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往西有西域各国,西域过后又有大食国,泰西诸国,都是繁荣之所;往南是交趾蒲甘真腊天竺;往北是辽国,辽国的面积也是大宋的三倍有余。我神州土地不过沧海一粟,何敢自称为唯一文明。”
崔实在机灵地拿出黄明晰画的一副地图传给各人观看,上面绘有亚非欧大陆各国,而大宋不过是其中小小一隅。
“原来天下有这么大啊!”大家又惊又疑。
平二海商出身,见识比这些一生没出过州县的士绅广多了,这时一看,暗暗比较自己从大食商人口中听到的国家,只觉得好生震惊,又是啧啧称奇。
黄明晰很满意各人的反应,他猛然另开话题道:“据传苗疆有人善养蛊王。何为蛊,于一盅里置众毒虫,待众毒虫互相吞噬,最后生存下来的便是最强的一只毒虫,极毒猛烈,即称做蛊。蛊与蛊再相互吞噬,最后才得到一个蛊王,乃天下至毒之物。”
众人听得一愣神。大家都在比较外番和自家文明的优劣之处,讨论世间是否有多种文明。这厮贸然说出一个凶残恐怖的巫术,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黄明晰语意加重,道:“天下是一个盅,神州是一个盅,草原是一个盅,西域是一个盅,泰西也是一个盅。每个人都是蛊,每一家一族都是蛊,每一国都是一个蛊,每一个文明也是一个蛊。”
“文明论,第一条:天下不止一家蛊。天下有无数的人、无数的家、无数的国、无数的文明,亦有无数的蛊。第二条:要成为蛊王,就必须竞争,没竞争之力者,就必然要被吞噬,人、家、国,乃至于文明,最终如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结语:任何一个蛊,对内施仁政自强,对外兵伐商战以求利,每强一分,则比其他蛊多一分生存机会。每损自己一分力量,则少一分生存之机。天意如是,是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够了!”程涵脸色时青时白,骤然起身,喝道:“胡闹!胡说!”
眉飞色舞的黄明晰正说得畅快淋漓,此时心中喀嚓一跳,僵在台上。他认识老夫子这么久,还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还没深思其意,程涵骤然跳出来,让大家好生费解。
程老夫子往四周躬身,深深施了一礼,恭谨地道:“程某前些时候教授这蛮劣弟子贾谊之诗:‘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的意思,这小子自作聪明,歪曲意思,哗众取宠,以博取名声。此乃程某授徒不严之故,各位谅解,切勿当真。”
黄明晰的仁政论、自由论、三儒学者论等等论述,均以施行仁政,解决时弊为基点,让人听来即使有与传统观念冲突之处,却也算符合逻辑。
然而今日这话却有点操之过急,跑过了界限。
影响儒生的学说,从根本上,都可分为道家、儒家、佛家。道家主张无为,儒家提倡仁义,佛学劝诫人行善积德。然而对三家的学说,黄明晰今日都是翻了个覆。因为他主张的天道是竞争。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清末严复译西籍赫胥黎的《天演论》。该书一面世,便一纸风行,使无数人血脉贲张,如梦方醒。因为它使当时身处亡国灭种之难的民族看到了自己真实的生活条件和境地,提醒他们国家与个人在生存竞争中消灭的祸害。
而这时,大宋安乐百年,却根本不能认同这个观点。
黄明晰也约莫估计到宋人的反应。所以一开始便以故事引导众人,使众人认同世间还有另外的文明,然后指出文明是处于竞争的关系,并推导到天下都在竞争。要保持竞争力,就必须施行仁政。
这一个逻辑,一开始着实可以迷惑不少人。无非主张施行“仁政”嘛!
但是这个逻辑当中,却清晰表明黄明晰的观点:天道不是孔子的“仁”,也不是老子的“不仁”(公平公正或无为),而是“竞争”。在这个说法之上,传统社会的支点“天命神授”,“三纲五常”之类都失去立足点。
虽然大宋学说是百家争鸣,但这个赤裸裸的抛开“天人感应”之大道,撕开“天授皇权”这个面纱的观点,朝廷和士林能够容忍多少?
作为大儒的郝从义、王至一开始有点觉得程涵小题大做,世间为了出名而说怪话做怪事的人还少么?有什么比王安石的三不足畏(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更令人震惊?黄明晰最多被称为狂生而已。
不过仔细想想,却觉得此话可大可小。天下公议且难说。这小子身处程门之内,而二程却是王安石“天人不相干”理论的主要对手,程门的掌门人杨时到现在还不时写文章骂王安石。这老家伙一怒,可以扯上数千的儒林士子一齐打舌战,连权倾一时的蔡京也不得不回避。
一不小心,就是天下人皆曰“可杀”的局面啊!
难怪程涵会如此紧张。
王师中与宗泽对视一眼,同时道:“大家也累了,都去就餐吧!”
不明白诀窍的人带了疑惑议论故事情节离去。明白的人带着可惜和可叹的心情往外走。
只有黄明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发愣,面前有几片落叶在风中盘旋。
当中各人都没想到,这个夭折的学说演讲在十几年后会因为一场大劫,进而风行整个东方文明,诞生了当时已成为主流学说的“黄学”的两大支柱观点之一:物竞天择。
马扩揉着酸软的手腕,晃荡着两腿来到书房前。他被罚跪了一宵,同时抄写《兰亭序》一百遍。
当今天子喜好书法,很多儒生都花大半的精力于此,虽然科举之时未必有用,但若考上了,将来升官发财总归要靠这门手艺。马政最喜欢罚他抄写名家书法,因为深知他宁愿舞刀弄枪也不想舞文弄墨。
马扩犹豫了片刻,他便力求自己表情不卑不亢,姿态安静沉稳,正了衣冠,这才徐徐入了书房。
马政穿戴整齐的官服,一丝不苟地阅读着军中简报。他慢条斯理地一列一列地看,面上无一丝表情,不过马扩却清楚感觉到其中的忧虑。
“爹!”马扩惘然,只低低地唤道。
“嗯!”马政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声。紧接着,房间里有如死水一片。
马扩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感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将是个错误。而马政却好似根本没有在意到儿子的到来。
沙漏的细沙徐徐地流,一页一页的翻纸声中,气氛沉闷如水。
半晌后,就在马扩想着是否先退下去的时候,马政突然道:“据探子报,耶律延禧已决议东征,亲率七十万大军伐金。”
“七十万?”马扩吓了一跳。这恐怕是宋辽檀渊之盟后,天下最大规模的一场征战。
“未止!”马政继续道:“辽帝还命令附马萧特末和林牙(辽官名翰林)萧查剌率领骑兵五万、步兵四十万从南边进攻翰邻泺。”
“一百一十五万!”马扩倒抽一口冷气。辽国的税收还及不上宋国的十分之一,但以北宋的富裕,二百万的常备军仍是压在所有宋人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
按马扩自小养出的军事知识,宋国现时最多只能打一场三四十万人的战役,再多的话,朝廷都要倾家荡产。
“辽帝疯了!”马扩喃喃道,“金兵甚至不用正面交锋,只需要派兵沿途骚扰,两三个月便可让辽国崩溃。”
“莫用宋军去猜度辽人。”马政告诫道:“辽土多牧民,以牛羊逐草而居,所以辽军的军需后勤不似我大宋那么吃紧。若能在三个月内结束战事,辽土还是安稳的。为父害怕的是那女真蛮夷不懂兵法,飞蛾扑火的与辽军碰撞。那可白费了我数年的功夫。”
现时是七月份,辽百万大军征聚起码要两个月,再进军到女真地盘则需一个月,那时已是十月份,北地大雪开始纷飞,这百万的军队多数难以为继。女真其实拥有天时地利。
马扩想了一下,道:“上次以一万对二十七万,女真也敢硬拼,这次只怕也不例外,他们的脑子好似一根筋一般。”
“因为他们都不读书!”马政没好气地讽刺道。
马扩脸阵红阵白,不敢出声。
气氛又似刚才的凝结。
沉默了一阵,马政叹一口气,道:“州试之前,你就不要再出家门了!”
马扩一惊,脱口道:“为什么?”
马政脸色一变,似笑非笑地重复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马扩低头,沉默以待。
“为父一直希望你能做个书生,将来能做一个文官。但你知道,为父为什么自小让你习文习武?”马政突然问。
“因为爹爹希望孩儿拥有强壮的体魄和通明的学识。”马扩瓮声回答。他有点惶恐了,马政自小让他做事,从来都是不讲原因的,命令、斥责是最常见的语气。今天有点反常。
“如果可以,为父希望你能做个完全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马政悠悠一叹,接着有点缅怀地道:“为父年轻时,曾至洛阳游历。在那里向安乐先生(北宋五子之一邵雍)问卜。”
邵雍擅长先天易数,推演天地变化,人间气运盛衰。这个著有预言中华历史大事《梅花诗》的易学大师在北宋有重大的影响力,据说他临死前,吩咐儿子将迁居川蜀,因为他认为天下将乱,唯有川蜀能保平安。其时有很多文人士子听了,都搬到蜀地去了,正好避开女真人的兵锋。
马政道:“安乐先生言我前半生顺利,后半生颠沛,最终会在他乡病逝??????”
“爹,术数之言岂可足信?”马扩吓了一跳,急道。
“当年的宰相富弼、司马光都信服有加之人,岂是你能评论的。我这辈子不信任何术师道士,唯有安乐先生那样的奇人,却令人不得不信。”马政瞄他一眼,又道:“其时,安乐先生又道宋将有变,而我是其中关键,并赠我他的梅花诗第一节:荡荡天门万古开,几人归去几人来。山河虽好非完璧,不信黄金是祸胎。”
“你该知道为父现在和王师中代替官家策划着什么。有时候睡梦,这首诗便翻来覆去现个不停,醒来一身冷汗,只不知现今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马政沉沉地道:“黄明晰那番子我倒不信他是张老道说的什么星君托世。可是这厮,很难说,他的个性底蕴让人一眼便清楚明白,却始终留有一丝高深莫测。他自称没去过辽地,却对草原民族的习惯和女真崛起之势,都分析老到,比我更加通透。最让为父忧虑的是,他之所言,与安乐先生的预测隐有呼应之势。”
马扩将诗念了一遍,心中震憾。荡荡天门不正暗指辽东与登州之隔?黄金岂不是印证了完颜阿骨打刚刚取的国号“金”。
黄明晰曾宣称金一旦取代辽国,必定南下扣关。所有人听了,都不以为然。然而一与预言诗联合,正好是:山河虽好非完璧,不信黄金是祸胎。
“爹!”马扩一脸骇然之色。
马政明白他的震惊,点头道:“我向王师中一力举荐此子。是因无论对方是何路数,至少他不会是女真人,至少他对女真人保持警惕。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马扩想了好一会,勉强道:“辽帝亲征,以百万对二万,未必会输。”
“也未必会赢。”马政道:“这是国运的赌博。东征一旦失败,辽国亡势将定,无可挽回。”
“爹,再等三个月,看看结果如何,我们再做行动。”马扩立刻道。
“子充,大局早在官家策划之中,为父只是一个小棋子,所思所想于势无补。”马政无奈地道:“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州试,成为举人。只要你有了举人的身份,为父凭借几年的苦劳,可以向官家请官。乱世来临之时,你文能治政,武能节军,这是脱颖而出之道。”
若是乱世来临,武人也不错啦。马扩无力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谁都知道,一个会读书的武人和一个会武的读书人比较,两者前程是天渊之别。可是他对自己的科举没任何信心,也对当官的路途没任何兴趣,他只想考武举,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军人。
他父亲给了他最后一击:“子充,王师中此前曾打算让为父亲自去辽东一趟,为父以身份不妥之缘由推了。然而,一旦女真撑过难关,这个联金大使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推托不过,如此只怕又是正好应了安乐先生的谶语。这家中弟妹还小,到时只有你一个支柱,你要长进!”
马扩最后一丝希望湮灭,他跪地泣拜道:“孩儿遵命就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