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我的出生地――那个四季如春的山谷,梦见了那一朵被我无意中吃掉的三色花,梦见我从此不再衰老,却只能无奈而又悲伤地看着其它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离我远去------醒来时,这个被你们人类称作房间的竹屋,仍然沉浸在一片寂寥的黑暗之中。
书生,自从你走后,一切都变的不一样了!
那熟悉了千年的黑夜,它突然就在顷刻之间变的陌生,变的可怕!仿佛每一寸都隐藏了一种叫作寂寞的东西,每入了夜,它就寸寸地切割、点点地瓦解着我的千年修行。
书生,我从未如此害怕这人间的黑夜,一个人的空屋,却比外面的天地还要空旷,可我却不敢点蜡烛。只因,它的烛泪每每都会刺痛我的眼,逼迫着我也流出那一滴滴的液体――这液体好重啊,滴落在我的心海,便会溅起冲天的浪花,会翻搅起那一年的回忆,提醒我也曾作为一个人,曾经,那样真实地活在你的身边。
书生,我若一直都是那只不知愁苦的普通白狐,该有多好!
空闲的时候,就和姐妹们一起去抓那飞舞在花间的美丽彩蝶,在又嫩又软的青草地上尽情地翻滚,对着清澈的水面梳理我们柔软的毛,摇动美丽的尾巴,骄傲地拒绝公狐们的求爱――呵呵,书生,你不会想到那样的生活,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多么的无拘无束!
如果我没有一时好奇地攀下悬崖,去摘那一朵生长在石缝中的三色花,那样的逍遥生活就将是我此生的全部,我会跟随我的兄弟姐妹们,和她们一起老一起死,一起重新化作这滋养我们一生的山谷的一部分,那样的生活,其实不也是挺好的么?
可是,我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白狐了!
同伴们的眼中,再也找不出一丝丝的亲近,只有一道道的恐惧和异样,在他们的眼中,生老病死原本便是世间最自然的事,而我,已变成了一只异类。
所以我只有离开,离开这温暖的山谷,孤独地迁移到那座终年萦绕着云雾的山峰。那个雪峰,虫兽不至,飞鸟不来,从此,我便一日日地守着孤独,而孤独,也夜夜地陪伴我的修行。
书生,我本来是不怕孤独的,将近千年的时光我都独自熬过来了,我又怎会害怕孤独呢?可是,就在千年将近的时刻,我却又不小心地遇上了你,并纵容了自己,享受你给的欢乐和宠爱,贪恋你的温柔和甜言蜜语――可是,你虽然赶走了我千年的孤独,却也还给了我永世的寂寞!
书生,若是离开山谷迁徙途中的那一日,我没有被你的读书声吸引,或许我也就不会落入猎人的陷阱吧!
我的悲鸣,穿透了那个白雪的冬晨,回荡在竹林之中。然后你赶来了,并且倾尽了所有,只为了救一只受了伤的白狐!书生,倘若你不曾温柔的抚摩我,不曾怜惜地注视我,是否那一日一夜的相伴,就不会变成一颗种子悄悄地埋入我的心底,无声无息地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
书生,自从你走后,这个屋子的不远处的私塾中,每日里,总有朗朗的读书声随着竹叶地摇晃,清清晰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我的耳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懂,这些我早已滥熟于心的诗句,这些也曾从你口中朗朗吐出的声音,如今每一句、每一声,都化作了一把把锋利的刀,随着我每一秒的呼吸,都潜进了身体的最深处,无情而又残冷地切割着我的心――原来,这就叫相思!
书生,我永远都记得那一个冬日,梅花缤纷,如同红色的雪花。
我一身白衣,轻扬着水袖,拂花裹雪,忘情地舞动在那片梅花林中。然后,你轻轻地来了,也是一身白衣,那般儒雅,那般好看,右手执着诗书,左手潇洒而又随意地放在背后,那么衣袂飘飘地从梅花树后转了出来。
这一转,你就转进了我的心里,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千百年前那颗种子,突然就在这寒冬腊月开始发芽,借助了你如春风般的笑容,飞快地茁壮成长了起来。
你温文而有礼的立住身形,离我三丈之地,用清朗而又澄澈地目光,望住了我,也网住了我。
从你的眼神中,我读出了那不带一丝亵渎的爱慕,你说:今日见我跳舞,方知“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赏!”的诗句一点不假!你又小心地问我,姑娘,小生可否冒昧地问一问此舞之名?
躲在梅花之后受惊的我,感觉突然有一丝羞意,悄悄地晕上了双颊。这带着墨香的清雅味道,是多么的熟悉啊!原来,千百年前,就是你医好了我的伤,使我重归大地。
于是,我含笑折下一枝梅,告诉你:这支舞,就叫梅雪之遇。你便是那孤傲的梅,暗香自萦绕,我就是那飞旋的雪花,无尘而玉洁。我离开苍茫遥远的天空,原来只为了你才飞舞飘下,从此我这颗晶莹无暇的心,便全寄在你这株红梅之上。
可我又怎知,我这片雪竟只能和你相依相偎那么短短的一年,最终我只能无声无息的融化?倘若当时我知道这个结局,我还会选择不顾一切地爱上你,跟你走,从此寒窗伴读、晨昏相陪么?
你说,你很穷,除了两袖的清风,满腹抑郁不得志的文采,你一贫如洗。
我却温柔而又坚定地告诉你:我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尝尽人间所有的苦。可那时,我又怎知,原来这人间的苦,不单是衣食的短缺,饥寒的交迫,更有那离别的伤、相思的泪和负心的痛啊!
只因不舍你的独自漂泊,不舍你的独醉花下,不舍你的独对清影------我一再地延缓了回山的时间。为了你,我中断了坚持了千年的修行,为了你,我穿上了粗制的布衣,拿起了细如发丝的绣花针,一次又一次地刺破自己的指尖,却笑着说,这血珠儿,正好可以用来晕出梅花的颜色。
书生,你说,你最喜欢我这样安安静静地从背后抱着你,轻轻地呢喃着你百听不厌的爱语;你说,你还喜欢我的长发如瀑布般地散落在你的胸膛之上,更喜欢你的发和我的青丝相纠缠难分的感觉;你说,等到你功成名就,你一定要用八人大轿相迎,三媒六聘地正式地娶我,将我抬进那再也不会被风吹、不会被雨淋的新府邸;你说,你这一生,只会爱我一个,心里和眼里都只放我一个,即便沧海桑田变换,海枯石烂,你的真心依然不会改变。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就含笑听着,却不告诉你,世俗的一切我都不会在乎,只要你爱我,真心地爱我,便,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了!
书生,你还说,你还喜欢看着我手忙脚乱的做菜,然后温柔地为我擦去留在脸颊上的灰迹,可你不知道,呆在人间日子越久,我的法力就越会被人间的烟火、世俗浊气所熏染,那灰迹,不只是印在我的脸上,也印在我这刻原本清亮如冰的心上。
十年的寒窗,十年的苦读,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希望,终于将要以赴京赶考的方式确定付出和回报的关系。
临别前的那夜,你倾尽了你的温柔,我也交付给你我所有的妩媚。那一夜,月如秋水,就在这间小屋,我们拥有了彼此,那浓浓的缠绵和无尽的爱意,在疼痛的欢乐中,如潮水般将我淹没。那一刻,我既悲哀又喜悦,既痛苦又消魂------以后的无数个夜晚,我总会在不经意中又重复那夜的记忆,梦醒后,相思却更加地深浓。
书生,山路弯弯,我多么希望那一条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啊!
可是,你还是含着泪,一寸寸地松开你的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最后一眼,将我深深地凝望,然后决绝地不再回头。你知道么?那一刻,我是多么地羡慕我亲手为你打的包袱啊,它可以陪伴你直到人间最热闹的所在,而我,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守在这竹林之中等你归来!
书生,送你上京时,我最后留给你的是温宛的微笑,可是你却不知道,那微笑的面具之下,却跳动着一颗哭的多么肝肠寸断的心!
可是,我再怎么的难舍,怎么地依恋着,我都不能将它作为挽留你的理由啊!十年的苦读,为的不就是那一天么?
你的胸中,有那么好的才华,有那么多的抱负,你曾一次又一次,意气纷发地对着我,诉说你的远大抱负。你说,你要为人间扫尽不平;你说,你要让天下的寒士都有庇所的地方;你说,你要让这个国家重新焕发出盛世的风采――你可知,你的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轻易地堵住了我的口,封住了我的相思。
书生,你坚定地说,等我!等到金榜提名,我一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我含着泪点头,心甘情愿地为你守住每一个孤单的晨昏――可是,我们又怎么能想到,那金銮大殿的层层幔帘深处,竟然还藏着一位待嫁的少女呢!
她的春心一动,金口便开了,于是,一切都成为定局。
书生,我日日夜夜的等待和期盼,却盼来你佳期已定的消息。每个人都在庆祝这小小的乡村,终于出了一位状元;每个人都在羡慕,你能娶到一位公主。只有我独自留在这间竹屋,偷偷地饮泣。
可是,我依然不怪你,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你无法承受抗旨的严重后果,也不愿,十年的寒窗却换回一个落第归乡,更不甘,毕生的抱负只因一个拒绝而从此成为泡影,因此你只有沉默,只能被动地去接受,可是,我的等待却从有期变成了无期。
从此,你再也不能和我生死相许,再也无法对我山盟海誓,再也不会用八人的花轿来竹林里抬我。你的洞房花烛,端坐在床头,羞切切地等待着你挑起红盖头的,将是另一个美貌的少女,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
于是,我含着泪,开始一针一针地缝制我的新衣。每一根丝线,都是我咬着牙从身体中抽取出来的法力,每抽一分,我的修行就减少一分,身体就虚弱一分。观音菩萨说,假如我能在那一夜太阳升起前斩断这万千的情丝,这件仙衣就将带我飘向仙界,从此远离红尘的喜怒哀乐。倘若我无法及时地舍弃人间的爱恨痴缠,那么,这件仙衣就将在曙光照耀到我的那一刻,和我一起化为虚无。
书生,遇见你之后,我早已不再奢望成仙,只因,没有了你的爱,天上,将比人间还要寂寞!你说,你最爱看我跳那一支梅雪之遇,那样的舞动,举世无双。那么,书生,我就穿着这件仙衣,让它带着我飞到你的面前,在太阳升起前,为你再跳这支舞。
书生,涉过了万水千山,层云暮雪,我终于如愿地见到你了!周围是那样刺目的红,而我,也是一身红衣!以血染成的红衣。
那些用箭对着我的人类说的对,我不是人,我是狐,一只修行了千百年的白狐!你怕么?怕么?
书生,你果然是懂我的,果然是爱我的!那就请你别再流泪了,别让泪水模糊了你的双眼,模糊我的身影――抬起头好么?请你含起我们刚相遇时的那个笑容,仔细地再看看我,你曾用冰雪和白云来形容我,你说,此刻我穿上这件衣裳,是不是真比天上的白云还要美丽?
既然你说是,那么,书生,我要开始跳咯!你一定好好好地看啊!
书生,你别试图握住些什么了,也别再试图穿过我渐渐透明的身躯,更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这结局,早已在这支舞的名字里写定了。我这片来自山颠绝峰的雪花,能在你的花瓣上依偎上一刻,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请你笑着送我离去吧!
书生,阳光开始消融我的身躯了,我真的要走了,再叫我一声小白狐吧!就让我这只贪心的白狐,满足地这魂飞魄散,好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