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三交叉手指托着下巴,坐在木纹裂得跟五花肉似的旧办公桌边上,一向微笑示人的俊脸有些阴郁,缓缓地说出他的意见:“……在‘市场经济’的国家,政府绝对不会公开强行入股,我们可以先‘考虑’,尔后婉拒。在这段时间,尽快在香港或英属维京群岛注册新的合资公司,我的股份作为台资方投入。个人比较倾向于在后者注册,但企业上市比较困难……”
总而言之,狡兔三窟,多打几个备洞,再套上一张台商“合资”的皮。
好容易把这一条一条让汪总听起来象天书一般的套路都解释明白,杜尔琛轻轻问了一句:“其实,汪洋……你有没有考虑过更改国籍或是办理技术、投资移民?象你这样的人才……”
汪洋正理着脑袋里刚刚塞进的一团乱麻,猛听到这一句,愕然抬头。
杜尔琛的眼里黑沉沉的,没有透露一点多余的情感。
汪洋眨眨眼,望向任青侠,两只菜鸟大眼瞪小眼,彼此眼中都是震惊和迷惘。
“……不至于吧?!”汪洋喃喃地说。人家只不过说了想投资,那投资金额是大了点,要的股份是狠了点,可,可也说了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嘛!还不至于让咱大老爷们,大好中华男儿蹿到澳洲去养袋鼠吧?!
杜小三笑了笑,没再多说,拍了拍汪洋的肩膀,走了出去。
“汪洋?!”大侠犹豫地叫了一声。
“让我好好想想,明天再商量行不?!”汪洋举手投降,这问题关系到企业甚至他个人的发展和前途,他真的需要时间去好好理一理思路。
……
汪洋心事重重地吃完晚饭,呆坐在沙发上。
汪妈心疼了:“瞧你这孩子,咋的了?!你爸早上特地赶早市给你买的新鲜草鱼头,你不是最爱吃剁椒鱼头吗?都没见你拈几筷!现在你厂子红火,远岚又乖巧,就等她毕业给咱家添个大胖小子了。你说你现在,就跟电视剧里男主角似的,情场事业两得意的,还有啥事可烦的呀?!”
“唉,妈,你不明白的,别烦我了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会儿。”汪洋无奈地打断老妈的唠叨,知道老娘是关心自己,但这满脑子乱糟糟的,真是越听越烦。
“行,我不管你!自己身体当心……”汪妈对宝贝儿子没办法,悻悻地转移炮火,瞪着窝在沙发上看地方新闻看得正起劲的汪爹,吼道:“老头子!吃完饭你也走两步,窝在那儿看啥电视啊,肚子倒越窝越大了!整天就知道看啥新闻,你是中央领导啊?胡书记都没你忙!”
汪爹赶紧站起身走两步,眼睛还斜瞄着电视,嘴里解释道:“哎呀,我这不也是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周围小事嘛!你看你看……”指着电视里正在播出的地方新闻,说,“咱洛州的市长又换了,金市长换成吕市长了,要是不关心实事,连市长都搞不称头,那说出去也太没常识了。”
汪妈瞄了一眼电视上的新市长,年纪轻轻,四十来岁,模样很威严。不再多看,在她心里这国家主席换谁当,也没自家儿子晚饭少吃两口要紧,更何况小小的一个市长?!
“别看了,陪儿子说说话去!”伸手就关了电视,瞪着汪爹指示道。
“……哎,你看你,也太霸道了,”汪爹不忿地抗议,瞧见汪妈眼珠又瞪圆一圈,忙举手投降,“行行,儿子要紧,儿子要紧!要和谐,不要搞对抗嘛……”
转头找找却没见儿子,他瞅瞅汪妈,太后朝阳台一努嘴。
汪爹走到阳台时,阳台上暗沉沉地,没开灯,淡淡的星光和对面楼房的灯光映着,把汪洋一动不动的背影衬成了一抹漆黑的剪影。
看来是有点心事啊!汪爹清了清嗓,伸手摸向墙上的电灯开关,说:“想什么呢?怎么连灯也不开?!”
“别!爸,别开灯。”汪洋动了动,没转身,轻轻地说,“我想在黑暗里呆会儿。”
老汪缩回手,这孩子,不知道遇见什么事了,一向大大咧咧,除了钻研技术啥事都不太放在心里的儿子,居然有这么“作”――汪爹一向把浪漫主义、小资情节、文青倾向统统概括为没事发“作”――的时候。
慢慢踱到儿子身边,汪爹也靠在阳台护栏边上,静静地望着前方黑夜中星星点点的灿烂灯火。
良久,汪洋才吐了一个字:“爸……”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诉说自己的心情,又不愿意完全道出实情,徒惹老爹烦恼。就好象是小时候在旧宅里,偷偷爬上老榆钱树想摘几串漂亮的榆钱玩,却爬到半路上不去下不来,闭着眼睛心一狠跳下树,却蹭破了裤子和膝盖,又痛又委屈还不敢跟家里说……
老汪看看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追问,望着远处繁华的夜景,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看看这景象,我们以前可真是想都不敢想。我们小时候啊,兄弟几个吃饭抢条小鱼都能打起来,你大伯最肯帮我,老把你三叔揍得哇哇叫,然后我们俩让你爷爷狠揍一顿,嘿嘿!”
哎?!不是吧?人称汪老蔫的老爹还挺能打架?吹的吧?!汪洋怀疑地瞅瞅老爹,黑暗中也看不清老爹的老脸红没红。听着父亲幽幽讲古,汪洋的心绪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看啥,你爸可从来不吹牛!”汪爹又追加了一句保证,听起来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他又说:“争吃的能打架,那还算是好的了,很多时候都是家里米缸空空,几兄弟饿着肚子坐在门槛边,数着蚂蚁等你爷爷在外头挣钱回来,买一天的米粮吃。那时候我可爱吃油条了,可惜油条太费油,精贵着哩,两三个月能吃上一回就不得了了。
我每次只能分到一小段,金灿灿,油汪汪的,别提有多香了。总是拿在手里老也舍不得吃,想着藏起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吃,可不管我把油条藏哪儿,你三叔那狗鼻子总能把它翻出来,吃个精光。为这,你老爹也没和你三叔少干架啊!”
汪洋听得一头黑线,怪不得三叔来家里时,一到早餐,老爹总是买一堆油条配着白粥吃,敢情两兄弟打小就有油条情结啊!
“如今这日子好过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什么彩电冰箱,电脑汽车的……你老爹年轻时梦想过的,甚至连想都没敢想的好东西,这一件件一样样的都有了。”
汪爹惬意地叹了一声,说:“我和你妈也常常坐下来说起,这好日子过的,只要一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还有啥要盼的?!
小洋,你爹没啥本事,一辈子听党的话,老老实实地当了一辈子螺丝钉。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边打拼,没钱没背景,靠得全是自己的本事,爸妈也帮不上你一点儿忙。可我儿子就是强!白手起家挣起份不让人小瞧的家业来。”
“爸,你别这么说……”汪洋有些鼻酸,他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老子如何怎样,老爹蔫是蔫,可这几十年来,他和老妈都把满腔的爱给了唯一的儿子。
汪爹点点头,拍拍汪洋的手:“在外头闯,总会碰到沟沟坎坎,摔倒了咱不怕,爬起还是条汉子,摔疼了咱也不怕,回家来,有我和你妈在就有你的窝。你老爹在事业上帮不了你,只能给你一条几十年做人的经验: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汪洋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想不起作者叫什么,只觉得用来形容老爹真是太贴切不过。
“爸,你有没有想过移民?!我是说如果,如果咱有钱有能力了,到外国去转悠转悠。”汪洋问道。
“移民?!”汪爹一阵诧异,“你老爹老妈都几十岁的人了,喝了一辈子子牙河的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了老了,怎么可能还去外国佬的地盘上当二等公民?!你怎么,儿子啊,你不是想……”
“不,不,我就随便问问。”汪洋低头说。
“儿子啊,这世道是跟以往不同,这人心也不比从前,社会上窝气的事也多的很,可咱怎么也不能忘记自己的根――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老爹着急了。
“行了,我心里有数。天冷,您进去吧,别冻着了!”汪洋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说。听了老爹一通话,莫名其妙地,堵在汪洋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是啊,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公道自在人心,天真一回又何妨?!
“行,我进去了,你也别多吹风了。”汪爹见儿子心结解了大半,完成了太后交给的主要任务,笑眯眯地回屋复命去也。临走,又想起件事,转头小声地问:“小洋啊,你说去外国转悠转悠,那要是去玩玩,我和你妈都乐意的很,听说现在新马泰都降好多,四五千就能十日游!等你以后有钱有闲了,要不带我和你妈一起去转转?!”
“好,没问题!等有了钱有了闲,您想环球玩一圈都行!”汪洋乐了。
第二天,他就向汪洋企业的两位股东表明了自己的决定和态度。
一、不接收国资入股。但最大程度上配合国家对膜生产的需求,等新厂建成后,产能调配三分之二用于膜生产。
二、将委托机械厂生产的炼油机(即膜生产机器)裸机转让一台给科工委,并为其配置齐全程控程序。价格按市场价结算,至于程控软件一块的价格,由杜尔琛前去交涉。不公开机械图纸、原理及程控代码等商业机密。
三、按杜尔琛的建议,另行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新的合资公司,名称为“汪洋制造集团”,不做上市准备。
听了汪总的决定,大侠举双手双脚赞成,但对政府的反应有些担忧。
杜尔琛楞了半响,深深地望着汪洋:“……你实在是个很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汪洋咧嘴,没心没肺地笑笑:“嘿嘿,老爹教的:‘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有啥可怕的。”
四天后,杜尔琛把新公司的证照拿到了手。
汪总给科工委的余处打电话,告之自己的决定。
余处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好的,我们将尽快派人来接洽机械购买事宜。”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汪总,你真的决定不需要这十亿的国资投资吗?”
汪洋嘿嘿一笑:“啊,我觉得完全靠自己挣来的钱更踏实些。您放心,我爱自己的祖国,绝对不会对外出卖祖国的利益。但是,单相思总归不好,两情相悦才能长久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