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的来,残日的余光渐渐消匿,静穆的空气中只听得枝儿摇摇作响。家兴面对书本发愣,靳殆成一旁打哈欠,头略略栽动几下,身子不平衡的晃动,险些摔了,脚步轻轻挪动总算站稳。“少爷,天晚了,您该休息了。” 家兴转过脸瞅他一眼,看他懒洋洋的站着,一副很疲倦的样子。靳殆成道:“少爷,您往后少跟少奶奶接触,对您对她都有好处,免得人见了说些闲话。”家兴道:“脚正不怕鞋歪,我不怕。殆成你下去休息吧。” 靳殆成告安退下。家兴心绪烦乱读书又读不下去,休息又不想休息。烛光迸发的火苗跳动着,像一颗千愁百绪的心历久未能平静。
家兴的眼光移向了笔架上的一块玉佩,拿在手里轻轻的抚摸,心跳的更加狂乱了,心想:“嫂嫂和?艳姐姐一样纯洁美丽善良,却是个有个的命。?艳姐她为贞节而去,实在令人痛心。嫂嫂比?艳姐幸运千倍万倍,因为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自她嫁到刘府以来便遭大嫂辱骂,她却能以德报怨。嫂嫂的手不净摸了贡品,又遭横加呵斥。而今又因犯小小错误,无辜受到家规处置,这些难道是她所谓的‘错’么?”家兴胡思乱想了一回,“我要照顾嫂嫂她,一个丫头操的心总不大周道。”家兴吹熄灯去了馨田的房中。来到馨田房中,家兴感到一股热涌上心头。桕娴虔诚的跪在神像前祈祷着什么。他进来她头也没抬,招呼更没打。家兴走近馨田床边静静的站着。桕娴祈祷完后轻的说道:“少爷,您来看少奶奶了。我没和您说话,您不会不高兴吧。”家兴道:“我看你祈祷,就知道你很善良,是个好姑娘。” 这下可把桕娴的脸说红了。桕娴道:“少爷,坐床边,站着挺累人的。” 家兴道:“女人的床,我坐不得的。”桕娴有些好笑的说道:“少爷,您是老思想,自家嫂嫂的房间有何敢坐。莫非您害怕我会说闲话。” 家兴挨床边坐下,桕娴搬副椅子坐他身边。桕娴道:”少爷,您真好,这么晚了还想着看看少奶奶。”桕娴和家兴说了半天的话。家兴见她谈吐不凡,心中倒对她感到佩服,心想:“她若男儿身,定能干翻大事。做女人也好,女人天生聪惠贤良,不招事非,比君子更懂修身。古有穆桂英巾帼不让须眉,王嫱出塞成两族修和,武则天英明神式立一代女国君,女词人李清照诗文温婉凝厚可歌可泣。可想还是做女人好了。”
夜静更深。桕娴倚坐在椅子上睡熟了,家兴拿馨田的红棉袄盖她身上。馨田半夜醒来,眼睛模糊,叫起了“少爷”。家兴道:“是我,家兴。嫂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馨田道:“好多了,谢谢您这么晚了还来照顾我。大少爷呢?”家兴被她一问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喃喃的道:“我哥他,他,他外地做生意去了。你会不会怪他,在你生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离你而去?”馨田不禁的涌出眼泪,“我哪会怪他,只是大少爷走,我没能给他送行,觉得心中惭愧,没尽到妇德。我真傻,为什么没醒来送送大少爷。这一走不知多少日子才回来,叫人心里惦记的很。”
家兴听得眼睛都模糊了,心中万分激动,心想:“嫂嫂太善良了,哥离你而去,你一点也不怪他,反诘则自己不为他送行而愧疚于心。哥,你能看到吗,嫂嫂她很爱你,爱你把她自己都给忘记。淳朴的话语胜过山盟海誓。她爱你的心比湖水还要澄清,若是一个小石子,投入湖中便可以激起情韵的涟猗。爱你的心比松柏还坚硬,在寒风冷雨中招徭着臂儿向生命敬畏。爱你的心如同玉石一般,通彻透明娇贵而不乏颜色。哥,有这么好的女人爱着您,缘份……”馨田伸出手来晃晃家兴的手臂,“少爷您流泪,俺看了,心中不是滋味。天冷,您赶快回去吧,冻凉身子骨那就不好了。”家兴感激的握住她的手,“嫂嫂不用管我,我是男人。这点春寒还是耐得住的。您睡吧,休息好了身子自然就会好的。”
一日早饭过后,家兴在房中读书。外面门响起。家兴道:“谁啊,进来吧。”倩歆带丫头淑燕进他屋里。倩歆道:“二少爷,读书么。我来刘府这么久了,也没跟您多说过几句话,今儿特意看看少爷。我做了碗汤,给您消消寒气,以尽兄嫂礼仪。” 家兴略带微笑的请她坐下。倩歆道:“燕儿,汤端给二少爷。”淑燕端汤递家兴,“二少爷您喝吧,这是大少奶奶好不容易做的,您千万不要负大少奶奶的好意。” 家兴接过碗喝了几口。倩歆脸上堆出满意的笑容,细细的瞅瞅家兴,她的心不自觉跳得厉害。倩歆转身盯向书桌,看他写的文章如何。她在一叠纸中读到《惜梦人》一诗,见作的好便读出声,“百梦从生玉如花,晚霞秋月怜知己。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 倩歆说:“好诗,不知哪位诗人作的。” 家兴道:“不是诗人作的,我随手拈笔出来的。”淑燕凑过来瞧个稀罕,“少爷的文采好,像清照作的一样,清新、秀利、颇有意境,不失为大作。”家兴笑说道:“夸的我倒觉得无底自容了。我作的哪能和人家大家相论。与大家诗词相比,我写的逊色许多。即使我活到年过古来稀,也未必能达到大家诗词风范的十分之一。”倩歆道:“少爷,您谦虚,腹中必多笔墨。人常言不学无术者常自命不凡,学艺精深者谦虚自己不如他人。看得出少爷肚中满腹苍桑志,德兼行思于一身。”
家兴道:“大少奶奶,您说话措词文诌诌的,想必您是学过书的人,道理不用说懂得多,规矩做得体面,三从四德更不在活下吧。” 倩歆听他话中带贬,有些好气,道:“二少爷,我嫁到刘府是大少爷的人,你自应该对我以嫂嫂相称,怎么称呼我大少奶奶,外人知道岂不笑话您不大知礼。我的颜面倒无关什么,可对您就不大好了吧。” 淑燕道:“是呀,大少奶奶说的是极在理。少爷应该叫大少奶奶亲嫂嫂才对,关系嘛才显得亲近。” 家兴瞥淑燕一眼,她净白的脸颊上泛着红润,阴阴的眉毛,睫毛下方秋波浮动,眉清目秀,纤细的身材,玉儿般的小手合放胸前。家兴道:“说的都在理,我啊改了便是,以后不叫大少奶奶了,喊亲嫂嫂。嫂嫂,家兴有礼啦。”倩歆道:“少爷,您见外的,自家人的行啥礼。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您往后有不顺心的事给嫂说,嫂嫂给你讲点乐子消销烦忧。”家兴道:“到时请教嫂嫂时,您可不要头疼应付不来。”倩歆笑道:“哟,瞧您说的,好像您现在有愁似的。真有不顺心事,我都能解得开。您不妨说一两件事儿,我听听。”
家兴听她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想出一堆事,心想:“您啊,为什么对馨田嫂嫂不敬,馨田嫂嫂成婚的第一夜,您为何辱打她。在您生病的时候,前几日,就因田嫂她犯了点小错,不,她根本就没犯错,您却监看她告知太太说她在祠堂‘偷睡’。难道她真的睡了吗?那是她承受不住别人对她的冷寒,病倒了。她生了病,还让她受到残酷的家规处置,您又居何心?难道您精神空乏,无一丝怜悯之心?难道这就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所懂得的礼仪吗?您说说,您是图了个什么?”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道:“我一个读书人除了读书,顾及不到别的事,那有那么烦愁。”倩歆道:“您啊,读书入了魔,整日吃书,外面的事知道的少。没有烦恼过活倒自在,但作出的学问不切实际,不合实际的文章便无新意。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天下事,就成书呆子了,容易循规蹈矩,作出的文章老套,不会流传世人。像有名气的诗人那一个是只读诗书不行世事的 。他们不仅博揽万倦书,而且行于世事,尝世间百态,深入生活体验,作出的文章清新、秀利、琅琅上口,易传古留后。如白居易作诗不拘文采,诗必让无识老妪听懂明白,老妪听了也能感到意境诗中讲的故事,不拘文采不是真的没有文采,恰是独僻蹊径,溶大家风范启新之作,无疑作出的文章适于流传千古。再说李白,李白生性孤傲,可谓清高。他做官时,不畏权贵,被贬后仍是豪放,才写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言壮语。司马迁迫于政治,生活所苦,传有《史记》。杜甫怀才不遇,得以流露‘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气魄。您是读书人知道的历家名人多,我说的这些话语尽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淑燕目光移向倩歆,道:“我的奶奶啊,您说的多好,怎是小巫见大巫。有句话道的好,当官者迷外观者清。读书人一旦陷入书本便不能自拔了,那愿去理会外边事物,读多了圣贤书也没大用处,又何苦要读呢。少爷您应该思忖大少奶奶的话,兴许对您作文章大有益处。不知几时候您能作出留古的好文章,我就等着第一人拜读您的大作呢。” 家兴道:“谢谢嫂嫂和姑娘提醒,家兴铭记嫂嫂的教诲良言。”淑燕横眉怒嘴道:“少爷,叫我什么姑娘,好歹俺也有名的,不叫俺的名儿,偏偏姑娘,岂不陌生疏远了。”家兴道:“你芳名,我还不知道呢,敢问你芳名?”淑燕羞红着脸低下头来。倩歆道:“这小丫头话头多,不大礼貌。少爷,您不用跟她计较。她叫淑燕,随我娘家姓。她啊,什么时候都是直言直语的,什么不打嘴的话儿都能说得出。” 淑燕道:“少爷,我感觉您知道我的名子,以前在别人面前总觉得人人见了我,不用我说,人家都知道我的名儿,那知原来是我太自负了。” 家兴道:“淑燕好名儿。春紫娇艳百花合,燕去南秋余香子。你挺自信的,不贬低自己,实为难得的情操。要论自负,先是自信的表现。”淑燕听得心里美滋滋,心想:“少爷人品真好,跟他说再多的话也不口渴,听他说话,比吃蜜枣还甜。”
倩歆道:“少爷,真会夸人。您在说,她就快升仙了。我想您作的《惜梦人》一诗,便不是独坐家中作出来的,必然游历一番才作出如此优雅娴静的诗句。您说我猜的对么?”家兴对她的话语感到吃惊,“嫂嫂,您何以猜出来?”倩歆道:“您的意思是说我猜对了。” 家兴点头。倩歆道:“这个,很容易看出来,‘唯许佳人久长愿,即到来生永还伴’,两句话是对佳人的美好祝愿,祝愿适宜心爱的人。若非心有所属便不会做的透彻。您是看上了哪家好姑娘,心中默默传情,不溢于言表,由心而发出对她的祝愿。我略略猜猜,不知对错。若我说错什么,您别放在心上。”家兴感到惊奇,心想:“连这些都猜的不误,不愧是有才华的女子。”
家兴道:“嫂嫂说的太好了。您学识淹博,生活中的珠枝分叶都能意会,我自感不如嫂嫂您呵。” 倩歆道:“少爷,您就不要讽我啦。我一个女人家,懂的东西不过苍海一粟,九牛一毛,怎能和您比。您博学,将来有大作为还能流芳呢。我只是世上勿勿的过客,留不留美名无关紧要,不被后世人辱名,我便烧香阿弥陀佛了。” 淑燕道:“少奶奶,您虽非花木兰之才,但也可做清照了。您把自个儿关房里足不出半步,几年过后可著本一书。您著的书名我都想好了,曹雪芹先生著得《石头记》,您就著个《石水记》,并在一处算得佳话。一个是雌的,一个便的雄的,柔软是雌的,坚硬的是雄,都在河中相互亲昵,不弃不离,那您著的书便留古了。世人若分不清您那个年代,还会误以为您是曹雪芹的亲戚邻居呢。” 家兴道:“淑燕姑娘说的有理,嫂嫂若著书足可以留古,到时我可以沾您的光。” 倩歆放手中的诗纸,好气的说道:“你这丫头竟说些没用的话,有本事你著本《石水记》,让我看看。足不出户著书又有何用,怕只怕写不得什么好文字,旁人看了丧志,知道的仅是些深闺幽怨之类的,‘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般的肝肠寸断话语。著了倒不如不著,让人看了陪泪值什么。”
家兴道:“嫂嫂若作起著作《石水记》,倒还真是子妹篇章。我看您就像那种能著书的女才人。”淑燕插话道:“是啊,少爷都这么肯定了,大少奶奶您哪能不自信。您著上一本《石水记》,不知现今的多少文人也得佩服您,想拜您为师还没个门梯哩。”倩歆道:“丫头你可取笑我了,真叫人不着你些好气,我气了便往你清秀的脸上绣朵梅花。” 说毕,倩歆假装打她,淑燕跑到家兴身后,“好少爷,您帮我求求情吧,怕小姐她真赏我梅花,我就没脸做人,到时我生气想不通了,便――”倩歆道:“难道会是‘娇人多梦自情情,血滴成昆泪绵绵’,得了相思病不成。”淑燕怒嘴儿道:“才不是呢,我啊要落发出家,整日在关音庙给您念阿弥陀佛,诅咒您生七个八个小少爷。”倩歆道:“脸不羞,臊人的话也说的出,还当着二少爷的面说,我的脸都被你丢了西湖。 ”倩歆便又假装扬袖。淑燕扯住家兴的肩膀,“好少爷,您救我。我一个小丫头家无依无靠,您不肯帮我谁还会帮我,帮帮我。”家兴道:“嫂嫂,您不必和小孩子见识。看看您额头一皱很像清水出芙蓉,水里留下的涟?,可爱矫情,不矢为林下风范。”
淑燕道:“哼,不许说人家小孩子,俺方龄十七了。大少奶奶被您说的眉开心扉,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好事呢。” 倩歆本没笑,“你这丫头,真没趣,我哪笑了。” 淑燕道:“小姐,您明明在笑,偏又说没笑。少爷您说她笑了没有?”家兴道:“一笑拂耳唇,艳过荷塘花,更胜清水出芙蓉。” 倩歆听得心里挺舒服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和您谈多了话,怕乱了您读书,就不扰您了。您忙,燕儿别跟少爷打乱了,我们走吧。” 淑燕道:“您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遇到知音了,怎不多说会话?” 倩歆道:“我的姑娘啊,走吧,再呆这里就是添乱了。扰二少爷他读书。”淑燕道:“哦,今儿本姑娘不走啦,看您还在我脸上添花不添。”倩歆道:“姑娘,我怎舍得在你脸上添花,你啊放心,跟我大胆的走。我要给你脸上添了花,便叫你姐姐。” 淑燕道:“唉,瞧您把话说的,君子一言,死马也难追啊。”倩歆道:“不懂词就不要乱用,什么‘死马难追’,‘驷马难追’意为在快的马儿也追不过。走吧,别扰乱子了,少爷要读书呢。”淑燕跺跺脚走出来,笑说道:“少爷,我们走啦,您好好读书呀。”淑燕怜惜的望他几眼,才狠下心跟大少奶奶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