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名忽发奇想。她拽了拽姐姐的大辫子。姐姐直皱眉:“拽俺辫子干吗?多疼啊。”福名说:“你太高,俺够不着你。”姐姐一脸不痛快:“倒灶了。够不着就抻辫子啊?有嘛事快说。”
福名说:“半个村子的人都住在三爷家。阿訇一口气宰了十来家的大牛。呆会儿煮牛的时候……”姐姐噗嗤一笑:“嘁,你真是周瑜要饭穷嘟嘟(都督),是煮牛肉,谁把大牛扔在大锅里煮啊。”福名说:“那边儿支起八印锅,添着檩条儿烧火。一个锅里煮十几家的牛肉,不会弄混吧。”姐姐嫌她多事,不耐烦地说:“你哪那么多箩儿簸箕的事儿。”运丰对福名说:“不挨骂长不大。”
爷爷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福名奏的这一本有道理。大人们也想到了。每家都在自己的牛肉上做个记号,比方说,用不同颜色的头绳,网不同样式的扣儿。”姐姐对福名撇撇嘴:“听见了吗?大人早想到了。还轮不到你来上朝言事,瞎琢磨嘛呀。”爷爷团弄着小孙女的头发,说:“不过福名够聪明的。”运丰跳起来:“她心眼儿太多,坠的长不高。”爷爷感叹:“可惜这点儿聪明没长在孙子身上,浪费了。”
大家把阿訇请到上座,然后开始分食牛肉。福名说:“俺不吃了,俺不饿。”二林拽着福名的小辫子:“多懂事的孩子啊。吃吧,宝贝儿,饿着大人也不能饿着你们。”姐姐白了福名一眼:“她不饿。一上午了,光往锅边儿凑合,半生不熟地就往肚子里头敛落。运丰现在恐怕是撑着了,到门口倒嚼儿去了。”
三爷一把抓住二林的筷子:“二林,这块儿肉是俺家的,你挟去干嘛?”二林护着牛肉:“谁说是你老的?俺家系得是死扣儿,你老家系的是活扣儿。”三爷仔细看了看,忙说:“还真是。爷们别在意。我看错了。”二林一边吃肉一边说:“看你老说的,房子让水泡塌了,多少家都挤在你老家,也不掏房费,大恩不言谢。”
三爷又有新发现:“等等,这肉就是俺家的。俺家系得是两根活扣儿的红头绳,你家系的是一根死扣儿的红头绳。”二林拍了下桌子:“俺错了。准是你老的活扣煮成死扣儿了。”三爷接过肉。爸爸用筷子拦住他:“慢着,俺家系的是两根死扣儿的红头绳。这肉是俺家的。”
运丰站在门口玩儿,远远看见尹大兴,喊“那边来了个逃难的。”姐姐跑过去,扒头看看,说:“傻子,那是送新媳妇儿的。你没看见红绫子被?”爸爸走过来,端详了一下,认出来了。爸爸说:“是亲家带着运通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运丰可着嗓子喊:“爷爷,我哥哥的‘老妈妈’来了。”尹大兴远远地摆摆手。龙环害羞地低下头。
爷爷、三爷、五爷、爸爸等人凫着水去接尹大兴。运丰也想下水,被姐姐提着耳朵拽了回来。姐姐骂他:“作死啊,你会水吗?淹死你,好给大水多添点儿调料啊。”运丰羡慕:“看人家会踩水。比起爷爷的狗刨来,又轻省又神气。俺要是也会踩水该多好啊。”
尹大兴上了台阶。年轻的姑娘们赶紧把龙环搀下来。福名跑到龙环面前,仰着小脸儿看。姐姐指着龙环向一个姑娘撇嘴。姐姐说:“骨头架子那么大。弯腰大高个儿,看着傻像,做衣裳费布,进门口鞠躬。”那个姑娘也很忌妒:“跟她一比,咱们都成小人国了。你看她那么蠢,反倒长了双眼皮儿。咱俩这么灵透好看的,反倒都是单眼皮子。”
尹大兴说:“按赛俩目阿来苦木。”众人说:“吾阿来库闷赛俩苦目。”大家进屋换了干衣裳出来。爷爷一边请尹大兴落座,一边问:“从兴济到枣树园十来里路,就这么踩水过来的?”尹大兴憨厚地一笑:“可不。一开头也是瞎投莫仗。一片汪洋啊,道都没了。都是日本子,刘俊臣造的孽。后来找出门道了。道两边儿有树啊。俺们就在树中间走。兴济那边,日本子据点儿就安在俺头直上。俺就把你老的孙子媳妇送来了。”
爷爷感喟:“俺老代家有福啊。正好,阿訇还没走。运丰,你去把他老请来。现在就给运通办了喜事吧。”爸爸说:“运丰腼皮,躲起来了。”爷爷哼了一声:“这个储窝子。运通呢?”奶奶小心小胆儿地说:“一见媳妇儿来了,就躲起来了。”爷爷点点头:“这孩子知书达理,知道尊重。”你听听,同样是看见来人躲起来了,得到的评语截然相反,你说上哪说理去!
爷爷吩咐:“福名你去把阿訇叫来。”福名跑进屋里。
姑娘们把龙环领进里间屋。大家围着龙环瞧看。红衣裳姑娘说:“真高啊,模样也受端详。”绿衣裳姑娘说:“就是不如福玉长的甜。”红衣裳姑娘说:“甜有嘛用啊。高才有用。” 绿衣裳姑娘问:“有嘛用?”红衣裳姑娘说:“咱说的主儿要是比咱矮,打咱的时候够不着脑袋。”姐姐推了红衣姑娘一把:“瞧你那点儿出息。还没找主儿呢,就预备着挨打。”红衣裳姑娘说:“福玉,你敢说以后说主儿,不挨打?你反正不能还手啊。”姐姐说:“俺不像你们,俺有出息。他要是打俺,俺就跑。”
外间屋。福名跑出来,对爸爸说:“阿訇让我摇晃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又宰牛啊?牛不能一次宰干净,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一口气吃完了,过两天就得吃人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