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的人是圣贤,他们不一定有大学问和大功业,为国为民者是此辈。立言的是才子,有大学问和大智慧,但思想境界未必很高。立功者看他是否合乎道德,合者是英雄,不合即是奸雄。
此三者道尽世人追求的最高理想。
杨时于世间,有立言之功。此人一生精研理学,特别是他“倡道东南”,对闽中理学的兴起,建有筚路蓝缕之功,被后人尊为“闽学鼻祖”,杨时之后,有罗从彦、李侗、朱熹相继承传。
黄明晰听了老夫子的话,一时怔呆,杨时虽然不过是个八九品的芝麻小官,但他发迹于宣和年间,官是越做越大的。并且作为洛学门人之首,在民间的声望一时无二,已经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能入他门下,不说升官发财,单是在学问上就对自己的创立学说,引入自然学科,有很大的帮助。况且杨时活动范围在于江南,那里百多年内都不会受到战火摧残,海贸繁荣,正好发挥自己在经济管理学方面的长处,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更通坦舒适的道路。
如果是登州十六秀士,恐怕早已轰然应诺。
黄明晰原以为自己会欣然答应,可是他却脸红脸白,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黄明晰不懂战争,他害怕见血,害怕死亡,他向往安安稳稳的生活,赚钱致富改善生活,著书立说赢取声望。可是,若要让他避居江南,他却犹豫了。
他可以预见神州日后数百年的大劫,金人来了又去,蒙人来了又去,清人来了又去,洋人来了又去,垒垒白骨,满地血腥。
他可以对即将到来的民族灾难视而不见?还有他的朋友兄弟和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事业根基都在这宋地的边境,他轻易可以抛弃?
他惘然了。
一直以来,他是真的有意做点什么,只为改变华夏未来八百年的沉沦,著书立说都是基于这个目标。但是啊,面对滔滔的历史潮流,他时常感觉无力应对。
程老夫子静静地等他回应。
黄明晰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潮起潮退,日落日升,我能奈何?”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老夫子念了几次,字眼简白,寥寥三句,却已将千年的兴亡轮替说得透彻明白。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老夫子肃容,一字一顿地说:“东邪!知可而为者,伊尹、周公之类是也。知不可而不为者,伯夷、柳下惠等是也。知可而不为者,巢许之类是也。知不可而为之者,孔子是也。若不知可与不可者,不足论矣!”
知道不可为而不去做,不如知道不可为而量力去做。黄明晰豁然开朗,抬头说:“老师,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回到这个时代,回到这个边境之地,或许是老天的主意,或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偶然,但是既然身处此境,不做点什么,我当真不服。只能尽力去做,不奢望能干多大的事,只望给后世之人留下一些能够崛起强盛的种子,也便满足了。”
见面前的学生挺立如松,嘴唇紧抿两眼清澈如有光华,璀璨不可逼视。心道:不言当今,却言后世。竟有天下事尽在意料中的自信,好狂妄的口气!不愧“东邪”的字号。
“东邪有何打算?真按外面所说的去北伐?”程老夫子十分失望,不过有了近一年的相处,他熟知这弟子独立性很强,轻易不受他人干扰,这一刻虽失望却也不意外。
北伐?他摇摇头。为将来的战乱做一些准备功夫,并不意味着要抛头颅洒热血,何况他也不想被马政牵着鼻子走。
笑了笑,他避而不答,敛容拜道:“说来,我与老师更加投契,于学问上又见解另类,恐怕未必为龟山先生接受。所以,这一生只愿在老师门下聆听圣贤佳音,舒解心胸气志,不想再另投他人了。”
听到黄明晰真诚慕孺之话,老夫子心中暗喜。他稍一沉吟,点头说:“听你此语,心中自有乾坤,我不逼你说。你自己的前程,且回去好好考虑。记住一点,老师之所以是老师,是以传道授业解惑,你若心有存疑,切勿闷在心里。”
黄明晰心中感激,深深地躬身施了一礼,这才徐徐退去。
回到客厅,见玉娘正忙着收拾屋子,满额是汗。而程纳则像大老爷般哼着曲子独自乐。黄明晰踹他一脚,说:“牛高马大的也不帮妹妹一下。”
程纳呲牙笑道:“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黄明晰装模作样,义正辞严地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两人不禁发笑。
“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以后我提你工资为月薪二十贯钱,再加特别奖金十贯,有这个钱,足够雇一两个手脚麻利的仆人了。男子汉大丈夫,手不能抬,肩不能抗,还要妹妹照顾,像什么话!”
“你是说二十钱,而不是说贯钱?”程纳有点昏乎乎的。
“你手下的几个工匠我每月给五贯钱的工薪,学徒帮工也有一贯两百钱,你是他们的主事,我暂时每月给你二十贯,以后的研发有进展的话另有大赏。”黄明晰笑道。他的钱来得不难,花出去当然不心痛,何况给的是自家兄弟,自然一点也不吝啬。
“玉娘,你听到没有,老子可是有钱人了!”程纳一蹦而起。月薪也有二十贯,在后世就是五千的水准,登州地区的县官也不外如是。当然,当官的福利好,还有粮食衣物等等生活用品免费发送。
程纳这么高兴也是有原因的。以他这个年龄若是不考科举的话,便是需要出来做事了,毕竟家里良田都已抵给人了,总要找条活路,即使像杨时这般大儒也不过辛辛苦苦做个地方知县芝麻小官。没点家财,文士未必能够风流。
一般而言,程纳日后定下来的路都是依靠老爹的关系,投入他人门下做下吏。程纳对此十分反感,机器设计局是他自认为最好的去处。
黄明晰叹气,道:“瞧那点出息!”
玉娘将粘在脸庞的乱发梳理开来,笑道:“黄大哥常说的,你既然有所付出,理应有所收获。机器设计局里你出力多,自然要有报酬,何须欣喜若狂?!”
黄明晰点头,又瞧着香汗淋漓的玉娘,玩笑似地道:“反正都够钱请人。妹子闲着也是闲着,听说你精于计算,不如替我将账簿接下了,我也同样给你工资。”
说来这个时代对女子还算开放的,启蒙阶段也允许男女孩童共同读书识字,不像后世那般讲究“女子无才是德”。像玉娘这般出身大儒之家,诗书是精通的,《女训》《女诫》等也读得不少,将来要“持家有道”,算术食货经书等自然需要有所涉猎,在这个荒芜的岛屿上算是难得的人才。
事实上,这个时代继承了唐代的开发作风,男女之防仅限于某些腐儒的口,并非普罗大众的观念。苏轼被贬惠州时,向朋友转送侍妾,后人以无情来斥责此种行为,却不知这个时代,侍妾只是一个职业。你用钱买侍妾,那么两人会约定一个服务期限,待期限结束,则可自由去留。无论男女,处女情节都是淡薄,用明清时代遗留下观念去指责宋人,有点不公正。
玉娘道:“玉娘才学不足,可不敢接工作。我听说黄大哥晚上会给人讲授经营之道算术之法,玉娘也想凑合听听,不知可否同意?”
“同意,保证两手两脚举高赞成!”黄明晰大喜,连忙道。这可不是义务教育普及年代,每一个懂字的人才都是珍稀动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