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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想到郡主婚期在即,郡主病重,八王以死相逼,四哥失了大印,种种的煎熬难堪,忍不住悲从中来,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一开哭,触动伤感,竟是难以断绝,眼泪纷纷而下,鼻涕齐流,前胸湿了一片。

    八王跟他相处日久,见惯了他微笑应对,并不知道他还会哭。见状大出意料,冷笑道:“杨延昭,演戏啊?没用!本王这一生只敬重英雄好汉,可不喜欢孬种!你以为你这样,本王就会饶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六郎伸袖子拭泪,道:“延昭只是心中难过,情不自禁,请王爷恕罪!”

    八王心想他在前厅之时,那样坦然赴死,原来是恃宠而骄,算准了自己不会动手!后见自己真的动手,这才露出真面目来,原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不由心中又多了三分轻蔑,三分憎厌。有意要戏弄他一下,微笑道:“你不是不怕死吗?怎么又会难过了?”

    六郎眼泪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王爷待延昭恩重如山,延昭不但没报答您一点半滴,反而惹您生这么大的气,被您打死,也是罪有应得,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延昭伤心,是为王爷难过。”

    八王哈哈一笑,脸上却毫无笑意,伸手从几上取过茶杯,啜了一口,淡淡道:“你说本王打死你,心中会觉得难过?你多虑了,本王高兴的很。”

    六郎抽抽噎噎的道:“王爷打死延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怎会难过?可郡主是由王爷一手养大,如今又被王爷亲手所杀,难道王爷不觉得难过吗?”

    八王听了大怒,把茶杯重重往几上一顿,杯中茶泼了出来,溅在脚下织花羊毛地毯上,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六郎怯怯的看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去,抽抽噎噎的道:“郡主病的快要死了,延昭答应过郡主,要过来陪她。倘若王爷打死延昭,郡主见不到我,只道我食言背信,因此恨怨交加,必将病重难治,倘若有个闪失,难道不等于是王爷所杀吗?”

    八王听他反咬一口,气得胸膛差点爆裂,重重一拍方几。那方几在塌上连连摇晃,差点翻到地上。只听八王怒喝道:“好一张利口啊!原来郡主不是你害的,反而是本王所害!”他站起身来,走到六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当着本王的面,还敢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好大的胆子!”

    六郎泪眼红肿,怯怯的看了他一眼,道:“延昭该死,王爷请息怒!”他又看向地下,道:“郡主如今病重,确是延昭害她。可是倘若延昭过来看她,她仍有可救,也是实情。王爷明知郡主可救,却见死不救。虽非王爷亲手杀她,又与王爷亲手杀她何异呢?”

    八王听他说得有理,气得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心想,这个杨六郎,自己从前还是小瞧他了,原来口才也这样了得,一下便抓住自己的要害命门。倘若自己一意孤行,确是如他所说,必将伤了郡主性命。但若就此放他,被他玩得团团乱转,实在心有不甘。他眼光闪烁,神色不定,一时左右为难。

    六郎偷窥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心动,现在所缺的唯有一个台阶而已。这个台阶还是需要自己奉送的。他忙膝行两步,上前拉住八王的衣袖,抬头哀求道:“王爷!延昭伏待您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违拗过您半点啊?求您念在这多年的情份上,饶我一命吧。王爷,求您开恩啊!”

    他这几句话情意恳切,十分动情。八王听他提起多年的情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刚才他还曾细意的伺候过自己,为自己减轻痛楚,不由心软。低头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满脸泪痕,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又是一软。此时再要杀他,有点下不了手。当下“哼”了一声,袖子一甩,把他的手摔掉,回到榻上坐了,脸色一沉,道:“我就看在郡主面上,今日和你马马虎虎。从明天起,你过来侍候郡主,如果郡主有个闪失,你小心点!”

    六郎听了这话,知道今天终于死里逃生,松了口气。他忙敲钉转脚,巩固一下,趁势磕下头去,道:“延昭多谢王爷不杀之恩!”磕头起身,躬身倒退几步,转身向门外就走。

    他还未出门,忽听八王大喝一声:“站住!”六郎知道事情有变,只得把身子顿住,回过身来。却见八王几步走到六郎面前,眼光冷冷的从他脸上掠过。六郎忙挤出一个笑容,只见他怒道:“杨延昭,本王差点给你绕进去了。你不要和郡主出城,本王也不勉强你了。你要活命,本王也饶你了!你要来陪郡主,本王又答应你了。什么事情,都按你的意思办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六郎不料他这么快就醒悟过来,吓了一跳,怯怯的看了他一眼,陪笑道:“王爷,这是因为您心疼郡主啊。郡主身子要紧,您要杀延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只要您高兴,什么时候都可以啊,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呀。”

    八王怒“哼”一声,冷笑着瞄了他一眼,道:“好口才呀!”眼光长时间的在他脸上搜寻,默然不语。六郎知道他虽心有不甘,但最终仍会顾念郡主重病,放自己一马,心中十分坦然,但面子还是要给他的。因此忙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身子微微颤抖,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他额头受伤,本是草草包扎,这时候连连磕头,伤口重新迸裂,鲜血不断从包头的衣襟上渗出来。加上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泪痕未干,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到也十分逼真。八王研究他良久,猜不透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当下喝命赵如意进来,吩咐道:“叫个大夫过来,给六少爷止止血。”

    六郎听了这话,知道他的气终究已消了大半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在实处。他本素性宽容,感念八王对杨家有恩,因此今日虽然见他大发脾气,以死相逼,心中并无一丝一毫怨怼之心。他失血过多,这一天又饱受惊吓,羞辱,只觉虚弱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毅力苦苦撑持,此时心中一宽,忽觉天旋地转,一跤向下摔去,身子还未落地,人事已经不知。

    六郎饱受煎熬,他的哥哥四郎却并不知道,他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绝望的深渊之中。出了天波府,他就走进天雪湖畔一家破烂的小酒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酒,独斟独饮。起初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饮,渐渐的变成一壶一壶的喝。酒水从嘴角淋漓而下,滴在衣襟上。时光流转,光影变幻。渐渐的人已微醺,浑身涨热起来。他脱了一件衣服,凭栏向天雪湖远眺,只见温柔的群山连绵不尽,象个温柔的母亲,饱含忧愁的俯瞰着脆弱孤独的儿子。而湖水平静无波,却又象冷酷无情的父亲,拒绝洗涤这人世间的一切催肝裂肺的悲痛。

    人常说:“举杯消愁愁更愁”,古人的智慧结晶果然不容小觑。四郎虽然人已半醉,脑子晕眩兴奋,但缠扎在心底深处那解不开,拉不出,切不掉的绝望,却仍在不停的折磨着他的灵魂,仿佛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的全身都吞进肚中。带兵打仗原是他自幼的梦想,即使当他奔去绿柳庄救人的那一刻,他也认为自己只是时运不济,仍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可是今天早上,杨业的每一句话,都象一颗又深又锋厉的巨钉,牢牢钉在他流血的心上。

    “老四!你醒醒吧!你看看你,好象多么委屈,多么不甘!在战场上,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你丢了大印,就已经失职了,你知道吗?”

    “老四!兵者,诡道也。你根本就不配当飞虎营的统领!”

    “ 在战场上,你的一念之仁,很可能就葬送了全营将士的性命,你知不知道?”

    “迷于五色!惑于五声!任性妄为!你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为将!”

    “千万士兵性命,岂能任你糟蹋。爹从前拗不过你,让你到军营里厮混,是爹害了你啊!”

    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的统领,对他的考语。至亲莫如父亲了解他,至威莫如统领熟悉他,在他最难过最绝望的一天,父亲仍然忍不住将这些话说出来,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这不是真的吗?

    富贵如云烟,权势本是粪土,只要他杨四郎身负绝才,胸有韬略,前途仍是一片康庄大路。可是...他杨四郎真的是身负绝才吗?还是正如父亲所说,只不过是个无所作为,一无是处的窝囊废呢?

    直到二十二岁,他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昔日的雄心壮志,只不过是笑话一场,而心中的美好前景,也不过是黄梁一梦!梦醒过后,眼前还是败瓦残垣。日日苦练,夜夜苦拼,牺牲多少花季欢笑,流逝多少童年天真,到头来,他杨四郎也是不配为将!人世间艰难曲折,苦难重重,没有希望,让他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怎么走得下去?怎么活得下去?

    他伏在桌上,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点点滴在桌子之上。这一失控,种种辛酸,种种不如意,顿时如山洪爆发,火山喷涌,一发不可收拾。眼泪如江河决堤,把整个袖子都湿透了。耳边依稀有一句话在荡漾:“男儿汉流血不流泪!男儿汉流血不流泪啊!”为什么他就象懦夫一样这么不争气,不争气啊!凄冷的湖风从湖面上阵阵吹来,荡室生寒,吹得他碎发翻飞。他抽噎良久,悲痛稍缓,伸手抹一把泪,抬起头来,却看见对面坐着一人。

    四郎大吃一惊,这酒馆地处偏僻,十分破烂,平时生意十分冷清。此时又不是做生意的时间,酒馆里本是空无一人。谁知无声无息之间,多了一人,而这人还正坐在他的对面,这已经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四郎定睛细看,却发现该人面孔熟悉,五官清秀,一双眼睛好象会说话一样,正是新近夺得飞虎营大印的潘小雨。

    四郎惊得大叫一声,好象看到鬼怪,霍然站起,身体碰到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大响,那桌子倾侧成与地面垂直,几乎倒翻过去,桌上酒壶酒杯全部咕录录滚到地上。潘小雨忙用手扶住桌子,迷惑道:“四公子,是我。你怎么了?”

    四郎惊得差点昏去,原以为他现在贺客迎门,忙得不亦乐乎,哪成想在自己家门口遇到他?自己这副落魄潦倒的样子,全部落在他的眼中,给他出去讥笑,日后还怎么再抬头做人啊?他真恨不得暴打自己一顿,或许爹说得没错,杨四郎始终只是给杨家丢人的那一个。

    他忙伸袖子拭干泪水,脸上浮现出欢悦的笑意,笑道:“潘少爷,你今天应该在潘府宴客,这种地方,你不适合来的,小心失了身份!”

    潘小雨脸上满是同情之色,关切道:“四公子,你别太难过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不足以论英雄啊!”

    四郎哈哈大笑,抱拳道:“潘少爷,多谢你的关心,四郎感激不尽!”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要出门。

    潘小雨身子一闪,拦在他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四郎把脸一沉,道:“潘少爷,请你让路!”

    潘小雨叹了口气,眼中荡漾着真诚的关切,道:“四公子,我今天抽空出来,是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四郎眉毛一扬,问道:“是公事?是私事?”

    潘小雨眼中柔情涌动,真挚道:“四公子,你仁骨侠风,小雨深深敬重。这飞虎营统领之位,本来应该是你的,将来还会是你的。小雨,只不过是云烟过客,并无意阻挡你的前程。将来为大宋朝扬威异域的,必定是你!”

    四郎脸色一沉,研究他半天,怒道:“什么意思?潘少爷,这大印不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的吗?你现在算是向我示威?还是向我炫耀?”他眼中喷出熊熊怒火,向小雨瞪视,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杨四郎将门之后,幼承庭训!再不成材,再不争气!也没有把区区飞虎营统领大印放在眼里!”他双手一拱,冷冷道:“让你失望了,不好意思!”说着绕开潘小雨,就要出门。

    小雨抢身上前拦住他,低头一叹,柔声道:“四公子,如果我让你这么生气的话,还是我走吧。”他又抬头凝视四郎,眼中饱含鼓励之意,道:“你悲天悯人,济世扶危,胸怀天下,志在四海。将来必是民族之魂!万世景仰的英雄!”他拱了拱手,道:“小雨,希望你不要丧失信心,你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必将腾于九霄之上,小雨识人不会错的。”他脸色庄重,眼神肃然,深深吸了口气,深沉而缓慢的道:“珍重!”说着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四郎默然不语,目视他的背影消失,心想,潘小雨素来口是心非,今日跑过来,不知又有什么诡计?想到自己的丑态全部落在他的眼中,愤恨不平,抬起手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在桌旁坐了下来。他自从见了潘小雨之后,悲痛之情大减,愤恨之意猛升,胸脯一起一伏,一个劲的生气。忽听船浆拍水之声,甚是迫急,扭头看去,只见天雪湖上一只画舫向自己这边急速驶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人,身穿一袭杏衣,衣袂翩飞,如仙如画。肌肤胜雪,甜笑如蜜,正是自己梦中魂中,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杜雪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