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戒严监狱外,唐婉和周欣将失血过多的廖兵送入了医院,周欣在报纸上看到父亲葬礼的公告,她偷偷溜出医院,这次她有点冲动,以至于唐婉跟踪了她,她都没发现。
这里是间小礼堂,这是清晨,周欣父亲周斌的追悼会也在这里举行。
现在,周斌躺在棺材里,身体四周铺满鲜花,屋子里的墙边放满了花圈,棺材四周站满了戴黑纱的人,他们都与周斌有点关系。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显得有点简陋,这简陋叫人联想到一种装腔作势,似乎什么什么都是假惺惺的。
刘立志和萧郎也在其中。
刘立志拿着一张纸一边哭一边读悼词:“周斌,生于1883年12月24日,男,从小聪明好学,乐于助人,尊老爱幼,品质优秀。1901年加入国民党。周斌于1938年在家中遇意外身亡。周斌的死,是周斌一家的重大损失,周斌生前,深得领导、战友、亲人、同志们的喜爱,他性格内向,却十分关心别人,理想远大,工作负责,经常做功课到深夜……”
萧郎、刘立志相视一眼,忍不住笑,萧郎开始笑起来,开始是小声笑,后来完全成了控制不住的笑,他不能笑出声,只好满脸通红,浑身颤抖,为了不引起指责,他不时背过身去。有人怒视他们一眼,人群中有人踢了萧郎一脚,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还是想笑。
最后,刘立志一挥手,萧郎走了出去。
屋外,唐婉拉住周欣:“周欣,你别去,这是陷阱。”
周欣,也笑了,开始是小声笑,后来完全成了控制不住的笑,然后笑着流下了眼泪,“笑什么笑,真缺德!”
“那你还笑,周欣!”唐婉小声说。周欣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出来,于是提高声调:“这悼词是谁写的?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我爸不是被他们杀害的吗?应该写――被同胞杀害致死!”
唐婉看着周欣难过的样子,她不想哭,她忍着,把一下周欣的头:“哎哎哎,你这人也太烂泥糊不上墙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所,我刚刚还哭着,都被你给逗笑了。”
“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我爸平时不这样啊。”周欣说,“那些人也是,站边上就得了吧,还给别人擦眼泪,擦完还给自己擦!”
“还尽摔不值钱的东西,太假了,真受不了!”唐婉接一句。
唐婉看了周欣一眼,本来还以为她苏醒不过来了呢:“我去看看里面怎么样了?”
唐婉跑到门口,往里看。
只见各位来宾正在向遗体告别,刘志立走在最前面,绕成一个圆圈。
刘立志走在第一个,他扑到周斌的遗体上号啕痛哭起来,其他人就等在后面。
他还一边哭一边叫喊:“周斌同志,你走啦,你是个好同志,我们舍不得呀!”
旁边一同志,名叫何山,广西梧州人,讲义气,暴躁中带点阴柔,是周斌的领导。他一手拉住刘立志,跟着哭道:“周斌同志,我对不起你啊,我作为领导该对你对一点关心啊!”唐婉看得目瞪口呆,直吐舌头。
周欣远远地看唐婉,打手势问怎么样了,唐婉摇摇头,做出哭的样子。
“那边开始大哭了。”周欣说。
唐婉结结巴巴地说:“我――最――怕这种――场面――了。”
话音未落,周欣递给唐婉一块手帕,唐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一边说,周欣跟在后面。
“叫我怎么说你啊,有你这样的吗!我们来了就该严肃点,里面躺着的可是你父亲,回去!该跟遗体告别了,记住,这是最后一面了……”唐婉越说越小声了。
于是周欣咬咬牙根儿,加快脚步,低下头,与唐婉肩并肩,走向小礼堂,一路上迎着哭着出来的来宾们。
周欣和唐婉就一直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直到追随他周斌下葬的地方,看所有的人走了,周欣终于忍不住了,她要去和他的父亲去说说话,唐婉说这是一个陷进,周欣不听。
两个人在周斌的墓前,周欣手中拿着一把枪,这是周欣参军后父亲送给自己的。
周欣轻声说:“爸爸,你知道吗,那天由美子也去了你那里,我真没想到他们敢对你会这样,都是我的错儿,我太自私了,要是那时我能听你的话、做事更悠着点,也许刚才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周欣继续说:“爸爸,你永远是我的好爸爸,为了你,我决定再也不相信国军了,因为你,我看清了国军真面目。”
周欣说:“爸爸,我没想到你那么潇洒,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最后悔,就是你生了我。我真希望现在躺着的是我,而不是你,我活着不是为自己,真的,而是为了我们的同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都那么自私,我知道你的善良与与理想,但你把我给放弃了,我恨你,你说你怎么才能补救这件事?只要可以补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犯罪都行!”
冲动的周欣忍不住用手把土剖开,打开棺木,趴在周斌身上大哭,她感到了周斌僵硬的身体,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身体,不,那不是身体,不是生命,而是物质。周欣感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惊恐,原来生命与物质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但只在片刻间,那惊恐便被悲伤湮没了,她继续哭。
要不是唐婉把他拉起来,周欣还会哭一会儿,她想哭,就是想哭,现在,她收住哭声,站到一边,他知道,唐婉也有话对自己的父亲说。
“周欣爸爸,我是唐婉,我是个日本军人,我们是敌人,没有你,我少了个敌人,我怎么办?但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好人,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我和周欣应该是最好的朋友。”
“今天我还是有些话想对你说,周欣现在已经悲伤的麻木了,所有她没心思听我们的话。周欣爸爸你知道吗?我听廖兵说了,由美子这人挺好的,你们到了那边,是不是不再有战争了,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看眼泪和鲜血了?我知道其实你和由美子为了和平是真的都努力了,只是时机没有把握好而已,周欣说其实你的真正的理想是把你的一生葬送给女人的,只是你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那一步而已。我和周欣有些事你都不知道,而你的事我知道,周欣都和我说了。现在你们同在一个世界,回头我就告诉由美子吧。”
唐婉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唐婉在对周斌说话之前,没想到自己会哭泣,因为那些都是些开心的事,但她还是哭了,那是无奈之泪,苦涩、源源不断、滔滔不绝,像是发泄,又像是――愤怒。
是的,是愤怒。
那是一种悲伤而简单的人生逻辑,仿佛是对着冥冥中发出质问:既然让生命存在,为何会有死亡?既然有死亡,为何又要有生命?既然有生命,为何又要有战争?
现在,两张脸上都流下了泪水,有点不知羞耻,有点破罐破摔,有点肆无忌惮,反正就是这么一回。
两双手握在一起。由周欣说最后的话:“今天是1938年的7月16号,我的信仰,所有的信仰都将随你而去,爸爸我以此纪念你和由美子。我不再相信国军了,因为一看到军装我就想起你――爸爸,我觉悟了,我们要反抗了,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把我遇到的事情讲给你听,免得你在那一边觉得寂寞,我希望你依然认为我是你的女儿。我现在脑子突然乱了,以前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有何价值,要如何度过,只是坚持我的信仰,以国军为中心,以为是那是只有我和少数人懂的信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你对我很好,一直很好,你和我在一起,从不打我。你老说时间会给所有人上课,那时我不懂,现在时间真的给我好好的上了一课。你说被杀就被杀了,都不跟我告别一声,你是我心目当中最了不起的人,谁也没有你有性格,谁也没有你酷――你的死突然提醒我,生命原来是这么脆弱,死亡和我们如此接近,国军也会像恶魔一样,夺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你,我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如何度过我的一生,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一死,忽然让我觉得原来我坚持的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义,除非你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离我而去?现在我最怕回家,因为那里到处是你的声音,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叫我向右,叫我向左,叫我冲――而现在,在我心里,全世界的都灰暗了,再也没有好人了,再也没有你――”
周欣捂住脸,说不下去了。
“走!”唐婉说,她不想再哭了,她哭够了,心里堵得慌,喉咙里难受,如同头被按在水里,她想去透透气。
两个人一起走,一直走到街上里,她们看到街道上的人在相互谈笑。人生难道就是这般:生生死死,悲伤喜悦。
有几个在打闹的小孩子,他们在用石子相互投掷,在奔跑,他们对死亡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是更幼稚的生命,只有新奇与欢笑,哪里都是他们的游乐场。
然而正在走的两个人却是迷茫的。
在他们身后,周斌被黄土淹埋,由美子也将如此,最难以被接受的情况终于发生,该来的还是要来的,生就是等待死的开始,只是没有人为这样的等待而感到急切。
人们对待死亡的仪式也被他们看到了,例行公事般的滑稽与困惑,而她们呢,她们离开周斌,离开了由美子,她们都知道这一回是永远地离开。
这时一直守候在周斌墓碑处的萧郎也从暗处走了出来,却步入迷茫之中,看着里周欣和唐婉痛哭的样子,本已动摇的他的内心越发痛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