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区别吗?你的家人把小灵儿变成了寡妇,你还要用她来要挟我们。”完颜雍凝望着火堆,语气很平静,眼眸中的伤痛和悲哀,却没有因为靠近火焰而变得温暖。
岳震也从震惊中平复,平静的说道:“巧合罢了,你比我更清楚该不该埋怨谁。如果我的父兄死在夏金吾手上,你还会愤怒吗?你能恨我的家人,大宋千百万阵亡将士的眷属,该去恨谁?至少你还知道是谁杀死了你的妹夫,他们能知道是谁断送了他们的幸福吗?就算知道又能怎样?”
说罢,他再次拿起酒坛,并不是凑到嘴边,而是把香冽扑鼻的液体,慢慢倒在篝火前的土地上,一边倒,他一边喃喃低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路好走,安静的去吧,不要再来打搅亲人的美梦···”
篝火熊熊跳跃,火焰上的肥羊呲呲轻响,不时还有一滴浓稠的油脂滑落,落进火堆里燃起一小撮蓝蓝的火苗。火堆旁人们的心房也在轻轻摇曳。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表情各异心事不同,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觉,最伤感的竟是那个最不该伤感的女子。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或许是怀孕的女子更容易多愁善感,此时的拓跋月突然有些惶恐,有些不安。她和她的丈夫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把一个娇嫩的生命,带到这个战火纷飞的丑陋年代,是不是太自私了?她暗暗自问:我们能给孩子一个安详平静的世界吗?
酒水慢慢的渗进泥土,留下一片若有似无的痕迹。岳震扔掉坛子,低头问道:“完颜亮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敢来见灵秀郡主?”
“原因之一吧。”完颜雍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面无表情的说:“夏金吾不但是小灵儿的夫婿,也是辽东女真各部中最杰出的年轻领袖,原本是完颜亮朝中宰相的不二人选。消息传回来朝野震动,南征一败涂地损兵折将,各部首领自然是一片讨伐之声。”
原来是后院失火,完颜亮已然焦头烂额,无暇旁顾。岳震默然点头,夏金吾死在侵宋的战争中,不值得同情,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多少欣喜之情。
“他在等着夏金吾的遗体运送回京,等着用一场风光大葬来平息各部族的愤怒,所以就让我来承受这个痛苦,让我来做这个万恶的罪人!”
火光前的完颜雍说完这席话,已是泪流满面,岳震看在眼里心生不忍,又不禁暗自诧异迷惑。完颜雍和夏金吾的感情原来这么深,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一旁的拓跋月却从完颜雍的话里,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竖着眉头问道:“你们是要灵秀郡主陪葬!”
“什么!”岳震骤然起身,惊骇的盯着完颜雍。但是他未能惊动完颜雍,完颜雍的头垂的更低,紧握着双拳脸色铁青。
转眼看向土古论,岳震满怀希冀的问道:“土老头,你是大金国说一不二的尊神,灵秀是你们土古论部的儿女,你不会让他们这样做的!对吧?”
土古论低下头,身上的衣袍无风而动。“震少不知,我们女真贵族的出嫁女子,尤其是阵亡将领的妻室,都以能殉葬为荣,这是我们土古论部的荣耀。”
“混账!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狗屁的荣耀!”岳震勃然大怒,一脚踢翻土古论面前的酒坛子,酒水洒落在火中,火焰狂暴的翻腾起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埋进墓穴,荣耀!怪不得人家说你们是野人!简直不是人,禽兽不如!”
暴跳如雷的岳震近乎癫狂的破口大骂,土古论和完颜雍不声不响双双垂头,那边四统领听到动静远远观望,看到这种情形,又都缩回头去没人敢过来。
拓跋月好不容易才劝服暴怒的丈夫重新坐下,火堆旁又是一片死寂,岳震杂乱的呼吸显得格外粗重。
隔了好一会,也是一脸寒冰的拓跋月开口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管不着。我们拓跋人也是生在草原,长在大漠,千百年来也有数不清的男人战死沙场。我们只会加倍爱护那些失去男人的可怜女子,绝不像你们,你们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完颜雍,土古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颗头颅更加低垂,但是拓跋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字字句句还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身上。
“对姐妹同胞,你们都能这般无情无义,我男人还能相信你们?从这一刻起,以前的情谊一笔勾销,谈判的事我们绝对寸步不让!”
情绪稍有平复的岳震也点点头,沙哑的说道:“不错,灵秀郡主回去以后的死活,那是你们的事情。现在她在我手上,你们就必须听我的!明早我们带着郡主出山,你们要想换人就跟在后面,但是我要限定你们的人数。什么时候觉得安全了,我就跟你们换!”
说完他站起身来,牵着妻子的手,两人还像来时那样缓步而去,心绪已是大大不同,步履也显得重了几分。
“震少···”完颜雍抬起头低声呼唤,微微颤抖的声音,传达着很多情绪。几许无助与无力,几多挽留与哀求。
岳震听的很清楚,他没有回头,没有停留。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愤怒,心里只有悲哀,为这个年代,为生在这个年代里的人们而悲哀。豪情仗义的萧雍,同生共死的完颜雍,冷酷无情的雍南王,都被他和往事一起,留在了身后。
回去的路上,夫妻两个十指紧扣,谁也没有言语,默默的行走在暗夜中。
直到跨进石头城的城门,岳震猛然醒悟,拍拍额头懊恼道:“唉,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去看看那个皇帝是真是假。”
拓跋月显然还不能从复杂的心绪中自拔,也有些沮丧的说:“是啊,让他们气糊涂了。夫君,你真打算把郡主还给他们?”
停下脚步,岳震仰望着凄冷的夜空,愣了好久才拍拍妻子的手。“嗨,不还能行么?我猜想,完颜亮是要让郡主活生生的出现在葬礼上,然后···接不到郡主,完颜雍不会让我们离开的。别难过了,我们救不了她。”
黯然点头,拓跋月虚弱的靠在丈夫身上,轻声低语。“真可怜,刚刚没了丈夫,又要···这就是帝王家金枝玉叶的下场?好惨。早知这样,我应该对她好一点。”
“是啊,原本这就是一场政治婚姻,完颜亮为了笼络辽东部族,才把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了夏金吾。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就这样一步步的把妹妹推上了死路。”
夫妻俩并肩站在城门下,闻讯赶来的晏彪和柔福,打断了他们的絮絮低语。
“震少这么快就回来了?呵呵,皇帝是真是假?”
看着两人希冀热切的眼睛,岳震苦笑挠头说:“事情有些变化,情急之下我给忘了。不过我已经给金人留话,大家一起出山。咱们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再跟他们换人。出山的路大约也需两天,有时间搞清楚的。彪子,你去告诉弟兄们做好准备,天亮出发。”
晏彪微微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柔福看看岳震,再看看拓跋月,显然是察觉到他们神色很不对。“事情有变?你俩都哭丧着脸干什么?”
“月亮你说吧,我去上边吹吹风。”岳震被这个难题丢给妻子,他自己跑到锁龙桩亭子的顶上,对着黑乎乎的群山愣神。
寒冷的夜风让他乱糟糟的脑袋渐渐冷静,尽管心有不忍,但是他很明白,他无力改变完颜灵秀的命运。他默默的告诫自己,既然无法改变什么,就接受吧。眼前最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还是,如何安全回到大宋。
冷静下来认真分析一番,岳震突然发现,因为夏金吾的阵亡,形式变得对他有利起来。也可以说,父亲带领岳家军在遥远的战场上,帮了他们一把。
完颜亮没有功夫调动兵马来围堵,这位渤海王要在短时间内,迅速消除那些不和谐的声音,一场大败过后,凝聚人心士气才是最重要的。
那边的威胁不存在,完颜雍和土古论这边呢?铁狮子门呢?毕竟他们都是跟随完颜亮的嫡系亲卫,术虎老夫妇会不会带着什么秘密使命?还有钦宗皇帝,这种令完颜兄弟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之后,他们还会弄个假皇帝来耍诡计吗?
错乱复杂的形式,如一团迷雾困顿着岳震,想来想去,他慢慢抓住了重点,渐渐有了一些清晰的思路。
人质交换的前后,完颜雍和土古论的心态非常关键。以岳震以前对他们有所了解,也就不难推断。在这种关系到大金国兴衰的节骨眼上,他们俩还是会帮助完颜亮,帮助渤海王稳住大金的根基。所以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把灵秀郡主安全接回。
再想想皇帝真假的问题,岳震笑了,尽管有些苦涩,他还是在清冷的夜风中笑了。
如果完颜亮够聪明的话,一定会选择放回真皇帝,倘若钦宗皇帝回国以后,能在大宋朝掀起一番波澜,那岂不是渤海王最想看到的吗?
有些恶意的微笑中,岳震突然一阵心惊。因为他发觉自己的心态也在微妙转变,既然天命如此,就算大宋乱起来,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想要稳固皇位的高宗皇帝,会放慢残害父亲和岳家的步伐。
“喂,一个人傻笑什么呢?”身后一阵风声,拓跋月的声音传来。岳震收回思绪,把刚才脑子里的诸多分析,又和妻子说了一番。当然,那个希望大宋乱起来的恶毒念头,他只能藏在心里。
倾听中,拓跋月频频点头,她和丈夫的心思大致相同。尽管觉得有些残忍,但是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灵秀郡主身上发生的事,其实是变相帮助了他们。
夫妻俩议论着,岳震担心亭子顶上太冷,一把抱起妻子跳下来,这才发觉柔福已经不在了。“月亮,柔福呢?”
“她回去帮家人收拾东西,哦,忘了告诉你,王爷全家答应和咱们一起走,刚刚柔福还叮嘱,先帮他们暂且隐瞒的身份。王爷打算回去看看形势,再决定是否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