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气候干燥,马容英是北方人,这一点她倒能够适应,就是冬天的那个冷啊,能冷到人的骨头缝里去。就是整天坐在火炕上也不行。马容英的风湿很厉害,冬天一到,就像是开始给她要上刑一样,令她痛苦不堪。这常常让她想起北京。北京不管风沙再大,冬天可没这么冷。北京的冬天多有味道啊,一大早空气里就飘散着炸油饼、烧蜂窝煤的味道,又香又呛地混合在一起,那叫啥,那叫人气儿,那叫生活。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啦。白天那天湛蓝湛蓝的,白鸽拖着悠悠的鸽哨,在蓝天上飞啊,心里就跟那蓝天似的,亮堂堂的。还有树多啊,枣树、榆树、柳树、核桃树。六零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学院后门的榆钱榆树叶我们还吃过不少呢。还有槐树。沿着长河两岸除了柳树就是槐树了。初夏晚上带着孩子们去散步,打老远就能闻见阵阵的槐花香啊……这地方有啥啊,荒凉啊。晚上她躺在床上,有些绝望地想她有一天会不会和老齐一样,就葬在这块寒冷的土地上了。
如果能回去该有多好。哪怕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那我冬天也不会在这过。这地方穿上皮衣皮裤出门浑身都像是泼上一盆水似的,冻透了。
她曾经把回京的希望放在莎娜的身上。据莎娜讲,她厂里给她分的那间平房有十四平米呢。马容英在家里悄悄量了一下。在京城有十四平米的生存空间这对她这么个从京城被赶出来的流放家属实在是过分奢侈美妙无比的巨大空间了。大女儿家是实现她回北京居住梦想的唯一场所。她在给莎娜的信里热情洋溢详细地讲述了对于这十四平米的改造工程拓展规划。连厨房里的菜篮子吊在什么位置她都考虑周全了。她有时也会想起学院的房子-51号楼和将军楼。将军楼就算了,从住进那楼的那天起,?实在马容英的心里就没有踏实过。她总有不属于那里的感觉,就像明明是矮子,硬给拔高了,到了还是缩回去了。可惜我买的那些金丝绒的窗帘了,那么贵,那么漂亮。我也是,人家都是公家给配窗帘,就我发疟子非要自己买,觉得自己买的与众不同,结果都搭进去了。也不知道落在什么人手里了。51号楼最令马容英怀念。房子不大,却是她度过的最温馨快乐的日子。守着五个花朵一样漂亮的姑娘,心里充满憧憬和希望,就是再小的房子住着不也是踏踏实实,高高兴兴的吗?
悔啊。马容英这一辈子就反复念叨咀嚼这个悔字。
这个悔字绕来绕去,都离不开她的男人,齐新顺。
所以这个女人啊,嫁人一定要瞅准了,要戴上眼镜,拿上放大镜认真地看仔细了才敢把自己嫁出去。这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赌注,一旦押错了,那就一辈子就念叨这个悔字吧。
“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马容英觉得她家里偏偏这两样都沾上了。
马容英寄予希望最大的老大婚姻破灭了。老二老三也没什么指望了。老四呢,没什么大本事,守在她身边,在农场当个会计,农场有几个毛头小伙儿时不时来找她上个夜校或是办个什么聚会的,海娜去是去,可没听说她和哪个人好上了。尽管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把她嫁给农场的年轻人,马容英真有点不甘心。要是我们在北京,像他们这样的,真的是连抬眼看都懒得看的。老五今年考上上海的大学。这一下又重新燃起马容英的希望。云娜走的时候,马容英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唠叨:“老五啊,好好学啊,千万给妈争口气,你爸也在看着你呢,好好学,学好了咱们将来回北京去。如今不是没有户口也能住了吗,只要有房子就成。学好了,你到北京工作,成家立业,妈去北京给你看孩子去。咱们还到咱们学院那边住着,带着孩子咱们去颐和园玩,多好啊。”说的云娜烦了。“妈您别想那么远的事好不好?这样我的压力会很大的。”
这孩子哪都好,就是不懂事!一点都不知道体贴妈妈的难处和一番苦心。你难道就不知道,妈是不甘心啊!
到了晚上。马容英被楠楠的哭声惊醒了。“楠楠,你怎么了?想妈妈啦?”“姥姥,妈妈在火车上会不会生病啊?她没带药。”望着楠楠惊恐的眼睛,马容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早知道真不应该让她走,那孩子那么好强,一个人出去那么瞎闯,肯定要吃亏的。但马容英明白,莎娜一旦决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了。那孩子从小就主意大,谁的话也不听。嗨,怨不得孩子,谁叫这个世道变了呢,要是莎娜她爸还在学院当主任,那我这几个姑娘还不都是个顶个的千金小姐,哪至于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啊。
马容英嗟叹几回,哭泣几回,一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