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香莲把风扇稍稍调整一下方向,让这破玩意能给自家男人多吹点凉风。巴掌大的屋子里南头横搭了一张单人床,男人躺在床上呼噜连天。床对面层层叠叠几个破柜子架子,上头搁了块长门板,围上几根木档子就是儿子的小床。
男人也苦,高高壮壮的汉子只能蜷在张小床上睡,厂子里打个工三班倒连轴转,起早摸黑,连个囫囵觉都难有。黄香莲坐在床边一边钩着手头的织品,一边有些出神地想。几根胖胖的手指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纱线飞一般地在指间针头往来缠绕,慢慢钩出精致的花样。这是外贸公司拿来的小活,一件2元,多少贴补点家用。出来打工找食,能挣一点是一点,能省一口是一口。要不然也不会在这臭水沟边租这破房子,图啥,不就图个省嘛。
想起臭水沟,黄香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差点在汗腻腻的脸上挤出肥油来。她放下手上的活,把屋子里唯一的那扇朝西面河的小窗略开了一丝缝。蒸腾的热气、刺耳的蝉鸣,夹杂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女人熏了个跟斗。女人蹙着眉头,脸上的横肉都快扭成竖的了,咬牙切齿地悄声咒骂:“臭水沟子,这是要熏人干啊!破村子还收环卫费,我呸,卫你姥姥个……”
小河对岸“轰“地一声巨响,几间旧瓦房边的空地上,自卸车倒了整整一车红砖下来,一个瘦瘦的年青人正比划着指挥几个工人搬砖卸料。
女人的眼珠子顿时瞪得溜圆,眉毛倒竖,腮帮子的肥肉都气得乱颤。“好哇,好哇!这才歇了几天,又开张了。你个臭垃圾的,当姑奶奶‘黄大炮仗’的名儿是白叫的啊?!今天不让你见识见识,小样的还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腾地站起身,紧紧关上窗子,转身出屋,轻轻地拉上房门,她再也捺不住怒火,腾腾腾地奔下楼,人肉坦克向河对岸义无反顾地冲去,胆敢螳臂挡车的,一律碾成小饼饼!
也难怪黄大炮仗这么火大,一家三口在这河头村租住已经有两年多了,河头村地处洛州市郊的城乡结合部,一条小河穿村而过。刚来的时候,这村里村外的环境虽说不上好,也算得上是有山有水有泥鳅,慢慢地,村里的本地人有了点钱,能搬的都搬到了城里,像他们这样低收入的打工人家租住的越来越多,往往一栋民房要住上五六家租客,环境也随之越来越差。
年前河对岸开了家废品收购站,那块地原本是村里的晒谷场,这几年城市扩建,村里的地都被征得差不多了,晒谷场连着边上的村委会两间办公用房都拿来出租,也算是废物利用。自打这废品收购站开张,晒谷场上堆满了各种垃圾,挑剩下的废品和洗垃圾的污水都往这河里倒。河水越来越脏,原来还能打水洗个脚拖个地,现如今整条河墨绿发臭,半条鱼虾都没有了,水藻浮萍倒是长得满满当当,大热天站在河边能把人活活熏死过去。
黄香莲和几个同乡到村里闹了几次都没人搭理,一怒之下纠集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姐们,文斗不行就武斗,冲到废品站,把个收垃圾的蔫老头骂得个臭要死,动手好好帮他“清理”了一番。老头哭天抢地的,闹了几天,悄悄关门大吉。
这才清净了几天?!这垃圾场又要开张了?!能让黄大炮仗不上火嘛?!
“……想干啥,啊?!我告诉你,小子,你要是敢在这儿再开垃圾场,姑奶奶就敢抽得你连妈都认不出来!”
“这整啥哩?臭水沟沟再丢垃圾可不成,能熏死人!”
“大兄弟,你是那垃圾老头什么人?!他倒是跑得快,你来开张?咱姐妹们可不答应!”
汪洋赔笑做揖加解释,在一群强壮的乡村妇女围攻下,被一位人肉坦克捏着兰花指指着鼻尖,一阵阵恶寒,想死的心都有了。啥叫唾面自干?你让他来瞧瞧!在如狼似虎的阿姨们――尤其是怒火冲天口沫四溅的阿姨们面前,脸上的口沫子那是糊了一层又一层,都快能做面膜了!帮工的几个小伙子,见势不妙老早就拔腿开溜,汪洋现在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只能死撑着,巴望着号称“八岁至八十岁女人杀手――有杀错没放过”的任大侠早点前来搭救。
“……不,不不,不是开垃圾场,是还原垃圾,环保企业,环保企业!”
“我们绝对不会往河里丢垃圾的,我们自己还得在这儿住不是?”
“那老头我不认识,真不认识,我们就是把地方续租过来开厂,真的,真不认识……”
赖以发财致富的宝贝机器可全在身后的两间大屋里,汪洋此时只能舍身喂狼,舍卒保车。
找到河头村这块地真是偶然,不过就像政治经济学老师常说的那样,偶然中肯定有其必然性。
他和任大侠创业基金不足,除了大侠那二十五万的老婆本,自己又掏空了口袋凑了三万――其中还有近两万是汪家爹妈从牙缝里省下来支持的。汪老爹说了,汪洋没能摊上个有钱有势的老子,找工作帮不上忙,上进的儿子有心创业,老子哪怕砸锅卖铁那也是要支持的。
林林总总,零零碎碎凑上,一共二十八万,接过这沉甸甸的钱,汪洋真是豁出去了,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反正临近毕业也没什么重要的课程,该修的学分早就修满,毕业设计也老早弄好了,他闷头扑在设计上,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验证,确定可行性,模拟数据实验,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月,终于出了两个机器的设计定稿。
场地是任青侠找的,因为启动资金少,条件自然苛刻起来。一是要便宜;二是要交通便利,最好有房有地;三是附近最好有河,方便清洗原料。一来二去地筛找,托拐了八百个弯的亲戚,找到了市郊的河头村,没啥好,就胜在符合一二三点条件,最最重要的是这地方不但有两间现成的三百多平的大屋,还有一大块六百多平的空场地,总共的租金一年才三万!
便宜当然有便宜的道理,比如说这屋前臭水沟,比如说成群结队嗡飞来嗡飞去一不留神能把人淹没的乌云一般的苍蝇……在金钱的淫威之下,这一切都可以忽略,被村委会的人有意无意忽略的,自然也包括黄大炮仗之流的不和谐音。亲戚牵线搭桥,村委会的殷切招待,任青侠和汪洋商量了没多久,屈服于现实之下,占了这个臭便宜,乖乖掏钱签约,定金一万,一签三年。
便宜果然无好货啊!汪洋头昏脑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赌咒发毒誓,眼见太阳都快下山了,这帮恐怖分子记挂着要回家做晚饭,这才饶过他。领头的黄大炮仗临走前还气势汹汹地放话,要是他再敢在这儿弄臭垃圾,早晚收拾了云云。
这垃圾臭河的味道他不怕,反倒还有点怀旧的亲近感,可这母老虎的威力……想想签了三年的租约,真是欲哭无泪。怪不得村委会的一帮老狐狸看到他们签约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租约便宜,违约金却定得出奇的高,都快赶上一年租金了。这就是社会经验啊!吃一堑长一智吧!
垂头丧气地转身正要进屋……
“嘘,嘘!汪洋,汪洋,这儿!”任青侠探头探脑地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张望,“母老虎都走光了吧?!”
“你早干嘛去了?!就让我一个人顶着?!”汪洋怒了,这小子太不仗义,瞧这样子是早躲在一边瞧热闹,让他一个人水深火热的。
“嘿嘿,那不是看你对付老阿姨们挺有两把子散手的嘛,就用不着我出面了,兄弟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唉,唉,别生气嘛,大不了,下次,下次我一定上!当然大妈你上,姑娘我上,术业有专攻啊!”大侠毅然说道。
差点没把汪洋鼻子气歪了。
东间的屋子里,两台古怪的机械静静地放在中间,透着一种工业化的力量美感,足足占了大半间房。大侠走上前着迷地摸着黝黑的精钢机体,足有一米直径的漏斗形进料口、圆鼓鼓的合料罐震动发生器,上下分开各不相连的出料口、两个机器间相连的精密管道……“这就是咱们的宝贝?!”
能做出这两台机械,那个过程辛酸啊,一波三折绝不足以形容期间艰难困苦的万分之一。可怜的几乎对折的预算,让汪洋不得不在设计制造上动足脑筋,发掘一切可利用资源。汪老爹汪沛海在洛州机械厂当的不起眼的小科长立时成了极为可用的人力资源,尤其当汪洋知道老爹当年的师傅那是实打实干出来的高级老技工,那叫一个喜出望外啊!
汪老爹的师傅姓董,经过汪家父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砸之以钱,老将出马,一个顶仨!模具车间、铸造车间那都是老董师傅的老地盘。这些年,老国企大环境不行,洛州机械厂也景气不到哪去,开一阵停一阵。工人接点私活,只要高香拜准了佛,再意思意思上交一笔设备使用费,不要挤占正常工作时间,厂里也眼开眼闭。
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老将出马,照理是该顺顺当当水到渠成才是,但这坏就坏在老董师傅的较真上。你说你做活就做活呗,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怎么可能?岂有此理?!整天举着草图跟撵鸭子似的追在汪洋屁股后头,非问出个五迷三道来。要汪洋怎么说?难道说就是这样,没啥道理,那道理我自己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老董头知道1加1等于2,可你说得明白为啥嘛?!跟类人猿说宇宙诞生的原理,说得明白不?!
老头又倔,害得汪洋舌头练长了一寸,这才求同存异地搞定了。但人老师傅手底就是硬,带着二代三代N代徒子徒孙,大干快干猛干,硬是在原始社会手工打造出了精工铲子。虽说人工都是人情价,但原材料、器械使用……还是让汪洋本就不厚的钱兜迅速见了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