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兵荒马乱的,结了婚,爷爷就糊住心坎儿了。再说结了婚,有了媳妇侍候着,读书就更专心了。”运通点头称:“是。”
运丰忽然冒出一句:“下礼也不管用,俺哥哥根本不愿意娶人家。”姐姐用眼睛瞪他:“饭还堵不上你嘴。”奶奶说:“福玉啊,奶奶给你沃了个鸡蛋。快趁热吃吧。”奶奶对爷爷说:“29军的大刀片可厉害啦,看样子是顶住啦,日本鬼子打不过来啦,宋军长算是立头功了。”爷爷听了很高兴,心情好多了。他开始喝酒。运通想反对奶奶的意见,但怕爷爷难受,便闭口不言了。
福名的爷爷是家长。爷爷这个家长,跟民国的乡长、县长、蒋委员长一样,光愿听好听的。据说宋哲元本来就少言寡语,平津失守,就更是整日痛苦自责,无话可说了。宋将军原本是冯玉祥手下的五虎上将,号称赵子龙。可现在他成天价自怨自艾:“我现在哪还像是赵子龙啊?我对不起中国,我把北平、天津丢了……我对不起中国……”如果福名的爷爷,面对面看见当代赵子龙脸上的忧郁和犹豫,他会怎么想呢?没事,老爷子仍然会往好处想:哀兵必胜,赵子龙已经开始哀了,还能不胜吗?北边一定能守住。
爷爷对战争的最高盼望,就是守住北边。北平、天津收复不收复,跟他没关系。能收复更好。收复不了也没事,只要维持现状就行。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跟人叨叨的。
用现在的话说,这个家长的思想境界不算多高。其实民国县长、蒋委员长的想法也高不到哪去。抗战爆发,蒋介石指定的目标就是,恢复到七七事变之前的状态。光复东四省?做梦都没敢想过!
家长开始做梦:“宋长官挡住了日本兵。但愿连只苍蝇都飞不过来。”福名说:“哪了,二哥刚还让日本子的流弹扎了耳朵眼呢。”运丰赶紧摸自己的耳朵。可惜没人注意他。姐姐瞪了福名一眼:“你光让奶奶担惊受怕,日本子的子弹还飞那么远啊?马厂离这还好几里地呢。是吧,奶奶?”
爷爷吩咐:“我上午赶集把东西都买来了,运通下午麻利儿的快去吧。”运通“嗯”了一声,仍低着头吃饭。奶奶胆怯地问:“那咱也得提前通知人家女方吧,好让人家做准备呀。再说也得仔细相看相看啊。”爷爷哼了一声:“下了将近两个月的雨,道都淹了,这一来一去,又得多耽误功夫。下午,你们该干嘛干嘛,就我和运通俩人去。好亲戚做了,世道不稳,谁还在乎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穷事。”
吃完饭,运丰闷闷不乐地在胡同里趟水玩儿。吴母和二林正在胡同口说话。
二林问:“大姐,你东张西望,心不在肝儿上,你惦心嘛呀?”吴母说:“俺家子星也不死哪去了,顶现在还不回来。日本子要是真打过来怎么办啊?”
二林慢悠悠地说:“你放心,嘛世道都有办法。沧州以前经历的劫难多着呢。太平天国,捻军,直奉大战,不都过来了吗?”吴母升起一线希望:“嘛办法呀?”二林仍是不紧不慢:“打仗不过为了坐天下。韭菜割一茬再长一茬。你放心,他再能耐,比如燕王,行吧,一次扫北,把沧州人都杀净了,最后还得从别处再找人来。不出一百年,沧州又是人丁兴旺!”吴母大失所望:“滚!我担心沧州人丁兴旺不兴旺干嘛。俺担心的是俺的命。”
这工夫,福名从门洞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福名对运丰说:“二哥,要不你去当海里凡吧。不用干活,不用犯愁吃穿。成天带着礼拜帽念经,又俊气,又风光。日本子再凶,也不至于到礼拜寺里去闹事吧。”
吴子星提着独决回来了。吴母大惊失色。她颤声问:“子星,你手里提着嘛?”
星炫耀地拿给她看:“独决,也叫单打一。”吴母气地眼都单打一了。子星忙编瞎话:“拾的,财主大户都拉家带口逃到南方去了,这两个月散落的枪太多了。”他又说:“我拿着它去打日本鬼子去,给咱中国人报仇。”
吴母说:“你可别去当土匪,现在打着抗日的旗号打家劫舍,不干人事的人忒多了。咱可是正南把北的人家,可不能跟下三滥一样,干缺阴丧德的事儿。”二林凑上前:“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壶咀子、张辛庄修炮架子去,日本鬼子来了你好架炮打他。”
星两眼锃亮:“俺上午已经凫水去壶咀子张辛庄了。昨天晌午,俺跟姚官屯的强胜,在仁和村还碰上个土匪呢。”吴母绝望地大喊:“你把土匪宰了,夺了枪吧?”吴子星辩解:“没有的事,俺要是撒谎,出门遇上劫道儿的。”
你说多寸啊,好像要证着好朋友撒谎一样,强胜拎着镜面匣子枪兴冲冲上场。强胜说:“子星,俺这把枪比你的那把看着瞻仰。”吴母问强胜:“宝啊肉啊,你的枪哪来的?”强胜一挑眉毛:“俺跟你们家子星出门遇上劫道儿的,俺俩把他整治死了。”吴母绝望地喊:“子星啊,你个祸母子!你把土匪整治死了!”吴子星脸急得通红:“那个土匪是回奸刘俊臣派来刺探军情的。”吴母更害怕了:“你宰了日本鬼子的人!”
二林慌忙摆手:“大姐!你小点音儿!你是真还害怕还是假害怕?那么大的音儿,就怕日本子、刘俊臣听不见。”二林对吴子星说:“要不你参加29军?”吴子星摇头:“俺问了,他们是杂牌子,不是嫡系。”吴母急了:“子星,你跟我回梦存!今天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你也得跟我回梦存。”
运丰肚子疼了起来。他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喊。福名逮着理了:“怎么着,让我说着了吧,你嘴臭是因为积这食儿啦。肚子疼了吧。”
爷爷、福名、运通趟着水去兴济下礼。一路上,运通一句话也不说。福名睡着了,运通背着妹妹。爷爷指着福名说:“这个小‘少不了’,非得跟着来。跟来就睡大觉。爷爷背背吧。”运通说:“你老歇着,我背着不累。”
爷爷捋着胡子:“咱相看的这个闺女,是好人家的好闺女,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那骨头架子装你三个都装得下,干活绝对是一把好手。况且比你大十岁,将来一定知道疼你,让着你。”爷爷越说越欢喜,运通越听越泄气。爷爷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结婚了,爷爷算歇了一半的心了。赶你生了小子,爷爷就叫他‘四辈儿’。有了‘四辈儿’,爷爷就美的光剩捋胡子了。这辈子爷爷也就知足了。”运通:“……”
爷爷扭过头来:“你干嘛不说话,你不满意?”运通沉稳地撒谎:“不,爷爷,我很好。我正在肚子里温书呢。”爷爷连连点头:“好,好。真是爷爷的好孙子,总是让爷爷那么省心。你弟弟运丰老让人那么的操心。不招人待见,跟你不作相的爹一样。哎,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刮民党打跑了奉军,但愿也能打败日本子。到时候爷爷供你上洋学,爷爷开通,爷爷不胡涂。”运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