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在剧烈的阵痛中晕厥,却被丈夫突然晕倒在地吓得半死。
元月中旬。屋外的雪花,悄无声息的降临炊烟尘世,厚厚的温暖着大地上沉睡的希望。妍的羊水破了。腰腹竟然还不痛。她忧心忡忡地让丈夫请教医生。痛时不能乱动,不能翻转。忍着坚持,静待胎儿的到来。妍平躺在小小房间舒适的床上,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抓着被角,心内忐忑不安。胎前检查,一切都好的呀。
阵痛有了。越来越激烈。排山倒海,凌厉,耸然。一浪高于一浪。期间喘息的隔断,由最先的一小时,到半小时,越来越近。妍不想让没见此情景的丈夫担心,也不想让空气里紧张的气氛,抑制夜晚的安详。
乡医被请到了。说要再等。默默地忍着一浪窒息,一浪缓解的妍,望着漆黑的窗外,望着微弱的灯光,感觉自己快要被什么扑灭。忍。在唯一的告诫里,宝宝是上帝,不能断了他的氧气,不能给他任何不测。她神圣的想着,那个在肚子里调皮捣蛋,踢她,踹她,翻着滚儿的天使,就要和自己见面。
不知道宝宝怎样了。妍担心着,克制着自己的呻吟。疼痛终于胁迫了她的身体。先前能够轻松说话的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言不语。都凌晨四点过了。大约七八个小时过去了。阵痛不再间歇。实在忍不住了,她让丈夫喊来联系好的医生。
是一个中年男人。面相憨厚。妍顾不得难为情和矜持了。太疼痛。都说人生人,吓死人。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孩子诞生的时刻,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痛到不能忍受,担忧越来越重,沉沉的压在心头。
用力,再用力。能看到孩子的头了。接生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催促。闭气。然后使劲,用力地使劲。嘴里不要哈气。
他的运气方法果然很好。要把好六七斤重的宝宝,用宫缩的力量,平衡端出体外,要多大的能量啊。妍觉得好像快要没有力气可用了。照着他的吩咐,紧紧的闭着嘴,咬住唇。孩子一下子就冲出体外。
真的就不痛了。医生的话给她更大的嘉许。好长的脐带,绕脖子三圈。亏得你疼痛时没有乱动。他麻利的解开孩子的脐带,手早已伸进孩子的嘴里,帮助去痰。哇………响亮的健康的声音,震彻了黎明前的黑暗。小小的房间,一片光明,一片灿烂。丈夫看着布帘上,孩子刚钻出母体,一串扬起的尿液。小家伙好急啊。说话那时,他眉宇间的快乐,满满地荡漾在脸上。
快。快用手压住。医生有些着急。丈夫顺着他的手,按住了适才欣喜之余的惊恐。不好了。像要大出血。妍清醒的听着他们的对话,静静的不说话。她感觉自己的腿下,有冰凉的液体涌出来,一拨一拨的,似乎很多。丈夫按压着她的**部位,力气很大,手微微地发颤。顾了孩子,忘了大人。医生自言自语。包裹孩子的几秒钟,他见流血明显减少了,才放下心来。
真悬啊。丈夫额头上惊出汗来。他去诊所拿缝合的线与针。
没有经历过危险,不知处事谨慎,周全。危急时刻的无助,会耽误一个鲜活的生命。事后,妍想,自己也太胆大太粗疏了。不进医院,没有急救条件,假若当时发生不测,不能输液,不能输血,自己再命大,也已经驾鹤归西了。看再多的书,也是宝宝的胎教与喂养。无关紧急救治自己与宝宝的生命。
第二天夜里,熟睡的宝宝还没有醒来。妍倚在床头,给我开水。她轻轻地叫着丈夫。
丈夫洗尿布过来。炉火正旺。他提起热水瓶,倒好水,递给她。我怎么头晕。他说,我也喝点水。转身的刹那,他竟然慢慢的倒下来,风一样失去重量,软软地跌在地上。双腿蜷缩,头歪在床边。全身缩小的仿佛耷拉的一堆衣物。
你咋了?妍惊呼着,忘记了自己刚刚生产,忘记了医生的嘱咐,忘记了自己的伤口。她猛地跳下床,鞋子也没穿,就拖拽他。起来呀。丈夫的身体好沉。他脸色煞白。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也不应声。妍焦虑的想,屋外大雪遍地,我要穿衣服找人吗,还是要赶快自己想办法?平素健康阳光的他,这是怎么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一个同学晕过去了。老师把她抱起来,平放在办公室的床上,一会儿,同学就醒了。
妍立即把丈夫的头扶起来,和肩膀一起,拖到床边,又把双腿弄到床上。她不知道要把头垫高,还是要把脚垫高,就把枕头放在脚下,也放在头下。一边忙乱着,一边大声急急地喊他的名字。
弈。妍接连几次的呼唤,丈夫渐渐模糊的迎着,嗯。妍就一直一直的喊,他就一直模糊的应着,直到彻底苏醒。你那么脆弱。她讥笑他。我身体没有预兆的。大概是昨天凌晨冒雪出门,没有来得及穿棉衣,感冒了。
那也不能就晕过去呀。妍知道自己生宝宝,因为离老家太远,没有人帮忙。弈的心理负担太重,也知道自己强行留家的失误,更知道弈太紧张,熬夜后得重感冒。她说,我看书太专,基本的医学常识都没有。你要命啊。身体的事情,它不直接告诉我。弈打趣着,忆起自己半年前的“伟大”事迹。
生活,磕磕碰碰。妍与弈,是一对不会吵架的夫妻。相处的日子,油盐酱醋的麻烦,协调起来是那么艰难。本来就不怎么侃天的他俩,待在一起更加寡言。日复一日的机械转动。妍竭力不让心感觉到麻木。久了,她知道自己的心,失去了语言。只有时光无声疾行。恍惚,真切。晨起明媚的阳光,眨眼就被沉沉的暮色替代。平庸的生活,妍好怕自己失去向往,灰烬一样沉寂在泥土里或四处飘散。
妍总觉得自己有一双隐形的翅膀,随时会起飞。
弈喜欢篮球,喜欢和朋友赛球拚酒。他的世界在外面,释放,宽阔。妍喜欢独处,喜欢音乐,她的世界封闭,隔离,狭小。他们都敏感,好强。初成的小家,他们笨拙的做家务,笨拙的语言交流。两个人会为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某个无关痛痒的一件事,某个不冷不热的态度,论说半天,争执半天。妍烦了。冷了。两人世界战事不断。最有力的武器,是各自沉默。仿佛陌生的客人,住一屋,却壮烈得老死不相往来。
积蓄的憋屈,越来越多,压弯了她上班与闲暇的枝枝蔓蔓。妍好想以逃离的借口起飞。没有方向,或许有不再困惑的轻松。逃开,是她所能想到的出路。可是,她察觉自己怀孕了。
一个秋阳温暖的日子,风很大,传来远方的凉意。下午。怀孕6个月的妍说,我想吃羊肉。你去帮我和你的宝宝买吧。我吃等于他吃。弈买回了家乡有名的羊肉泡。那家店是回民开的,有上百万的资产呢。妍闻着碗里一股淡淡的膻味,却又不想吃了。你吃吧。弈见她不想吃,让她吃别的。自己吃完了一大碗羊肉和汤。两个饼子也没有剩下。
大约5分钟。弈说,我怎么难受。他躺在沙发上。我累了,休息下。妍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好好的,才到黄昏,就累到要睡觉了?给弈喝了水。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好点吗。没有。你哪里不舒服。我胸闷。很要紧吗。没事。
弈说话的时候,四肢疲倦的耷拉在沙发边缘。妍心慌了。她见他的嘴唇,成了暗紫色。起来。我们找医生。没事。弈不肯。去看看,只要没事就行。妍强制他。
走出房门,弈换好鞋。妍锁好门。回头时,她发觉弈有些站立不稳。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可是,弈一个大男人,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像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地悠悠地倒在她的眼前。没有声音,没有示意。没有吵嚷,没有争辩。她没有扶住他。他眼睛睁得好大,脸色蜡白,头歪向一边。十指和指甲,也成了暗紫色。躺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妍一边惊呼着弈,一边哭。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她一边扶着他的头,一边握住他的手来回地摇。妍的依,妍的栖啊。他倒下时迅疾,快捷。不容抗拒,不容商量,不容回旋。妍感觉自己的天就要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潮水一样,迎头打蒙了她。快救人啊。她着急的喊着,四下找寻失手扔掉的包和手机。
弈。弈。醒来啊。醒来啊。你等着,我打电话。妍扶着他的头,哭着看她的天,喊她的天。
120来了。诊断为食物中毒。亚硝酸盐,用来煮肉。过量了。弈救了母子两条命。是英雄。误打误撞的英雄。妍微笑着,你运气好差。看在我救你的份上,今后要让着我,不许主动跟我吵架,不许冷漠的对我。弈不辩解自己的坏脾气。他听着来自她的第一次命令。用没有输液的另一只手,握住妍的手,弄疼她。漫长的岁月,风霜雨雪。从此,她只要他好好地陪着她。不许有任何闪失。
受过生活的风尘之后,妍的翅膀姗姗地落下来,隐在身后,隐在灵魂里。她允许自己有一双不为人知的翅膀,也允许以自己的心意安放。今生,不再准备起飞。她感觉遗憾,也不遗憾。两个脆弱的生命,相依着,不知哪天要告别。或者,一个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已经湮没在黄土红尘。
青春凋谢,爱情会跟着一起凋谢。平淡的婚姻里,亲情浓于爱情,一样把孩子置于肩膀最高处,沐浴阳光与春风,长大两代人的梦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