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白莲夜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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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长乐宫。

    堆叠的奏章渐已阅尽,独遗了手中厚厚的一本。皇帝以手抵额,思虑许久,迟迟不能下笔。忽就涌上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莫名,草草批下“知道了”三字,随手把折子一抛、朱笔一撂,颓然靠倒在了椅背上,长吁出声。

    侍立在旁的赵忠敬见状忙自小内监手中接过茶水亲自奉上,又动手收拾起御案上的奏章笔墨。皇帝接了茶盏却是不饮,只瞧着赵忠敬把奏折复又堆成了几摞,随手将盖钟搁在了案上,淡淡吩咐:“去毓宸宫。”

    赵忠敬一愕,忙回了身硬着头皮道:“皇上,今儿是十五……”

    ――每月初一十五朔望之日依着祖制为皇后侍寝,如今虽说皇后抱恙,皇帝却也不能临幸旁的嫔妃、坏了规矩。

    皇帝心下本已烦闷,如今欲要发作,碍着定例所在却又只得生生忍下,不由满心的不痛快,深深皱着眉头。

    赵忠敬久侍御前,最擅察颜观色,见皇帝心中不快,当下忙赔了一万个小心,恭声道:“皇上若觉着心里头不舒坦,不如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今儿十五月圆,太液池水光映月,想来会是好景致。”

    皇帝想了一想,道:“也好。”

    出得长乐宫,只见夜色晴好,皓月当空;清辉淋漓挥洒,明如秋水,皎若霜雪。天幕上孤星几点,流云几抹,愈发衬得明月如玉轮皎洁。微风徐来,皇帝深深吐纳,呼尽胸中浊气,一时倒觉蓦地清爽不少,不由侧首向随侍一旁的赵忠敬:“倒是出的好主意。”赵忠敬忙不迭地赔笑,领着众多宫女内监随了皇帝一路往御苑缓缓而行。

    夜来宫中极静,宫道上灯火朦胧,行人罕见。皇帝怀了重重心事,只乘着如水月色默默徐行,并不发一言。周遭便只闻行动时衣裳摩挲的沙沙轻响,以及秋虫断续的低鸣。

    行至芍药圃一带,太液池万顷烟波已遥遥在望,皇帝却忽背了手止步不前。赵忠敬本紧随在后,亦是出神暗思己事,一时堪堪止步,险些已要撞上,不由吃了一吓;抬首待要开口相询,却见皇帝微侧着头,似在仔细听辨着什么,便静下心来,亦凝神侧耳听去,果觉风中隐有呜咽之声。

    夜风渐起,柔柔扑面而来,幽幽一线清音渐渐明晰可辨――是箫声。

    那箫声缠绵婉转,似诉衷情;幽幽声线如深涧清泉,缓缓浸润长久干涸枯涩的心田。一音一韵轻柔流转,忽觉虚无缥缈、若有似无,又觉穿胸直入、萦回不息。就中深情满溢,悄然侵袭了四肢百骸,直教人欲忘却了所有地沉溺下去。

    却是那样悲伤寥落的曲调。仿佛,要以此倾尽今生所有哀愁怅惘,从此再无更深的伤悲。

    原来,能有寂寞如斯、悲情如许,以至能凭箫声一曲直摧肺腑、久震心扉。

    月光悄然流泻了一地,仿佛也带了清冷的温度和忧郁的色彩。一众宫人俱是屏息静气,生怕些微一点儿声响搅碎了这溶于月色的箫管悠悠。

    一曲渐已,箫声徐徐止歇,唯余和风拂面,漾动袅袅余音。一时夜幕之下又是静谧如水、微澜不兴,皇帝却犹一动不动立在当地,再难驱尽满心情思纠缠。

    眸中有光亮一闪而过,皇帝忽回过了神来,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疾步向前而去。赵忠敬犹醉心于那箫曲之中,很是愣了一愣,才领了诸多宫人急急赶上。

    一路行来,直至太液池碧波之畔,树影横斜,却不见有吹箫之人。

    到底还是错过了。

    皇帝吐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眉间惆怅隐没在幽深的夜色中,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了心。

    一旁楼阁精巧,正是凭水而建的望湖轩。

    望湖轩?对,望湖轩!

    皇帝急急转身,紧赶几步迈入轩中――却也是空无一人。

    不,不是无人……

    自敞轩之中凭窗望去,太液池烟波浩漭尽收眼底。明月之下,粼粼水光反着撩人月色,愈加温柔缱绻。波澜荡漾间,十数点星芒闪烁,跃入眼帘。

    ――是河灯。素纸巧手折就白莲千叶,其间幽幽一点烛火飘摇。白莲临风而绽,沐着清辉如水,自在逐流。

    涟漪千重,就中有多少柔情旖旎?

    对岸修竹环绕之下一座玲珑亭台,正是漪碧亭。湖岸芳草萋萋,凭湖临水正是盈盈一个女子身影。太后辞世已有两月,二十七日服丧之期已过,那女子却犹是一袭素衣似雪,皎洁如当空明月。远远的并瞧不清容颜,只见那女子蹲在湖畔探手弄着湖水,墨色长发如缎垂肩,不饰半点珠玉;没来由的但觉那女子出尘脱俗宛若月下谪仙,定是风华绝代、清丽无双的人物。

    心中有一点幽暗的火光悄然点亮。皇帝一时竟是看得痴了,身旁赵忠敬呼唤再三亦是迟迟不觉。

    “皇上……皇上……”赵忠敬连声轻唤,见皇帝终究低低“嗯”了一声,忙恭声问:“可要着人去寻了那女子来?”

    皇帝却是不答,只是怔怔望向对岸;忽而转身,径向轩外而去。赵忠敬忙不迭地跟上。

    沿湖岸行出不远,便有玉带桥连通两岸。愈发近了漪碧亭,心头竟蓦地生出些许莫名的忐忑。

    有瞬间的犹疑,到底迈入翠竹林中。

    漪碧亭终于豁然展现于眼前,湖畔月下,却再不见那女子素洁如莲的身影。

    只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儿。

    那猫儿正玩耍着地上一物,察觉了有生人近前,倏地抬首,眸光清亮如雪。偏着头打量来人片刻,猫儿“喵呜”一声低唤,丢下了把玩着的物件,轻巧地跃开几尺,向林外奔去,转瞬已消失不见。

    皇帝一动不动立在林间,任斑驳月色洒了满身,只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湖畔,仿佛眼前还有那白衣胜雪,耳畔还有那箫声悲寥。

    良久,才终究缓缓地走上前去,察看那独独遗下了的物事。

    ――是团扇,一柄素纨团扇。绢面上无绣无字无画,不曾沾染半分旁的色彩。

    一如,那白衣绝尘,不染半分世俗之气。

    皇帝躬身拾了那团扇在手,忽觉有幽香淡淡,沁入心脾。那香味非兰非麝,亦非寻常花木清芳,欲待细嗅之时却又浅淡难辨。

    信手把玩,扇柄是寻常不过的乌漆硬木,只不缀流苏。触手微有凹凸之感,借着月光细看,果镌着清隽的两字小篆:

    羽仙

    羽仙……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