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台之前,芳吟正为涵柔拆散了发髻,卸下一应饰物。涵柔自镜中见芳吟颊上隐约还有伤痕,不禁心疼不已:“吟儿,教你受委屈了。”芳吟却是眉开眼笑:“能眼见薛氏落得如此下场,便挨她一下子又何妨?”顿一顿,又正色道:“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娘为何要在皇上面前力保薛氏昭媛之位?”涵柔淡淡一笑,话语低沉:“不能一击致命,不如暂留余地。我既要威名,又要贤名。”
芳吟犹未及接口,已听身后男子特有的脚步沉沉由远及近,迈入殿中。涵柔便这样披散着长发,起身迎上了前去,眉眼间转瞬已是笑意温婉,锋芒尽掩。
涵柔径至皇帝身前,只略略屈膝为礼,一壁抬手解着皇帝颈上如意双绦、为皇帝卸下肩上披风,一壁却是嗔怪:“皇上明儿若是再来,我可要紧闭宫门拒之在外了。”皇帝狡黠地笑着,一把抓住了涵柔的手贴在心口,语带戏谑:“你真舍得?”涵柔恼羞成怒,甩开了手便要赌气回身,猝不及防却已被皇帝紧紧拥在了怀中。
一旁的芳吟忙垂眼向地只作不见,引了殿中奴婢悄没声息退了出去。
门扇轻阖,遮掩一室春光旖旎。
罗帐深处,共枕连衾。
皇帝本睡得浅,怀中女子只略微一挣,便已惊醒;却犹不愿挣开眼眸,只轻轻抚拍着涵柔的肩背。正自睡意朦胧之时,忽闻怀中含糊的一声唤:“谦郎……”皇帝低低应了,许久却再不闻声响。正疑是梦中呓语,迷糊着又要睡去,怀中女子却又轻轻开口,话音低微:“明儿别再过来了。”
皇帝不答,只紧了紧相拥的臂膀。涵柔贴着皇帝的胸膛,一字一句有些沉闷的低哑:“阿柔已教六宫瞩目了……你待我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太过张扬,终究不好。”久久没有回应。手指随意绕着枕畔一绺散发柔软,皇帝默然良久,到底沉声开口:“我晓得宫中人的势利,却也不料竟会恶毒至此。是我旧日惯坏了凝碧,也是我错待了你……”顿一顿,语声忽有了安定人心的坚毅:“六日,六日又怎么了?我就是要教六宫侧目,教后宫之中,再无人敢小觑朕的皇后!”
相贴的肌肤传递着颤动身心的温暖,涵柔埋首于皇帝胸前,清浅的笑意隐没在黑暗里。依偎良久,只轻声道:“旁人少不得要说道的,太后也已瞧不过眼了……皇上是明君,妾不能累及皇上的清誉。”皇帝犹是不答应:“你我夫妻,天经地义,哪管旁人那许多。”涵柔在皇帝胸口轻轻搡了一把,佯怒道:“你不在乎,我可在乎!你莫要坏了我贤后的声名!”皇帝轻笑一声:“假正经!”又道:“我就当真这样不讨人喜欢,你非要赶我走?”涵柔噙了一点调皮的笑,话语轻灵:“说得这样可怜,我狠得下心么?我不赶你就是,只是,旁人红了眼盯着,我可要讨个期限。”皇帝拿下颌轻轻摩挲着涵柔的顶心,略一思量,沉声道:“十日为期。”
重华宫。
一袭寝衣单薄,薛凝碧凭窗独立,对着夜色沉沉殿宇深深,许久只一动不动。相随日久的侍婢玉容瞧不过眼,取了绒锦披风为凝碧搭在肩头,柔声劝道:“娘娘,早些睡吧,夜里风凉,当心着了寒。”说着便要伸手去关窗。凝碧却抬手拦下,犹怔怔凝望着墨色天际,语声有空洞的虚无:“你瞧,这皇宫有多么大,任我怎么望,也望不到外头的世界。这重华宫又是多么小,可我,却再不能轻易迈出一步……”
玉容缩回了手,听那话语哀伤,不由喟叹,只道:“事已至此,惟有保重自身,娘娘莫再多想。”凝碧勉力挣出一个笑容,愈加显得凄凉萧索;口中只作若无其事的平静:“六年抵不过六日,多年情分,竟得如此,我觉着心寒罢了。”玉容待要再劝,一念思及白日之事,不觉又是怒上心来,咬牙恨声:“只恨那两人太过可恶,竟用如此龌龊手段陷害娘娘!”眼神辽远,孑然而立的落寞女子凝望着深不见底的黑夜,笑意浅淡疏落,依稀掩抑着铭心刻骨的悲哀:“就算死在皇后手里又如何?总好过老死、冷死在这寂寂深宫里……”
真的好羡慕……羡慕得近乎于嫉妒……
纵然分宠夺爱,那两人,竟还是能够亲如姐妹、同心无隙。――那是自己,永生无法企及的厚谊深情。
也不是没有姐妹的。所谓亲姐妹,为着嫡庶之差,永远,都把自己看做低人一等的妾婢之女。
生母是收房作妾的奴婢……就像与生俱来再也无法抹去的污点,此生,注定了要深陷在轻视里。若是作为政治上的联姻,嫁予所谓门当户对的豪门贵戚,便只能作妾,只有,再重复母亲的命运……终归是居于人下,不如,送到宫里,做天子的妾室。于是,从此浮生辗转……
一直是那样无可治愈的胆怯……竖起了全身的利刺,防备着每一点点可能的伤害。
尘世茫茫,又有谁能真正懂得一个人呢?又有几人知道,最是张扬无忌的那一个,或许,也是最怯弱无助的一个……
终归是可怜人罢了。
凝碧无声无息地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