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年老店(下)


本站公告

    一条老街,两排清末、民国时期的建筑夹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之中,被映衬的无比寒酸、局促。但是仔细看看,这些老房子的拱斗飞檐,雕梁画栋,却又别有一番味道,这里主要是出售一些戏装、锣鼓家什、笔墨纸砚、风筝等传统中国传统手工业品,也有些卖烟酒、食品的。柳如画嘴里说的自家开的绸缎庄,实际是在卖被里、被面这些东西,而且所谓绸缎基本上都是人造丝,地地道道的廉价大路货。

    “我说,柳家大丫头,你这可是快一百年的买卖了,你真舍得改饭馆啊?你们柳记绣坊的绣品那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拿过金奖的!当年可真是给咱中国人长了脸啊!”一个老头看着正在架梯子准备摘牌匾的柳如画道。

    “胡大爷,你说的都是哪年的皇历了?九十年多前的事儿,您老还挂在嘴上,这手艺都失传了????这卖这些假缎子被面,也不是常事儿啊!这个店关了还好,开着门赔钱不说,还给祖宗丢人。”

    柳大姐家的绸缎庄是一栋晚清风格的建筑,宽大的店堂,乌木柜台历经百年依然泛着黑沉沉的光,显示着曾经的身价不凡,只是上面摆放着的大红、大绿、金黄色的廉价仿缎子被面,实在是太煞风景了。阳光照进店堂,人造丝反射着俗艳的光芒。整个店堂给人的感觉就是三个字:不搭调。

    门头悬挂着的黑漆牌匾上写着四个泥金大字:柳记绣坊,字体饱满而雄宏,看得出来是出自名家手笔。

    柳大姐指着一个玻璃橱窗道:“兄弟,你看看,这个橱窗八个平方米,搞个卤味店怎么样?你帮大姐想个名字,我头发一把一把的薅掉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名字。”

    玻璃橱窗里,一个塑料模特坐在里面,身上披着一件金光闪闪的人造丝被面,看着无比搞笑。

    包租婆说话的语气一直显得夸张,她的那头乱发如同纠结在一起的细钢丝,不用老虎钳子恐怕是连一根都别想拔下来。一毛不拔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莫明想了想道:“这里离大学城不远,又有很多外地打工的在附近租房子住,他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喜欢现代一点的名字,这样吧,你觉得‘卤鼎记’这个名字怎么样?”

    “鹿鼎记?”

    莫明笑着纠正道:“是卤鼎记,卤汤的卤,这个名字也比较贴切,而且取个鹿鼎记的谐音,年轻人觉得亲切。”

    “不错,不错,你小子脑子够好使!就这么定了”。

    一群周围的店主都纷纷劝柳大姐不要改招牌,看得出来,对于这个百年的老字号即将消失的命运,这些老街坊有种发自内心的痛。

    “大丫头,你家这可是一百年的老买卖了,‘柳记绣坊’那可是金字招牌,北洋军阀那会儿,北京、上海的那些达官贵人、各国的公使、领事、洋行的大班,千里迢迢跑到咱滨海,拿着现钱先存在你家柜上,硬生生等一年才能提货!就这还不知道你爷爷推掉了多少的买卖!连当年伪满的儿皇帝去东京拜见他那个日本爹,都是在你家订的绣品去送礼,你把这‘柳记绣坊’改了饭馆,可是辱没了祖宗啊!”一个老头佝偻着腰,用手杖杵着店面的青砖痛心疾首的道。

    “是啊,大姐,您这字号不能扔啊,这条街上,您这个‘柳家绣坊’可是全街老买卖人的荣耀,扔了可惜啊!”

    “柳家丫头,你就不能再仔细想想?这招牌创出了不易,扔了以后想再重新打出来就更不易啊!要是实在你手头缺钱,我们这些老邻居也不能眼看着不是?有什么难处你说,我们都帮衬着点,也就过去了!”

    周围人喋喋不休的劝慰着包租婆柳如画。

    莫明也有些感动,这些老街坊的话语里满是诚挚,他们做的都是小生意,而且大部分的生意现在已经被边缘化了,可他们依然无怨无悔的守着祖宗留下来的家业,他们守望的不仅仅是一间残破的铺面,更多的是中国传统的文化。

    柳大姐团团作了一圈的罗圈揖,然后苦着脸道:“赵奶奶、李大爷、胡大爷、四妹子,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兄弟妹子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没法子啊!您看看,这还是当年那个‘柳记绣坊’吗?当年我爷爷那会,一尺绣品要卖十几块现大洋,我现在呢?卖这个假缎子被面,一米才十几块人民币.,这能比吗?????不是我不想守着祖宗的家业,可我家自打我爹那辈儿起,这手艺就失传了!绣坊、绣坊,没人会绣了还算什么绣坊?您各位说说,这个店再开下去,不是给我爷爷他老人家丢人吗????等我饭馆开业了,我请各位来吃饭啊!都来给我捧个场啊!”

    “大丫头,海洋广场那里卖鞋垫的周奶奶不是从你家绣坊里出来的吗?你把她请回来,再找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让她们好好的学学,这手艺不就又回来了吗?您这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手艺啊,丢了太可惜了!”

    “哎呀,胡大爷,我爹当年就请周奶奶回来过,可她老人家眼睛不行了,也就能剪个鞋垫什么的,绣花是不成了!我也试过了,请过不少的好师傅,都绣不出原先的样子,人家师傅也说了,手艺不如当年宫里出来的绣女是一方面,这宫廷里用的材料也肯定特殊,现在到哪里找这种材料啊?手艺没了,原料也没了,你让我拿什么去卖?再说了,就算还能搞到当年宫里的原材料,咱的手艺也能绣到当年宫里的水平,可那得卖什么价钱?做件衣裳,不得个三万五万的?谁会去买啊!”

    周围人沉默不语,最后只是一声轻叹。时代变了,那些传统工艺品中的瑰宝,已经失去了原先耀眼的光泽。这个年头,有几个年轻人穿绸缎?就算那些有钱人愿意花钱,可他们更愿意去买一些所谓的世界名牌。

    中国因为历史的原因,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基本上被扫荡一空,现在的有钱人绝大多数都是暴发户。所谓,三代簪缨,才懂得穿衣吃饭。而现在的所谓有钱人,才刚刚步入富二代的行列,对于艺术品、古玩的品味,还仅仅处在这个东西能炒到什么价钱的阶层,任何东西,在他们眼睛里,都会立刻用值多少钱来衡量,他们离真正的贵族还差的很远。

    人群里,一个清秀的女孩手拿一张照片对人群不停的道:“对不起了,麻烦大家让一下好吗?真是抱歉了!”

    大家回头一看,一个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的女孩不停的对周围人鞠躬,女孩的眼睛不算大,弯弯的细眉,皮肤很白皙,穿一件粉色的T恤,一条磨的发白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这种打扮太普通了,全世界的年轻人从北极圈的格林兰岛到赤道周围的黑非洲国家,基本上都是这么个造型。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大家都判断出了,她是日本人。

    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女孩不停的鞠躬,然后用日本女人特有的小碎步走到“柳记绣坊”。

    “您好,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女孩对柳大姐道。

    柳如画不明白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啊,总算找到了,真不容易啊!”女孩笑着道,然后指着照片道:“拜托您看一下,这个是您店里的东西吗?”

    柳大姐凑到跟前一看,照片上是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女人,她摇头道:“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卖过和服,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真的不是吗?请您仔细看看!”

    “确实不是,我们家是绣庄,从来不做和服。”

    女孩一脸的失望表情,苦笑着鞠躬道:”真是麻烦您了,对不起。”说罢,转身要走。

    拄着拐杖的老头扫了一眼照片,忙拦住道:“闺女,先别走!这照片让我看看。”

    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的看看照片,然后指着柳如画道:“大丫头,你什么眼神啊?这衣服上绣的花肯定是你家的东西!你瞧瞧上面的牡丹,雕空绣的花瓣,包梗绣的花蕊,色泽明艳,绣工精巧,这就是你们柳家的拿手好戏啊!你们家的刺绣最出名的就是这个色泽明艳,错不了,这花就是你们家绣的!这衣服不会是你们家做的,可这面料上的绣工,绝对是你家的。”

    柳大姐被说楞,劈手夺过照片道:“我再看看,哎,好像是我们家的东西啊!”

    女孩一听这个,脸色马上就放晴了,笑盈盈的道:“那太好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您的店铺的,您可以按照这个样子,给我绣两套振袖吗?”

    “珍馐?我这饭馆还没开张呢!连粗茶淡饭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珍馐!”

    “对不起了,我说的不明白,振袖是和服中最高级的一种,请您按照这张照片上的样子绣好吗?”

    柳大姐眼珠转了转到:“按照这个绣?这可是当年皇宫里的规矩出来的绣品,那价钱可贵啊!贵的很呐!”

    柳如画的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价钱不是问题的,贵国的丝绸都是一百一十四厘米门幅的,一件大振袖加上一件中振袖,根据设计的不同,每件应该需要四米五到七米之间的衣料,您给我绣十五米衣料吧,当然,您店铺的刺绣是艺术品,艺术品是很珍贵的,您觉得两件大振袖的衣料加上绣工,三十万够吗?”女孩对中国的丝绸似乎很了解。

    “三十万?日元好像不值钱啊!”柳如画动心了,她在心里盘算着日元和人民币的比价。

    “哦,是三十万贵国的人民币。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增加,拜托您了,一定要帮帮我,这个对我很重要!”

    女孩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鞠躬,急切的心情不言自明。

    哇,满场惊叹!

    周围人嘴巴都张的合不住了!两件衣服的料子加绣工,而且连剪裁都不要,就能卖三十万!

    柳大姐依然满脸的矜持,似乎在沉思着,过了半晌道:“好吧,看你这小丫头挺会说话的,我就帮你绣两件,不过这个可慢啊,你要是等不及这生意我就不接了!”

    “明白的,这种高级手绣是艺术品,您可以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把那件中振袖给我就可以了,那件大振袖,三年后交工就行了。”

    “这得交定金啊!绣好了你不要怎么办?”

    女孩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五叠捆扎好的人民币,看得出来她是早有准备。

    “这些定金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银行。”

    柳大姐实在憋不住喜色,点头道:“够了,够了!我给你打个收据。刘老六,把你家的验钞机借我使使。”说完,伸手就将那五叠捆扎的严严实实的人民币攥在手里。

    “中振袖请按照这张照片上的图案,大振袖就拜托您另外设计图样,颜色和花样要鲜艳一点,我希望能在成人礼的时候能穿上!一个星期以后,我可以来看您设计的图样吗?”

    “一个星期啊?仓促了点,要不就半个月吧。”

    “好的,我等您的消息,太谢谢您了!您帮了我很大的忙!”女孩腰板上似乎是装了弹簧,不停的鞠躬。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老六,你的验钞机呢!快着点啊!”柳大姐看着钞票,笑容有些压抑不住,眉眼全都开花了。

    钞票从验钞机里刷刷的流泻出来,五捆钞票很快验完,五万块钱没有一张是假的。捆扎条刚才还没解开,这些钱应该是这个日本女孩从银行刚刚取出来的。

    女孩突然发现了莫明,仔细看了半天,激动的道:“您是那位不是东西的城管先生?”

    莫明看看她,似乎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这句话听着很别扭。

    “先生忘记了,前天早上,是您救了我哥哥啊!”

    莫明这才恍然大悟,这个看起来很清秀的女孩,和前天早上见的那个日本女鬼,实在无法联系在一起。怪不得觉得那句“不是东西的城管”有点耳熟呢!这日本丫头估计那天是吓傻了,说话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今天说中国话倒是满流利的。

    柳如画写好了收据,递给日本女孩道:“行了,半个月以后,你来看花样吧,明年交工一件,三年后交工一件,没错吧?”

    “没错,太麻烦您了!”日本女孩鞠躬后有向莫明深深一躬道:“谢谢先生救了我的哥哥,再见!”

    柳如画忍不住问了日本女孩一句:“你就不怕我拿了五万块钱,不交货给你?”

    日本女孩回头笑道:“姐姐真喜欢开玩笑,您这可是一百年的老店啊,一百年的信用要值多少钱呢?您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等日本女孩走远了,一群老街坊才开始议论起来:“乖乖,两件衣服料子就三十万!卖个几件就买房子买车了!”

    “你小子懂个屁!当年柳家可是高门大户,家里的管家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人家使唤的是宫里出来的太监,正六品的副统管太监,六品是什么概念?地市级干部啊。宰相门前七品官,人家的管家可是六品.????民国初年的时候,柳家的绣品一尺就十几个大洋,按照现在的一米一十四门幅的面料,一米就得上百块袁大头啊!你算算,一百个袁大头值多少钱?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没见过钱!”

    胡大爷拄着拐杖忧心忡忡的问柳如画:“大丫头,没有金刚钻,咱可别揽瓷器活,你收了人家的钱,能交的了货吗?”

    柳如画蘸着口水头也不抬的道:“放着小日本不坑,我坑谁去?当年伪满的时候,小日本没少敲诈我们柳家,我这算是替我爷爷拿回点利息,本钱还亏着了呢!”

    “那人家以后找上门了,你怎么办?”

    柳如画的笑容僵硬了,陈思了片刻对莫明道:“明子,你也别帮我写卤味店的招牌了,赶紧帮我写个转让告示,这店我不开了!”

    莫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日本女孩那句“一百年的信用值多少钱”总在耳朵边上转。这一百年的信用就真的只值五万块钱吗?

    柳如画一拽莫明的衣服,不耐烦的道:“赶紧的啊,你发什么楞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