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由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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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以上对话明显体现孔子对活着的态度。人不懂生就不会懂死,人活着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搞懂活着的道理,搞懂人应该如何活着。历代儒家一直以来的研究都是围绕着“做人”这一命题打转,由此生出君臣父子的人伦大纲。

    宋代大儒重新阐释古学,将人性与天道挂钩,无论是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还是张载的气说,又或后世朱熹的理学,都局限于此。王安石的新学就是在这一点说欠缺而遭受众多大儒的力轰,杨时就不遗余力地批判新学的“不知天道、不知性、溺佛道、重财利”等众多的“不知道”之处。

    黄明晰有意在自然科学上套一个理学的框架,也就是一套做人的学问。他从老夫子那里借了许多二程手稿,看了又看,一直犹豫不定,断断续续地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儒家立说,总要围绕着“仁”一字做功夫。黄明晰要得是什么样的“仁”?如果按照宋儒理论,那么还不如不写,如果直接套用现代学说,又恐怕不为人接受。

    黄明晰再次见到马扩是在又一次的论道大会上。

    “你还有完没完!”马扩实在受不了这厮长达半个时辰的阴深深的注视,猛然怒喝道。

    “给我一个解释!”黄明晰很受伤地控诉,“你我近一年的交情,换来的是卑鄙、下流、无耻、贱格、人渣、败类的背叛?”

    活动圈子相对狭窄并且年轻的马扩毕竟没有后人那般厚脸皮,他支吾道:“我??????”

    “你什么你,心虚了是不?”黄明晰粗鲁地打断他。

    “心虚?我心虚?心虚个屁!”马扩惭愧之色顿时消失,吼道:“老子为朝廷办事,堂堂正正,为国为民,有何心虚?”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电火花。

    啪啪两声,僵持的两人同时惨叫。

    程老夫子手提着丈长戒尺,铁青脸皮,道:“你俩且评评今日所论之道理!”

    什么道理?黄明晰和马扩心中惴惴,身后的甄子凼探过头来,低声吟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救,知道了未来的事情尚可追回。实在是误入迷途还不算太远,已经觉悟到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的诗于宋代被推崇至极点。苏轼《与苏辙书》有提:“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概是因宋人玩乐之风极盛,恰逢道佛儒三家理论融合之时,儒生有追求淡泊明志的风气。

    程老夫子的境况本就身同感受,自然也是“采菊东篱下”的粉丝。

    马扩很快反应过来,他微思片刻,道:“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靖节先生(陶渊明)田园耕种,意态虽悠然,但我不明其道。白乐天(白居易)评说: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

    程老夫子微笑,回道:“和靖先生(宋代诗人林逋,有“梅妻鹤子”之说)有一言可答之:陶渊明无功德以及人,而名节与功臣、义士等。子充,此言可解你惑?”

    马扩不服,可不敢争论,低头应是。

    “东邪?”程老夫子斜视黄明晰。

    黄明晰眼珠一转,拍桌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靖节先生之志,只怕多数人看的是表皮,没有触及其心!可叹,可叹!”

    马扩低声道:“有屁就放,装甚名士风流!”

    程老夫子一个扬眉,戒尺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才对黄明晰道:“其说说你的见解!”

    “言词不能及,唯有以故事寓其意。不过,这故事较长,只怕各位没这个时间。”黄明晰皱眉推托。

    王洋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等别无所好,唯有道理一日不闻,一夜难睡。”

    甄子凼也回道:“东邪兄的故事一出,当绕梁三日而不绝。”

    黄明晰为难地道:“真的很长!”

    程老夫子横眉,举手就要扬戒尺,黄明晰急道:“好了,好了,我说就是。”

    众师生皆失声而笑。

    “故事发生在一个海盗活跃的加勒比海。这片神秘的海域碧海蓝天,阳光明媚,海面水晶般清澈。海浪声阵阵,站在桅杆上的杰克船长望着远方的太阳,风把衣摆吹得扬起来。他是活跃在加勒比海上的年青海盗,拥有属于自己的‘黑珍珠号‘海盗船。对他来说,最惬意的生活就是驾驶着‘黑珍珠‘在加勒比海上游荡,自由自在的打劫过往船只??????”

    黄明晰站其身,坐到讲道台上,轻松地将面向儿童创作的奇幻冒险的“加勒比海盗”三部曲缓缓道来,无论是登州十六秀士还是程老夫子都被个中荒诞搞笑的剧情和幽默语言对白给逗得哈哈大笑。

    “在抢夺黑珍珠的路上,大副对威尔讲述杰克被人背叛的经历。威尔道:‘他拿绳子捆住乌龟?’

    大副回答:‘没错,毫无疑问。’

    威尔又问:‘他拿什么当绳子?’

    这下大副无法回答了。

    ‘我的体毛。我的体毛很长。’杰克船长恶恨恨地道:‘马上给我去干活!’”

    当第一集“黑珍珠号的诅咒”讲到一半时,阵阵的笑声让桃花坞的工人商家都丢下手头的工作纷纷蜂拥而至,数百人云集在老夫子的书院前,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笑声一浪接一浪。

    黄明晰将其中笑料卖力地描述得栩栩如生:“杰克道:‘难道在你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只是因为想念我才救我的吗?’每一个人都互相看了看,最后只有那只同样叫杰克的猴子举起了它的手。”

    原本只用半天的论道大会,结果连连延时,一直到花灯初上时才结束,那时大部分人连午饭都没吃,一个个却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他们一边意犹未尽地讨论其中好笑的剧情,一边踏着夜色离去了。

    待得闲杂人离去,程老夫子和众秀士开始评议个中寓意。

    伊丽莎白穿上那身的束腰衣服,却被勒得喘不过气,掉进海里。王洋比较了一番“楚王好细腰”的典故。

    杰克和威尔偷了一条小木船随便抢夺了一条大船,然后等待一条真正想要的快船过来追击,在追击的人上船检查时,他们用绳子荡到快船上并开走。这种机智的计谋让甄子凼和各位秀士赞不绝口。国人自古以来就推崇智者,而非勇者。

    异域风情和奇思妙想的典故也给让人耳目一新,凶残的海盗,骷髅旗,独眼龙,宠物猴子,带着魔咒的金币,月圆之夜就变身的不死骷髅,食人部落,心脏被装到盒子里的不死海魔八爪章鱼怪,和被禁锢的海洋女神等等让闭塞地方长大的秀士们耳不暇接。

    故事是人类传承文化的最古老最有效的手段。黄明晰微笑地看着众人争议,他突然明白先秦时期的先哲喜欢讲寓言的原因,其实他只需将这个故事完整有趣的说出来,当众人思绪沉淀下来后,自然会探求意义。

    “东邪,你说说此??????官贼争斗的故事与陶渊明之志有何关联?”故事寻宝探险的情节转移了多数人的注意力,但其中宣扬的无法无天的海盗精神却无法瞒过保守的老人,他完全无法接受。无论正义与否,官抓贼、贼还赢了的结局更是荒谬透顶。

    众人哑然,突然发觉自己都忽略了最初的目的。

    “一样的志向,一样的追求。”黄明晰昂然道:“在面对庞大的敌人舰队,还有不可战胜的‘飞翔的荷兰人’,即使最凶狠狡猾的巴布萨也退缩了,他对伊丽莎白说:忘掉你的复仇吧,你父亲并不会复活,我不打算为此丧命。

    伊丽莎白说:‘你说得没错,那我们为何丧命?你们给我听着,所有人给我听着,海盗们还在看着我们,等待着‘黑珍珠号’领队,他们会看到什么?惊恐的鼠辈,被弃的破船?

    不,他们会看到自由的人和自由,敌人会听到我们的怒吼。听到我们拔剑出鞘,看到我们的气势,以及我们额上的汗水,我们脊背的力量和我们心中的勇气。先生们,升起旗帜!’”

    “牵强的理由。东邪,‘自由’是什么?无视君臣父子,人伦大纲,肆意抢杀掳掠?”程老夫子不为所动,再次诘问道。

    “对啊!”众秀士骤然发觉这个理念与儒家背向而驰,马扩也是苦苦皱眉。

    “老师是否觉得故事精彩?”黄明晰不答反而笑问。

    “嗯!”程老夫子颔首,堂堂正正地说:“东邪说书以至神乎其技。”

    “老师,非我说的好听,而是其中主角受人肯定。”黄明晰道:“杰克船长此人生活不安定、性格狂野、想做就做、矛盾而混乱,他是一个精明的冒险家,有着轻松快乐、不加停顿的圆滑腔调,说着像妇人一样阴柔狡诈的花言巧语,走起路来摇曳生风。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得到听众的喜欢?

    自由。绝对的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被人奴役,满大海漂流。无论陷入什么绝境,都可以放荡不羁沉着机智诙谐自在。”

    马扩听了,浑身一震,就待站起身来。只听程涵道:““放纵,人欲之恶也。”

    说服一个儒士,只有白痴才有这个想法。黄明晰只想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借海盗喻理,我也承认放纵不可取,然而我坚持认为,每个人天生就有追求幸福之权利,天生便有言论自由的权利,天生便有护卫自己财产和生命安全而不受任何人包括君王侵犯的权利。海盗们杀人抢劫当然不对,然而他们放歌四海之追求抱负,与陶渊明的归隐田园有何差异?”

    “仁政为何历代施行短暂?士人待黎民有如乞丐,将‘仁’这一嗟来之食施舍于民,不知‘仁’者本就是黎民应有的权利。仁者于君,是施行仁政;仁者于民,是追求仁政。历代大儒厚君薄民,无有之‘民为贵,君为轻’之真意者,所以仁政反覆不能施行。”

    “君不仁,贼自生。因为黎民均求仁不得仁,黎民天生便有追求幸福之本能,天生便有言论自由之本能,天生便有护卫自己不受侵犯之本能,皆是仁之天性,是谓民权。”

    “任何侵犯民权之决策,皆是不仁之举。民权若得到保障,仁政自至。”

    黄明晰话急且意绝,似雨打芭蕉,让众人听得一个目瞪口呆。程涵默然半响,道:“我虽然不予赞同,然而你所言之意,前无古人,自成一家,吾不予评论。”他读书几十年,那有容易给人说服的,只是觉得黄明晰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北宋学说本就百花齐放,未有明清时代的保守固执,而且黄明晰所发新语均依据了仁政,占了大义,对于儒生的冲击,绝没有后世清朝儒士国门被大炮敲开后的强烈抵抗心理。程涵听了黄明晰的话,心中欢喜远盖过了学术上的不认同,他又提醒道:“伊川先生(程颐)和明道先生(程颢)曾自谓:少年之时泛滥于诸家,出入老、释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得之。你年纪尚轻,所言未必能被天下人信服,最好和光同尘,历经时势反省自身,熟读四书五经,再徐徐图之,以免为人攻击为歪理邪说。”

    黄明晰感动地应诺,程涵对他的悉心爱护,有如春风化雨,让他觉得无以为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