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暗淡地让人发困。暗淡，一切都比以往暗淡。
好像有一些奇怪动响。哨兵惊讶地探头向城下张望。一粒三八大盖儿发出的子弹从下面的黑影儿里钻出来，钻进哨兵前胸。哨兵向前一个趔趄，张着双手，扑倒在城墙上，死了。不过，他死之前看明白了，敌人已经兵临城下！
一阵爆裂般地枪声击碎了这肃静，炮弹引着的大火驱散了这暗淡。
在这之前，郑松林上来了毒瘾，打算抽一点儿白面儿，舒坦舒坦。结果横箱立柜拾翻遍了，别说白面儿了，连黑面儿也没找着。他是个莽撞人，脾气暴。他的火一下子撞到脑门子：“在乐陵老子就是一城之主。谁这么大胆？敢藏起老子的白面儿！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藏的，看我不打碎了他满嘴的牙！”
敢藏他白面的人，公然现身了，大大方方地坐到他面前，扬着脸儿，挑战地说：“打呀，你倒是打呀。这是我的牙，你倒是打呀。”郑松林没脾气了，对方是他从前服侍的大小姐，现在的孩儿他妈，他的老婆大人，娇美婀娜的心上人。
翟凤英慢慢地梳着自己秀美的头发。她的唇角泛着厉害媳妇常有的得意笑容，她知道这个彪形大汉一辈子都得被她呼来喝去，他一辈子都得服从命令听指挥。她知道他从来不敢拂她的意，因为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她，怕她生气，还因为他知道她也是为了他好，才对他指手画脚。
翟凤英说：“你不是要找白面儿吗？在我这。我不能给你。昨天慈主任来了，他说他反对吸毒品。他说那是不革命。我觉得慈主任是仁人君子，他说的话一定在理。”
郑松林有这样好处，只要是仁人君子支出的道儿，他一定遵从。他想学做好人，好人说的话，他信受奉行，命搭上都行。郑松林对天发誓：“从今天开始，我的白面儿算是断了。”
郑松林部不算是三十一支队的嫡系，他只是遥听号令。这是一支独立的武装。这支武装土匪出身，恶习很多。好在为首的郑松林能往好道上走。好在郑松林身后有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好媳妇。
郑松林听到了枪炮声。他脸色一寒，立马穿上军装。
黑牛王匆匆赶来，先跟翟凤英说声“嫂子”，然后火上房一样网着眼眉说：“罗景良调集两个旅的兵力，再次强攻乐陵。”郑松林皱紧浓眉，抄起枪，就往外走。
聂凤英追上去，嘱咐郑松林：“时危见英雄！当家的，挺住！拿出英雄气概！忠心报答！人以忠义为根！不枉我当年撇家舍业、放弃荣华跟了你！”郑松林说：“不用你?嗦！俺老郑是嘛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找不到正道方可，一旦走上正道，抛头颅洒热血甘心情愿！”
聂凤英定定地看着丈夫走出院门，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她急煎煎跑到内室，翻出一个护身符，捏紧了，风一样追到街上，拦住丈夫。她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饱满的胸口起起伏伏。郑松林接过护身符，看了妻子一眼，猛地转过身，走了。
郑松林挥别妻子，登上城楼。城下的国民党土顽刚刚攻了一次城，正在暂时休整。不时仍有一两声冷枪打过来。黑牛王脸色铁青，说：“罗景良调来两个旅……看来这一次凶……”郑松林也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气，他知道自己这会面临的将会是一场生死存亡的决斗。郑松林自言自语：“罗景良，老子跟你拼了！”
罗景良这一次志在必得，他在乐陵城下押上了绝对优势的兵力。他决心一次性解决这个眼中钉。罗景良擦擦军装上溅上的鲜血命令发动第二次冲锋。顽军潮水一样向城下扑来。密集的弹雨射向城头。
城头的守军拼命用火力压制冲锋的顽军。无奈守军的装备低劣，火力并不凶猛。顽军很快就冲到城下。
我认为三十一支队的这次守城之战，大为失策。其实以三十一支队的实力，守城并不划算。当年红军每攻下一座城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城墙。城墙对红军来说是个障碍。红军攻下城池，并不打算就此长占下去。一旦敌军杀来，红军会立刻弃城而走。红军知道自己守不住城，这是多少次血的教训把他们教明白的。拆掉城墙，红军下次再攻打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三十一支队为什么非要死守？这是因为他们刚刚草创，还没有经验。如果有人说应该弃城而走，那么群情激奋的众人会骂死他。何况有上一次的守城经验，他们过分低估了敌军的实力。
三十一支队现在的打法与国军的阵地战如出一辙，而且更要等而下之。
每一次觉醒都是因为受到创伤，每一次进步都是因为血的教训。这一次的教训来了，来得太残酷，要了郑松林的命，要了无数个守城士兵的命。
郑松林在城头苦战。忽然一弹飞来，郑松林轰然倒下。黑牛王试试郑松林的呼吸，撕心裂肺地说：“死了。大哥死了。”
鲜血从郑松林额头淌下来，人没救了。
乱枪之中，罗景良也没有幸免。罗景良中枪，落下马来。罗景良的手下把他抬起来，说：“没死，没死！”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中午，郑松林的盟兄弟来找郑松林的孀妻聂凤英。盟兄弟都喊:“嫂子。”他们来之前，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哭。她在拿主意怎么把丈夫的人再掌握起来，为丈夫报仇。盟兄弟们说：“嫂子，俺们听从大哥的话，大哥听从你的话，到三十一支队入伙。现在大哥撒手走了，俺们怎么办啊？”这些土匪视参军为入伙，他们听命于郑松林而不是金耘府。
聂凤英立刻哭了：“俺有嘛法啊？你们要散了摊子，这些枪不就白拽了吗？”她哭得凄凄惨惨，她哭着数落着郑松林的好处，哭得铁打的汉子们都受不了了。他们听着，想起郑大哥的侠义心肠，都含了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