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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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小妹

    从远处看盆聚镇是好看的。公路在这里回转。两层楼的房子齐齐地站在山坡下,草木匀匀地绿到坡上去,和巨大的树冠连接起来,山桃树郁郁郁葱葱。

    公路这边是开阔的田地,油菜已经结了角果,稠密如烟。几个茅草大棚卧在其中。神奇的香菇棒像巨大的虫卵一样整齐地安放在阴暗潮湿的大棚里。空气里全是木屑掺和麦麸发酵后甜腻的气味。一种令人神经紧张的气味。

    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新的大棚架子还在竖起,本该种地的农民站在梯子上钉一根椽子。他的小儿子还不会说话,手里拿一块木头,站在童车里,就在地上往上看着。

    有的把家也搬来,在大棚边另起一小间。茅草屋顶上炊烟袅袅。新鲜的青菜之类,倒进滚热的油锅里发出?――的声音。门口放两把竹椅。几条田埂踩得坚实溜光。

    青虚虚的油菜地上低低地飞着一只风筝,却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再远处,清水眼深蓝的巨岩处在一片烟幕中。

    “就在这儿吗?”

    “再往前骑一点。”

    “到那棵白杨树下吧,那边来了车子也能看见。”

    小妹一只手环着卢强的腰,伸头看前面,白杨树孤伶伶地站在弯道边,像一个路标一样。所有的细树枝全都朝天上长,象是升起的绿色火苗。

    “昨天在那里撞车了呢。”他看着公路在突出的绛色石岩后突然消失。

    “怎么样?”

    “不知道,我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

    “应该在白杨树上钉一面大镜子。”

    “弯道标志有的。根本的办法是取消弯道。”

    风把柏油路上的热气吹开又聚拢,茂盛的青草伏下去一阵哆嗦后忽然又立起来。白杨树上叶片抖动,像是落了一阵雨。

    “靠边骑。”

    “嗯。”

    卢强盯着绛色的石岩。仔细听听,没有车子响,又直起身子往上看。有声有色的晚霞浮在天空。

    “爸爸以为你和那个竹英生的孩子,很生气……”

    “后来知道不是我的孩子就更加生气,还动手打人对吧?”

    “你看你诊所扔着不管,去伺侯一个未婚妈妈月子,你让爸爸的脸往哪儿搁呢。”

    “还要不要我教你骑车了。是妈妈让你来充说客的吧?”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们全是同学情谊。”她按住哥哥飘拂起来的朱红色长马甲。透过薄薄的衣纹小小的手掌里全是他脊椎骨的蠕动。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从诊所搬回去住呗,我不想给你送饭。”她微微皱起眉。看着哥哥晃动的肩膀,鬓发被风吹翘起来。神情细致的轮廓在天幕里清晰起来。马甲里面穿着淡蓝的T恤,两条晒黑的膀子上好几个蚊子叮咬的红色肿胞。

    山弯里的公路一点点暗下来,恍惚起了烟。傍晚的树林寂静,风停了,结满籽的油菜光洁如小树枝,一直铺到山脚下被灰色的暗影笼罩着。天空忽然亮了,近似无限透明的蓝。晚霞有了变化,成了稀薄的白色。

    “牛!”

    “哪里?”

    “前面,好几头。”

    “我们要下来吗?”她偏过头。

    “不用,它们会让道的。”

    “我害怕。”

    那些牛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巨大的岩石移动过来。蹄子清脆而急促地踏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仿佛因为支撑不住肥壮的身体而无法停住似的。

    “我感觉靠近那个女孩挺危险的。”她轻得几乎没出声。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没有人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呢?”卢强义愤填膺,加快了速度。“人们不积极了解一个人,却轻易地误解一个人。”

    “嗯,我也觉得那个竹英姐姐挺可怜的。”

    牛群一味地赶路,并不留恋路边的青草。都抬着脖颈,牛角有尖的,有弯的。湿漉漉的鼻孔一掀一掀地喷气。庞大的动物身上的臭味扑面而来。

    卢强拔响了铃铛。那些牛迟疑了,突然的惊动使它们警觉地把头摆向另一边。侧起的脑袋上硕大的眼仁瞅着他们,宽大的嘴巴挑衅似的咀嚼着。耳朵扑扑地摇着,蠓蝇时时刻刻地围绕它们,这些可怜的生命。

    赶牛人是个枯瘦的老头,戴草帽穿胶鞋,在后面吆喝一声,鞭子啪地抽在地上。牛群里蹄子一阵凌乱,像分流的水一样靠向两边,一耸一耸地跑起来,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她的手在他的腰间抓得紧紧的。

    “都抓到我排骨里去了。”他笑着说。绕过道弯。

    她脸色苍白,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抽出手在哥哥背上拍一下,跳下去了。卢强还一晃一晃往前骑,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还有一头!”她轻轻地叫。

    “是小牛。”

    一头棕红的小牛落在后面被那丛蓬蒿迷恋住了。它的脑门上乱糟糟的,有两个角突。脑袋显得过大,四肢又显得过长。她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接着咬住下嘴唇,一步一步地靠过去,神情温和又专注。

    他停下来,两脚跨在自行车上,好象透过这层现实看见小妹在另外一个沉静的空间里,这使他觉得她十分遥远。

    “小牛,小牛,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牛受到惊扰,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起来。她快乐地叫一声,往他这边跑过来。小牛把头藏在草丛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迷惑里,忽然摇头摆尾地撒腿跑起来,暮色里它幼小的身子无所适从,向一边偏斜。

    她靠在哥哥身上,兴奋得直抖。卢强想着小牛的可爱,小妹的可爱,生命的可爱。他对竹英还有那个粉嫩的婴儿都产生了崇敬和眷恋。

    小镇看不见了。昏蒙里葱茂的苇叶从山上一直披到路边。柏油路在中间象一条灰色的带子。稀稀疏疏的星星在裸露的天空里骤然秘密地亮起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就已经落下去了。空寂的四野只有他们兄妹俩。

    “就在这里吧。”

    “多少时间教会我?”

    “这个要看你了。”卢强忽然想起有次在学校他试图骑车捎竹英一截,但遭到拒绝。

    卢强坐到后座上,把住自行车。小妹困难地爬到坐垫上,顾及手上的动作就忘记了脚,顾及脚下的动作就忘记了手。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他跟在后面,手脚并用,亦步亦趋。一会儿,两人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真笨!我才发觉你是个手脚不谐调的人。”

    “不要搞错人了!”她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我是学校舞蹈社的。”

    “哦,我忘了我小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这样一说,她心里还是暗暗不服气。闷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学起来,倒下再爬上去,倒下再爬上去。黑暗的公路上只听见链条嘎吱嘎吱、车轮辐条咝啦咝啦地响,还有卢强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自行车倒向一边,她的身子拼命往反方向扭着,那样子真吓人。小妹不悦的缄默所具有的那种执着、冷酷的气质,和他的性格很不相同。那种事事都努力,严肃认真的态度把他给摄住了。幸好公路上没有机动车经过,不然明亮的大灯会照到她狼狈的样子。

    漫山的苇叶洒满星辉,微风一下一下地扰动,好象苇叶丛中藏着跑动的野兽。幽蓝的天空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浮动,呈现出虚无飘渺的橙红色。而这些他们都没有在意。

    “如果前轮向右偏,你是怎么做的?”是时候了,他要说出技术要领。

    “向左打。”她不假思索地说。

    “笨!”

    “怎么办?”

    “继续向右,慢慢顺过来。有时硬性纠正,并非就是好结果。”

    “这是你说的最有价值的话!”

    “希望你能受用终身。”他抢着说。两边的山势豁然让开,出现一片疯狂的、叶片柔舒的稻田,密密匝匝,黑沉沉的。流水淙淙,蛙声一片。中间一条大道又平又直。

    小妹果然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越骑越稳,越来越快。他跑着送她一程,忽然放开手。

    “啊……行,啊……它听话了,哈哈。”她还以为哥哥在后面扶着,保护着她。两边的稻田升起来比公路高一点。青青的稻穗正在灌浆,那种蓬勃表现为饥饿般的凶猛,使人感到不安。

    “啊,你放手啦!不要――”她发觉了,带着哭腔说。心思集中在独自驾车的事实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但是一想到没办法停下来,恐慌不免扩散了一层。

    “保持平稳!”他大声说。像个真正的教练,站在原地,满意地叉着腰,目送她远去,孑然一身。小妹略显僵直的身影消失在夏夜融融中,只剩下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最后也熄灭了。

    卢强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纵深的远处,喧闹装点的黑暗。忽然,心里掠过一阵不详,使他差点呕吐。他坐下来,看到死亡像漆黑的樱栗籽一样密集、融汇,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眼里最后的光感。一种将要失去小妹的预感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清晰,不光是小妹,还有亲人,所有人,这个世界。他要唤回小妹,还有很多东西要教她,他要跟爸爸和好,不然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急风,他打了个冷颤,两条手臂泛起鸡皮疙瘩,汗毛像尖刺一样竖起,同时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在他眼睑的内壁里出现了竹英的影象,一身黑,瘦棱棱的,头发遮住了脸,气氛是那样的令人伤感、绝望。慢慢地她抬起头,却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睛流血,和竹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慢慢举起一只骨节粉碎的残手。

    卢强试图抬起臀部,因为他的盆骨忽然被强力绷开,内脏挤到胸腔里使他大口地喘气,同时下肢一片温热,大腿内侧淅淅漓漓的流出液体。这时候,他看到竹英的婴儿睁着眼睛,血淋淋地从他的裆部钻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着。

    “为什么我还不能逃脱死亡诅咒?”

    “竹英妈妈的灵骸不是送回老家供奉起来了吗?”

    他想起第一次抱竹英小孩时突然而至的幻觉,为照顾竹英的身体和情绪,他什么也没说,以为那只是个偶然现象。

    “果然还是来了!咒怨不是简单安抚亡灵就能消除的。”

    “诅咒是通过母子相传,循环扩散的,只有复制的母体是安全的……”

    卢强眼前血红的幕景又被大团的墨汁溅没,他听见沉重的泥土打在棺盖上的声音,他呼喊着,挣扎着,但身体十分虚弱,直到他张开的口鼻不能再呼吸一口空气。

    卢强最后依稀听见自行车挡泥罩铮铮的颤抖,和小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回来了,摇摇晃晃像是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了。摔倒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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