,肯定会告诉绾鸢的。不过,大概是释末自己也有些思绪混乱吧,所以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但随着绾鸢跟进来的沧零却是明显地一怔,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绾鸢,又转头看看珞葭,一脸的不可置信。

    对于绾鸢的话,珞葭并没有回答,只是拧起了双眉,冷冷地看了看她。

    “回答!”珞葭的沉默,让绾鸢禁不住厉声喝问。

    珞葭目光一冷,恍若刀锋,轻轻扫过,绾鸢稍稍愣了下。

    “太师,注意自己的身份。”珞葭的声音泛着丝丝寒意,见惯了珞葭平静淡漠的样子,绾鸢有些回不神来。

    塙麒看了看珞葭,依旧有些疑惑。既然知道了薄炎的身份,对于绾鸢这种反应,塙麒并不觉得意外。他不明白,珞葭怎么会像是有些生气的感觉。

    不过,塙麒还是看着绾鸢,提醒道:“太师,御前失仪,并不是太小的罪名。”

    闻言,绾鸢怔了怔。之前,被珞葭冷冷地扫了眼,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此时,经塙麒如此一言,随即便上前行礼。

    倒是珞葭朝塙麒看了看,目光平淡,看不透里面的心思。

    自上次受伤以来,塙麒的身体状况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而且,这些奏折,塙麒时常也会拿去看看,珞葭并不阻拦。不比珞葭的淡然,塙麒难免因看了那些奏折而伤神。虽然珞葭想让塙麒多休息的,但明白,性格使然,即使让他去休息,多半是睡不安稳的。

    所以,刚才,见塙麒睡着了,她多少有些安心。但却被绾鸢这样突然闯入而惊醒了。这让珞葭有些不高兴。

    塙麒都这么说了,而珞葭本就没打算为难绾鸢,于是说道:“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珞葭的问题,让绾鸢又是一愣。

    “不敢去?你在怕什么?怕释末在骗你们?或者是我在骗你们?”

    绾鸢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地回了句:“谢陛下。”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慢着。”珞葭忽然叫住了绾鸢,“御前失仪,确实是不小的罪名。这几日,太师不用上朝了,在府里好好反省下吧。若人人都像太师这样,作为王,还有何威信可言!”

    珞葭仍是那种淡淡的语气,让人听不出话中的喜怒。

    绾鸢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珞葭,然后平静地应声。

    绾鸢离开的时候,沧零也有些迷茫地跟了出去,珞葭只是随意地看了看,没说什么。

    在绾鸢和沧零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外时,珞葭又看向门口。屋内的灯光,落在门口,留下一片明亮之地。但使得旁边的阴影显得越发晦暗。

    阴影之中的人影,走入灯光照拂之中,但没有走进门,只是冷漠地看着屋内的珞葭。目光交汇间,依旧各自神色如常。

    那人是澈虞,他只是这样看了眼,便离开了。

    分明是少年的模样,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沧桑。

    “主上?”屋内只剩下珞葭和塙麒后,便听到塙麒轻轻唤了声,略带了一些疑惑。

    “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罚绾鸢?”珞葭自然知道塙麒的疑惑所为何事。

    “恩。”塙麒点了点头。虽说只是禁足,但以太师之位来说,这事恐怕会在朝堂之上引起不小的议论。更何况,御前失仪,本就是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且,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一开始,珞葭虽然有些生气,但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打算,这一罚,该是最后定的主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把这水搅搅混而已。”说话间,珞葭已经拿起奏折复又看了起来。

    见此,塙麒也明白她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不过,其实,她这样一句,已经把大概意思说明白了。

    对澈虞他们,她始终不太能够完全信任。这一回,也只是借机探探两方面的反应罢了。

    塙麒静静地站着,目光悠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之后,像是决定了什么,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绾鸢被禁足一事,果然引来了不小的波澜。这里面反应最大的正是冢宰廖止。不过,他并不是落井下石,反而是为绾鸢开脱。只是,这开脱的言辞,却是一句句不离绾鸢平日对珞葭多少有些不敬的举止。说是求情吧,却分明是想火上浇油。

    只可惜,以珞葭的性子,是不会被这样的言语撩拨挑动怒气的。所以,结果,自然是廖止无功而返了。

    至于澈虞那边,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珞葭对绾鸢他们见到薄炎时到底谈了些什么并不感兴趣,不过,现在的沉默,该是他授意的吧。

    对于这样的结果,珞葭并不觉得意外,至于之后的发展,也算得上是意料之中。

    廖止变得越发积极了。国家初定,必然是有不少乱事的了。这些,珞葭都交给廖止去处理了。事实上,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些手段,事情总是处理得很好。这也让他的声望越见高涨起来。

    这样的“平静”维持了三个多月后,朝廷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了,但是,几乎可以说,整个朝廷都掌握在廖止手中了。他唯一动不了的,就是源禺这个掌握禁军的夏官长了。

    源禺本就是个心性正直的人,更难得的是并非那种半分弯都转不得的人。很难想像,这样一个眼神清澈明朗的人,却有狐狸般狡诈的心智。行事滴水不漏,让廖止逮不住一丁点把柄。更何况,他自从回来之后,就没再和澈虞他们来往,这也让廖止有些犹疑不定。

    而这段日子里,澈虞他们却是十分的安分。对于廖止越见扩张的势力,完全是视而不见。

    对于廖止的性格评价,珞葭相信释末并没有说谎。所以,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珞葭完全可以说是在养一只绝对不可能驯服的野兽,以那些所谓的乱事为食。只是,当局势越发地稳定下来,食物渐渐少起来后,这野兽恐怕会自己去觅食了。

    那个时候,也是他没什么利用价值的时候了。

    珞葭依旧如往常那样坐在桌前看着奏折,这已经是她生活的大部分了。

    不过,现在的这些奏折,早已经是可看可不看的了。她也只是完全做做样子罢了。

    这段日子来,其实几乎所有人都过得很舒心,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塙麒了。原本温和的性子,似乎渐渐焦躁起来。但是他始终什么也没有问。

    因为相信,所以不问。相信珞葭自有她的打算。只是,面对这样的局势,心焦却是实在难免的。

    这让珞葭不知道是该叹息还是该感到欣慰。

    不过,不问这件事,不代表别的也什么都不问。

    这时,站在一旁的塙麒忽然问道:“主上,初赦的事,打算怎么办?”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及了。下面的官员也时常提醒着她。

    对于初赦,珞葭确实不怎么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

    “过段时间再说吧。”珞葭只是随口搪塞了句。

    “这话主上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塙麒的话里似乎地着淡淡的薄怒。

    “是吗?”珞葭朝他看了看,随后只是无所谓地应了声,“哦。”

    “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塙麒已经会时常地像现在这样喝问这位主子了。不仅如此,而且还越来越罗嗦了。

    珞葭曾经想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他可是向来“乖”得很的啊。在想了很久之后,不得不有些感慨地得出结论,塙麒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她给惯的。真让她有点悔不当初的感觉。

    其实,她也发现了自己的心境同样有些变化。若是以前,面对这样的局势,她会选择用最快的方式去解决。可如今,却有几分看戏的心情了。

    至于另一个本该一起看戏的家伙,却总爱担心这担心那。本也想过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可是,那些事情,其实无异于一场豪赌。不过,豪赌吗?其实也不算。她并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但是,他若是知道了,肯定只会更加担心了。

    罢了,戏也该落幕了。

    “塙麒,把炼羽和锦绡唤回来。”

    因为珞葭忽然转了话题,塙麒稍稍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三个月前,珞葭便把炼羽和锦绡要了去。当时塙麒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后来也渐渐猜到了。

    片刻之后,炼羽和锦绡忽然出现在屋内。锦绡依旧是那副谁也不理睬的模样,炼羽却是有些疑惑地朝塙麒看了看。以前,珞葭听它们回报时,都是避开塙麒的。

    “有什么新消息吗?”珞葭问道。

    然后,两只使令便开始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

    在珞葭看来,麒麟的使令实在是绝好的密探与暗杀者,连她都自愧不如。所以,她让炼羽和锦绡负责监视廖止和澈虞的一举一动。

    一旁的塙麒也是安静地听着。这样的情况,他并不意外。这并不难猜。

    不过,两只使令并没有带来太有价值的消息,一切情形还是没什么大变化。

    “恩,知道了。”听完后,珞葭只是随意地回了句,便到桌前坐下。

    炼羽和锦绡随即隐去的身形。

    塙麒有些奇怪地朝珞葭看了看,发现她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有些疑惑地走到近前,凑过去一看,禁不住稍稍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到仔细一看后,一下愣住了。

    然后从桌上翻出一份奏折,与珞葭所写的比对起来。

    “主上,这个……”塙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主上什么时候学会模仿澈虞的笔迹了?”

    珞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边写一边说道:“时机也成熟了,不能让澈虞他们继续这么安分下去了,是时候提醒他一下,该出手了。”

    “可是,澈虞肯定知道这信是假的,他会愿意为了一份假的信向廖止出手吗?”好象是被珞葭影响了,塙麒也开始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了。

    “他以前按兵不动,只是想试探我而已。现在的廖止,已经快触及他的底线了。更何况,现在的廖止正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有了这信,必定会主动出击,到时候,澈虞想不出手都不行了。”

    稍稍迟疑了下,塙麒才问道:“对澈虞,主上有什么打算?”

    珞葭看着塙麒,沉默许久。其实她知道,塙麒终究有些不忍。毕竟澈虞并不是像廖止那样的人,可是……

    “澈虞,留不得。”

    塙麒低了低头,没再说话。

    过了会,塙麒才说道:“还有两个人,主上不得不防。”

    珞葭点了点头。她知道塙麒说的是谁。廖止的两个儿子,堇池和迁琉。

    不得不防,可又如何去防?

    堇池那样的人,实在太难掌握,根本料不到他会有何举动。最好的办法便是干脆除掉。可是,现在的状况下,如此大的动静,只怕会打草惊蛇。

    至于迁琉,她倒是有把握让他不蹚进这趟混水来。

    入夜之后,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封信已经失去了踪迹。

    珞葭坐在桌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塙麒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塙麒。”珞葭忽然出声,“我要出宫趟。”

    塙麒看了看珞葭,轻轻点了点头,依旧目光沉静。

    待到珞葭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后,塙麒依旧静静地站在那。

    她朝塙麒看了看,并没有说自己出宫做什么,只是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珞葭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塙麒似乎只是轻声自语道:“杳箬,跟着主上。”虽然知道她绝对有自保的能力,但依旧不太放心。

    不过,杳箬却是没有立刻应声,迟疑了下,才回道:“炼羽和锦绡都不在,澄罗不会主动攻击,苍氲的战斗力也不够,我若再离开了,塙麒你身边的防卫就太弱了。”

    沉默了许久,塙麒才说道:“算了,你留下吧。”该相信她的,不是吗?

    之后,塙麒轻轻合了合眼,下一瞬,身影便自原地消失了。

    消失的前一刻,依旧沉静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三章夜之月华

    夜色之下,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一袭玄色,黑色的长发扎了起来。眉眼清冷,神色淡漠。

    此人正是珞葭。

    她刚刚从夏官长源禺的府邸之中出来,正打算回宫去。

    可是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凝神探察了下周围,并没有异样的气息。但正是这样,反而让她略有些疑惑。

    这并不是珞葭第一次暗中出宫了,塙麒也是知道的。所以,总是会让杳箬跟着她。当然,这并不是塙麒说的,而是她自己发现的。

    其实,使令若隐去了身形,本是没有任何气息可以感觉到的。珞葭之所以会发现,仅仅只是凭着直觉而已。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曾经救过她很多次。

    这次,杳箬没有跟出来。

    察觉到这一点时,珞葭稍稍有些不安。但一细想,便又放下心来。这次出来,刚巧炼羽和锦绡都不在塙麒身边,估计是杳箬不愿也离开了。其实很多时候,较之麒麟,使令总是更冷静些。

    过了会,原本一路朝王宫方向行去的珞葭突然又折了回去。不过,并不是去源禺府邸的方向。

    靠近那座虽然没有来过,却已经十分熟悉的宅院。就像是暗夜里的一阵轻风,没有人察觉到时,她已经闪了进去。

    一路上小心地躲过巡逻的护院,进了一座有些冷肃的院子。

    站在院门口,隐在暗处,许久之后,才无声息地靠近那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可是,突然之间,像是黑暗之中凭空出现的一般,一抹冷光袭向珞葭。快如闪电,无声无影。

    但珞葭却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只是轻轻一闪,便躲了过去。

    对方没再继续攻击。

    屋里的灯光隐约透出来,可以看到院中的男子一袭墨甲,目光冷绝,泛着森森寒意。但是,并没有杀气。

    “第一次有人离我这么近才被发现。”听不出那话里是不是有称赞的意思。

    “第一次有人这么快发现我的踪迹。”珞葭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哼!”对方却是一声冷哼,“分明是故意让我发现的。”

    “是的。”珞葭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但你的反应仍比我预想得要快。”

    这次他没有说话,看着珞葭,沉默良久,才问道:“不知道陛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迁琉,在廖止之后的任何行动下,我希望你都能保持沉默。”珞葭没有拐弯抹角地道明来意,面对眼前这个人,所有的虚言伪装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直言目的反而有更好的效果。

    或许是对于珞葭如此直接地说出目的,也或是对她这话太过意外了,迁琉禁不住挑了挑眉。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他并没有什么以王为尊或者护国卫民的观念。

    “因为我知道你不在乎。”

    似乎是回答得有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却令迁琉禁不住朝她看了看。

    是的,他确实不在乎。不在乎那个所谓的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在乎是否有人端坐那玉座之上,不在乎这个国家是荣是荒。事实上,他连自己都不在乎,生也好死也罢。他不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才了无生趣,不是想死,而是对于生或死从未在意过。对他来说,这种不在乎,更像是一种本能。

    所以,他不论做什么,只需要极微小的理由就够了。譬如说,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所以他一直以来相助于他。在他心目中那淡薄得几乎为无的父子关系,成了理由。但是,同样的,只要有另外一个比之稍稍重一分一毫的理由,他就可以做出另外的选择。譬如说,珞葭,是他第一次遇到的能够对他造成生命威胁的人。

    “好,我答应你。”

    从迁琉那离开后,珞葭便朝另一处院落行去。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什么信心。

    刚才,迁琉也有提醒她,堇池的心思太难揣测了,她若是想要收服此人,还是尽早放弃的好。

    其实,在了解了堇池的心性后,她本就丝毫没有想过要将他收为己用,从一开始,她就是想要除掉这个人的,从未改变过主意。

    只是,现在并不是动他的时候,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让廖止失去这一助力。只要把握好时机,其实,要他死,并不麻烦。但他绝不是会任人宰割的人,现在这种时候,实在不适合将这人逼急了。

    不过,既然来了,会一会也是无妨。

    当依着脑海中记下的地形,找到那座园子时,她却忽然在院墙外止住了脚步。

    禁不住拧起了双眉,隐隐有些烦躁的感觉升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定下心神,轻轻地跃过院墙,落地后,立刻隐在近旁的树丛之中。

    然后,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塙麒在珞葭出宫之后也随后离开了,不过,到了宫外后,他却像是没有目的地似的,只是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凌云山山顶是王宫,中间是中高级官员的府邸,再往下,则是下级官员的住所了。

    这里本就没有山下热闹,更何况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见不到半个人影。

    塙麒忽然停住了脚步,往旁边的墙上轻轻一靠,似乎发起呆来。

    月光落下来,让他看起来像是透着一分清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刚刚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原本略有些迷蒙的眼神渐渐清亮起来。

    下一刻,素白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了。

    塙麒随后现身的地方,是一处精巧雅致的院子。

    只是,他没料到院中居然有人,禁不住稍稍愣了下,但随即便收敛起了心底的讶异。

    檐下的长廊上,一袭红衣的男子懒懒地坐着。木制的地板,似乎有些古旧,衬着那样鲜艳的红色,有几分突兀的感觉。他的身旁,放着酒壶杯盏,独自月下酌饮,神情怡然。

    他便是堇池。一身灼眼的红色,神色间却不见张扬,反倒是给人感觉有些温和。这样一个人,恐怕谁也想不到会有那样古怪的性情吧。

    “听说有客人来,却没想到居然会是你。”堇池朝塙麒浅浅一笑,举杯轻轻示意,“好久不见了。”

    塙麒似乎稍稍怔了下,堇池不可能事先知道他要来的。

    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的神情,却依旧让对面的人看清了。

    堇池似乎只是喃喃自语道:“看来,今天的客人,还有一位呢。”声音很轻,说完,便低声笑了起来。

    塙麒并没有听见他的低语,见他突然地笑起来,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说吧,有何贵干,台辅。”台辅两字,由堇池唤来,似乎透着一分戏弄的味道。

    “希望你不要再帮冢宰做事了。”

    塙麒的话,让堇池稍稍愣了下,随后大声笑了起来,带着明显的嘲弄。

    “有趣,真的太有趣了。您是不是太天真了?居然这样直接来要求我。”他缓缓扬起一个讥诮分明的笑容,“我若不答应,台辅您又能奈我何。”似乎恭敬的言辞,语气却明显带着嘲讽的味道。

    堇池问得其实一点也没错。作为麒麟,作为仁兽,注定奈何他不得。

    只是,面对他的嘲讽,塙麒依旧神色平静,缓缓地说道:“你所倚仗的,不过就是我沾不得杀戮而已。”

    堇池只是笑着,并没有说话。

    塙麒又接着说道:“可是,你所倚仗,也就仅此而已。事实上,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让自己染上血腥。”他的神色坚定而淡然,仿佛说出的话,再平常不过。

    堇池却是因为他的话禁不住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可是,看着塙麒清澈淡然的双眼,他的笑渐渐没了声息。

    塙麒是认真的。

    这让堇池忽然觉得有趣起来了,而后不以为然地回道:“你以为我会怕死吗?这样的威胁不可能成为你的筹码。”

    “你怕不怕死,与我杀不杀你,有关系吗?”这样的塙麒,怕是谁也没见过的,那样温润如水的性情,此刻却是锋芒毕露。

    堇池又是一愣,然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没了嘲讽,多了一分难明的意味。

    塙麒一直静静地等着他笑声歇止。

    “你跟那个时候比,变了很多。”堇池忽然淡淡地道了句。

    塙麒轻轻皱了下眉头,但目光却丝毫没有动摇。

    “我明白了。”堇池的声音变得异常地平静,“无所畏惧,并不是真正的强大。当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时,便会拥有极坚强的心志。那个时候的你,就好象是四处飘荡的浮萍,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现在,你很想很想留在那个人身边吧,永远留在她身边,这样的愿望越强烈,心就会越坚定。”他忽然地一笑,“人之所以会变强,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欲望。而麒麟,原来,终究也只是人而已。”

    堇池的脸上,带着异常灿烂的笑容,但那笑中,始终透着一分诡异。

    “好,我答应你。”

    塙麒看着他,似乎想要确认他说的是否是实话,只是,眼前这张笑脸上,似乎看不清他真正的心思。

    塙麒明白,若论人心的复杂,他始终不及眼前这人。

    所以,当得到了他的承诺之后,便不再停留。虽然不知道那个承诺是否真的有效,但是,他所能做的,恐怕也仅此而已了。

    一离开那个地方,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宫里。

    然后,就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几乎站立不住。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若是真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他是否有勇气执起杀戮。

    这里是镜华园,是水阳殿里,珞葭的居所。只是,她似乎还没回来。

    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却留着她的气息,让人十分安心的气息。

    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下,手臂枕着膝盖,头轻轻地靠着。

    他是真的希望可以帮到她的,可是,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体会到自己力量的薄弱。即便他真的有勇气杀了堇池,还有迁琉呢?

    他相信凭自己的使令可以轻易杀了堇池,至于迁琉,恐怕有些麻烦。

    可问题是,这两人之中,无论是先杀了谁,他必定再也没有勇气杀第二人了,恐怕,到时候,无论是身理还是心理上都会产生极强烈的排斥感。

    忽然地自嘲一笑,真的觉得自己似乎一无是处呢。有的时候,能够看明白,不代表有能力还击。

    靠在手臂上,意识渐渐朦胧,不知不觉间,沉入了梦乡。

    而此刻,堇池的院子里,他依旧独坐在廊下。

    树荫的暗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你才是今晚的客人吧。”在迁琉那闹的动静并不大,但早就已经有人报知于他了。

    “你的麒麟,很天真呢。”这样的一句话,没透出丝毫情绪来。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他其实很聪明的,也足够坚强,只可惜,他终究不是人,永远不可能看懂人心有多么的复杂。”他忽然沉默了下,又说道,“不,也许,他是看懂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看懂那些复杂。”

    他转过目光,注视着她,然后轻轻一笑:“很有趣呢。”

    她依旧沉默着,目光里不见冷锋,似乎只有一如往常的平淡。

    堇池亦没再说话,只是弯着嘴角,笑得有几分诡异。

    突然,人影一闪,下一瞬,她已经站在他面前,似乎只是一缕黑色的淡烟,她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拂过。

    “叮——”一上,堇池手中的酒杯便落到了地上。

    他惊讶地看着她,而她,目光依旧淡漠。然后转瞬之间,便隐入黑暗之中,消失无踪。藏在暗处的影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来自一个科技发达的世界,来自那个家族的暗影,注定了,她比这个世界人要更加了解人类的身体。她有太多的方法让堇池无声息地死去,或者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像只是生病了一样,但却不能行动,不能言语。

    不让他死,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闹出太大的动静来。事实上,她原本没打算动他分毫的,至少现在还没这个打算,她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

    可是,刚才,她真的有些不太高兴,一时没忍住,所以就出手了。

    他或许该觉得庆幸,她事先没做任何准备,没有药物的辅助,只能让他“生病”几天而已。但也足够让他没有能力帮到廖止了。

    若是当真因此打草惊蛇……

    罢了,恐怕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出手的。她已经尽量克制住不立刻杀了他了。

    珞葭回到镜华园的时候,便看到坐在屋前台阶上的塙麒。

    站在那,静静地看着,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

    居然在这种地方睡着了。珞葭忍不住叹了口气。

    “塙麒,醒醒。”轻轻地唤了声。

    塙麒闻声抬起头,却似乎并未完全清醒,看起来有些呆呆的,让珞葭禁不住弯起了嘴角。

    “主上?”眨了眨眼,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的人,又看了看四周,似乎一时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珞葭没有说话,反正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这里来睡的。

    “主上回来了啊?”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塙麒只是愣愣地这么问了句。

    “恩。”珞葭也只是随意地应了声。

    然后看了看塙麒,伸手轻轻抚过那银色雪发,怔怔地有些出神。

    塙麒稍稍侧过脸,禁不住有些疑惑地看着珞葭。

    珞葭忽然坐到上一级台阶,稍稍斜过身体,将他的长发在掌心握住,然后慢慢地编成长辫。想起在蓝华的时候,也曾经为他扎过一次的。

    刚编至发梢,塙麒忽然伸手递过一根发带来。

    银色的丝带,本是上一次她将自己的发带截断为他扎起的。原来他一直留着。

    发现珞葭一直没有接过,塙麒有些奇怪地唤了声:“主上?”

    珞葭却是忽然地手一松,原本编起的长发一下便散了。

    塙麒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失落。

    “已经很晚了,也该休息了。明天早上我再给你编。”珞葭将他的长发缓缓理顺。

    “恩。”塙麒轻轻应了声。嘴角浅浅一弯。

    珞葭起身时,塙麒也随之站了起来,打算回仁重殿去。

    “等等。”珞葭忽然唤住他,“已经很晚了,仁重殿太远了,今晚你就在这里睡下吧,这里屋子多的是。”

    仁重殿再远,对他来说,依旧只是片刻之间的事。但塙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这几天,别出宫了。”

    闻言,塙麒怔了下,但仍是点了点头。

    “是,主上。”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四章局之终场

    堇池的“生病”果然没有引起廖止的戒心。这位大公子向来体弱,忽然病倒也属正常。虽然堇池的暗卫有看到她下手,可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些暗卫该是堇池的私人势力。在没有主人的命令下,他们绝不会轻易暴露的,自然不可能跳出来告诉廖止那晚发生的事情了。而且,怕是堇池很早就叮嘱过他们,不能在廖止面前现身的了。虽名为父子,但彼此恐怕是存着防心的。廖止不可能让堇池有自己的势力存在,所以,堇池若想保住这些,就绝不会让廖止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何况是现在这种他完全无能为力的时候。

    然后,平静的日子没过去多少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平地而起。

    冢宰廖止忽然揭发天官长澈虞意图叛变,而他所持的证据,则是澈虞与黔州州侯的密信。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朝堂之上,一些官员只是怔怔地看着廖止与澈虞。

    可是,廖止一直声望很高,名声也很好,而与其相反的是,澈虞生性冷漠,平时行事也十分狠厉,这让大多人下意识地相信廖止所言。

    澈虞却是始终不言不语,绾鸢则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释末朝珞葭看了看,若有所思。

    其实,一封所谓的密信,根本不可能有太大的作用。廖止需要的只是一个掀起风浪的理由,到时候,总能找到一两个处置澈虞的罪名的。

    珞葭没有说话,这也是廖止希望的,他需要的,只是珞葭最后的定论罢了,已经为她准备好的定论。

    但事实上,珞葭不说话,只是因为她在等,等澈虞的反击。

    在这朝廷里,她始终还只是一个刚刚即位的王而已。比之廖止与澈虞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她的力量,确实有些微不足道了。

    虽然,她大可以暗中解决了廖止。但随之而来的怕是多年的政局动荡,所以,处置廖止,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这一点,相信澈虞可以做到。

    表面上看起来,廖止在百官之中声望极高,但澈虞能在朝廷中屹立多年,与廖止维持势力上的平衡,必然有属于他自己的暗棋。

    事实上,珞葭总觉得,论实力,廖止怕是完全不及澈虞。澈虞似乎只是想要保持这种平衡,所以才收敛了起来而已。而当这样的猜测在得到那个人的证实之后,她就更加坚定了不能继续留下澈虞的想法了。他的势力真的太大了。再锋利的剑,倘若无法控制在手里,那实在有些危险,倒不无干脆毁去安心些。

    珞葭,从来不喜欢将未知的危险留在身边。

    珞葭始终只是安静地坐着,远远地坐在高处,只是看着。

    看着澈虞很轻易地指出那所谓密信的疑点,反而指责廖止伪造信件污蔑同僚,看着澈虞像是变戏法似的反而找出各种人证物证,将廖止过去所有见不得光的行径一一袒露。

    当廖止发现澈虞完全早有准备时,就忽然地绝望了。一切都只是一个等着他跳下去的陷阱而已。

    突如其来的风暴又忽然间无声息地过去了。

    所有人都像是如梦如雾般怔怔看着分明权倾一时的冢宰,转瞬之间成了阶下囚。

    澈虞,这个名字成了他们的噩梦。

    而始终做壁上观的珞葭,却在澈虞投过来的那一眼里看到了寒意森森的冷凝。

    入夜的翠篁宫异常地静谧。

    珞葭依旧如往常那般安静地看着那些奏折,身旁是同样不喜多言的塙麒。

    原本伺候的其他人都已经被珞葭遣了出去。

    当澈虞忽然推门而入时,珞葭并没有露出太惊讶的神情来。

    在他还没进屋前,她就早已经发现了他的气息,另外,还有二十人隐在暗中。

    “有事吗?”珞葭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其实你很聪明的,我的目的,难道会不知道吗?”澈虞只是冷冷地回道。

    珞葭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了。她知道真正想要架空她的人不是廖止而是澈虞。

    从一开始,澈虞就不认为她会成为一个明君。他的想法并没有错,珞葭自己也这么认为。对这个国家,她完全没有守护的想法。但是,她会让这个王朝一直地延续下去。但这却不是她说了便会有人信的。至少澈虞不会信,更何况,事实上,她本就永远成不了他心目中的明君。所以,只能靠事实去证明,可这个事实,没个几十年是证明不了。但她实在没这个耐性花时间花精力去取得他的认同。而且,这几十年里,必须防着这个随时有能力将她取而代之的人,太累,太麻烦。

    所以,倒不如干脆毁了去。

    珞葭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善心的圣者。

    当澈虞轻轻一挥手,原本隐在暗处的二十人便瞬间将珞葭和塙麒围了起来。

    珞葭依旧神情淡漠,事实上,这本就是她要的结果。

    “我不会杀你,毕竟,我还是需要一个王坐在玉座之上的。”

    傀儡吗?

    “上代的事情,难道你忘记了吗?”珞葭只是随意地问道。

    “你觉得我会犯那种错误吗?”澈虞依旧冷冷地说道,“柳国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他倒是十分坦白,毕竟,在他想来,这本是珞葭迟早会知道的事。

    “你以为凭着二十人能制得住我?”珞葭淡淡地瞟过围在自己周围的这些人。

    “他们是我培养的死士。听说你身手不错,但这已经足够了。”澈虞忽然看了看塙麒,“若是你打算让使令帮忙的话,还是放弃吧。事实上,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动手的机会。在他面前杀人,作为仁兽的麒麟,受得了吗?他身体状况本就一直不好,再让他病倒……”澈虞沉默了下,看着珞葭,缓缓地说道:“你舍得吗?”

    这话倒是真的令珞葭怔了下。

    珞葭转头朝塙麒看了看,从澈虞出现开始,他就一直很平静。

    澈虞会拿塙麒来威胁她,这倒确实令她有些意外。事实上,从来没有东西会成为可以威胁她的存在,毕竟,对她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到不可以失去的。

    只是,塙麒成为了那个例外吗?而且,明显到连旁人都看得出来了?当真是当局者迷吗?

    发现珞葭在看他时,塙麒也朝她看去,那双平静的眼中,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似乎有些许的无奈。

    没来由的,塙麒忽然地想要笑出来。虽然在这样的情境下实在不太适合。

    可是,这个心性其实算得上有些无情的主上,却会因为自己而有所迟疑,这让他真的有些喜悦。澈虞问她舍得吗?她舍得吗?他也想知道答案呢。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塙麒隐隐流露的笑意,珞葭禁不住瞪着他,抿着唇,眼里似乎有几分……埋怨。

    塙麒稍稍一愣,随后却是禁不住别过脸去。他真的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那个样子的珞葭,让他忽然之间心里满满地盛起了喜悦,平日遇到任何事都静如千年冰湖的淡漠卸了下来,那眼里的埋怨,让她整个人一下生动起来。

    不像以前那样,虽然可以感觉到她的信任,可是即使站在身边,依旧觉得她十分得遥远,而且有些虚无缥缈。

    珞葭或许永远不会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所有的不安才真正消逝。她会带着自己永远永远地走下去,这样的念头,从这一刻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底。

    珞葭转回头看向澈虞时,他轻轻皱了下眉。

    “如果你是想等源禺的话,就不必了,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计划。”

    闻言,珞葭淡淡地朝他看了看,说:“原来你一直防着他啊。”

    “我一直信任他,可是我也很了解他,他不是会与我走同一条路的人。”说话间,澈虞冷冷的目光晃过塙麒和珞葭,“我并不想伤他,毕竟是一国台辅。所以,我还是希望今天可以和平解决。”

    “就算我今天不做反抗,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控制我呢?”珞葭似乎是真的有些好奇。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澈虞很直接地回道。

    珞葭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很了解麒麟。跟在薄炎身边好些年,这不奇怪。只是,大概有些事情,就算是薄炎,也未必会跟你说起的吧。毕竟,那与他并没什么大关系。”

    她的话,让澈虞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这时,塙麒朝澈虞看了看,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下一瞬,身影便突然从原地消失了。

    在澈虞一怔之间,塙麒的使令锦绡和炼羽便窜了出来,扑向周围的死士。

    虽然有些惊讶,但澈虞并不慌乱,他知道塙麒可以战斗的使令只有三只。而且必定会有一只是留在身边的。他手下的这二十个死士,对付两只使令和珞葭,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他虽然知道珞葭曾在芳国担任过护卫,身手必定不错,而且,其实他也没低估了珞葭,只是料错了方向而已。

    正如尚隆曾经说过的,若只是与人比剑,她的胜算并不大。可若是以命相搏,却能在片刻之间取人性命。

    前一刻还静静站着身影,忽然地掠起,冲向那围在身边的死士。

    分明是空着手,但却似乎拿着什么,黑影过去,一道道血线划在那些人的颈间。这快如鬼魅的身影,迅速地收割着生命。澈虞那些所谓的死士,几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第一次,澈虞真正感觉到了恐惧。

    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花了许多年培养出来的人,在她面前,居然如此地不堪一击,甚至连她如何下的手都看不出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的事情,这里站着的,就只剩下珞葭和澈虞了。两只使令已经隐去了身形。

    虽然有瞬间的失神,但此时澈虞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颈间的血痕,泛起了黑色,看来,她的武器上有十分厉害的毒。

    又转过目光看向珞葭时,依旧有些疑惑,她的武器,到底在哪?

    她的手轻轻握着,不知道是否掌心藏着什么东西。

    突然,澈虞稍稍一愣。他看到离珞葭的手不远处,“飘”着黑色的,似乎是血的东西。不过,与其说飘,倒更像是附着在什么上面,可凝目望去,却分明是空无一物。

    但澈虞本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人,而且现在结局已经如此,对那些旁物,也就不去深究了。

    澈虞看着珞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地,他轻轻一笑,是那种像是瞬间放下了一切,松下心神的笑。虽然这场合下似乎有些奇怪,但珞葭却并没有惊讶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防着我的?”澈虞问道。

    珞葭并没有隐瞒的打算:“我一开始就是防着所有人的,只是后来对你特别注意而已。”

    “为什么?”

    珞葭稍稍沉默了下,才回道:“是薄炎告诉我要多留心下你的。”

    珞葭的答案并没有让澈虞太过激动,相反,他十分地平静,缓缓说道:“他果然还是了解我们啊。”

    “他说,你们几个人里,你看起来是最冷漠的,但事实上,却是性子最激烈了。所以,很多时候,行事会有些偏激。他提醒我要防备你,但也仅此而已。”珞葭难得如此耐心地解说,“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这人没什么耐性,留一个需要时刻防备的人在身边,实在太麻烦。”

    澈虞朝珞葭看了看,目光深沉难测,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吗?”

    珞葭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是回道:“其实,现在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正好顺了你的意。今天这一局,无论成败,你都能得到你想要的。”

    “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澈虞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薄炎会那么相信你。”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看错,我确实没把巧放在心上。”

    “可是,塙麒却在你心里占了一席之地。但是,这样薄弱的理由,真的能够承载起所有的责任吗?”澈虞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珞葭,像是要从中找出答案来。

    “对我来说,这样的理由,其实已经足够了。”

    “是吗?”澈虞只是轻轻地问了句,但似乎并不求得到回答。

    珞葭目光低垂,没再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源禺朝澈虞看了看,目光稍稍一黯,然后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澈虞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他离开。

    经过门口时,头轻轻一侧。远处,红发轻扬的人影脸色有些稍稍苍白。

    薄炎走进屋里时,珞葭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颗黑色的珠子。

    “为什么?”这样问时,薄炎的声音十分平静。

    珞葭抬了抬头,却没有回答。

    “我答应你会留下来任这冢宰一职,可是,你还记得我的条件的吧?”依旧平静的声音,但似乎隐隐泛着波澜。

    “记得,你说澈虞不能留下,所以让我想办法让他离开,你说释末无心官场,所以让我放他走,你说绾鸢会真心辅佐我,所以要我重用她。”珞葭看着薄炎,缓缓地说道,“我都做到了。”

    薄炎沉默许久才说道:“让澈虞背上谋逆之名,然后暗中放他走吗?是的,你做到了我的要求。可是,只要背着那罪名,他就永无翻身之日,要想活下去,连名字都必须放弃。”薄炎的声音渐渐尖锐起来,“我确实告诉你澈虞不得不防,可没要你如此赶尽杀绝啊!”

    珞葭依旧神色淡漠。

    “你是在后悔吗?后悔帮我了?可是,你该明白的,从头到尾,澈虞都只是在试探我而已,只是方法太激烈了些。以他的心性,今日之变,是迟早会发生的。至少,试探的结果,可以说是很合他心意的,至少他现在相信了,不管目的是为何,我是真的想要这个国家好起来。而且也足够的能力面对所有的波折。这一局,他本就希望我能赢的。”

    “可是你就不能寻找别办法让他来相信你吗?这段时间以来,你对廖止如此纵容,不就是想引澈虞出手吗?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我只是不希望再拖下去而已,而且,恐怕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他相信了。事实上,你不也这样认为的吗?你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让他相信我的办法,所有这些日子来对我所做的一切才不闻不问的吗?”珞葭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何苦自欺欺人。”

    薄炎忽然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轻轻说道:“是啊,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五章永之心缚

    当源禺回来时,禁不住一怔。之前离开时,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红发的身影,却未看清容貌。此时看到屋内站着的薄炎时,神色有些稍稍的呆楞。

    “阿炎?”语气里没有疑惑,只是有些惊讶。

    薄炎闻声一怔,这是个陌生声音,但却是如此熟稔的称呼,一时间有些犹疑不定,只是猜想着,或许是曾经偶然遇到过的,毕竟这三十年来,他一直四处游历,去过太多地方了。

    “我是小禺啊。”源禺忽然展颜而笑。

    薄炎却像是被惊到了,怔怔地没有说话,随即又脸色一黯。

    “他是夏官长源禺。”一旁的珞葭出声言道。

    薄炎又是一愣,他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个夏官长是澈虞一手提拔上来的,更是清楚,这个人如今站在了珞葭这一边。只是万万料想不到,他竟然是熟人。

    三十年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怪印璞,之后,薄炎无意间走进了一个小村庄。

    当时的他,神志涣散,意识有些模糊,那个时候,把他“捡”回家的就是小禺。那个时候他只是叫小禺,还只是个孩子。他的父母性情也十分爽朗,毫不介怀地收留了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村里的大多人家是靠打猎为生的。小禺家里,也是靠着父亲卖了猎物后得来的钱清贫度日的。只是,那个时候,薄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去注意这些。

    这种平静的生活,也渐渐让薄炎冷静了下来。然后,便想起了血咒的事,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麒麟的力量。再后来,又听说了凝予的死讯。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明明打开了枷锁,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他的东西,可是,总觉得在害怕着什么,还有那时刻涌上的负罪感,不断地啃嗜着脆弱的心。

    而后来,这样彷徨却平静的日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打断了。

    那天夜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再一次出现时,他知道,那是血咒发作了。其实,对于血咒,他并不十分了解,也仅仅知道会失去麒麟的力量,和这种不定时发作的痛苦。毕竟麒麟弑主这种事情闻所未闻,自然对血咒不会有太多的信息。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血咒其实拥有吸引妖魔的力量。

    当时,早已经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他,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好象与小禺一起被藏到了地窖中,还有隐隐闻到从外面飘来的血腥味,然后,他便眼前一黑,痛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地窖的门打开了,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浓烈的血腥气,却让他忽然地恐惧起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地走出了地窖,然后在门口发现了呆站在那的小禺。

    一夜之间,整个村庄里只剩下他们俩。原本安静详和的村庄,如今却成了血的炼狱。

    曾经,他十分讨厌麒麟那怕血的体质,可现在,真的不怕了,但竟是这样的光景。

    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血咒有吸引妖魔的力量,但却明白,妖魔终究是因了失道才出现的。归根到底,仍是他的错。

    他真的不知道该对小禺说什么。

    可是,那个时候,小禺突然回转身,一把推开他,然后立刻跑出门去,迅速地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可是,让薄炎感到恐惧的是,小禺的脚步声后面,似乎跟着什么。

    当时他真的十分虚弱,但依旧勉力站了起来。等到他打开门时,只能远远地看到一抹淡影,可是,他依旧看清了那妖魔的身形。

    小禺为了救他,竟然独自将妖魔引了开去。

    那个时候,他真的后悔了,真的希望自己依然是麒麟,那样至少可以马上追上去,至少可以救下小禺。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他曾经想过,也许小禺并没有死,虽然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十分的微小,却一直那样期盼着。

    而在他发现了血咒竟然拥有吸引妖魔的力量之后,开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眼睛也因为血咒一次次的发作而失明了。不过,算得上欣慰的是,吸引妖魔的力量随着时间会渐渐淡去。所以后来,他在蔚汀生活了五年,一直没有出什么事。而之所以会留在蔚汀,是因为遇到了那个孩子。他和小禺的性格十分相象。

    其实,他一直有在寻找小禺的,可如今,居然真的遇到了。

    可是,薄炎根本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告诉他,那一夜的灾难,全是因他而起吗?

    相较于源禺一脸的喜悦,薄炎却是面色苍白。

    “阿炎,你怎么了?”大概也发现了薄炎的怪异,源禺禁不住问道。

    但薄炎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认错人了。”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源禺怔怔地站在原地。

    薄炎缓缓地走回仁重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巳现出了身形,跟在了他身后。

    过了许久,薄炎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巳,你知道吗?”他沉默了会,才接着说道,“其实,我一直一直在后悔,后悔曾经遇到你。”

    巳没有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薄炎慢慢地远去。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但始终低垂着目光,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藏着怎么样的心思。

    “可是我不后悔。”风里隐隐地传来一句低语。

    当时,巳并没有听到,已经远去的薄炎近乎无声的一句低喃:“可是,哪怕明知道会后悔,我大概仍是放不了手的吧。”

    薄炎离开后,源禺愣了一会,便又恢复如常。

    而珞葭只是朝他看了看,也没问他与薄炎的关系。她伸手一示意,屋内便忽然出现几个人来,普通侍卫的穿着,但脚步轻盈,显然身手并不简单。

    他们像是完全没看到源禺一般,只是迅速地将屋内的尸体处理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源禺始终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

    若是这位陛下没有一点自己的势力,他反倒是要觉得奇怪了。

    其实,珞葭本没打算让源禺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不过也没想要刻意瞒着。

    只不过,现在屋内的情形,无论的是薄炎、源禺,还是珞葭,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可是,惟独塙麒不可能。而且,使令已经回去了,他大概也快过来了。

    而刚才薄炎进来时,相信就算看不见,对于屋内的情形,他多少该猜出几分的。但他竟然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让珞葭忽然地有些感慨起来。曾经以仁慈为念的麒麟,如今,怕是早已经沾上太多血腥了吧。

    澈虞之所以对薄炎会站在他的对立面毫不奇怪,该是早就看出,如今的薄炎早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希望可以事事顾全的麒麟了。

    如今的薄炎,多了一分狠心。

    他始终认为巧的灾难因他而起,为着偿还背负的债,他是不惜对澈虞出手的。

    即使心里是那样的矛盾。

    “陛下,天官……”源禺话一顿,“澈虞已经收押起来了。他倒是很配合。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珞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源禺,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挺冷酷的?”平淡的语气,没透出内里心思。

    闻言,源禺却是爽朗一笑,答道:“没有呢。”然后看了看珞葭,说道,“其实……彼此彼此!”又是微微一笑,眼眸清澈平静。

    要有多么坚定的信念,才能在这样一场谋划之后,依旧心思清澈如水?

    “有王和台辅,还有夏官长的证词,澈虞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将他谋反的罪名公开之后,就立刻暗中放他走。”珞葭没打算改变最初的决定。

    “可是,陛下为什么只安排我们三个证人呢?人多一点不是更好吗?”源禺突然问道。

    珞葭朝他看了看,目光冷了一分,“即使只有台辅的证明,也已经足够了。”

    源禺正想再说什么,却忽然止住了。微微侧过头,目光朝门口轻轻一瞥,然后向珞葭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只是在低头间,嘴角滑过一丝笑意。

    门口站着的是塙麒,面色有些犹疑不定。而珞葭却是忽然地生出几分无奈感来。对于他来的目的,多少能猜出几分。

    “主上……”走上前来,轻轻唤了声,却没再说下去。

    “有什么事,说吧。”

    “主上,澈虞谋反的罪名怕是定不了的,即使有我们三人的证明,依旧会令人怀疑。”稍稍犹豫了下之后,塙麒如此说道。

    “没有人会相信一国台辅会去诬陷朝廷官员,更何况有之前廖止的那一桩事,肯定已经让不少人对澈虞存了疑心。此时他的行为,正好可以让人认为我同样对他起了疑心,而他是想先下手为强。”

    “那主上暗中放走澈虞是为了什么?”这样问时,塙麒目光微微一低。

    珞葭稍稍沉默了下,对于塙麒的明知古问有几分无奈,但依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是答应了薄炎的。”

    “可是……可是,主上既然打算放他走,让他主动辞官就好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瞒过去了就……”说到这时,塙麒渐渐低下头去,因为珞葭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我必须减了他的羽翼,让他没有再也没有机会对我出手。他虽是个人才,可实在太危险。”珞葭依旧平静地说着。

    “可是,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州侯,必定有不少追随于他的,只要有人坚决不相信澈虞会谋反,恐怕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塙麒没有看着珞葭,缓缓言道。

    “这些就不需要担心了,澈虞必然会处理好的。他从未想要出现明面上的争斗,因为那对巧绝对有害无益。所以,这次的事情,参与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而已。”珞葭语气仍是如常,可目光里的冷又增了一分。

    “主上既然清楚澈虞从未真正有过谋反之心,就请放他辞官而去吧。”塙麒忽然坚定地说道。只是头依旧低着,始终没有看珞葭。

    沉默良久,珞葭才开口说话:“你过来的时候,遇到薄炎了?”

    塙麒微微一怔,迟疑了下,才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静默。

    此时的珞葭,表面上看似平静,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烦躁,还有隐隐的怒气。

    澈虞拿塙麒来威胁她,薄炎利用塙麒为澈虞求情,什么时候起,塙麒成了她的弱点?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烦躁。

    可是,即便如此,让她生气的却是,塙麒该是明知道自己对他存着几分心软,知道她为什么坚决要如此处置澈虞,却依旧要站出来为他求情。

    因为麒麟的仁慈吗?这种仁慈让他对所有人都存着一分维护之心吗?

    “主上……”塙麒刚想再说什么,珞葭却是一声轻喝:“够了!”

    下意识地抬头,清晰地看到此刻珞葭眼里的冷锋,禁不住一愣,怔怔地唤道:“主上……”

    “我说够了。”这一声轻唤,却令珞葭的声音忽然地冷了下来,长袖一拂,桌上的茶杯便朝塙麒飞去。

    此时的塙麒却是禁不住一颤,怔忪间,看着向自己飞来的茶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

    “哐啷”一声,茶杯落地,而塙麒的额头上亦渗出淡淡的血迹。

    额头上传来微微的痛感让塙麒有些恍惚,闻到血腥味时,稍稍有些难受,但意识却是依旧清楚的。低头看了看摔裂的茶杯,又朝一脸冷漠的珞葭看了眼,眼神一黯,轻轻地曲膝跪下。

    低着头,强忍着泪,只是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也十分地委屈。

    即使珞葭曾经很明确地说过澈虞留不得,但依旧希望她可以放过他。在刚才遇到薄炎时,知道了她的打算后,便想阻止她的。无论如何,澈虞都是真心想要巧国好起来的。最后竟是如此下场,让他忍不住想要为他求情。

    不是不清楚珞葭心性的坚决,虽然明白未必成功,可他依旧想劝一劝。

    可是,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虽然跪着,他却倔强地没有出声。

    他知道珞葭自有她的考量,可他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珞葭和塙麒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如此僵持着。

    塙麒低着头,只是看着地上那碎裂的茶杯,许久之后,忽然地一愣。

    想起刚才茶杯飞过来时,他若是不躲,仅仅只是从旁边擦过而已,根本不会被砸到。以珞葭的身手,就算是无意间的一拂袖,茶杯的去势,也必定在她的控制之内,更何况是这么短的距离。

    那么,就是说,她根本就……

    塙麒禁不住攥紧了拳,微微有些颤抖。忽然地不敢去看珞葭了。

    她脸上的冷漠,恐怕只是因为他的躲闪吧,是因为对他的失望吗?

    塙麒忽然地害怕起来。

    握了握拳,猛地抬起头,语气有些急:“主上,我……我……”看着依旧冷漠的珞葭,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本强忍着的泪,此刻反而落了下来。

    低下头,只是无声地落泪。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要告诉她,他不是故意要躲开的,当时脑海里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下意识地让了让而已。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静的屋内,一声轻叹响起。

    珞葭缓缓走到塙麒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见她面色缓和了,塙麒才稍稍放下心里的惴惴,泪已经止了,只是觉得胸口依旧有些闷闷的。

    珞葭沉默了会,才说道:“我会让澈虞自己辞官的。”

    闻言,塙麒一下愣住了。

    珞葭却是又想叹气了。无奈地承认,自己终究对他存着不忍,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成了自己的弱点。当初虽是接受他的存在,接受了他永远的相随,也渐渐明白自己对塙麒与旁人绝不相同,很多时候会多少顾着他些。可是,他居然成了自己的弱点,这却是料想不到的。

    而塙麒在一怔之后,轻轻露出了笑意。

    之前澈虞问她的问题,他知道答案了。

    ——你舍得吗?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六章王之征途

    当源禺向珞葭禀告堇池失踪的时候,她并没有太过惊讶。

    虽然相信堇池没那么快恢复行动力,所以只是将其软禁在府中,但为以防万一,依旧让使令炼羽监视着他的动静。

    就在源禺来之前,炼羽已经回来过了。她不得不感慨,堇池身边确实能人颇多。居然能这么快就将他医治好了。若不是这段时间实在没有空去处理堇池的问题,她早就再多加一份药了,或者干脆灭口。

    源禺递上堇池留下的传讯青鸟时,稍稍低了低头。

    ——如此有趣的游戏,若是那么早结束就太遗憾了。

    看到堇池留下的这讯息时,想要杀了他的心思瞬间坚定了下来。

    源禺在望见珞葭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剑时,稍稍怔了下。

    通体透明的剑身,甚至剑柄都是透明的,不知道是何材质。不过,整个剑身上刻着一行银色的字符,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文字,看不懂意思。

    没有剑鞘,而剑身又很钝,这是……

    “这是凌弦吗?”源禺忽然问道。

    珞葭转头朝那剑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武者对武器都有些好奇之心,更何况这是巧国宝重,所以,对于源禺的问题,珞葭并不奇怪。

    “不过,这并不是剑。”

    珞葭的话让源禺有些疑惑地朝她看了看。巧国的宝重凌弦,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但并没有机会见过。虽然他曾经想要私下看一看,可冬官长是个十分严守规条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下来。所以,他也只听说过那是一把剑,但始终无缘得见。

    珞葭将凌弦从墙上取了下来,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抚过剑身上的字符,突然,剑在一瞬之间凭空消失了。

    “这……”源禺被惊了下。但见到珞葭的手势时,立刻便冷静了下来。她似乎拿着什么。

    微一沉吟,源禺便问道:“只有握着的人才看的见吗?”

    珞葭点了点头,伸手递了过去。

    眼前空无一物,约莫估计了下位置,源禺便伸出手去。随即似乎感觉到碰触到了什么东西,有些凉意,可是,这形状有些不太对劲。

    下一瞬,他便看清了眼前的凌弦。

    这确实不是剑,只是一根银丝。

    原来,这才是凌弦的真实样子啊。

    “只有王才可以解除封印,只有握着的人才能看到。而且……”在源禺松手之后,珞葭忽然一甩,无声无息的,一旁的椅子瞬间裂成两半。

    “这银丝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锋利。”源禺禁不住感叹道。

    珞葭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不过,这武器倒是最适合她了。用剑,对她来说,始终不太习惯。

    “这银丝有毒?”大概是想到了那天澈虞手下那些人的死状,源禺问道。

    “怎么可能,毕竟是一国宝重。那毒是我从自己带来的。”那是她无意中发现,藏镜留给她的珠子里,居然藏着无色无味的剧毒。只是,却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藏镜没有言明。

    当然,这些,她不会对源禺说的了。

    “陛下,太师到了。”

    在知道堇池失踪之后,珞葭便命人去请太师绾鸢过来了。

    应薄炎所要求的,她将很多重要的事情交于绾鸢去做。

    澈虞的事,绾鸢在知道之后,十分平静。这让珞葭对澈虞、释末、绾鸢三人的关系有了几分兴趣。

    进来时,绾鸢朝源禺轻轻晃了眼,然后便向珞葭恭敬一礼。

    身着官服的绾鸢,收敛了眼角眉梢的媚态,也没了平日言谈浅笑的肆意,眼中透出的是冷静沉着的光芒。

    “各州的牧伯值得信任吗?”珞葭十分干脆地问道。

    牧伯是中央派到各州监督政务的。珞葭本是想在朝廷里这些事稳定下来后,仔细考察下各州牧伯的品性,若是有异心的,必须马上撤换掉。这是十分重要的官职,马虎不得。

    新王登基,国家初定,一切千头万绪,只得一件件慢慢理过去。

    本是想,此时各州侯就算想做什么,暂时也不会妄动,会先观望一阵。

    可堇池一走,恐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与廖止交情最好的是明州侯,明州的牧伯是臣的学生,陛下完全可以放心。”绾鸢很快便猜到了珞葭所担心的事,只是她的回答并没有令珞葭满意。

    “我问的是各州牧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谁也不能保证真正支持廖止的州侯是谁,也许恰恰是与他关系最不好的。

    “这……臣不敢保证。”绾鸢有些迟疑地回道。

    王不在位的这三十年,各地灾乱四起,最初中央朝廷还能调配各州之间的资源,可到之后,大家都自顾不暇了,所以,一些州便渐渐怠慢起朝廷的命令来,中央与各州的关系也慢慢薄弱起来,根本无法确定现在的各州牧伯效忠到底是王还是州侯。

    “重新派人下去,暗中注意各州动静。黔州……”珞葭本想说黔州可以不需要太注意,毕竟,当初廖止拿出的所谓密信便是将矛头指向黔州州侯的。当初她模仿澈虞笔迹所写的信,刻意将此模糊掉的,毕竟她不清楚这里面的势力规划。本也是想顺便看看澈虞背后的势力是何方。对此,珞葭不知道,但廖止毕竟是十分清楚的。

    可是,也许这黔州州侯本就是廖止一路的,一起扯澈虞下水。只要廖止说这是黔州州侯故意虚以委蛇,为的是抓住澈虞意图谋反的证据,就能脱了干系。只可惜,廖止还没等到扳倒澈虞,就已经反而被制住了,自然没机会替黔州州侯澄清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澈虞向廖止下手的时候,没有牵扯出廖止背后的势力,就是怕被逼急了,对方反而闹出大乱来。只要不动他们,会怀疑,会不安,但不会出手。现在的巧国,这样的动乱,是最怕的。

    可是,现在堇池不见了。

    廖止现在被收押了起来,他背后的人正处于犹疑不定的状态,若是见到了堇池,以那妖孽的本事,想要闹出点事端来,太简单了。

    “可惜台辅的使令太少了。”源禺忽然说道。

    这让珞葭想起了峯麟那七只飞鼠。

    不过,源禺的话倒是提醒了珞葭,只要缩小范围,使令自然就够了。

    可是,她刚刚即位,对各州的情况并不了解,各州牧伯又不知道能不能信任,根本没办法去判断谁是不需要怀疑的。

    对于廖止背后的势力,知道的人估计不多。一国冢宰不会堂而皇之地与州侯相交。

    珞葭朝绾鸢看了看。她不知道。释末也不知道。

    看来,很多事情,澈虞是独自在处理的。或许,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打算好,即便以后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他们。

    珞葭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陛下?”身后传来两人有些疑惑的声音。

    “你们先回吧。”说完,珞葭便离开了房间。

    廖止背后的人是谁,澈虞是最清楚的。

    澈虞现在是被软禁在府中。

    请辞书他已经递了上来,所以,对外则宣称是闲赋在家,但俱不会客。

    至于外面的流言,说是珞葭有心一举铲除这朝廷的两大势力,毕竟,无论哪个王都不愿意受制于官员的。所以,一时间隐隐有些躁动不安,特别是那些平日与廖止走得特别近的。只是,惴惴之中,却未见下文。廖止被监禁了,澈虞只是留在自己府中,之后便没什么波澜了。

    也有一些聪明的,知道珞葭不会动其他的官员。因为若是一旦牵扯起来,被拉下水的官员实在太多,结果只会引起政局的动荡,这不是她希望见到的。所以只能暂时放过那些人。但也只是暂时,等到局势渐渐稳定下来,她就会一个个清理掉朝廷中的蛀虫。聪明的,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收敛锋芒,让这位行事狠厉的陛下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珞葭走进澈虞的官邸的时候,他正坐在廊前,悠然饮茶。

    她只是随意地在旁边坐下。

    “我不喜欢你。”珞葭的语气很平淡。

    “我知道。”澈虞伸手轻轻一抚茶杯,“我也不喜欢你。”

    珞葭的目光朝四周,但并没有说什么,澈虞却是稍稍怔了下。其实,在他伸手一抚茶杯间,周围负责保护他的暗卫已经多了一倍。

    “我若真要杀你,你以为就凭这些人拦得住我吗?”其实,珞葭心里很清楚,说是软禁,他若是真要走,谁也拦不住。但是,他如果真的走了,那么就别想再活着回来了。放虎归山的蠢事她可不会做。

    澈虞没说什么,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手一挥,所有人便撤了下去。

    “其实,你比薄炎更了解我。”珞葭忽然道。

    “我答应过他会放你走,不过,我不可能令你完好无损地离开,所以,你需要背上一个永远不能翻身的罪名,这样我才能比较放心。他不知道的是,对你,我动过杀心的。没办法,谁叫你手上的力量太大了,让我不得不防。”

    “可是,你现在却让我自己辞官。”澈虞稍稍一顿,便问道,“是台辅为我求情?是薄炎在中间起了作用吧。”

    澈虞忽然地舒展了眉眼,说道:“他果然是你的死穴。”语气里倒是十分高兴的感觉。

    珞葭目光一沉:“我现在依旧可以杀了你,只要伪装你私自潜逃就可以了。”

    “你不会。”澈虞很肯定地说道,“既然答应了台辅,就不会反悔。而且,若是杀了我,或许暂时可以瞒着他,但并不能保证他永远不会知道。你不会希望他有一天知道时,对你失望的。”

    闻言,珞葭缓缓拧起了双眉,但随即一声冷哼:“你还真了解我。”

    “了解吗?是啊。因为看清了你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国家,所以我选择我的路,与你相背离的路。”

    珞葭没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却是说道:“官职你可以辞,但人不可以走。就这样放你出去,我可不放心。”

    “到现在你仍不放心我吗?”澈虞微一沉吟,又说道,“也对,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会什么也不做。”

    “你会认为自己所做是为了这个国家好,可是,我不喜欢由别人来判断我所做的是对还是错,你更没有资格来审判来惩罚。我不能保证在未来我是不是可以不犯错,可即便犯错了,我会自己来弥补,不需要你来修正。我必须让你没有这个力量。”她所求的并不是千秋万世的清明治世,即便因为自己犯错而让王朝覆灭了,也不会太过介怀,能够走多远就走多远,如此便已经足够了。只要在这段时间里,她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真的足够了。活得太久,是一件很累的事。

    “你的心里,没有巧国,没有百姓。”澈虞缓缓言道。

    珞葭没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你见过饿殍遍野国土荒芜的巧吗?王失道之后可以一死了之,受苦的是巧国的百姓。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必须负起责任,必须背负起国家与百姓。”澈虞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珞葭不清楚澈虞有什么样的过去,只是……

    “你为什么只想着失道呢?我现在才刚刚即位。为什么不多看看现在呢?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障,将他的心困住了。

    珞葭的声音冷冷的,让澈虞一下静了下来。

    只是,珞葭却更加确信了,澈虞,始终太过危险了。

    “我要知道廖止和你背后的州侯是谁。”珞葭很干脆的问道。

    “你是担心堇池的事吗?”澈虞淡淡地问道。

    她才得到消息不久,澈虞居然也知道了,这所谓的软禁,完全是形同虚设。至于澈虞背后的人,她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只是顺带一问罢了。现在关键的是廖止背后的势力。相信对此澈虞该是十分了解的。而且,不会对她隐瞒的。

    “注意下宁州和淳州。”

    宁州和淳州在巧国的北面,是相邻的两个州,宁州靠青海,淳州与庆国相邻。

    “恩。”珞葭点了点头。

    “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将我软禁在府里?”澈虞忽然问道。

    “软禁?这也叫软禁?你若是要走,谁也拦不住。”珞葭的声音稍稍有冷。

    “走吗?我暂时还不想死。”现在这府邸成了他的护身符。

    “你应该清楚,我随时可以取了你的性命。若你有什么妄动,谁求情也没用。”事实上,求情有用的也只有塙麒。可若是澈虞再做出什么事来,相信塙麒也会明白自己该不该求情的。

    澈虞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珞葭看了他一眼,便起身离开了。

    他依旧可以留在这凌云山上的府邸里,甚至依旧可以为他保留仙籍,只要他不做出什么事情来,珞葭不会去动他的。想要保他的人太多,她也决定退这一步。但也仅仅只有一步。

    “其实,我原本就是飞仙。”珞葭渐渐走远时,身后传来澈虞的声音。虽然心中闪过一瞬疑惑,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回到翠篁宫的时候,刚走进镜华园,塙麒便迎了上来,手上立着一只灰羽翠尾的鸟。

    梧桐宫里有五种鸟,除了白雉凤凰,还有这黄莺,类似于青鸟。不过,青鸟可以传达文书,而黄莺则可以记忆人的语言,直接传话。

    珞葭有些疑惑地朝塙麒看了看,不明白他将黄莺带出来是何事。但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各个国家的黄莺,尾羽颜色是不同的。只是,她哪会去记这些小事,根本连巧的黄莺的尾羽是什么颜色的都不知道。

    不过,想来,这黄莺应该不是巧的了。

    “主上,是雁国的黄莺。”走到近前时,塙麒说道。然后给黄莺喂了颗银粒。

    那鸟便用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说道:“风汉想邀请珞葭来金波宫做客。”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在有够诡异。

    珞葭稍稍犹豫了下,便对有些怔怔地塙麒说道:“去准备下,我们去庆。”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七章忆之虚无

    “主上,就这样走了,没关系吗?”塙麒有些担忧的问道。

    两人此刻骑着使令,正向庆的尧天飞行。女怪苍氲和使令杳箬被派去监视宁州和淳州了。其实,本来仍是由炼羽和锦绡去的,但知道塙麒要离开巧国,苍氲坚持把战斗力比较强的炼羽和锦绡留下。本就只是监视而已,所以珞葭也就没坚持了。

    珞葭没看塙麒,只是回道:“有薄炎在,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既然已经拿了报酬,好歹得做点事吧。”后面那句话,她声音轻了下来,只是自言自语,所以塙麒似乎并没有听见。

    “可是,他……他现在没有任何官职,而且朝中的冢宰与天官长的位置都空着,太傅又突然请辞离开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其实也难怪塙麒会担心。太傅也就罢了,冢宰与天官长是中央朝廷里十分重要的官位。此刻王又离开,百官是一下子群龙无首了,确实会乱起来。可是乱了来好,乱了才会有人混水摸鱼,才能顺便逮出几个不安分的家伙来。这种时候,能冷静下来审时度势,绝不轻举妄动的,很聪明,会是人才,要留着。担惊受怕小心翼翼的,成不了大事,以后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也可以留着。可那些个想趁乱闹点事出来的,此时不挖掉这些蛀虫,以后还未必有机会呢。

    更何况,薄炎若连这么点本事也没有,他也没这个资格接下冢宰之位,那到时候她也只有收回报酬了。不过,有不少旧人,必定会相助于他,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澈虞肯帮一手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至于释末,她倒真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快。不过,没猜错的话,该是薄炎的示意。估计是担心一个转身她又反悔了,闹出点什么事来,让释末想走也走不了。说实话,虽然答应了薄炎放释末离开,她确实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而且,听说延王本是来自古代日本的一个世家大族,在那个时代,密探之流的是绝对少不了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已经治世五百多年的延王,必定是安排了不少密探在各个国家的,以便随时掌握各种信息,他不会像这个世界的人那样闭塞,从不理会自己国家以外的事情。

    那么,巧国的这些动静绝瞒不了他,而在这种时候邀请她去庆,如果不是有什么天大的要事,那就必定是掌握了一些于她有利的讯息,而且即使她离开了巧,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延王虽然看起来行事散漫,却不会是不知轻重的人。所以此行,对她来说,该是有利无害的。

    凌云山山顶是王宫及朝廷所在,被称为“燕朝”。燕朝的门是路门,路门以下是云海。再往下便是各级官员府邸所在的内朝和外朝了。

    燕朝分内宫和外宫。外宫主政事,君臣议事,招待外宾,三公府都在外宫。而内宫则主要是居所,台辅的仁重殿、王的北宫,还有饲养神鸟的梧桐宫、里木生长的福寿殿,都包括在内宫。

    而内宫又是分路寝和燕寝的。仁重殿在路寝,北宫在燕寝。

    在凌云山的背面有一道禁门,直通路寝。

    每个国家王宫的基本布局是一样的,所以,虽然没来过金波宫,珞葭倒也不会不认识路。

    想到尚隆所传的信息中自称风汉,她便没有从路门进王宫,而是转到了禁门。

    果然,禁门开着,门口等候着的少年,一头明亮的金发,正是延麒。

    使令落地之后,塙麒便先向延麒行了一礼,毕竟算是老前辈了。只是,显然对方也是厌烦这些繁文缛节的性子,随意地摆了摆手,便先往前走了。倒是珞葭干脆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塙麒稍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家主子性子淡漠,行事却是时常不循章法。遇上这对据说向来生性散漫的主从二人,真不知道会闹腾出什么事来。

    随着延麒一路往北宫行去。而后进了一座园子。一走进院门,珞葭和塙麒却都是一愣。

    屋前庭院中,跪着一个俊美的青年,淡金色的长发,墨色长衫。紧抿着唇,透着倔强,眉宇间还藏着一些沉郁之色。

    他该是景麒吧。

    延麒只是眉梢轻扬,似乎有些无奈。但不见意外之色,该是本就知道他跪在这的。

    听到脚步声时,景麒转过头来。先是一愣,看了眼塙麒后,又是恍然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但随即却轻蹙了下眉头,似乎并不乐见他们的出现。

    这让珞葭禁不住一挑眉。

    可此时塙麒却有些为难了。

    按理,他该是向这位景台辅行礼的。可对方如今是跪着的,叫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行礼了,一时间颇觉尴尬。

    而跪着的景麒显然也察觉了这个问题。

    延麒早已经熟悉了,彼此本就没什么位份上的高低,所以就算不行礼也没关系。

    可眼前那银发的麒麟,还有那女子,应该是巧国的王与台辅。

    装作不知,照他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既然知道了,对塙麒可以只是点头示意,对王却不可以那样轻慢的。

    客人在面前,而且还是邻国的王与台辅,怎么也不能失了礼仪的,如此跪着,确实不太适合。

    可若是起身……

    他朝屋内看了眼,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屋内突然传出一个女声,语气里透这一些无奈和懊恼。

    而后,门口出现一个身影,红发的女子,恍若朝阳,翠眸清澈,是十分干净的颜色,似乎染不上丝毫阴暗。

    薄炎也是一头红发,但更似血色,分明是那样鲜艳的颜色,却透着层层晦色。

    可眼前这女子,她的红,是一种属于日阳的明朗。

    她就是庆国的景王赤子。

    随后出来的男子,一袭普通的绛色长衫,笑容清朗,但透着几分戏谑。目光转向珞葭和塙麒时,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男子便是延王尚隆,塙麒也是认得的。正要向他行礼时,却被珞葭拦住了。

    “他是风汉。”言下之意,他现在不是延王,不必行礼。

    塙麒很多时候,太过拘谨了。

    “我是阳子。”这位景王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习惯自称阳子,而不是赤子。

    明朗地笑容,朝珞葭和塙麒点了点头,便示意大家一起进去。

    景麒依旧跪在原地,似乎是想以沉默抗议着什么。

    或许是知道珞葭也是来自另个世界的缘故,与她说话时,阳子十分地随意。不过,性格该是也有部分原因的。

    “真是头倔驴子!”坐下来时,阳子低声轻喃了句。

    只是这话还是让他们都听见了。

    将麒麟比作驴子,实在有那么点点诡异。

    延麒和塙麒俱是一愣。随后塙麒低了低头,他是不好说什么的。但延麒却是明显地咳了声,提醒她这里还有两只麒麟在。

    而尚隆则是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珞葭只是朝门外那只阳子口中的“倔驴子”瞧了眼,其实,一开始就明白,这主从二人大概只是在赌气而已。

    发现了自己的失言,阳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轻叹了口气。

    “总爱杞人忧天,又太倔强,规矩又特别多,闹得人头痛死。”

    这话却是让珞葭禁不住朝塙麒看了眼,“杞人忧天、倔强”,好象他也是这性子。迎上珞葭的目光,塙麒稍稍疑惑了下,随即便明白过来,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将目光移了开去。

    这时,阳子朝珞葭看了看,似乎想问什么,却仍是没有开口。她本就不是擅长交际的人,更何况面对的是珞葭这样有些淡漠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

    这时尚隆却是开口了,他对珞葭说道:“在你的即位大典前不久,阳子想要回蓬莱一趟,但景麒坚决反对,所以就那么闹起来了。后来她又想去找你,结果两个家伙不知道怎么的,又吵了起来。”

    说完,又转向阳子:“说实话,要是在以前,我还真的想象不到,你居然会跟景麒吵起来呢,你一直都满怕他的。他一板起脸说话,你就不敢反对了。”

    闻言,阳子稍稍一怔,状似无意地低语道:“五十多年了啊。”

    “你是想知道日本现在的情况?”珞葭语气随意地问道。

    “恩。”阳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是中国人。”

    阳子稍稍一怔:“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其实,不去看也该知道的,就算当初认识的人还在,也都已经几乎认不出了吧,这么多年了,那时候的人也都年纪大了。”与阳子相比,已经活了将近六百年的尚隆对这些更淡漠一些。

    “只是想知道那些人还在,想知道,自己的过去还在,如此而已。”

    “其实也难怪景麒会担心,过不了一山就覆灭的王朝太多太多了。”尚隆的话让珞葭朝他看了眼。

    然后尚隆缓缓地接着说道:“王可以不老不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意识中会渐渐清楚,其实自己的一生已经用尽了。自己本来熟识的那些人也都在渐渐死去,而自己却依旧活着。此时,一再地回忆过是十分危险的,那种虚无感会让自己慢慢害怕起来。”他轻叹了句,“官员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可以选择辞官,但王要辞掉这个位置却很难,因为那意味着死亡。所以会渐渐地消极起来,开始荒废国政,终究导致失道。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尚隆的声音有些冷漠。

    “我不会这样的。”阳子的语气十分坚定。

    “我承认,确实有过害怕,其实,不老不死,对我来说,本就太不可思议了。就因为害怕,才会想要把过去看清楚,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走云梯,缓缓地往上走,下面的台阶却在慢慢地消失,这才是真的让我害怕的。不论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想要看清楚。路是一定要看清楚的。”

    “也就是说,其实闹了半天,你和景麒根本就只是在赌气而已。”尚隆耸了耸肩。

    阳子侧过头,没有说话。

    此时延麒却是无奈地朝门外走去,显然是做传声筒去了。

    珞葭一直都是静静地坐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尚隆把她拉来庆国做什么了。不过,估计没有什么理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这一趟应该不会没什么收获的。

    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条以前未听说过的信息。

    珞葭向他们问道:“还可以回去?”

    清清冷冷的声音,似乎只是随意地一问,却是令旁边的塙麒身体一僵。

    阳子听了她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通过蚀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只是王或麒麟的话,影响不大,但带上别的什么人就会引起比不小的麻烦。不过,若非必要,一般不会随意召唤蚀的。”顿了顿,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想回去?”

    珞葭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犹豫。

    这时,景麒从门外走了进来。

    身后的延麒懒洋洋地靠在门上,一副有些困倦的模样。

    阳子并没有理会景麒。

    气氛稍稍有些僵硬,景麒也有些无措,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在麒麟之中,景麒的学识算很好的。所以,很多东西,是他教给阳子的。他们虽说是主从,但阳子并没有什么架子,景麒又时常会有些强势。所以一直以来,彼此之间的位置一直是差不多的高度。

    事实上,本以为足够了解彼此,却原来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明白对方的想法。

    这让他们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之所以会闹僵了,大概也是这样的原因吧。

    此时结虽是解了,却有些稍稍的尴尬。

    不过,时间久了,便会淡了的。

    “对了,你还没有决定初敕吗?”尚隆忽然问道。

    他这一问,原本有些古怪的气氛也消散了。

    珞葭摇了摇头。

    “这很重要吗?好象每个人都在提醒我。”珞葭有些无所谓地回道。

    闻言,阳子却是一时哑然。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想当初,我刚即位的时候,可是为了这初敕苦恼了好久呢。”

    这时延麒懒洋洋地接口道:“那个时候,我们告诉她,就算没有颁布初敕的王也有,或者以‘望万民健康生活’为初敕的王也有。“

    “不过,珞葭一直没有颁布初敕,似乎并不是为此苦恼吧。”尚隆轻笑着说道。

    珞葭沉默了会,才说道:“‘望万民健康生活’啊……”

    只是,话还没说下去,却被塙麒打断了:“主上!”他可不希望珞葭当真以此为初敕,“初敕反映着王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不能如此轻率的。”塙麒有些着急地说道。

    珞葭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那边尚隆却是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不比当初的阳子清闲啊。”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声:“陛下,泰王和泰台辅到了。”

    珞葭和塙麒都是愣了下。

    “也是我邀请来的。”尚隆解释道。

    “你倒是真有兴致呢。”珞葭只是淡淡地一句。

    “能有这样的机会聚聚,也是满不错的。”

    说话间,门口便走进两个身影来。前面是白发红眸的泰王,他身后的清秀少年便是泰麒了。

    该是听到了进门前他们的对话,泰麒浅笑着说道:“其实我以前就时常想,如果十二个国家的王和麒麟都能成为朋友该多好,可后来出访过涟国后就知道实在太远了,大家不可能时常见面的。所以,像这样的聚会,我一直很期盼的呢。”

    “我们四个国家比较近,从戴到庆,快一些的骑兽的话,大概两天够了。若是以麒麟的速度来算,那可就更快了。”阳子接下话说道。

    显然,对于这样的聚会,她也兴致颇高的。

    “好哇,那以后我们时常这样聚聚吧。”阳子的话,让泰麒一下高兴了起来。

    只是,随即便被自家主上给泼了冷水:“哪有那么多的空闲啊,各自都有太多要忙的事了。”

    对于他们所说的,珞葭并没有大兴趣,不过,看起来,塙麒似乎满喜欢的。目光明亮,透着明显的喜悦。

    “那不如定个五年一约吧。”珞葭出声建议道。

    原本因为泰王的话有些低落的泰麒一下笑了,立刻便应了下来:“好哇!”

    尚隆刚想说什么,阳子却先开口了:“你反正时间多着呢。”

    “我又没说不答应。”他只是一挑眉。

    延麒似乎是没睡够,一直懒洋洋的,话也很少,此时也只是应和着点了点头。

    于是,这四个国家的王与麒麟,便这样定下了这个五年之约。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八章寂之深渊

    凌云山顶的王宫,离尘世是那样的遥远。

    这个云海之上的世界,千年沧桑,不变的,是那永恒的寂静。

    但这世界之中,有十二人,是站在同样的顶点,拥有着同样的永恒。

    这是一处临着云海的庭院,靠在栏杆上,便能望见那蔚蓝色的海。

    院中的玉石案旁,阳子和珞葭各自占了两个位子。

    珞葭向来习惯了沉默,而阳子也不是话多之人,所以两人只是饮着茶,偶尔说上几句,而话题基本是与不远处那两人有关。

    庭院中央的空地上,骁宗和尚隆持剑相恃,人影剑光,交错来回间,两人都已经有些薄汗,势均力敌。两人在剑术上都有极高的造诣。

    忽然之间,“叮”一声,双剑相击,下一瞬,尚隆剑滑向骁宗的肩膀,骁宗立刻收剑回防,只是,却见尚隆手腕一翻,剑倏然收回,斜斜地斩向腰间。

    “啊!”一直注视着战局的泰麒一声惊呼,而旁边的延麒则是一记冷哼。

    泰麒是因为担心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延麒却是向来与尚隆不对盘,只怕此刻是最好他输了的。

    不过,骁宗本是武将出身,在剑术上可不是嫩手。剑一沉,恰恰便挡住了尚隆的这一击。只是,剑刚相击,他便感觉到剑上劲势不大,使得他的剑很自然地远离身体,立时警觉,但却并不收剑防守,而是顺势刺向尚隆,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电光火石间的几个来回,剑锋凌厉,看似险象环生,却是各自得心应手。

    “在骁宗还只是禁军将军的时候,曾与尚隆比过剑。只是,尚隆毕竟是活了五百多年的家伙,剑术上早已经登峰造极。不过,那个时候,骁宗虽然败了,却令尚隆十分欣赏。”阳子慢慢地说道。

    “这么看来,这泰王是十分厉害的了,如今已经能与延王不相上下了。”只消几个来回,珞葭便能看清楚两人的实力了。

    “尚隆哪会那么认真的练剑啊。而骁宗毕竟是武将出身,是时刻丢不下剑术的,而且天赋极高。高里告诉我说,骁宗曾经说,若是他有五百年寿命,决不落人于后。”说到这,阳子笑了笑。

    珞葭朝场中的骁宗看了看。忽然地想起了单焰,若是拥有五百年的寿命,他也必将是睥睨众人的霸者。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

    此时,场内的两人已经各自收了剑势。

    “唉,又没得出胜负。”尚隆状似惋惜地叹了句。

    后面延麒却是立刻接上了话:“自己没用还好意思说!”

    虽然延麒是故意刺他一句,不过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尚隆好歹比骁宗多活了五百年呢。

    还没等尚隆回话,泰麒倒是先笑了出来。见惯了这时常喜欢吵上几句的主从俩,却是每次都忍不住会想笑。比起略有些严肃的骁宗,这两人实在有趣的很。

    近旁是一处斜坡,泰麒坐在那草地上,而景麒和塙麒则是坐在两旁。

    在他们面前,塙麒似乎有些稍稍地拘谨,所以话很少,一直只是静静地看着。

    景麒则本就是少语的性子。

    而延麒是坐在一旁的栏杆上的,摇摇晃晃地十分不安分,背后便是悬崖,下面是云海,不过,他却是似乎乐在其中的。

    “珞葭有没有兴趣玩一玩?”尚隆忽然说道。

    这让骁宗一下看向珞葭,对于她这个让尚隆主动挑战的人似乎有些好奇。

    只可惜珞葭并不配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兴致地摇了摇头。

    “作为交换,我送你一条消息如何?”尚隆笑着如此说道,可那笑容,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狡诈的味道。

    闻言,珞葭只是一挑眉,静静地看了尚隆一眼,然后便站起身来。

    现在,她是一直将凌弦随身带着的。

    凌弦的秘密,居然连负责管理冬器和宝重的冬官长都不知道,这令珞葭有些意外。她猜想,大概是因着什么变故,让这个秘密的传承中断了。作为一把没有锋刃的剑,即使它是一件宝重,多半是被束之高阁的,顶多在保存上更加看重些而已。而且,恐怕很少会有王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研究这剑里玄机的。事实上,就算无意中发现了,未必适合使用。这毕竟只是一件武器,既然不适合,也就不会去在意了。

    感觉上,这凌弦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等着她出现似的。

    珞葭是向来不相信所谓命运的人。所以,对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有些不以为然。闪过一念后,便没去深究了。

    凌弦一直都没有剑鞘。但那样一把剑实在太多惹眼,所以珞葭想找个鞘收起来。可是,找了好多,总觉得不太适合。那样一把剑,确实很难找到配它的剑鞘。珞葭也大概能明白这剑为什么一直没有剑鞘了。

    后来想想,反正没什么锋刃,便只是用剑袋装了起来。

    珞葭取出剑时,骁宗禁不住问道:“这便是巧国的宝重凌弦?好奇怪的一把剑。”

    尚隆也是看了两眼,倒也没说什么,看来,他也不清楚这剑的奥秘。

    珞葭自然是不会向他们解释的了。倒不是说刻意要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说而已。更何况,现在这所谓的切磋剑术,也是没必要解开封印的。

    尚隆曾经与珞葭交过手,虽然知道她在剑术上的造诣并不算高,但他却是不敢轻慢,持剑凝神而立。

    他这样的态度显然引起了其他几位十足的好奇心。

    只是,两人一交上手,其他人或许还看不懂,看骁宗却是一眼便清楚了的,珞葭绝对赢不了尚隆。

    几个来回之后,尚隆突然收剑退开。珞葭却是未见停滞,动作十分流畅地停下了剑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尚隆,等着他解惑。

    “全力以赴如何?”尚隆的脸上透着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话却是令闻者俱是一愣。

    而珞葭却是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说:“若是哪天你不想活了,我们可以来一场全力以赴的比试。”

    如此大言不惭的话语让周围这几位又是一怔。

    尚隆却是笑了起来,声音明朗而愉悦。

    “好啊!”

    珞葭垂下剑时,便接过塙麒递上的剑袋。收好凌弦,又回去坐了下来。塙麒便顺势站了身后。珞葭却是稍稍移了下,示意他一起坐下来。

    塙麒只是微微一笑,便坐在了一旁。

    而此时,尚隆与骁宗也各自落座。

    虽然有些好奇,骁宗却并没有开口问,他知道尚隆必是会为他解惑的。

    阳子却是忍不住向尚隆问道:“什么意思?”又看了看珞葭,“她很厉害?”

    尚隆忽然嘴角一扬,回道:“反正是肯定比你厉害了的。”

    这话让阳子微微一怔,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

    尚隆又是一阵闷笑。

    在常世十二国,各国之间的联系非常少。也从来没有国家之间互相合作办理过什么事,当初寻找泰麒的事,算是首开先例。王与王之间相识的情况也不多,像他们这样的,真的是很少见的了。

    但也正是那个先例的存在,让尚隆他们有了打破那种太过闭塞的外交状态的想法。

    这才是这次会面的主要原因。

    尚隆提出与珞葭交手,其实也只是想让其他人对她更了解一些而已。

    王者之路,是一道寂寞的深渊。

    承载着同样命运的他们,王与王之间多些交情,总是有利无害的。

    笑声歇下后,尚隆才说道:“若是单论剑术,或者像这样的比试,我和骁宗定能赢了珞葭,可若是以命相搏……”话一顿,朝珞葭看了看,她只是沉默着,自在地喝着茶,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我们之中,最后活着的人,必定是她了。”

    能得延王尚隆如此评价,必然是十分了得的了。

    这让其他人都是禁不住朝珞葭看了看。

    珞葭是没所谓地瞥了眼尚隆而已,反倒是塙麒有些不自在了。

    不过,毕竟大家都不是没什么见识的人,惊讶过后也便淡然了。

    “说起来,要属阳子你的剑术最差了。”因为早已熟识了,尚隆说话倒也没什么避讳。

    阳子有些尴尬地笑笑,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冗佑在已经足够了啦。我只求自保而已,对剑术没你们那么大兴趣。”

    “你本就没有基础,再之后又一直依赖着宾满,也难怪剑术那么差了。不过你的想法也对。”骁宗很不给面子的拆了尚隆的台。

    这让尚隆禁不住撇了撇嘴角。

    “对啊,不用理会他的。”六太是向来对尚隆毫不客气的,此时自然又是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最好给我掉下去!”有的时候,尚隆和六太的争吵真的有些小孩子气。

    只是他话音刚落,六太却是“啊”一声,朝后一仰,跌了下去。

    尚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见六太伸手在栏杆上一拉,便又收回了身形。

    “你这灾星!说什么中什么。”许是自己也给惊了下,六太禁不住朝尚隆喝了句。

    此时尚隆复又坐了下来,然后听到他的话后立刻笑了起来,明显带着嘲弄的意味。

    珞葭朝他们俩看了看,轻轻挑了挑眉,侧过脸时正好遇上阳子的目光,两人都是稍稍一怔,随即便是各自了然。

    阳子一声轻笑。珞葭则只是抿了抿唇。

    大概,他们还要这么再吵上五百年呢。

    可是,再长的时间,终有尽头的。

    结局早已经写好,谁也逃不脱。

    传讯的青鸟落在尚隆手上的时候,众人都是稍稍愣了下。

    看完那消息后,尚隆只是笑了笑,对珞葭说:“你该启程了,去杨州吧。”

    杨州是庆国九州之一,庆与巧的边境线都在杨州界内。

    珞葭点了点头,然后对塙麒说道:“你留在这。”

    塙麒稍稍一怔,刚想说什么,珞葭却先开口了:“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成为战场,不是你该去的。”

    眉头轻蹙,但塙麒仍是点了点头。

    堇池在淳州的消息,珞葭是昨天刚知道的。淳州也在巧国边境,与庆国杨州相邻。

    “从宁州调军队进入杨州,必然可以出其不意,一举控制住淳州的形势。”尚隆如此说道。

    但这话却令周围这几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觌面之罪……”塙麒有些迟疑地说道。

    珞葭却是并没有说话,相信尚隆必然是有他的理由的。

    早料到话出口后的反应,尚隆只是笑了笑,说道:“所谓觌面之罪,是指军队以干涉别国为目的入侵别国。譬如说出使之类的情况下,作为王的护卫的话,军队是允许越过国境的。关键就在这个目的上,只要没有干涉别国内政,都是被允许的。六百多年前,才国斋王暴毙,就是因为出兵范国,即使他的目的是为了拯救范国的百姓,依旧是禁止的。简单点说,就算汜王荒淫无道,残杀百姓,那也是范国自己的事,其他国家是绝对不可以干涉的。”

    尚隆说完,众人一阵沉默。

    随即便听到他又笑了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规定的。不过,规矩总有漏洞可寻的。现在你人在庆国,军队的身份可以是你的护卫,这并没有干涉到庆国内政,那就是没有关系的。就算是当作阳子向你借兵也可以,然后只是你的军队回到巧国而已。”

    “真是个奇怪的世界。”珞葭淡淡地说了句。

    没有人再说什么。

    独自离开金波宫,珞葭便进入杨州。在从澈虞那得到堇池可能在宁州或淳州的消息之后,便让禁军驻扎在喜州与宁州和淳州的边界随时待命。

    如今,虽然知道了堇池在淳州,但当初澈虞既然说注意下宁州和淳州,那就算如今宁州是没有嫌疑,依旧不能完全放心。

    只要以借兵为由,将军队调入庆国杨州,那样,即使宁州州侯有异心,也不会打草惊蛇。她这个王则是必然随军而行的,只要那些将领知道她的身份,那就等于控制住了军队。

    从某些方面来讲,在这个世界里,王拥有太多的优势,譬如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绝不会对抗自己的王,因为那等于是断了整个国家的生路,当然包括自己的。那样,即使宁州州侯有心,也做不出什么来。

    宁州军队和禁军,一北一南夹击淳州。

    北面的宁州军队是出其不意,南面的禁军得的则是人心,如此一来,要控制住淳州是轻而易举的了。

    为防万一,珞葭让源禺想办法将迁琉困住,毕竟,他与堇池是亲兄弟,难保临了不会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此次离开王都傲霜的全是源禺手下的禁军。

    其实,珞葭倒是十分好奇,淳州州侯是如何被堇池煽动的。

    不是恰好有什么把柄落在堇池手里,就是太笨了被他完全蒙骗。当然,她更希望是后者,那样好解决一些,如果可以,她当然是希望可以兵不刃血地解决问题。

    可是,这事,恐怕难以善了。

    对堇池来说,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包括他自己。

    他那样的人,远离了爱憎,心,无忧亦无怖。

    宁州的军队已经潜伏在边境上,高岫山是个很好的隐藏之所。禁军也已经驻扎在目的地,整装待发。

    此时,大概只有等了,可是,珞葭并不愿意再如此拖下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却出了桩不小的意外。

    塙麒的使令,炼羽的突然出现,让珞葭稍稍有些不安。而在得知塙麒独自离开金波宫后,越加担忧了。

    炼羽说,它本想阻拦的,但塙麒却说,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作为使令,它没办法违抗塙麒的命令,所以只有让锦绡跟着,而它来通知珞葭了。

    珞葭更在意的却是,他所说的下定了决心是什么意思。

    炼羽说,塙麒只说要去见一个人,但没说是见谁,也没说去哪见。

    不过,对使令来说,要寻找主人的踪迹是很简单的事情。跟随着炼羽,进入淳州之后,珞葭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塙麒去见的人,也许就是堇池。

    其实塙麒很聪明,这一点,珞葭早已经清楚。可他作为麒麟,有的时候难免心软。更何况,堇池那样的人,言行举止不是可以用常理来判断的。塙麒毕竟心思简单了些,再聪明,也及不上堇池那样心计诡谲。

    其实,珞葭始终没看明白,堇池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针对塙麒。可这个中缘由,她实在猜不透。亦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一切只是堇池兴之所至的游戏而已。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四十九章森之锋刃

    素白的身影,缓缓走入这片幽绿色的森林。

    他一直地朝前走着,脚步不紧不慢,似乎只是信步闲游。但每一步没有丝毫迟疑,神情淡定,目光清澈,透着一股安静的气息。

    银雪长发,凝紫清眸,一袭月白色长衫,恍若那清风明月,不染世间尘垢。

    可是,他不是。

    他是塙麒,巧国的麒麟。注定了一生要在这尘世间纠葛无休,那是已经写好的命运,谁也逃不脱。

    事实上,在他看来,大概任何麒麟都没有想过要逃的吧,在遇到了自己的王之后。

    再也不是无根的浮云,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永远的归处。

    麒麟,为王而生,为王而死,这到底是幸运还是劫难,旁人无权评说,真正清楚个中真实的,只有麒麟自己。

    麒麟作为仁兽,注定染不得杀孽。

    可是,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决定了,如果有必要,绝不会迟疑。与其被保护着做一世的无暇碧玉,他宁可堕入地狱,只求可以紧追着她的身影,永远永远站在那转身既见的地方。即使那代价是必须背负一生一世的罪。

    接到堇池传来的信时,有些意外,但仍是应允赴约了。

    主上说,她要去的地方,将会成为战场。

    他知道,她并不是太有耐心的人,能力范围之内,若是能够阻止,她不会让战争发生,可若是比较麻烦,她会选择比较直接的方式,以强硬的手段去压制。

    她说过那样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战争吗?因为有多少中人就有多少种正义。

    很多时候,对很多人很多事,她是极淡漠的,极冷酷的。

    可是,他心有不忍。战争的到来,会带走太多太多的生命。所以,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不过,若是她知道了他的自作主张,大概……又会生气了吧。

    轻轻地抿唇一笑,云淡风清。

    渐渐靠近堇池来信中提及的位置,远远地便看到那一抹红影。

    从来没有人能将红衣穿得如此温润干净,丝毫不见张扬。一直都不明白,堇池那样心性的人物,怎会有如此安静的神情。只是,静得,恍若一池死水,无心无欲。

    “你来了啊,坐。”堇池只是随意地如此一句,就像是招呼着交情颇深的好友。

    而这样的山林间,能坐的地方,也就只有几块大石而已。

    堇池就那样随意地坐在石头上,一手执壶,一手握杯,自斟自饮。神情平淡怡然,举止优雅,令见者几乎以为他本是端坐于华庭之上。

    塙麒没有坐,只是皱了皱眉,问道:“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静默半晌,堇池才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嘴角微扬。

    抬手举杯,自言自语道:“真是好漂亮的酒。”

    玉杯滴翠,琥珀琼浆,而握杯的手毫无瑕疵,五指纤细,冰肌雪肤。忽然地手一扬,酒液自杯中倾泄飞出,洒落到地上,转瞬消失。随后又是手一松,玉杯滑落,“叮”的一声,砸在石上,片片碎裂。

    阳光落下来时,只剩下那停在空中的手,恍若透明,荧荧似玉。只是,略嫌孤寂了些。

    “什么事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缓缓扬起嘴角,眼底升起浅浅妖光,对着塙麒轻轻地一笑,神情却是十分的诡异。

    见此,塙麒禁不住又是眉头一皱。

    而后,堇池轻描淡写地说道:“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说完,便笑了起来,声音清晰而愉悦,却依旧透着诡异。

    塙麒似乎是呆了下,看着堇池,有些不明所以,看不懂他到底做什么打算。

    “我真的很想知道麒麟杀了人以后会怎么样呢。”堇池似乎只是喃喃自语地说道,而后目光一晃,看向塙麒,眼底深处幽暗晦然,“而且,不是一时错手,是真的存了杀念,是真的想要杀人而杀。当麒麟选择了堕入血孽,还如何自称仁兽?我真的很想知道啊。”

    话语轻喃,神情依旧平静,眼底却是隐隐透着癫狂。

    这让塙麒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惧意。

    但下一刻,目光坚定,神色淡然,挺直站立的身影,岿然不动。

    塙麒直直地看着堇池,没有丝毫退后的意思,他早已经放弃了退后的权利,从宣誓忠诚那一刻起。

    “锦绡。”

    唤出使令后,塙麒依旧只是看着堇池,却没再有何动作。

    但那紧攥的双手,轻轻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塙麒禁不住问道。

    他是真的不明白,堇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要囚禁他,更不明白此刻他的目的到底为何。真的只是想要看看麒麟杀了人之后会怎么样吗?有必要为此连生命都不要吗?

    虽然,也许生命之于他,根本就不重要。与一杯酒,一盏茶,被置于同样的地位。

    “为什么啊,或许你可以问问那个创造出麒麟的天帝,那个万能的创世者。唔,不过,你大概没什么机会见。我若是见到了的话,会帮你问问的。”漫不经心的回答着,那语气,似乎只是在与友人闲聊。但此刻,面前的使令,却是分明随时能取了他的性命。

    生命之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怎么,不敢动手吗?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得很啊。错过了,可就没有下一回了。”脸上依旧带着笑,话语里透着蛊惑的味道。

    “等我回去了,大概就是淳州谋反的时候了。战争,会死很多很多人。可是,你若是现在杀了我,死的,只会是我一人而已。很划算的那,对不对?那你还犹豫什么?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杀了我吧,让我看看这天地间心思最纯粹最干净的麒麟堕落的样子。让我看看所谓仁兽沾上杀孽的样子。背负永远的罪疚,永远的魔餍,至死方休。可是偏偏又不能死,不想死,对王的恋慕,成了束缚一生的枷锁。永远地在幽暗的深渊里徘徊,走不出那血腥满地的梦境。

    ——杀了我吧!

    堇池一步步走近,但塙麒没有后退半分。

    锦绡弓起身,金色的眼眸像是透着锋刃,蓄势待发。

    塙麒知道堇池说得很对。杀了他,可以一下解决很多事情。

    即位大典的时候,他见过淳州州侯,是个性子莽直的家伙。没了堇池的煽风点火,淳州之乱,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即使依旧叛乱,只要堇池不在,想要镇压下来,会容易许多。

    杀他一人,可以救下许多性命。

    这让塙麒确实动了念头,禁不住握了握拳。

    若是珞葭在,定是会毫不犹豫的动手,可对他来说,那是一种植入根血的恐惧。

    “锦绡。”轻轻地唤了声,但无需言语,锦绡便明白他的意思。

    一瞬间跃起,扑向那抹红影。

    而塙麒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目光没有移开分毫。若这注定是他的罪,那他决不会逃避。

    但出乎意料的是,锦绡那蓄势一击竟被堇池避开了。甚至,他竟似十分悠闲地转过头,目光晃过怔住了的塙麒,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明显带着嘲讽的笑容。

    “忘了告诉你,想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这样的意外确实令塙麒怔住了,但如此轻蔑的态度却明显惹恼了锦绡,这只即使成了使令依旧十分高傲的妖魔。

    一声怒吼,跃起的速度快了许多,毫不迟疑地探爪一击。

    堇池似乎也惊了下,面色一沉,迅速后退,同时将手里的酒壶掷向锦绡,一曲身,手上忽然出现了一柄匕首。

    而锦绡对那飞来的酒壶混不在意,金色的眼眸直盯着锦绡,随意地一拍爪,酒壶瞬间碎裂。

    但堇池刚抽出匕首时,便听到一声低语,下一瞬,便觉察出异样来,急忙从原地退开,却是已经不及。凭空冒出的藤蔓缚住了他的双脚,动弹不得。朝塙麒的方向望了眼,那双紫色的眼眸,目光坚定冷澈。禁不住一怔。

    在他这一怔之间,锦绡已经扑到近前,目光一凛,闪过一抹狠绝的冷光。

    “锦绡,退开!”塙麒下意识地喊出声。

    但依锦绡的性子,岂肯后退,即使知道塙麒这声示警必有缘由,仍是不减攻势。

    “澄罗,樗香墨。”澄罗是植物系的妖魔,虽是藤蔓类的,但束缚之力并不是它的长处,毒烟才是真正致命的武器。

    塙麒的话音刚落,堇池身边便瞬间涌起黑色的烟雾。这樗香墨毒性并不高,事实上,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用毒瞬间制住堇池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求能利用视觉的障碍,让他的动作缓一缓而已。

    却听得一声讥笑,那烟雾之中掷出一把匕首,银光闪过,速度快得有些诡异。

    下一刻,响起一声震天长啸,是锦绡痛苦的吼声。那抹银光的目标正是它的眼睛。

    有些惊讶地看着从黑色烟雾中安然走出的堇池,塙麒禁不住抿了抿唇。

    “这样的小毒烟,也想能制住我?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塙麒没有说话,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小看他了。这个传闻中自小体弱多病的堇池,比他预想的要强太多。

    刚从痛苦中缓过劲来的锦绡,却是立刻就向堇池发动攻击,它也是个倔强的性子。

    塙麒心一急,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出声,锦绡的脾气,他如何不了解,只怕这时候根本听不进任何命令。

    心里焦虑万分,形势却是弹指瞬变,冷静下来,但仍是无计可施。

    “锦绡,退下!”忽然的一声厉喝,竟是从天空传来。

    下意识地抬头,呼啸而下的黑影,却正是炼羽,但刚才出声的并不是它。

    这时,炼羽的背上忽然跃下一个身影,惯常的一袭黑色。

    那样的高度,竟是直接跃下,令见者都是一惊。却见她落下来时,正好骑在刚好跃起的锦绡的背上,趁着下落的劲势,身形一沉,竟是硬生生地将锦绡压回了地面。

    “啪!”一声,尘土飞扬,锦绡一声怒吼,发泄着不满。她却只是伸手一掌击向它的头顶,有些吃痛的锦绡又是一吼,却比之前低沉了许多,但也终于还是将脾气按奈了下来。

    “主上……”塙麒轻喃着唤了声,珞葭却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堇池。

    对于珞葭的突然出现,堇池虽也有些惊讶,但早已经缓了脸色,此时,只是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所谓的淳州之乱,只是虚晃一招吧,你的目的只是想要支开我。”珞葭的声音有些冷,墨色的眼眸幽暗深沉。

    “大概……”堇池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为什么总是针对塙麒?”珞葭的问题让塙麒有些惊讶地朝堇池看了看。

    但堇池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

    目光一沉,锋芒寒厉,珞葭忽然觉得有些恼了。

    “看来,我们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嘴角轻轻扬起,低头笑了声,一挑眉:“你现在才知道啊。”

    黑影瞬间跃起,冲向看似悠然的红衣人,“叮”一声,该是兵器相交的声音,一瞬间便又各自退开。

    珞葭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匕首。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想使用凌弦,随身携带也只是以防万一,谨慎是多年的习惯了。更何况,此时也没有太多时间让她去解开封印。

    这匕首正是刚才堇池刺伤锦绡的那把,不知何时被珞葭捡了起来。

    “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大概从来没有人能从你手里避开这一击吧。”

    珞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堇池。

    绝不可轻敌。当年所受的教育中,这是被放在第一的戒律。

    刚才那一击,珞葭没有丝毫留情。但正面攻击毕竟不是她的长项,那一招,只是想探探他的底而已。

    目光里的冷渐渐褪去,所有的情绪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极淡的安静之色。

    呼吸悠长而轻缓,气息慢慢收敛起来,给人的感觉竟似下一瞬要从原地消失一般。

    珞葭握住凌弦的剑柄。

    她不是会逞匹夫之勇的人,杀人自然是选择最有效的方法。

    但可惜,堇池也不是什么乐意成全他人的善良之辈。发觉珞葭似乎想要取出凌弦的时候,眉头一皱。

    他或许不知道凌弦的秘密,但这个巧国的宝重还是认识的。立刻起了戒备之心。未及珞葭取出凌弦,便攻了过去,而手中竟又是一把匕首,该正是刚才挡住珞葭那一击时用的武器。

    堇池的身形很快,珞葭竟是来不及将凌弦从剑袋中取出。

    不惊不惧,珞葭只是干脆不取出凌弦,直接迎向堇池的匕首。锋刃相交,握剑的手迅速一拉,剑袋便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堇池该是愣了下的,但手上的动作却未见停顿,反而加快了攻势。这让珞葭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解开凌弦的封印。

    左手上依旧握着那把匕首,珞葭心念一动,几乎想要将凌弦放手了。对她来说,匕首也是擅长的武器。只是比之凌弦,大概要多费些工夫才能制住堇池。

    但随即却是右手一收,左手一挥,便将匕首掷向堇池,这让他的攻势一滞。

    一瞬间,凌弦换到左手,右手竟是空着手迎向堇池的匕首。

    却听见堇池低声痛呼,抚着手腕退开了两步,血沿着手臂流下来。

    珞葭这边,右手指间银光一闪,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一声轻哼,堇池迅速将匕首换到左手,但下一瞬,面色一变。

    地面上突然窜起的藤蔓竟是一下缠住了他的腰,随后一根藤蔓忽然绷直,顶端尖锐,却是正对着他的胸口,心一惊,抬手便将匕首划向那根藤蔓,但竟是落了空。

    那藤蔓笔直插入了他的肩膀。

    一吃痛,竟不住一个踉跄。

    他终究算错了。塙麒一时不忍,避开了胸口,却反而令他的防御失了作用。

    其实,刚才伤了堇池手腕的那一停顿,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珞葭解开凌弦的封印了。

    塙麒的插手让她禁不住稍稍一滞,但也仅只是一瞬。

    当堇池被藤蔓扎到时,珞葭手中的凌弦已经消失了踪影。

    本就时刻戒备着她的堇池看到这一幕,似乎一瞬间感觉到无尽的危险感。

    珞葭跃进,他却是在一皱眉间下意识地后退了。所幸因为伤到了他,让塙麒瞬间失去了对澄罗的控制,堇池才脱开了束缚。

    只可惜,背后便是悬崖,他根本没有退路。

    本是转瞬的交锋,心思电转之间,堇池竟是目光一凛,一转身,毅然跃下了悬崖。

    脚步一停,珞葭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他,会就这样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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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让我们来讨论下落下悬崖的存活率问题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五十章晓之盛世

    珞葭转回身时,便看到塙麒半跪在地上,隐隐可以看出,身体轻轻颤抖着。

    禁不住叹了口气。

    走上前去,想要扶起他,可刚伸出手,塙麒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虽然有些勉强,而且依旧有些颤抖。

    抬起头时,紫色的眼眸,目光清亮。

    珞葭有一瞬的怔愣,但随即轻轻弯起嘴角,笑了笑。

    “主上?”塙麒的声音有些迟疑。或许是为了自己的自做主张而有些不安吧,也为了珞葭莫名的轻笑感到疑惑。

    伸出手,珞葭仍是扶住了他。

    只是,此刻,锦绡已经隐去了身形,在受了伤还憋着气的情况下,怕是不愿意现身的了。炼羽又在刚才被她派去跟着堇池了。而苍氲和杳箬则一直在宁、淳两州。

    如此一来,此刻身边竟是连离开这里的骑兽都没有了。

    不过,珞葭倒也不急着离开。

    之前隐隐的预感,在刚才已经得到了确认。

    所谓的淳州之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只是堇池布下的骗局。如此大费周章,却只是为了玩他所谓的这场游戏?而且,他为何如此针对塙麒?

    “主上,我有些不明白,你说堇池是在针对我?”

    扶着塙麒在一旁的石上坐下后,他禁不住出声问道。

    微一沉吟,珞葭点了点头。

    “为什么?”塙麒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啊,为什么?珞葭也是想不透个中缘由。

    “当年,他囚禁你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

    闻言,塙麒低头想了会,眉头轻蹙,却似乎不得所解。过了会,突然一愣。

    “他好象说过,凭什么麒麟一出生就拥有那样高贵的地位,但却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只知道依赖使令,依赖王,端着所谓的仁慈,一生平泰。”

    “就这样?”珞葭禁不住问了句。

    塙麒点了点头,说:“他很少跟我说什么。”

    珞葭没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堇池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炼羽回来的时候,略有些惭愧地回话说跟丢了。

    珞葭也没太在意。

    倘若堇池仍想出来搅局的话,她十分乐意奉陪到底。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下手绝不会留情的。

    “炼羽,你先送塙麒回翠篁宫。”以他现在的状况,需要好好休息。

    “主上要去哪?”

    “我还得去趟金波宫,还有宁州和淳州这边的事要善后。”万一堇池临了还给她闹腾点麻烦出来,又得费不少工夫了。

    塙麒低了低头,似乎知道自己问了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塙麒,让杳箬回来吧,我需要它载我去。”

    “是,主上。”

    在珞葭坐到使令上,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塙麒忽然低声问了句:“主上没有生气吗?”

    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珞葭才说道:“要跟你算帐,也得等到你身体修养好之后吧。”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十分怨尤,这让珞葭禁不住抚了下额头。

    看向塙麒时,那双紫色清瞳里透着莫名的神采。

    珞葭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妥协了。

    以他的脾性,注定要招惹不少闲事,比如说上次澈虞的事。

    虽免不了有几分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心里毕竟清楚,他是塙麒,不是她,终究不可能若她那般狠决冷酷。他若是与她同样的性情,只怕相遇的最初,她就已经无情地斩断所有纠葛了。不可能任由他渐渐走进自己的世界。

    看着他渐渐褪去犹疑与软弱,眉目之间的神色一日日坚定下来,却终究不忍心见他像今日这般执起杀戮之刃,禁不住有些心疼。

    也许,是她太过苛求了,他毕竟是麒麟。

    更何况,他们拥有太多太多的时间了,在那样漫长悠远的年月里,可以彼此相伴其实已经足够了。

    回到金波宫的时候,骁宗和泰麒已经回戴国了。阳子被景麒盯着处理朝政,据说她也渐渐染上尚隆那坏毛病。至于尚隆和六太,难得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不等到那边过来逮人,怕是不愿意离开的了。

    找到尚隆的时候,珞葭直接开门见山提出要求,国家初定,她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帮我找一个人。”虽然不可能了解到具体情况,但约略可以猜出尚隆在暗地里必定埋了不少势力。

    “那个人啊。”尚隆漫不经心的回应着,“没问题,找到之后呢。”

    目光一冷,珞葭回道:“不需要通知我了,杀无赦。”

    一挑眉,尚隆依旧气定神闲地回了句:“好。”

    被堇池摆了一道,尚隆怕是也有些不爽在。虽说活了五百多年,早已经心静如水,但也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了。

    “替我转告景王,杨州一事,多谢了,我就不去辞行了。”关于杨州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只怕阳子也要费番工夫才能平下众人的疑虑。

    “没问题。”似乎是想到阳子现在的状况,尚隆禁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那我走了。”随意地一句,珞葭转身便要离开。

    “这么快?”

    没有回头,珞葭只是淡淡丢回一句:“我可没你那么不务正业。”

    这让尚隆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五年之后,再见了。”

    听到这话,珞葭的脚步稍稍一顿,而后只是举了下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看着已经远去的身影,尚隆的眼中却是忽然闪过一抹神伤。

    这样的聚会,本是他一时兴起的念头。只是觉得那远离尘世的玉座太过冰冷,想要知道这个世界里并不只有自己一人是独自站在那孤风绝顶的。

    只是,王朝终有覆灭的一天。

    若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或许还能漠然视之。

    可他们四人如果渐渐交情深厚起来,当终究要别离的那一天到来时,心该是何等悲凉。

    即使活了五百多年,即使看遍人间沧桑,自以为心已经坚若磐石。可是,就算是王,依旧只是人而已,依旧有着人的爱、恨、嗔、痴、怨、怒、苦,谁也无法彻悟成佛。

    哪里才是终点?何时才是尽头?

    珞葭回到翠篁宫的时候,刚走进水阳殿,便已经有人追了进来。

    看着一脸不耐的巳,她依旧自顾前行。

    直到被挡住去路,才无奈地停下。

    “你怎么乖乖走路了?不像以前那样来去无踪,总是突然冒出来的。”巳还没开口,珞葭却先出声了,只是,这话里却隐隐带着一些调侃的味道。

    微一滞,巳只是抿了抿唇,横了她一眼。

    “我来是要问你,他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语气里似乎有些怒意。

    不用猜也知道巳说的他就是薄炎了。

    “离开?去哪?”珞葭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当然是回黄海了。释末可以走,澈虞可以辞官,他为什么不可以走?”

    “这问题你该去问他吧。”珞葭依旧是淡淡地撇清了干系。

    “他什么也不说,我才来问你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看来是在薄炎那吃了不少钉子。

    冷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珞葭才正色回答道:“正因为释末和澈虞退了下来,他才不能走。好不容易把这水给搅混了,我还等着他帮我善后呢。”

    “这关他什么事!”

    “你这话怎么不去跟他说。”依旧是有些淡漠的语气,说完,珞葭便越过他,继续往前走了。她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他争论这种没意义的话题。

    “我要带他回黄海!”

    “冢宰的位置,他坐定了。”头也没回,珞葭只是这样说了句,随后脚步微顿,又说道,“他也是这样说的吧。”

    巳没有回答,只是紧抿着唇,透着怒气。

    换了身衣服,便往正殿走去。

    之前一回来便交代了让源禺来见她,所以,当在路上便遇见时,倒也并不意外。

    “怎么样?”珞葭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迁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着。

    “恩,廖止那边呢?”

    “薄炎说,他那样的人,一旦声名尽毁,是再也没有反击的信心了,所以不足为患。”话一顿,似乎迟疑了下才说,“不过薄炎说,国家初定,正当用人之际,绝不可在朝廷上有太大的动作,会引人寒心的。”

    “这我明白,我本就没打算一下子就给清理掉了。至于廖止,先押着吧,就当是给百官一个警醒了。”

    “是,陛下。”

    说话间,却见前路出现一个人影,墨色盔甲,气息森冷,竟是迁琉。

    “他怎么来了?”珞葭轻喃了句。源禺也是皱了皱眉。

    “我想你大概会有事情想问我。”走到近前时,迁琉只是如此一句。

    目光冷淡,珞葭只是扫了他一眼,随即示意源禺先离开了。

    微一迟疑,看了看迁琉,源禺才应声退下。

    “堇池来找过你?”珞葭倒也不与他兜圈子。

    “没有,不过我大概也猜到出了什么事。”

    “怎么样才能找到他?”这是珞葭如今最想解决的问题了。

    “找不到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出现。”

    “他要怎么样才会肯出现?”禁不住目光微冷。

    “当一切平顺下来,无祸无难,他就看不顺眼了,想要出来闹腾会了。”迁琉一直是语气平平的,似乎一切与己无关。

    “那你来找我,又是什么事?”珞葭可不认为迁琉会如此尽职,主动来帮她解疑。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在他自愿出现之前,最好不要动他。”平静的语气,却是隐隐透着杀气。

    目光一寒,锋芒毕露,珞葭冷着声回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只是在告诉你。”一瞬的杀气此时已消失无踪,语气却依旧是冷冷的,“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血脉至亲。”

    “廖止也是。”

    看了眼珞葭,迁琉才平淡地回了句:“那不同。”说完便离开了。

    看着迁琉离开,珞葭面色又恢复了平淡,似乎思量着什么。

    经过仁重殿的时候,脚步一顿,便走了进去。

    走进塙麒的寝殿,便看到沧零站在房门口。

    看到珞葭时,她端正一礼,便回道:“台辅正睡着。”

    点了点头,珞葭便走了进去。但只是看了看沉睡中的塙麒,气息平顺,随即就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门口时,看了看沧零,珞葭问道:“薄炎在哪?”

    这让沧零禁不住一怔。

    这本不是该问她的问题,可是,触及那双一切了然的黑眸,沧零便低下头,回答道:“他在王陵。”

    疑惑一晃而过,但随即便了然,他是想去看看她吧,上代塙王,凝予。

    薄炎如今是住在仁重殿觞羽宫的。

    走进那座院落,珞葭便只是在廊椅上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时,抬起头,便看到薄炎走了进来。

    头轻轻一侧,眼睑微动,薄炎便朝着珞葭的方向一颔首。

    同样在廊椅上坐下后,薄炎开口道:“巳去找过你了?”

    “恩。”珞葭只是轻轻应了声。

    薄炎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无奈。

    沉默了会,他又接着说道:“刚才,我去看过她了。”

    珞葭转过头,看了看薄炎,她本以为他不会提及的。

    “初遇时,她也曾是笑靥如花,却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即使我告诉自己,一切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可回到这里时,往日的一幕幕又回忆了起来。翠篁宫里,每一处的气息都是那样熟悉,似乎没有变化过,但事实是,早已经物是人非。”说这些话时,薄炎的神情十分平静。

    “可是,你仍是回来了。”

    “是啊,我必须回来,回来赎我的罪。我怎么可能跟着巳回黄海啊。”说完,轻轻叹了句。

    珞葭知道,此时,巳应该就在附近。薄炎这些话,其实是想跟他说的。

    其实,在珞葭看来,所谓的赎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错已经犯下,一切早已经于事无补。赎罪,仅仅只是让自己心安一些而已。

    当然,这些话珞葭不会对薄炎说。不是不忍,只是没有必要。

    他有他的世界。

    他是终究要离开的人。即使此刻留在这里,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终有一天会离开这远离尘世的翠篁宫。

    而她,却是注定永远要留在这里。

    “我是想跟你谈谈初敕的事。”这事情,再不处理掉,真的要被一大群人给烦死了。

    “其实,初敕一事,我本就并不在意,这只是场面上的事而已。不过,似乎是无论如何也缺不得的。”

    薄炎忽然轻声笑了笑,大概是听出了她声音的无奈。

    珞葭只是看了看他,倒也没介意。

    “那你打算如何?”收了笑意,薄炎正色问道。

    “我刚才令秋官长到议事殿去了。”

    这突然冒出的话似乎令薄炎有些疑惑。

    而珞葭又接着说道:“全面开放港口及边境城市,鼓励对外贸易。较之北边的国家,巧在地理气候条件上有一定的优势,但却并没有特别的产业。巧与舜隔海相望,而舜的药水和珍贵石材产量很大,但因为地理不便,很难运送出来。事实上,这个世界,国与国之间太过闭塞了。我打算让秋官长去趟舜,只要有朝廷插手,这个行业必定能兴盛起来。”

    “你是想发展商业?”薄炎禁不住问了句。

    “是的。”珞葭十分肯定地回答。

    来自另个世界,珞葭比他们更清楚,商业的繁盛可以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其实,这个世界与中国古代十分相似,对于早已经熟悉历史的现代人,可以一眼便看清楚这个社会的弊端。

    “要发展商业,还有十分重要的问题,就是交通。陆上运输太慢,海运又有颇过限制,我本想发展空运。可骑兽的价格太过昂贵,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这部分大概只能由国家来办理的,而且可能用途不大,只能先尝试看看了。重点还是在陆运上,而陆运速度太慢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道路,还有工具。而且,这交通的问题,恐怕是需要各个国家通力合作的,但这恐怕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说到这时,珞葭停下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面的诸多问题,恐怕不是一两年能解决的。

    一直安静听着的薄炎此时微微一笑,问道:“什么时候让我做这冢宰啊?”

    珞葭朝他看了看,她知道,将来,这个人会成为极大的助力。

    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这条孤寂寒冷的王者之路上一直一直走下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她答应过的,要给他一个盛世王朝。

    他向她许诺了永恒,她也决定还他一个永恒。

    尤记得那一天,玉阶之下是万千臣民,身畔唯一的便是那抹素影。

    翠篁宫,这云海之上的寂寞华城。

    即便世事沧海,但华城百年依旧。

    塙麒,他许她永恒的不离御前。

    珞葭,她还他一世的平静年华。

    这是他们永恒的盟约。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五十一章岁之流转

    时光须臾,转瞬三十载。

    “啪!”一声,有人从外面狠狠地一脚踹门,然后满面怒火地冲了进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门的木质不错,逃过了一劫。

    “见鬼的!”

    樱色长发,随着身形纷乱扬起,血色双眸,虽是怒火冲冲,却是那样的明亮,充满生机。

    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也没说什么,独自生着闷气。

    室内原本沉静的气息被他突然的闯入给打破了,珞葭抬起头看了看巳,又低下头,一边看着手边的奏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烦啊。”

    这话令巳霍然抬头,眼底的熊熊怒火便转到了珞葭这边。

    却听到珞葭又接着说道:“薄炎是不是这样说的?”

    微一滞,巳却是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目光。

    原本安静站在一旁的塙麒禁不住轻笑了声,但却惹来巳的一记横眼。

    其实,这样的戏码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时间日久,珞葭也渐渐见识到过去的薄炎那种古灵精怪的性情。虽说最初实在有些不太习惯,但后来也慢慢适应了。看着巳时常被他气得直冒火,还是满有趣的。

    片刻之后,薄炎出现在门口。

    巳看到他时,只是斜着眼一瞥,便又转过头去。

    走进来后,薄炎只是朝珞葭轻轻一颔首。珞葭本就不是太注重礼节的人,所以私底下都是比较随便的。

    但是,大概没人看见他这一低头间泄露的笑意。

    随后走进来的是绾鸢,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朝薄炎看了看,又看看一旁生气的巳,早就认识他们很多年的绾鸢哪会不明白个中端倪,她倒是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但笑声还没歇下,却迎面飞来一个茶杯。微一怔,就已经被薄炎半路截了下来,然后一甩手又丢了回去。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茶杯并没有朝着巳飞去。如此,巳便只是瞥了眼,没什么动作。

    但是,“哐”一声落在了旁边的桌上后,茶杯里的水一下飞溅开来,打湿巳的大半只衣袖。有些轻微洁僻的家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朝薄炎狠狠地一瞪眼。

    却听得薄炎只是气定神闲地一句:“原来茶杯里有水的啊。”十分无辜的神情。

    一时气结,张了张口,巳没有说话。

    先丢茶杯的是他,没有拦下的也是他,被打湿了袖子的还是他。

    还真是有气无处发。

    而原本候在屋外的沧零已经走了进来,动作十分利索地将碎了的茶杯清理干净。从头至尾都是面色淡淡的,只是走出了房间后,却是隐约听见了一声轻笑。

    站在门口,还没跨进屋来的源禺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好歹是议事的地方啊。”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

    不过,既然珞葭不发话,只是依旧自顾着批阅奏折,他也自然当作没看见了。

    彼时,薄炎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冢宰,巳也早已经卸下了太保一位,暗中帮助薄炎,甚至除了几个知情人外,至今没有人发现薄炎的失明。而绾鸢已经替下了澈虞的位置,担任天官长一职。但源禺仍是夏官长统领禁军。

    “胡闹!”一声冷冷的轻斥,来自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眉宇之间却是不见稚嫩,这人分明便是澈虞。如今的他,明面上只是闲散之人,但珞葭早已经把暗底的那些势力交给了他。

    简单来说,他现在主要负责那些不能够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解决的问题。

    “好了,总算看完了。”原本没理会他们,只是低着头认真批阅奏折地珞葭终于朝众人看了看。

    “这里的这些,你们谁该拿什么都分好了,各自去处理好吧。”说完,便站起身,朝塙麒一示意,似乎打算出门去了。

    “陛下是要去哪?”绾鸢禁不住问道。

    此时,珞葭已经走到了门口,塙麒也跟在她身后。

    “庆。”淡淡地丢下一个字,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那个五年之约吧。”经薄炎这么一提醒,众人便想了起来,但却禁不住有些感慨。

    历来没有这样,王与王之间交情十分深厚的情况。甚至有些国家,即使是邻国,却连王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真的是算是特例了。不过,也正是这种交情,使得这些年推行的某些政策少了颇多阻碍。

    “说起来,还真是意外呢,没想到澈虞你居然会回到朝廷中来,不过,更没想到她会那么信任你。”皱着眉甩了甩衣袖,懒洋洋地坐着,巳略带着挑侃意味如此说道。

    “她有一双很明澈的眼。”澈虞像是未听出他话里的挑侃,轻轻地这样说了句,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浅淡的神往。

    众人稍稍沉默了下,却没有人反驳。

    “还有个事,释末一直没有真正离开傲霜。”澈虞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愣了下,但也没太大的惊异。唯独薄炎,神色莫名地一沉。

    “他是自愿留下的。”这一句,澈虞显然是说给薄炎听的。后者微一愣,神色略有些不自在,随后便又舒展了眉眼,浅浅一笑。

    至于其他人,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这两人,却是没有追问。这翠篁宫里,除了珞葭之外,最招惹不得的便是这两人了。当然,也有不在乎这些的家伙。

    “打什么哑谜呢!”巳盯着薄炎,又瞥了眼澈虞。不过,只可惜,这两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巳刚想发作,却听得澈虞凉凉地一句:“巳你输给我那么多次,好像还欠了不少债吧,我……”他话还没说完,巳已经突然从原地消失个没影没踪了。

    一阵静默。

    目光扫了一圈,澈虞依旧面色冷冷,从桌上取了几张奏折,转身便离开了。片刻之后,留下的众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从王宫里出来,珞葭并没有如她所言往庆行去,而是进入凌云山下的傲霜城。穿过繁华的街道,转入一条小巷,最后停在一间有些老旧的屋子前。

    轻叩门环,片刻之后,便有人来开门。

    只是,看到开门的人时,珞葭禁不住一怔,但也只是一晃而过,面上的神色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站在面前的,确切的说,是半兽,而且,很明显,是一只老鼠。

    犹记得,当初来到这个世界,最初见到半兽的时候,确实给惊了下。幸好早已有心理准备,对这个世界的一些古怪没太放心上,只是,始终有些不习惯而已。当然,过了这么多年了,早已经将半兽的存在看作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释末在吗?”珞葭微一颔首,问道。

    那应门的人还没开口,里面已经响起了慢悠悠的脚步声,一边走来一边懒懒地问道:“乐俊,是谁啊?”

    乐俊?这个人就是乐俊?

    珞葭曾听阳子提起过这个名字,似乎满得她敬重的。珞葭好奇心向来不重,所以也没刻意想要见上一见。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一身朴素青衫,释末在看到珞葭时并没露出什么特别异样的神色来。

    事实上,这些年,珞葭早已经是他这里的常客了,对于这个时常会突然过来的陛下,向来散漫的释末连招呼都懒得打了,仅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进来。

    显然乐俊也是熟悉他这性子,只是朝珞葭笑了笑,便一起向屋内走了进去。

    一直跟在珞葭身后的塙麒却是忍不住朝乐俊多看了几眼。

    博学、睿智、谦逊、坚韧、善良,那个时候,阳子似乎是想把所有的赞美都加到这个人的身上,所以难免对他有些好奇。

    释末似乎是没有为他们互相介绍的打算,虽然原因多半是懒得费舌,而珞葭也是不会主动结交的性子。不过,塙麒的注目让乐俊察觉了,禁不住疑惑地看过来。这让塙麒略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乐俊倒也没问什么,只是温和地笑笑。

    其实,珞葭这次过来并没什么大事,事实上,以前,珞葭每次过来也都没什么大事,对朝政更是绝口不提。只不过是发现释末留在傲霜并没有离开后,来“拜访”过一次,然后十分巧合地发现释末居然有一手极好的制茶功夫。珞葭难得有那么几样感兴趣的东西,而茶便是其中之一,于是,她就这样成了这的常客。

    她也没刻意替释末瞒着其他人,只是既然他不想说,她也就不去理会了。猜想着大概是不愿辜负了薄炎的心意。所以,虽然偶尔会有信件的来往,这么多年,他倒真的没跟薄炎见过面。当真是应了那句君子之交淡若水了。

    当然,释末也不是一直都居住在傲霜的,他时常会出去游历一番。而珞葭时常会过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听他讲述那些经历。她自然不是纯粹听故事了,而是从国家的角度去考量,必然需要了解一些真实的情况。

    大概,与乐俊就是在游历的途中认识的吧。

    丢下他们在客厅里,释末便独自进了房间。不过没一会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纸包,走过来,伸手便递给了珞葭。

    他给珞葭的是一包茶叶。

    珞葭每次过来都会带包茶叶回去,这早已经成习惯了,所以释末问也没问就先拿出来了。

    接过后,珞葭只是点了点头,也没道谢,反正释末也不在乎这些虚礼,要真论起来,他才真的是失礼了呢。

    “走了。”随意地一句,珞葭转身便打算离开了。释末也只是点了点头。

    可珞葭刚跨出客厅却忽然被他唤住了。

    “等下!”

    转过身来时,珞葭虽有些疑惑,却也没问什么,只是看着释末,等着他的下文。

    “他叫乐俊。”释末指了指一旁的大老鼠。似乎是没料到释末会突然介绍,乐俊怔了下,随即朝珞葭微微一笑,而后看了看释末,面上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迎上乐俊的目光,释末接着说道:“乐俊,你那个计划可以给她讲讲。”

    乐俊似乎是有些迟疑,还没开口,珞葭却先出声阻止了:“我今天还有事情,没有太多时间。等我回来,再来你这里一趟。”

    虽然知道释末不会无故提出那样的建议来,但今天还要赶到庆去,她不是喜欢迟到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拜托延王。

    刚才出宫时,她本就是要直接去庆的,不过想到延王那性子,没点好处,让他帮忙办事,可要折腾好久。他倒也不是刻意为难,就是喜欢给人闹腾下而已。偏偏珞葭实在没耐性跟他耗的了。

    所以,便顺道来释末这里取包茶叶贿赂下某人。对释末的手艺,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估计乐俊对释末还满信任的,虽然刚才迟疑了下,但仍是听从了释末的建议。

    “没有关系,我有都写下来,可以带走慢慢看。这段时间,我会留在傲霜,就住在释末这里。”

    珞葭点了点头,又朝他看了看,猜想着他大概已经明白她和塙麒的身份了。毕竟塙麒虽不是金发,却也是十分显眼的相貌。不过,她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所以并不在意。

    看着乐俊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上拿着的,看起来像是书。但是,那么厚厚的一叠,令珞葭几乎忍不住想要挑起眉头了。

    珞葭曾听阳子说起过,乐俊在巧国各地办了不少义塾。所以,猜想着,这里面所写的,该是与此有关的了。

    其实,教育这一方面的问题,珞葭一直想做些改革。作为来自现代的人,看着这实在有太多弊端的制度,禁不住会想皱起眉头。可是,管理一个国家却比她想像的还要繁杂的多,一桩桩一件件,每天都有新的问题冒出来,那些政务,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所以,教育制度方面的问题一直拖着。

    其实,她倒是满能理解尚隆的,即位才三十年的她,已经隐隐有些想要逃的冲动了,幸好,她向来自制力不错,这才没步上某人的后尘,整天被大臣们追着跑。

    想到自己若是也落到那种境地,禁不住会有些寒颤。

    离开释末的住处,看着塙麒手上那一叠书,想着是不是回趟宫,把这些先放下。但转念一想,估计他们三个对这些也会有些兴趣,就干脆一起带去了。

    刚才转头的时候,看到塙麒盯着那些书,像是满好奇的。只是,双手捧着,空不出手来翻阅。

    珞葭抿了抿唇,眼神里似乎有些无奈。

    “塙麒,让苍氲出来。”

    塙麒虽有些疑惑,但仍是依言把女怪唤了出来。

    珞葭又说道:“这些让苍氲拿着。”伸手指了指他怀里的那一摞书。

    闻言,塙麒似乎是恍然大悟,赶紧都交给苍氲了。

    这让珞葭禁不住有些感慨,搞不清楚自家这麒麟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翻开一本书,看了下其中的内容后,塙麒的神色似乎有些惊喜。

    “主上!”把书递给珞葭时,他的脸上带着有些兴奋的笑容。

    接过来一看,珞葭便明白塙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这其实该说是朝廷改革的计划书,会比较确切一些。而塙麒给她的这一本上,开篇写的便是官吏选拔制度,说简单点,其实就是中国古代的科举制。

    在常世十二国这里,想要进入中央朝廷为官,一般都要先考进国家的最高教育机构——大学。从大学毕业之后便可以进入国府担任官吏。从少学毕业的话,则可以担任地方官员。

    虽然说,要从大学毕业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但在珞葭看来,始终欠妥了些。

    而塙麒会有那样的反应,是因为珞葭曾跟他提起过科举制度。不过,珞葭却也不是觉得科举制度对如今的状况能有多少改变。而且,她并没有做太大改革的打算,毕竟巧国如今才刚刚步入稳定,太大的改革会引起人心的浮动。

    她的本意是想,从大学毕业的人,不是直接进入国府为官,而是先下放到地方担任官吏,多些磨练。

    其实,在中国古代,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人才,除了才华特别出众的,或者是有些背景的,基本是被下放到地方的,一般只担任县令之类的职务。

    细细地看下去,发现乐俊居然有着和她一样的观念,认为从大学毕业之后直接进入国府并不妥当。这让珞葭禁不住起了惜才之念。

    只是,想到阳子也曾说起过,他一直不肯入朝为官,是因为想要四处游历。

    这也难怪与释末兴趣相投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次四人的聚会,一定要让他们也好好看看这些,必定收获不小的。宫里那些家伙肯定也会感兴趣的,看来,得让人多誊抄几份了。

    可是,如此一来,原本就堆积如山的政务,又要加上一叠了。

    这让珞葭禁不住抚上额角,在心里轻叹了声。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五十二章静之日阳

    樗香是庆国虚海沿海的一个小镇。

    虽是小镇,却也不是无名之地。

    在它附近的沿海,能在岸边寻到一些非常特别的石头。看似普通,乳白色的小小一颗圆石,但放在身上,在渐渐被人的体温温暖之后,会发出一种奇妙的香味来。

    当地的人,便将它们唤作“暖香石”。

    可是,樗香并没有因此而名声大噪。

    物以稀为贵,按理,在发现了如此特别的石头之后,樗香这个小镇完全可以靠出售这暖香石致富。

    只是,此处民风淳朴,似乎都没想过要以此为生,而且,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帝降给他们的福祉,岂能让那些贪念玷污了去。

    所以,在寻到这些石头之后,都会送到镇上的祠堂里供奉起来。

    当然,总有一些不甘心的商人想要游说他们出售,却总是无功而返。也有人自己去海岸边寻找的,却从来没有人如愿过。

    事实上,百多年来,被寻到后,在樗香的祠堂里供奉着的,也只有九颗而已,哪是那么容易便能找到的。

    只是,人的贪念却总是无止尽的。

    在购买无门的情况下,有人便想要进那祠堂偷取暖香石。

    却不知是否真有神灵庇佑,从来没人得手过。

    但是,七十多年前,延王尚隆路经樗香时,恰好遇上了暖香石被盗一事,而后来,也正是尚隆帮助他们寻回的。

    樗香本也是个很漂亮的小镇。

    所以,当初阳子提出,他们四人的聚会,若是在王宫里的话,终究有太多束缚。当时尚隆便提起了樗香。而且,樗香的位置,离四国的王宫,距离上都差不多,也确实十分合适。

    当年,第一次在樗香聚会时,曾提起过尚隆帮镇民寻回暖香石一事。

    结果,在他略有些诡异的笑容里,渐渐察觉了异样。

    逼问之下,尚隆才坦白,原来偷那暖香石的人同样是他。

    当时众人一时哑然。

    珞葭和塙麒到达樗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他们四个国家距离比较近,而且以他们的地位,拥有的骑兽自然速度很快,不然,这样的聚会实在有些难。

    敲开那间院落的宅门时,立在门口的少年,黑发黑眸,容色温润。

    “大家都到了,就缺你们了。”浅浅一笑,便示意珞葭和塙麒进来。

    这座小院是他们二十年前那次聚会时,一时兴起买下的。后来几次聚会,便都住在这里了。

    走进里屋时,尚隆和骁宗正凭桌对弈,骁宗抬起头,朝她点了点头,尚隆则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完全没离开棋盘。看来,两人交战正酣呢。

    骁宗是武将,也是熟悉兵法之人,更是下得一手好棋。

    对他们两人来说,剑术造诣相当,又处在相同的位置上,虽说各自性格差距满大的,但能遇到对方,也算是此生的一桩幸事了。

    不过,这两人虽然剑术上的造诣相当,可这棋艺的差距就实在另人有些无言了。

    屋内,阳子、景麒和六太都不在,不过既然泰麒说他们都到了,那大概是出去了,珞葭也没怎么在意。

    走到桌前,尚隆正拈着一枚黑子,眉峰纠结,似乎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看了眼棋局,珞葭实在没什么兴趣。

    实际上,珞葭的棋艺也仅止于勉强能看懂的地步,看着那棋盘上混乱的局势,让她禁不住感觉有些眼花。

    不过,当初最令她意外的却是,没想到塙麒竟也深藏不露。他们这些人里,也就他能与骁宗战个旗鼓相当。

    六太进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模样,泰麒低了低头,隐约一笑。

    珞葭也大概能猜出他是从哪回来了。

    自从知道尚隆去偷过那暖香石后,六太也对此产生了十分的兴趣。每次来樗香的时候,都会去闯一闯那祠堂,只可惜,始终是无功而返。

    然后,每次回来便是这脸色。

    该是听到了泰麒的轻笑,骁宗抬头看了看六太,大概也明白了缘由,嘴角一动。不过,倒也算给这“前辈”几分薄面,没笑出声来。

    而尚隆正专注棋局之中,没心思趁机挑侃两句。

    塙麒也是个简单的性子,此时只是看了棋盘,大概连六太进来也没察觉呢。

    六太朝桌上的棋盘瞥了眼,只是挑了挑眉,而后目光在屋里一晃,问道:“阳子和景麒呢?”

    泰麒接下话回道:“阳子出去了,景麒该是跟去了吧。”话语微顿,又接着说道:“樗香,大概短时间内不能来了。三十年了,估计我们得换地方了。”神色间晃过一丝不舍。

    珞葭朝泰麒看了看,目光轻轻一垂。

    三十年来,他们的相貌都没有变化过,若是有些心思的人,大概早已经看出异样来了。而当初会选择这个小镇,这里民风淳朴正是原因之一。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即使他们是五年才来一次。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凌云山上的那个世界实在太过遥远。若是察觉了什么,大概是难免有些恐慌的吧。对于与己相异的一切,人总是习惯性地生出惧意来。

    而他们几个人里,尚隆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些的人,骁宗作为武者有着极坚定的心志,珞葭自然是不必说了,唯有阳子,对这里,难免生出留恋之心,但又不得不离开,所以,终觉无奈吧。

    不过,她早已经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了,该放下的,已经懂得如何放下了。

    阳子和景麒回来的时候,神色间倒也没什么异样。

    看到珞葭时,阳子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景麒则是向来改不掉那性子,正经地躬身行了一礼。

    此时,尚隆忽然一击桌面,苦着脸长叹一口气,道:“又输了。”

    众人禁不住一笑。

    回过头来时,朝阳子晃了一眼,淡淡地道了句:“习惯就好。”说完便整理起棋盘来。

    因他这句话而微微一怔的,不止阳子一人,泰麒一愣之后微微一笑,塙麒则只是朝珞葭看了看,神色沉静依然。

    “这是什么?!”尚隆和骁宗整理棋子的时候,景麒在一旁坐下,发现了手边案几上的一叠书,便翻开来看了看,可那内容却是令他惊异万分。

    发现景麒在翻那些书时,阳子也在一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一本,然后也禁不住露出讶异的神色来。不过,她惊讶的原因倒不全是内容,更多的是因此看到了那熟悉的笔迹。

    景麒的问题还没人回答,阳子便紧接着问道:“这是乐俊的?”

    “恩,是的。”塙麒点了点头,“我和主上离开傲霜的时候,顺路去拜访了下前太傅,他有一手很好的制茶功夫,所以主上想带些茶叶过来给大家尝尝……”

    “说重点!”塙麒话还没说完,就被景麒给打断了。

    这里的四只麒麟之中,六太的年岁是最大的了,但观其行事,实在与年龄不符。而泰麒幼时曾受过景麒的教导。塙麒的话,因为年龄的差距,很自然的把景麒当前辈看待了。所以,他们之中,景麒俨然为四人之首了。最初的时候还有些生疏,但后来景麒倒是会时不时对其他人告诫几句。

    就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因为渐渐熟悉了,虽然表面上景麒依然恪守礼仪,但实际上,就算是他们这里面最“德高望重”的延王也被景麒训诫过。

    尚隆曾经戏言,这样下去,景麒会老得很快,让阳子好好开导开导。可他那倔强的性子,哪里是阳子能对付得了的,每次遇到什么事,先认输的必定是阳子了。

    景麒这一提醒,塙麒禁不住低了低头,眼底晃过一丝赧然。

    “是在拜访前太傅的时候遇到乐俊的,这些书确实是他的。”

    “乐俊现在还好吗?”比起这些东西,阳子自然是更关心人多一些,她和乐俊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以前曾听他提到过一些,这样完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呢。”景麒轻声道了句。他倒也没特别对谁说了,仅只是自己感慨了句而已。

    “恩,看起来还不错。”塙麒回答道。但实际上,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观察那么一只大老鼠到底气色好不好之类的情况。不过,当时,他眼神清朗,所以,应该还不错的吧。

    “天哪!”

    在骁宗和泰麒也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了过去的时候,尚隆禁不住叫了起来。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逃离朝议,怎么又来了啊。”

    乐俊写的,又让景麒如此感兴趣,尚隆不用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而这一次,六太难得地与尚隆站在同一阵线上,以沉默表示支持。没有像平时那样,逮到机会就喜欢跟他对上几句。

    “喂,不用这么认真吧。”此时的尚隆,真的忽然感觉到头疼了。

    双拳难敌四手。与六太目光一接,便立刻明白了各自的想法。站起身,就都想逃出门去。

    刚走出两步,便看到珞葭轻轻一晃,便已经到了门口,动作十分自然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来时,朝正准备逃走的两人淡淡地瞥了眼。虽没说什么,可那一眼里警告的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轻叹了声,尚隆又坐了下来。可他刚坐定,一边的六太却是突然从窗户跃出,临了还十分客气地丢下一句:“我出去下啊。”

    他这十分没有义气地抛弃自家主上的举动,让尚隆怔怔地看着早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窗口好一会,随即恨恨地咬牙切齿了一番。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无奈之下终于接受现实的某人依旧有些不甘心。

    “我为什么要拦着他?”珞葭只是懒懒地反问了句。她刚才又没说不准他们离开。

    显然是听出了珞葭的言外之意,尚隆又站起了起来,说道:“那我也出去了。”

    不过,事实上当然是,六太要出去,她自然是没打算拦的,尚隆才是关键。

    “可是我现在有些事情需要请教延王,所以,你大概是没时间出去了。”

    脚步一滞,尚隆扭过头来盯着珞葭,随即突然地一笑,迎了上去,两人就这样交上手了。

    旁边的人,也就塙麒抬起头看了会,其他人完全没去在意。

    与骁宗比剑,与塙麒下棋,与珞葭空手过招,这是尚隆这些年最喜欢做的三件事了。

    至于朝政,大概永远不可能被列入喜欢的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尚隆若是真要走,大概六太反是被利用来转移注意的,若是真要走,更不可能会主动去与珞葭交手。一切,对他来说,仅仅只是玩乐,只求高兴而已。

    珞葭在武学上的天分本就不低,三十年的时间,除了让她将原本就擅长的暗杀之术修炼更加炉火纯青,剑术上更是突飞猛进。但受心性的影响,出招诡异,恍若鬼魅,令人防不胜防。而且,进可攻,退可守,不是类似暗杀术的那种招招致命,却完全放弃防御的攻击方式。

    这样的变化,唯一会感到头疼的便是尚隆了。冒着生命危险去比剑,可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他还不想那么早死的。

    所以,他开始寻机会趁着珞葭空手的时候与她过招。不过,似乎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喜欢找珞葭比试。尚隆并不是嗜武之人,这种事出在骁宗身上倒是更可信一些。

    一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尚隆才透露说,只不过因为他发觉珞葭十分不喜欢众目睽睽之下与人过招。于是,他发觉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样的结果,让人颇有些感慨。

    珞葭突然收手退开之后,尚隆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了攻势。

    不过,一旁的骁宗倒是看得有些跃跃欲试了,与尚隆不同,他可是爱武之人。

    但他也不是浮躁之人,眼前自然是有比之更重要的事了。

    尚隆退到一旁,拿起案几上的书,坐下来慢慢地翻阅着。

    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但脸上的谈笑之色早已经褪尽,目光深邃幽暗。

    “你认为可能吗?”微微抬了抬手,对着珞葭,示意了下握着的书,“庆国暂且不说,至少这么多年来,阳子一直在努力改变民众的观念。”说到这时,朝阳子看了看,随后又加了句,“虽说成效不大。”

    阳子笑了笑,倒也没在意。尚隆说的是事实。当初的她,想法太过天真了。很多观念,太过根深蒂固,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尚隆又接着说道:“但至少还是改变了一些的,虽然慢,但一百年不行,那就两百年,三百年,慢慢积累起来,总能有些变化的。可巧不同,巧国在很多方面本就比庆更加观念狭隘。”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仅是面对半兽和海客的态度,就可以看出端倪来了,“这是几百年积累下来的东西。更何况,你也没有试着在这方面做过改变。所以,这些东西,想要在巧施行的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尚隆说得十分肯定,没有任何转圜之地。

    “庆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么些年来,乐俊才一直没有把这些交给你。”尚隆朝阳子看了看。

    然后又看向珞葭,说道:“至于会突然交给你,大概,只是想试探下而已吧。不过,他没料到,今天竟是我们几个见面的日子。”

    见气氛渐渐有些严肃起来,尚隆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这里面倒是有不少细节的改革可以试试。”

    朝阳子和珞葭看了看,尚隆却未发觉她们的目光之中有丝毫的气馁之色。反而是奇异的明亮,那更像是打着什么主意,这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

    这时,珞葭才面色平淡地道出话来:“既然庆和巧都不行,那就选那个国家繁盛,百姓富足,民风开放的雁吧。”

    听到这时,原本一直安静坐着的骁宗和泰麒才笑了起来。

    “不是吧?!”尚隆禁不住叫了起来,哪里还有刚才那副威严的模样,至于接下来那句话,果然还是不出众人所料。

    “我已经够烦了,不要再给我找事做了啊。”他几乎是哀叹地出声喊道。

    “也许该直接交给朱衡。”阳子建议道。

    “不是吧,我跟你们没仇啊,不用这么陷害我吧。”

    虽然是千般无奈、万般不愿,但这次,尚隆怕是真的跑不掉了……

    两天之后,准备离开樗香时,尚隆忽然问道:“明年,奏国的庆典,你们都会去的吧?”

    “这是自然的了,那可是第一的大事情啊。”阳子首先应声。

    珞葭似乎一时没明白他所指何事,微一沉吟,才明白过来,随即只是点了点头。

    “多少年了啊。”骁宗轻轻地感叹了句,但神色之间,却似乎坚定了什么,目光明亮。

    有太多的王朝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也总有一些在汹涌波涛之中岿然屹立——

    前几天发现个比较郁闷的事情,起点这里,那种几个小段之后,空开一行的分段格式,没办法显示的。因为不是首发在起点,所以,每次在这里贴了之后,我没有打开页面仔细看过,唉,前几天才刚刚发现,可是,那么多章,一章章地修改真的好麻烦哦……郁闷哇!

    王之征途晓之盛世第五十三章奏之华宴

    月华三十一年春,朝议完毕之后,珞葭如往常那样往水阳殿走去。换身简单些的衣服,然后又要开始处理那堆山一般高的政务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时,珞葭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而后缓缓转过身去。

    苦着脸追上来的,是大司寇,也就是秋官长樊汶。

    秋官府本是司掌律法审判的,而外交也是属于秋官的职权范围。因为一直以来各国之间交流非常少,所以,所谓的外交等同于虚设。但在珞葭即位之后,将商业作为重点发展起来,然后,与其他国家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本来,珞葭想专门设一个官职掌管外交的,但后来发现这个樊汶也是个言辞机变、思维活跃之人,便干脆把这些事务都交给他了。但律法审判也是国家管理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忽视不得。

    所以后来,珞葭在秋官府下分设了两个部门,分别负责司法和外交。樊汶仍是秋官长,但主要负责外交部门,而司法部门,根据樊汶的推荐,由秋官次官小司寇负责。在律法方面,那人倒也确实是个人才。

    “陛下,芳国台辅来访,刚才已经到禁门了。不过后来又乘着使令飞走了,目前不知去向。”别国台辅来访算是一桩大事了,可他居然连人家在哪都不知道,这让这位秋官长有些气馁,但也无可奈何。

    珞葭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樊汶退下后,珞葭侧了侧身,刚才就在不远处站着的绾鸢此时也走上前来。

    “你也知道了?”作为天官长,管理王宫的一切事务,自然是已经有人通知她了的。

    “是,陛下。”

    其实,从峯麟到达禁门该是也就一会之前的事,能有如此效率,及时将消息递给天官和秋官,这王宫的守卫,倒是值得称赞的。

    “当初澈虞培养了一群不错的人才。”跟在珞葭身边这么些年,绾鸢多少也能明白一些她的想法了。

    这时,珞葭又抬头看了看天,刚才还只是一个黑影,此时已经可以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妖魔。

    察觉到珞葭的动作,绾鸢也仰起头,看到天空里状如赤豹的飞兽时,禁不住惊了下。

    但看到珞葭目光平静,似乎没什么惊异的表情,便也立刻冷静下来。

    守卫王宫的禁军不会放任任何飞兽在王宫上空停留的,不管那是骑兽还是妖魔。所以,如今这状况,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那天空飞着的,是峯台辅的使令。据说陛下曾担任过峯台辅的护卫,所以她该是认得这个使令的,所以才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陛下就算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会表现得太过失常吧,估计仍是这么一副安静的神情。

    “那是狰。峯麟的使令。”珞葭只是淡淡地一句。

    而此时,天空里的使令已经缓缓落下来。停到地面上时,那只赤豹一般的妖魔背上,跳下来一个约莫十三四月的少女。淡金的长发,纯紫的眼瞳,昭示她麒麟的身份。

    “珞葭!”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一下地便朝珞葭这边跑出来,脸上是十分灿烂的笑颜。

    珞葭只是轻轻舒展双眉,倒也没应声。

    而下一瞬,珞葭身前便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好挡在峯麟跑过来的路上。

    “峯麟!”塙麒的声音稍稍有些低沉,隐隐含着训诫的意味。

    却见峯麟冲他做了个鬼脸,一闪身,越过塙麒,站到了珞葭身边。

    “珞葭救命啊,塙麒又要训人啦。”

    旁边的绾鸢微微一笑,沉默着退了下去,她要先去准备准备了。虽然似乎是私人拜访,可对方好歹是一国的台辅,怠慢不得。

    塙麒似乎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下,问道:“你怎么突然跑来了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什么长进。”

    峯麟只是轻轻地哼了声,有些不以为然:“反正过些天主上也要过来奏这边的,我只不过先出发而已,顺便过来看看嘛。”

    “单焰知道你独自出来吗?”珞葭瞥了她一眼,问道。

    峯麟这说辞,珞葭哪里会信。若真是先行出发来奏国,怎么可能是她单独一人的。

    果然,峯麟微微一怔,目光轻晃,只是笑了两声,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

    “罢了,过几天和我们一起去奏吧。”珞葭是有些懒得跟她闹腾了,这家伙向来精力不错,一缠上来,只怕没完没了了。

    然后,珞葭又转头看向塙麒:“这些天,别的事你就不要忙了,陪着峯麟吧。”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了。

    “哇,珞葭,我好不容易过来趟,你居然不理我。”整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语气。

    珞葭脚步一顿,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冷冷地丢了句:“峯台辅,我很忙的。”

    与珞葭相处了七年,峯麟哪里还会在意她那冷淡的性子,笑着回道:“没关系,我不忙的。”

    这话让珞葭一时无语,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这一幕的塙麒禁不住轻笑了声,敢这么跟珞葭胡闹的可不多啊。

    上一次峯麟来巧国,是珞葭的即位大典,居然一晃眼就是三十一年了。虽说是多年不见,但珞葭向来就是冷情之人,所以也没什么太大的感怀。不过,毕竟与峯麟相处了七年,自然少了一些生疏感,更何况峯麟是那种十分活泼的性子。

    其实,塙麒真的有些羡慕峯麟。可以那样无所顾忌地开怀言笑,即使面对陌生人,也可以谈笑自如。而他,性子里总有一些拘谨在,并不是不擅言辞,但却是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静静地看着,所以,与他相处,难免会稍嫌沉闷了些。

    不过,她并不会在意这些。想到这时,塙麒便只是轻轻一笑。

    而此刻,他们正在前往奏国的路上,因为是直接从云海之上过去,预计行程大概两天吧,刚好可以在庆典的前一天到达奏国清汉宫。

    到达清汉宫后,珞葭和塙麒被安排住进了掌客殿的熙烟阁,而峯麟则住在竹径苑。单焰还未到达,峯麟闲着没事,便拉着塙麒四处串门去了。

    这已经是庆典的前一日,各国使者都已经到达。这一次,也算是桩大事,所以大多是王或麒麟亲自前来,当然也有像巧这样,王与麒麟一起出使的。

    巧是奏的邻国,当年得其多番相助,此次盛会自然不能缺席了,而且距离又近,来去也方便。

    至于雁,其他理由暂且不说,单就尚隆个人而言,能逮到这么个光明正大出来游玩的机会,哪有可能放过,而六太则自然是要跟着的了。

    既然尚隆和珞葭都会来,阳子和骁宗当然是如约而至的。只可惜事与愿违,戴国似乎出了点事,骁宗脱不开身,所以只有泰麒独自前来。本来,泰麒也是有些忧心,但骁宗知道他一向喜欢这种聚会,所以硬是给遣了出来。

    阳子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景麒却坚持要留在国内。不像那个五年一次的聚会,因为是在庆国境内,来回花不了多少时间。从庆到奏,以骑兽的速度,这一趟,大概要十天才能回来。其实十天也不长,但依景麒那性子,要他完全丢下朝政十天,恐怕真的很难,所以阳子也就作罢了。

    单焰会过来,倒是令珞葭有些出乎意料。一来两国距离太远,这一趟来回起码半个月,二来芳与奏也没多大交情,只是峯麟过来完全已经足够了。不过,峯麟会过来是完全预料之中的,以她那性子,怎能错过这样的热闹。

    恭自然是不必说的,当年芳国倾覆,柳同样内政不稳,带给恭不小的压力。恭与范又没有邦交,当时,是奏暗中相助的。而且,听说供王与奏国的二太子交情不浅。

    说起范,珞葭并没有见过那对主从,但从尚隆和阳子口中也听过一些。简单点说,就是能把人给气死的一对超麻烦的家伙。可是,这样的一对却已经治世三百七十多年。奏、雁之外,便是他们最长了。

    至于柳,据说这次也是王与麒麟一起过来的,也算难得了,毕竟柳与奏几乎没什么交往。其实,在露峰的那个朝代时,柳虽然以法治闻名,却向来十分神秘。一直到柒钺即位之后,才与别国来往多起来。不过,这也是合了珞葭的心意,柳出产一种墨色的木材,那是只有柳国才有的,她早就想找机会与他们谈一谈了。如今常世十二国四方升平,百姓渐渐富足起来,一切比较稀罕的东西是越来越受欢迎了。这墨色木材,若能从柳运出来,必定销路极好。

    才是邻国,必然是参加此次盛会的了。不过采王并没有过来,只有采麟到了。

    涟距离奏也不远,王和麒麟都有过来。廉王与廉麟都是满明朗的性子。治世也才百多年,不过,这一对,看起来该是会满长久的。

    这一回,唯一一个王与麒麟都没有出现的国家,便是舜了。舜算是十二国里信息最少的了。地理位置是一部分原因,大概王本身的性格也有些关系。直到后来珞葭为了将舜的药水和石材运出来,才有些来往。但这些都是交给秋官长做的,所以珞葭自己也没见过那对主从。

    熙烟阁临湖而建,而隔着湖,对面便是浮云阁,此时住在那的是刘麒和柒钺。

    没了峯麟在身边绕着,周围便静了下来,珞葭坐在湖边廊下,将侍女遣了开去,独自一人喝着茶。虽然早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人伺候着的生活,但仍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可以什么也不想。

    远远看见沿湖岸而来的两人时,珞葭也没怎么在意。

    青莲色长发,一袭京紫长衫。深浅相异颇大的两种紫色,映衬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优雅高贵。柒钺,仍是那样神情矜傲,却没有目中无人的狂肆。他不是一个霸者,却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雍容。

    他身边的刘麒,也仍是印象中的那个样子。金发耀眼,紫眸荧荧,一袭玄色。他仍是那个坚毅淡定的刘麒,只是眉宇之间少了曾经的郁色。

    看到他们时,珞葭心里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暖意。

    柒钺,曾经见过他那双琉璃蓝的双眼,冷漠与温柔交织,在那双眼里,刘麒重愈一切。只要存着这份守护之心,柳,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的。

    该是也发现了珞葭,柒钺脚步稍稍一顿,然后微微一颔首。刘麒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看,而后顺着目光望过去,看到珞葭时,也是轻轻一笑。

    三人都在廊前坐下,珞葭唤来了侍女,新添了茶。气氛倒也没热络起来。不过这种安静并没有令人觉得尴尬,反而是十分的舒心。

    过了会,珞葭似乎忽然想起,才开口提及那墨色木材一事。

    这本是对彼此都大有好处的,自然谈得十分顺利。其实,主要的问题还在于运输方面。后来决定选择海运,从柳国南部港口背亨出发,过黑海、青海,到达巧国阿岸,中间途经的是雁和庆,根本不必担心海上会出现妖魔,但毕竟靠近黄海,多少有些风险,不过,只要沿着海岸线而行,就万事无忧了。

    这次奏国之行,也算是了了一桩事了。不过,珞葭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好在巧国百姓愈见富足,短短三十年,比之庆,已经繁盛多了。这一点,常常让阳子感慨颇多。

    又坐了会之后,柒钺与刘麒便告辞离开了。

    片刻之后,却是塙麒回来了。发现是他独自回来的,珞葭稍稍有些疑惑。

    “单焰到了。”塙麒只是微微一笑。

    只这一句便已经了然,珞葭点了点头。

    没一会,却见尚隆往这里走来。这让珞葭有些感慨,似乎今天客人特别多,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毕竟十二国的王与麒麟,能这样聚集,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了。

    与尚隆并肩走来的还有一人,似曾相识。

    “是奏国二太子卓郎君利广。”一旁的塙麒低了低头,轻声言道。

    珞葭倒是忽然想起,那人是曾经在柳国遇见过的。不过那时候塙麒也是不认识他的,此时能认出来人,该是跟着峯麟四处串门的缘故了。不过,塙麒似乎没有想起这个人。

    “刚才峯麟与我一起去拜访了廉麟,卓郎君刚好远远路过,当时觉得眼熟,多看了几眼,廉麟注意到了,便为我说明了身份。不过当时他匆匆而过,倒没注意到我们。”

    珞葭忽然有些异样地注视着塙麒,这让他有些不明所以,刚想问什么,珞葭却又转开了目光。

    侧过脸去时,她的眼底,似乎是晃过一缕笑意。

    从什么时候起,他总能知道她心底所想。若在以前,她会很排斥这种情形的。可现在,却是有一份喜悦藏在心底,一种令人禁不住想要微笑的喜悦。

    走到近前时,利广似乎轻轻地一怔,随即横了尚隆一眼。

    转过目光时,笑容明朗,只是随意地一颔首:“又见面了。”

    看来尚隆并没有对利广提及过当年的事,瞥了眼嘴角轻扬的某人,珞葭站起身,示意他们落座。而后目光转向塙麒,淡淡提醒了句:“三十多年前,柳国芝草。”

    微一沉吟,瞬间恍然,笑了笑,塙麒刚想说什么,却见一位侍女匆匆而至。

    而同时,利广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没等来人说话,利广却先开口了:“这次又是谁找我啊?”语气里满是叹息之感。

    那侍女抿唇笑了笑,回道:“是英清君。”英清君利达,奏王长子。

    听到尚隆毫不避讳的笑声时,利广恨恨地抱怨了句:“真的闲着没事,都来凑这热闹。”可这话却是让尚隆笑得更愉快了。

    没再理会他,利广跟随着那侍女匆匆而去,不过,隐约听见他又抱怨了句:“早知道会这样,该溜了的。”

    有侍女上来换了新茶后,便退了下去。

    尚隆轻靠在扶栏上,静静地看着碧蓝的湖水,而后,似乎是一声轻叹。

    不是故作感怀的叹气,而是透着浅浅的郁色,声音低沉。

    这让珞葭稍稍有些惊奇。她本以来,尚隆这样的人,该是不会为了任何事拧眉叹息的。不过,略一思索,便隐隐能猜到点什么。

    依旧注视着湖面,没有转头,尚隆轻轻地问了句:“你说,奏可以走多远?”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答,自己又接着说道:“我是真的有点害怕。终于成为有史以来治世最长的王朝了,他们会不会就此松懈下来呢?想着,终于可以放一放肩上的担子了,可这一放,却是越走越远,然后,再也找不到回去的了。”

    “原来你也会杞人忧天啊。”珞葭的声音略有些凉意。

    闻言,尚隆低声笑了阵,转过来时,云淡风清,似乎刚才的一席话只是一场幻觉。

    这一年,是奏国宗王栌先新即位第六百八十二年,也终于成为常世有史以来治世最长的王朝。

    从这一年起,也许世事一切依旧,也许……繁华会渐渐凋零,未来到底会走向何方,如今,他们谁也不知道。

    只是,大概所有人只会记得,那一日的清汉宫,盛华无双

    一日也好,百年也罢,翠篁宫里,时间如流云,看久了,便察觉不出此时与彼时的不同了。世间沧海桑田,但这凌云山上,却仍是那旧日风景,亘古不变。

    两百年,就那样一晃而过,就像是一场长梦。蓦然回首时,才惊觉,原来时间真的可以那样快。

    对珞葭来说,所谓的一山之劫,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她也曾细数过光阴,可渐渐便忘却了,等到反应过来时,王朝已是百年之树,根基稳固。至于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很早以前,就已经懒得去记忆了。镜中韶华如昔,年龄已经变得没了意义。然后,每一日的匆匆忙忙间,竟又晃过了一百多年。

    宁嘉三年,珞葭治世第……二百三十多年吧。具体多少年,需要问问史官了。

    如今的巧,盛世繁华,当初许给塙麒的诺言早已经实现。

    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相随中,不离御前,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句誓言了,那已经成了一种毒,一种瘾,注定了永生的沉沦。

    从前,她是想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可如今,却是已经放不下手了。

    只是,两百多年了,世间沧海早已经幻灭不见,更何况是曾经的那些人。

    犹记得,那一日的清汉宫,盛华无双。

    记得尚隆的叹息。

    不过,奏并没有像尚隆忧虑的那样渐渐走向没落,虽然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动荡,但最终仍是熬了过来。如今的奏,坚如磐石,已是近九百年了,而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千年王朝,大概距离不远了。而且,给人的感觉,似乎真的可以永远永远走下去。

    至于,那一日的盛会中,那些曾经相聚的人……

    世事的变化真的太快了。

    “主上。”熟悉的唤声,让珞葭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流云阁建在凌云山山顶,是整个翠篁宫最高的建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珞葭时常喜欢于夜晚坐在流云阁的廊椅上,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暗夜里的云海之下,隐约透出的荧荧星芒。

    塙麒却十分不喜欢那个样子的珞葭,感觉像是会随风而去,消失不见。他也不喜欢总是看着珞葭的背影,似乎越发得看不透她的心思了。只是,每当这样的不安涌上来时,只要看到她朝自己淡淡地一笑,一切便烟消云散。然后,两人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信念便越发的坚定了。

    珞葭示意塙麒过来一起坐下,而后仍是沉默着,依旧静静地看着一望无际的云海。

    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冷,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他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了。

    而周围这些人里,真正永远不会离开的,也只有他了。

    五十多年前,薄炎终究还是随着巳回了黄海。释末却是返回了朝廷,接下了薄炎冢宰的位置。他仍是那样生性懒散,却从未疏忽过工作。只是,以他的性情,在这位置上,大概终究长久不了的吧。

    绾鸢嫁给了樊汶。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珞葭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块的。不过,在看到其他人没什么特别表情的反应之后,大概也明白是自己向来不去注意这些的缘故了,禁不住一笑而过。

    一百多年前,源禺辞官而去,可是,十年之后,却又忽然回来了。珞葭没问过他这十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既然回来了,便又让他官复原位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迁琉却辞去了禁军右将军的职务,从此消失。其实,珞葭一直觉得奇怪的是堇池为何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概,这么多年来,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只有澈虞了。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珞葭也才明白,原来他才是真正心性最坚定的那个人。

    因为时常上来这流云阁,所以,很多时候,便直接在这边睡下了。

    后来,沧零便干脆替她整理出了一个房间,毕竟是一国之主,一应配置,自然是简朴不得的。在知道塙麒也喜欢跟上来之后,便也为他准备了房间。

    晨光初破晓时,珞葭便与塙麒一起踏出了流云阁,两人俱是一袭玄色,这是参加朝议的正装。

    每日一次的朝议,真的早就有些厌烦了。所以后来就改成两日一次。不过,比之尚隆,她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记得雁国六百年庆典的时候,她去过玄英宫。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尚隆将朝议改成了三日一次。这也就罢了,但这三日一次的朝议他还是时常落跑,一月下来,常常就出现一两次,所以总是让身边几个近臣气得跳脚。

    朝议结果之后,又要面对那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其实,珞葭满能理解尚隆的。他那样的性子,若是不逃,那才是真的奇怪了。

    不过,她是向来喜静的,所以,倒也不会耐不住那性子,只是,百多年下来,有些厌烦自是难免的。

    屋内,塙麒站在桌旁,一一翻阅那些奏折,只要他能处理的,一般都会整理出来,也算是替珞葭减些负担。

    珞葭则是坐在桌前,看着那堆即使经过了塙麒的筛选,仍高高垒起的奏折,想要叹气,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执起了笔,取了封过来。

    屋内很安静,只有翻阅奏折时,纸张轻轻的摩擦声。若是耳力不错的,还能听到细微而轻缓的沙沙声,那是珞葭正在写字的声音。

    明天,又是一个五年之期。

    百多年前,他们在庆国凌云山上,金波宫背向处的山林中建了一座小庄园。那以后,那里便成了他们聚会的地方。平时,阳子会派人过去打扫打扫。

    这样,便不会太引人注意了。

    其实,也曾想过取消这样的聚会,只是,大概谁都想过,却是谁也没提出来过。

    整理完之后,塙麒便走了出去,该是去沏茶了。在珞葭身边,就算是做一些琐碎的小事,似乎也能给他带来很大的愉悦。

    抬了抬头,看着走出门去的塙麒,珞葭轻轻地笑了笑。

    片刻之后,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有些尖锐而清脆的声音。

    “梧桐宫,开扉。”

    握笔的手稍稍一顿,珞葭似乎是怔了下。

    此时,候在门口的侍女已经打开了门。

    屋外飞来一只纤长尾羽的金色鸟儿,那是供养在梧桐宫里的凤。

    “白雉鸣叫——”珞葭的手禁不住一紧。

    “戴国二声,泰王驾崩。”

    笔一沉,奏折上便被染了一朵墨花,异常地刺目。

    珞葭低头看了看,似乎轻声地叹了句:“要重新写了。”

    想提起手将笔放置一旁,却忽然发觉动弹不得,手分明是紧握着笔杆,但却像是没了丝毫力气,连提起笔都十分地困难。

    僵了会,才放松了手指,轻轻的“啪”一声,笔垂落在纸上。

    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下一瞬,却是霍然抬头。

    门口,塙麒静静地站在那,手上端着一盏茶。

    心不由地一惊。

    珞葭刚想开口,却见塙麒缓缓走上前走,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我好象忘记了给自己也准备茶了,我再去一下。”

    珞葭目光朝另一张桌上的茶杯扫了眼,轻声唤住了正要离开的塙麒。

    “塙麒。”

    只是,他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不但不停止,反而是加快了脚步。

    “塙麒!”

    这一声,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沉默许久,依旧背对着的塙麒才喃喃地说道:“我没有听见,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听见!”

    凤鸟的声音,清晰而明亮,这附近的人,刚才该都是听到那声鸣报的。

    塙麒也不会例外。

    其实,如果可以,珞葭也希望刚才塙麒没有听见。可是,那仍无法改变事实。

    珞葭一向清楚自己心性淡漠,可两百多年来,时常会见到的人,突然地就那样消失了,心底,仍是积起了厚厚的抑郁之气,堵得胸口发闷。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塙麒了。

    走到他身边时,握了握他的手,很冰。

    “主上……”抬起头看着珞葭时,轻轻地唤了声,却又咽下了所有的话,只是缓缓地靠过去,额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也必须分离?

    他们很少会有太亲密的举动,此时的塙麒,却是环过手,紧紧的拥着身边的这个人。也许他哭了,也许没有,只是珞葭看不到。

    她只听到,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谁也没有答案。

    第二天,塙麒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

    而他们仍是如约前往庆国。

    远远望见凌云山的时候,塙麒的目光里透出浅浅的惘然。

    在那座陌生却熟悉的庄园前降下骑兽,在门口稍稍站了会,珞葭才走了进去。

    庄内十分的安静,确切地说,是一种死寂。

    珞葭缓缓地走着,塙麒也是沉默地跟在身后。

    穿过回廊,沿着青石径,跨进庭院的时候,目光里忽然出现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珞葭在园门口顿了顿,许久之后,才走上前去。

    庭院中,湖边的石案上摆着一壶酒与四只杯子。

    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会,珞葭才执起酒壶,为四只杯子都斟上酒。

    听到声音时,之前那道身影转过头来朝她看了看。

    红发翠眸,向来清朗的眼底,透着沉沉的哀伤。

    而塙麒自走进这庭院后,便只是怔怔地看着湖边树下的石几。其实,那本来只是后山的一块普通石头。是泰麒偶然去山里逛了逛,莫名地看中了,央着使令驮回来,放在这树下的。那之后,这便成了他的专座。记得后来还听泰麒说,傲滥,泰麒的使令,似乎还为此生了好久的气。

    可如今,空荡荡地,十分地冷清。

    那石几的不远处,草地上坐着的,淡金色长发,一袭玄色。

    正是景麒。

    他也只是看着那一方寂静,目光暗沉。

    湖的另一边,是特意开辟出来的练武场。

    长剑如虹,锋芒凌凌。

    是尚隆站在场中独自舞剑。

    六太则只是站在场边安静地看着。

    停下来时,尚隆只是快步走到桌前坐下,沉默许久,才忽然轻轻地一句:“他说过,只要再赢我一回,便能扯平了。”

    珞葭放下酒壶,自始至终,没有看过谁一眼。

    此时,只是端起身前的酒杯,与对面摆着的那只轻轻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尚隆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缓缓地移过去,也朝那只酒杯碰了下,又盯着杯子怔忪许久,才慢慢喝下。

    这时候,阳子也已经在一边坐下。她看着那唯一空着位置,思绪似乎渐渐飘远。很久之后,才也执起酒杯,“叮”一声,与那只酒杯一碰,手却是忽然一抖。侧过头去,将酒饮了下去。

    剩下的那杯酒,却是再也没有人来喝了……

    放下酒杯时,珞葭便站起身,朝院外走去,打算离开了。

    塙麒跟了上去,却又禁不住回头看了眼。

    今天早上,澈虞已经将消息带了回来。

    戴国内乱,泰王亲征,却最终兵败战死。没料到,许多年以后,他竟然又兜回了原点。是不是命运之路从那个时候起便已经写好了?

    至于泰麒……

    澈虞向来心性冷酷,他毫不迟疑地吐出那四个字:“自刎殉主。”

    这两百年来,世事变幻若流云,须臾之间,王朝起落。

    单焰与峯麟也仅仅只过了百年之期。如今的芳,已历经两朝。柒钺与刘麒却是一直都在。虽说交往不多,但知道柳国的情况十分安定。至于其他国家,时不时地也会听到凤的鸣报,但后来便渐渐遗忘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灭的王朝。

    见多了,久了,也便习惯了。

    十五年后。

    庆国凌云山。

    又一次来到这熟悉的庄园前时,曾经的郁色,似乎浅了许多。

    前两次聚会,他们三人其实都有来,却并没有碰面。都是各自在庄里坐了会,饮下石桌上的那杯酒,便悄然离去。

    再一次走进那庭院,却见到阳子与尚隆都已经坐在桌旁。空的两个位置前,仍是各自放着酒杯。

    当彼此可以微笑相对时,那便是已经放下了。

    只是,要回复旧日的欢颜,也许已经不可能了。

    第一个发现那道奇异气息的是塙麒,脸上闪过疑惑时,引起了珞葭的注意。

    之后六太和景麒似乎也察觉了。

    “是麒麟。”塙麒轻声说道。

    只是,到底是哪国的麒麟?知道这个庄园的只有他们而已。那么,只是凑巧路过吗?

    园门口响起脚步声时,众人都禁不住将目光移了过去。

    出现在那的身影,黑发黑眸,一袭玄色。

    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

    黑麒麟。

    微一怔,随即却是了然。

    泰麟,十四年前出生在蓬山。戴国连着两代出现黑麒麟,当时,天下皆惊。

    走上前来时,她缓缓跪下,盈盈一拜。

    麒麟只能向王行平伏之礼,所以此刻,她这样的礼节,对麒麟来说,已经是最重的了。

    只是,没有人说话。

    不是他们想为难这年幼的麒麟,只是,见到她时,所有的往事一瞬间涌了上来,本以为渐渐淡忘的一切突然地清晰展现在眼前,令人措手不及。

    泰麟倒也不以为意。

    站起身时,目光沉静。

    而后轻轻开口:“回到白圭宫时,冢宰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当年的泰台辅给我留下的。信中说,王驾崩后,戴终将陷入乱局,国土荒废,妖魔横行,百姓流离失所,在所难免。但是,延王、景王、塙王必定会援助戴国的。所以,他要求我,一定要来郑重答谢。这个地方,这个时间,也是信中说明的。”

    静静地说完,她便又只是微微一躬身,便离开了,没有回头。兴许,她自己也明白,她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一道伤。

    许久之后,珞葭才轻轻地说了句:“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如此心狠。”

    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们逝者已矣,近乎冷酷,却又是一种温柔。

    见到这新的麒麟时,才真的明白。

    那个温润如水的少年。

    永远也见不到了。

    永远……

    翠篁宫。

    同样暗沉的夜晚,同样的流云阁。

    珞葭忽然看着一旁的塙麒,问道,“塙麒,你想要一个名字吗?”

    塙麒愣了下。曾经,他确实希望过的,但后来却是渐渐忘记了。因为,他渐渐明白,在她的心里,塙麒只是他一个,没有其他任何人。即使薄炎的存在曾经让他有过一些介怀,但也清楚,她的心里,薄炎只是薄炎。

    对她来说,塙麒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塙麒。于是,名字便失去原本的意义。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是问道:“主上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沉默了会,珞葭才说道:“我只是在想,也许,你希望许多年以后,有人仍然记得你。不是巧国麒麟中的一个,记得的是你。”

    安静了片刻,塙麒轻声问道:“主上认为,我是谁?”

    “塙麒。”珞葭只是淡淡地回道。

    “是的,我是塙麒。只要主上能记住就够了。”

    塙麒的声音,清清泠泠的,澄澈如水。

    珞葭没再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

    塙麒,他许她永恒的不离御前。

    珞葭,她还他一世的平静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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