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闪身走到花园里,就见园中“瑞德榭”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有几个人在饮酒。小雨瞄了一眼,看见是自己哥哥潘豹和非虎,非龙,非熊等人正在推牌九作耍。她也不在意,正要穿园而过,忽然看见一幅奇景。只见潘豹脚下,还爬着一个女人,身形蠕动,手臂伸着,正在抓向扔在地上的一块红烧肉。潘豹等人含笑看着她吃力的移动,也不出声。等她的手勉强碰到那块红烧肉时,潘豹忽然一脚跺落,重重踩在她的手上。那女人惨呼一声,呼声刺破破宁静详和的夜空,凄厉之极。非虎俯下身去,用手推开那女人下颚,将一块布塞进那女人嘴里,呼声顿止。潘豹唇边噙笑,脚上用力,在地上来回辗擦,过不多时,他脚下就流出了条条鲜血。
小雨把脸一沉,身子一斜,就要向瑞德榭走去。突觉臂上一紧,已被中鹰拉住。中鹰满脸求恳之色,使个眼色,意思是求她少管闲事。小雨瞪了他一眼,奋力一挣,意思是叫他放手。以中鹰的武功,若是硬要拉住小雨,她是无论如何挣不脱的,但中鹰始终不敢硬来,手上一松,小雨已经疾步奔了过去,中鹰无奈,只好在后跟上。
小雨几步来到榭中,左手用力,抓住潘豹的脚一提,右手已经把那女人的手从潘豹脚下移了出来,可是她的一只手也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小雨顺势扶起那个女人,只见她脸上颧骨高耸,瘦的不成人形,五官依稀还很清秀,象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但头发全白,却又象六十老妇。小雨认得她是潘仁美的小妾,名唤碧芦。当年全盛之时,颇风光了一阵子,后来很快被潘仁美厌烦。由于她在得宠之时,曾和潘夫人积下深怨,因此现在经常遭受非人折磨,连饮食都不能保证供给。府中众人,惧怕潘夫人和潘豹的威严,谁敢管这种闲事?更何况那碧芦为人刻薄,得宠之时,并未交下什么生死之交,所以现在的境遇,更是惨不堪言。今日想是她饿的狠了,来向潘豹乞食,触怒潘豹,因此又遭极刑。小雨有时觉得奇怪,为什么碧芦竟没胆量一死呢?她这样活着,实际上是生不如死!
小雨正在琢磨,脸上一痛,已挨了一记耳光。以她的武功,要躲开这记耳光,简直轻而易举。但她转念之间,却未闪避,顿时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只觉领子一紧,被人紧紧揪住,重重推到一只柱子上。眼前只见潘豹狞恶的脸呼呼喷着酒气,晃来晃去,熏人欲呕。小雨把脸侧过,避免闻他酒气,脸上笑容可掬,道:“哥哥,你何必跟一个快死的人一般见识。”
潘豹暴怒道:“潘小雨,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敢管我闲事?我问你!今天你在街上遇到那个毒辣的恶妇,非虎非龙眼见要得手了,你凭什么把她放了?”
小雨陪笑道:“是因为杨四郎武功太高,我抓不住她啊!”
潘豹更怒,呸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喝道:“放屁!云中鹰是八卦门高手,杨四郎能打得过他?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啊?”
小雨叹了口气,陪笑道:“哥哥,你既然问,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实在是因为娘娘曾经吩咐过我,我虽夺得大印,立足未稳,此时此刻,不宜与杨四郎破脸,否则他在飞虎营中,势力极大,仍有法子立刻将我除掉,取而代之。”他随即满脸赤诚,拍着胸脯道:“我潘家要捉一个女人,又有何难?包在小弟身上,我多派人手,定当替你办成!”
潘豹将信将疑,研究她半晌,愤愤将她一搡。小雨脸上笑容更加亲切,献殷勤道:“哥哥,你别生气!如今小弟夺得飞虎营大印,皇上可高兴啦,明天为咱们摆庆功酒。娘娘派人传出话来,你那些事,皇上都不追究了,还要给你赏赐呢。”潘豹听了,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他本是因为心中烦恼,怕皇上对自己的荒唐事降罪下来,这才把气出在碧芦身上。小雨最擅长的就是察颜观色,如何猜不透他的心事?当下一句点题,缓解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她随即走过去将碧芦揪着,喝道:“二少爷在这里赏月,你也敢扫兴?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滚!”推推搡搡,将碧芦推出瑞德榭。
雨带碧芦走了一段,脱离潘豹视线范围,伸手替碧芦将塞在她嘴里的破布取出,身子一躬道:“刚才情非得已,冒犯姨娘,请姨娘恕罪。”碧芦神情痴木,呆呆的望着远处,也不说话。小雨知道她这几年来早就半疯半傻了,也不在意,低头看见她一只左手肿烂不堪,鲜血点点滴滴,落在地上。小雨眉头紧皱,心想自己哥哥对付这样一个疯傻的女人,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微一沉吟,道:“姨娘,你跟我到凤翔阁去上点儿药吧。”
中鹰听了,心中担忧,忙拦阻道:“少爷,你已救了她,也对得起她了,赶紧将她丢下吧,若是让夫人知道你带她入园,必然见责。”小雨微微一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中鹰,你也累了,回房去吧。”中鹰知道小雨脾气,虽然从不苛责手下,但也不允许手下干涉她的决定,自己再要多嘴,就讨厌了,只得道:“少爷,你多多小心。”关切的看了小雨一眼,转身走了。
小雨又扶着碧芦,向自己的凤翔阁走去,潘家虽然人丁众多,但家规森严,下人们都是屏气凝神,安份守矩的。因此一路之上,十分安静,除了脚步声外,就听见冷风吹得树枝簌簌乱响。在这极度的安静之中,小雨的心忽如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些怔忡不安。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种不安,就好象暗影之中,潜伏着无数张着怪牙的猛兽,随时会向她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进肚中。她走得时间越长,周围越静,而这不安越来越浓烈,扰得她的神经根根紧绷。小雨迷惑不解,暗想:我出师以来,看淡生死,看空富贵,我显然不是害怕夫人与我为难,可是世上究竟还有何事令我心惊呢?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呢?
她侧过头去,瞄了一眼碧芦,却见她仍然痴痴木木的走着,花白的头发迎风飞扬,头发下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有如骷髅,极为可怖,浑浊的眼睛,被月光镀了一层光边,闪着鬼一样阴森的光茫。小雨蓦然之间,浑身寒毛根根倒竖,恍然大悟,解开了这个谜团,心想:“碧芦虽是疯女人,但毕竟是血肉之躯,受伤如此之重,她必会痛得呻吟呜咽才对,断不会如此安静。她今日能如此安静,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也身负武功,可以运气忍痛,因此才能不动声色。但假如她真的身有武功,为何又甘心留在潘府,忍受虐待折磨,而不反抗呢?倘若她是真疯,断不会如此镇定的控制七情六欲,那么,难道她是假疯吗?倘若她是假疯,那么她受父亲抛弃在先,夫人折磨在后,最可能的目的,就是伺机报复,令潘家遭受灭顶之灾!”一想到此,小雨只觉得手心泌汗,已经湿淋淋的,握了一把水了。她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暗想,当今之计,只有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了。
二人走了良久,来到凤翔阁中。小雨扶碧芦坐在一张椅子上,命丫环小兰拿了自己常用的药箱,打了水来。她坐在碧芦对面,亲手帮她洗净伤口,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了点治伤灵药红犀粉在棉花上,轻轻将棉花敷在碧芦的手上。她知这红犀粉虽然极具灵效,但敷上伤口的一刹那,却无异于万刀绞割,疼入骨髓,她本可以换用其他不疼的药粉,但为了试一下碧芦,才选用了红犀粉。留神观察碧芦神色,见她仍是不叫,脸上神色木然,连肌肉也未颤动一下。
小雨又细心帮碧芦擦了手脸,命小兰拿了一盘点心过来,放在碧芦面前,柔声道:“姨娘,你若饿了,先点点饥吧。”碧芦呆木的伸出手来,拿了一块点心,缓缓放在嘴里,她显然饿得狠了,不多时候,就将一盘点心吃光,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涩声道:“再拿一盘来。”
小兰本就嫌碧芦肮脏,又见她居然在凤翔阁里发号施令,语气无礼,心中有气,站着不动。小雨微微一笑,道:“小兰,听姨娘吩咐。”小兰跺了跺足,愤然去了。碧芦吃完两盘点心,又对小兰道:“打水来,我要洗澡。”小兰差点气昏,没好气道:“我们这没水,用光了,要洗,你到别处洗去。”
小雨打量碧芦,见她浑身肮脏,大概有十年没洗澡了,心中不忍,命小兰道:“去打水吧。”小兰一万个不情愿,却不敢违拗主人吩咐,只得打了热水,注在大木桶里。但她嫌碧芦肮脏,却躲得远远的,不肯帮她宽衣。小雨见碧芦手上肿烂,不能宽衣,只得亲自过去,助她将衣服脱下,只见她全身干枯,有如骷髅,当下扶她坐进木桶。
小雨刚要转身退出,忽听碧芦冷冷道:“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叫吗?”
小雨一惊,霍地回身,陪笑道:“姨娘,您说什么?小雨不明白。”
碧芦一只伤手伸在桶外,另一手撩水,洗擦身子,冷冷的道:“治这点伤,生肌膏就可以了,干吗非要用红犀粉呢?”
小雨悚然动容,惊讶道:“姨娘,您...”
碧芦“哼”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的洗着身子,道:“怕我和潘仁美为难吗?放心好了,我虽内力未失,但二十年前,就被潘仁美喂了软筋散,已成废人,再也不能与人动手了。”
小雨心中难过,深深一躬,道:“姨娘,倘若我爹爹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小雨在此给您陪罪了。”
碧芦仰头向天,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两行清泪缓缓从脸颊上淌下来,长叹道:“前尘恩怨,我已不想理了。此时我只求一温一饱,于愿已足。少爷!我刚才之所以不叫,是怕夫人得了信儿,派人撵我,我就洗不了这个澡了,你知道吗?”
小雨应道:“是!”见她被自己父亲害成这样,心中愧疚良深,但也无可奈何,转身欲退出去。碧芦又道:“少爷!别走。等下夫人就要来拿我,我还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小雨回过身来,道:“姨娘请讲。”
碧芦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你虽夺得大印,但也已深入危机之中,要提防杨四郎害你啊。”
小雨一怔,不料这件事她也知道了。她想四郎为人,甚是光明磊落,应该不至于害我。但要解释起来,恐怕不是一句两句所能说清,当下只得泛泛道:“谢姨娘关心。”
碧芦长叹道:“男人啊,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阻挡了他的前程,就好比跟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他是万万不能容你的。他兄弟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必有为他强出头者。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需防杨四郎下毒害你!”
小雨默然不语。她知杨四郎十五年来废寝忘食,熬打锤炼,所希冀者,便是飞虎营统领一职,自己横着插一杠子,就好象摘了他的心肝一样。但自己受潘家生养之恩,也断无背叛父姐,拱手将大印出让之理。四郎对别人虽然仗义,但自己姓潘,两家族累世深怨,他未必不恨自己切骨。自己想着和四郎交友,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罢了。这样一想,心里便空落落的,忽觉了无生趣。她惕然心惊,暗想:“什么时候,杨四郎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变得这么重了?我万万不可耽于儿女私情,坏了家族重任。”当下强打精神,应道:“小雨记住了!”
碧芦伸出未伤的手,从颈上摘下一只用线绳穿着的珠子,那珠子有龙眼大小,色成深褐,道:“这只珠子,是我父亲给我的遗物,沾毒即会变色。如今我已用不着了,看在你还能以姨娘之礼待我的份上,送给你防身。少爷,宦海浮沉,兵凶战危,这条路上荆棘密布,你一切小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