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莫明脱下袈裟下山,身无分文的他和一群云南民工偶遇,稀里糊涂的就到了千万里之外的滨海当了建筑工地的小工。每天干的是拎灰包、拉砖头的粗活,工头讲好包吃住一天工资四十。基本上建筑工地的力工差不多都是这个价钱,技术工一天八十到一百二十之间。工头给的价钱还算公道。
每天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遇上赶工的时候,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也是常事。幸好莫明在庙里练功,打熬的好筋骨,才没有被累趴下。
工资虽然是讲好的,但不是按月发,每个月只发二百块的零用钱,等到土建工程结束或者是年底,才发放其余的部分,这个是建筑工地的惯例。
干了八个月,工程结束,可是工头却没没将剩余的部分发给工人。工人找工头去要,可工头比他们还愁,他也没结到工程款。工头带着工人找项目部讨要工钱,项目部的经理先是一天拖一天,后来就干脆不照面了,最后项目部人走楼空,铁将军把了门。
工人和工头手里的钱几乎都用干净了,一群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且更麻烦的是连回家的车票钱都没有了。大家四处打听,那些本地的民工队都已经拿到了工钱回家了,只有三支外地来的民工队被晾在这里了。
眼看年关将近,工头只好去劳动局投诉,去了几趟,根本就没人搭理。这些工程公司,大部分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那些有门路揽到工程的人,从有资质的国营大企业借来资质交上仨核桃俩枣的管理费,就以某某公司第某项目部的名义大模大样的承包工程,再招揽一批工人就开工了。
工头和几个岁数大的老工人一天几趟的去劳动局,结果就在劳动局大楼外面被一群混混打了。
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个发包工程的老板就是个黑社会,人家摆明了是要耍赖了。
滨海的冬天,气温起码也是零下十几度,一群衣衫褴褛的民工蜷缩在没有门窗的烂尾楼里,被呼啸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壮起胆子的工头又带着几个工人找到了那家出借资质的公司,结果被保安给扔了出去,报警更是不起作用。经济纠纷不属于警察管的范围。
几十个人叫不应,叫地地不灵,吃饭的钱没有、回家的路费更是没有,眼看就要困死在这个繁华、喧嚣的城市。
滨海那么大,滨海的景色那么美丽,滨海有几百万的人口,可却没人知道,在城市的角落里,有一群走投无路的民工在用彼此肮脏的身体互相偎依着取暖,讲着家乡的美食来抵御饥饿。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雪特别的大,比寒风更冷的是人心。工人们已经忍无可忍,他们准备用钢钎、瓦刀给自己讨个公道。既然不让他们活,干脆都别活。
黑社会又如何?谁也不比谁多长个脑袋,每个人的命也都只有一条。
莫明和他们共处了九个多月,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淳朴、勤劳的山里汉子成了一群杀人重犯。莫明挺身而出,他要替这些患难与共的工友讨回工钱。公道是肯定讨不回来了,起码要讨回工钱。云南山区有多穷,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他太清楚了,这些人家中的妻儿都还等着他们带回一年辛苦换来的薄薄一沓钞票给孩子交学费、给老婆买衣服,修葺已经残破不堪的房屋,再割上几斤肉、打几斤散白酒过年。
他们给城市里建了无数的摩天大楼,自己家里却只有草屋、土墙。
莫明千方百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一个原先也在这个工地上干活的本地民工,再三央求下,那个人终于吞吞吐吐的告诉莫明,承包工程的老板叫吴天,因为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所以外号就叫做吴大舌头。
吴大舌头是滨海的名人,随便在街头找个小混混问问,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莫明找到吴天的公司,跟踪了他三天,终于了解到他的赌场要开业了。那三天,莫明没有钱住旅馆,每天都在吴大舌头情妇楼下的门洞里猫着,还要随时躲避小区保安的眼光。
听说吴天要开赌场,莫明选择了一个让他自己后来自己想想就觉得傻得出奇的方法,来讨要工钱。但在当时,他却认为那是个最好的办法。
吴天的赌场开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层,离这家酒店不足三百米的地方就是公安分局。开业当天,滨海有头有脸的人都前来道贺,其中不乏吃皇粮的。公安和黑道人物共聚一堂,其乐融融。当然,宾客中江湖大佬来的人最多,这些道上的人鱼龙混杂,尤其是跟随他们的小弟,打扮的奇形怪状,什么样的人都有。衣衫褴褛的莫明就尾随在一个道上大哥身边,混了进去。事后,莫明回想起来,应该是自己理直气壮的眼神,让那些看场子的没有阻拦自己。
赌场开业当天,吴天给到场的宾客一人发了一些筹码,输了算吴天的,赢了就拿走,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促销。莫明至今还清晰的既得,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张百家乐的赌桌。
莫明在无数人惊诧的眼光中跳上了赌台,双手抱拳道:“吴老板,你既然是道上混的人,应该讲江湖道义吧?按照江湖规矩,我只要能抗住五分钟的打不还手,你就应该给我一份干股,我现在不要你赌场的干股,只要你把欠我们的工钱给清了就行!请在场的三老四少给我做个见证,兄弟谢谢各位爷们了!”
莫明说罢,双手抱头,身子蜷缩成婴儿在母体中的样子,摆出一副随便让你们打的架势。
在场的人都傻了,不明白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赌场里的赌徒纷纷跑来看热闹,但不管来的是哪路的神仙,都拍着胸脯自愿给莫明做见证。
看热闹的就怕不热闹,何况这些人不少都是道上混的,更是一群就怕事儿闹不大的主儿。
莫明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五分钟有多难熬。
空心钢管、灌了水银的警棍劈头盖脑的砸下来,他又被人抬起来,狠狠的撞在桌子角上,尽管用手护住了头部,依然被撞断了指骨。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在殴打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处伤,刚开始还知道用手臂护住要害,很快就已经连保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先是钻心的疼,后来逐渐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那会儿真想就这么睡过去,睡过去就不知道疼了。
当时唯一支撑自己没有昏过去的理由,就是不能让那些在一个碗里舀了九个月饭的工友成为一群杀人或者抢劫的重犯。不能让几十个家庭从此破碎,让那些从小就没过上过好日子的孩子从此没有爹。
“吴大舌头,你真他娘的不算个人物!五分钟已经过了,你想打死人啊?”
莫明迷迷糊糊中听见一个男人的吼声。
血已经模糊了眼睛,莫明用破烂的袖子勉强擦擦脸上的血,眼前一个圆平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黑胖子正怒气冲冲的指着吴天痛骂。
“朱疯子,你少他妈的装逼,这关你什么事儿,想玩你就玩,不想玩就滚蛋!”吴天含糊不清的回骂。
“操!下次用八抬大轿,老子也不来这儿了!吴大舌头,你就得瑟吧!”黑胖子一摆手,带着人走了。
吴天对一群手下道:“把这个傻逼给我扔出去,扔远点啊!老子头一天开张,就来这么个货色,真是晦气!”
“这傻逼是哪冒出来的?青山医院跑出来的吧?”
“神经肯定不正常,挨顿打就能要份干股?他以为现在是二十年代的上海滩呢!他当自己是谁啊?许文强还是丁力?”
周围全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刚才拍着胸脯做见证的人,都用最刺耳的话讥讽着莫明的愚蠢。
那一刻,莫明终于明白,老和尚给他讲的所谓江湖规矩、江湖道义都是骗人的!
现在的江湖,没有规矩,更不存在什么道义。
两个小混混抬着浑身是血,已经瘫软的莫明就要走。
“慢着,吴天,你是不是欠他们的工钱了?”
莫明此刻头疼欲裂,脑浆似乎在颅骨中旋转,眼前已经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说话的人那略带沙哑很磁性的男中音,而这个声音莫明一生都忘不了。
“海山哥,我没~~没欠他们多少钱,就二~~二十多万,再说,甲方也没把工程款给够啊,他们还欠着我好几百万呢!”吴大舌头结结巴巴的道。
“吴天,别管这个小兄弟说的规矩合不合时宜,既然刚才你没反对,就算你默认了!你打完了人,就得把钱给了!”
吴天苦笑着道:“海山哥,我确实现在没钱。等我缓过来手,就把钱给他们。也没多少钱,他们急什么啊!”
那个好听的男中音继续道:“既然你没钱,那就算了,不过我阳光水岸那个项目你就不要去投标了,二十几万你都没有,还做什么工程?老虎,咱们走吧!”
“海山哥,您别走啊!他们的工钱,我现在就结,立刻,立刻,我保证一分钟都不耽误!您千万别走啊!”
“那好,我看着你拿钱!老虎,把这个小兄弟送医院去,就用我的车????这是个爷们!”
一个粗憨的声音说道:“海山哥,这小子够傻的,但真他妈的有种,像你!”
“嗯,是像我!当年我比他还傻,谁年轻的时候没傻过?有种的男人都傻!”
这句话是莫明那天最后听到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莫明醒来的时候,已经事发三天以后了。过了许久他才知道,那个有着磁性的男中音的人叫做邝海山,那个骂了吴天后拂袖而去的人,外号叫做朱疯子,也就是后来的猪八戒。
邝海山轻轻松松的一句话救了莫明,也救了那群多方求告无门的云南民工。
从那天起,莫明告诉自己:你欠朱疯子一个情,你更欠海山哥一条命!
一个月以后,莫明又再次告诉自己:莫明,你又欠了干妈一条命!
欠了钱好还,欠了情那就不太好还了,但如果欠的是命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