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容我三言 且细论沉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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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天龙八部》就在慕容复的疯癫闹剧中结束了。

    虽然那群江南水乡孩童装模作样,学着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拜倒于地、而后跑到阿碧身边兴高采烈要糖吃的“势利”很是可笑,但这绝不会大快人心。

    郓哥儿立在当中无语,对面三人只觉余音袅袅,内蕴深沉,直要绕梁三日,恐怕亦不可断绝,此时胜在无声最好,多一语都是画蛇添足。

    一阵清风徐来,阵阵舒爽抚慰身心,叫屋中四人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仿佛已从那阿紫纵身一跃、生死相随的狂风怒吼悲鸣的悬崖抽身而回,不再受那心之地狱的煎熬,归来这可自由呼吸的人世间。

    然而,不知何故,连这口中呼吸都有说不出的虚假,仿佛自己原是行尸走肉,并未真活在这茫茫红尘里。

    每人心境不同,各有一番怀抱,都在那里痴坐。

    结尾处,乔峰之死彻底伤惹了春梅,这小妮子把一对顾盼神飞的美目哭成了新鲜桃子,粉光滑腻、娇喘细细、泪流点点,嘴里只是喃喃乔峰死的不值。

    即便段誉倚红偎翠,虚竹傻人傻福,兄弟两人抱得美人归,站到了各自运命的巅峰,也不能减轻她一丝一毫的哀痛。

    这小妮子默默细想乔峰一生,竟蓦然惊觉那其中有郓哥儿与自己的影子,郓哥儿救自己脱了韩道国的虎口,那份一往无前与乔峰聚贤庄鏖战群雄何其相似?

    想起那昨日种种,一丝青涩甜蜜蓦然翻上心来。

    这几日卧病在床,虽说是微恙不足以亡身,但郓哥儿每日陪着自己说话,那份儿细心未必就比乔峰带着阿朱与阿紫万里寻医的奔波逊色。

    不说阿朱对乔峰的似海深情,便是阿紫也有可叹到的地方。

    若是换做自己,可能为郓哥儿这般做?

    我能的!

    小妮子不及细想,心底便有声音回答。

    这念头登时令小妮子俏脸一红,心里说不出的慌乱,更不做声,只躺在榻上轻咬樱唇,满怀少女心事。

    黄文嘉却是满腔书生意气激荡,只觉郓哥儿口中那国仇家恨撕心裂肺的残酷并非遥不可及,眼前便有无边的黑暗层层叠叠,混淆他的视听,令他心闷欲狂,直欲奋起做点什么,却偏偏不知从何做起。

    乔老爹感触最深,此一段故事入耳,闻听女真契丹骄兵悍将横绝域内,边关宋军胆小怯战、冒领战功,那早年从军所见便翻上心头,历历在目。

    宋军实力何其脆弱?

    禁军姑且不论,各地厢军就是一群没胆鼠辈,除了拿着武器唬唬百姓还算行家里手,比之毫无训练的农民实无多大区别,就是边军还算有点实力。

    这十几年隐居阳谷,虽说醉生梦死,但并非不问世事,对大宋军队尤其是边关的一举一动也算了如指掌,自是知道如今大宋军队的内里虚实。

    虽说近年来大宋对西夏作战连连获胜,但上层将领昏聩无以复加,皇帝更是荒谬绝伦,只因为宫中失火,就下令当时领军西北的童贯回兵,幸好童贯尚算有点胆略,还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中留上旨秘不发报,鼓舞士气取得胜利,但亦不过中人之姿。

    可笑此君自谓军事奇才,狂妄悖乱不知所云,终弄得政和初年对辽用兵举止失措,贻笑天下。

    大宋军事实力真真到了谷底,但这亦是多年前的事情,若是换做今时,只怕更为不堪。

    几年来,不断传来辽国战败的消息,大宋子民闻听欣喜若狂,以为辽国衰落,覆亡不远,大宋北方失去的汉人自古以来的大片领土收回有望,当可大大宣扬宋人神威。

    乔老爹原也有此乐见,此时闻听郓哥儿讲述,虽知多有虚构,但只听哲宗与高太后之事,回想当日的朝堂变化,便可知大体是不错的,那哲宗皇帝踌躇满志,一意要振作军事,北伐辽国,当真是鼠目寸光了。

    哲宗皇帝时,辽国余威犹在,尚且兵精将猛,大宋若不好好筹划,贸然北伐,非其敌手,如今则失去了机会。

    只听郓哥儿的讲述,便可知女真人只怕武功远胜辽国,若辽国灭亡,大宋将直临金国,如此强国劲敌当面,大宋可有一点儿视为心腹大患的意思?

    外事如此危机重重,大宋君臣上下还做着文治武功远超上几代皇帝的幻梦,说着冠冕堂皇的理,唱着忠肝义胆的戏,实在既可怜复可笑。

    若是日后金国全力南侵,在那铁蹄的践踏下,大宋可有实力阻挡?

    大宋垂垂老矣,金国欣欣向荣,放眼天下,哪一位能臣猛将才是长城之靠?

    乔老爹扪心自问,便得出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结论:大宋危矣!

    他虽颓废半世,自毁行止,但心中报国之志从未零落半分,现在被郓哥儿这么一说,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但到今时今日,他还能做什么呢?即令还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又能如何呢?

    他已竭尽所能勉力稳坐,不欲把心底震撼外形于色,但那微微颤抖的大手依然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惧无奈。

    郓哥儿虽不是第一次温习这故事了,但这次比往常都要来得警醒内心,实是因为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地参与其中,大宋的兴亡不再只是影视书记里的艺术性再现,而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也就在此刻,郓哥儿才惊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才会被这故事彻底打动,就是第一次读到此书时也无这种感觉。

    偏偏郓哥儿又与屋中的另外三名听众不同,自那天在庆春楼外苦思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后,他便清楚地知道,在这时代,民族对立不可避免,他亦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辽国固然是生死大敌,金国更绝非芥藓之疾。

    这是他与这时代的人看待辽金两国问题上的本质不同。

    但这些王朝更迭其实亦不重要。

    须知多少年后,连同元、明、清在内,无论汉夷统治,他们都将烟消云散,淹没在历史的尘封中,作威作福也好,励精图治也好,昏聩无能也好,不过是笑话一场,因为他们只会在这片土地上无休止的争斗和内耗乃至腐朽,断绝华夏民族在政治上的自我更新能力,令华夏延误了步入近代社会的时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作恶者,亦都是受害者,区别只是这些草原民族文明的落后,造成的灾难更为深重罢了。

    也正因如此,郓哥儿此时虽说没多大觉悟,但却比所有人都更加坚决地反抗草原民族的侵略。

    那已经不仅仅单为宋朝的兴亡,而是为华夏民族今后千年的气运而担忧。

    只可恨自己现下人小力微,在乱世要保命亦属困难,只是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这份心思也只有这般如不系之舟在心湖上荡漾,无人理会的。

    倒是黄文嘉先打破了沉默,叹息道:“好个乔峰,不愧是天下第一豪杰,他虽是个契丹人,却可叫咱们所有汉人汗颜。”

    春梅却微肿着明眸嗔道:“都是马夫人作孽,若是不把乔峰的身世泄露出来哪会有这许多的人间惨剧?阿朱也不会死,若阿朱不死,乔峰又怎会弃世跳崖,撒手人寰,分明是生无可恋……”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向郓哥儿,却见后者对她的注视一无所觉,不由得微觉失望,旋即见黄文嘉正促狭看她,眼中笑意大可玩味,仿佛看穿了什么,令春梅俏脸一红,差点把小脑袋埋在被里,羞得不在说话。

    黄文嘉无意中发现了春梅的心事,心中大乐,倒有心逗逗这可爱的小妮子,只是现在因为心中郁郁不平而兴趣缺缺,又怕春梅难堪,连忙咳嗽一声,摇头道:“那倒不然,即令马夫人不做这事情,乔峰只怕也无法逃脱这悲惨的运命,须知他那父亲满心仇恨,在少林寺里潜伏二十多年,隐忍不发,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那杀妻灭子之仇?何况乔峰毕竟是契丹人,他破坏了辽道宗的攻宋大计,虽是我大宋的英雄,在那辽道宗自然是辽国的国贼,他又重情重义,自然要对得起辽道宗,又如何肯活下去?只怕阿朱在世,他亦会如此选择,依我看来最可恨的却是慕容父子,竟为一己之私,到处兴风作浪,挑动争端,实在该杀,要把武林人士收为复国之用,居然两代与乔氏父子为敌,若是没有那前尘的惨剧,乔峰父子不过就是平安回到辽国去,那倒容易自处了,日后乔峰长大成人纵然英雄无敌,但对宋人殊无好感,只把大宋当作嘴边肥肉,那就是我大宋的头等大敌了,若如此,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为他伤神,说到底还是慕容父子造孽,其用心险恶,居心叵测,原该诛心,害人害己也是活该。”

    乔老爹扫了一眼黄文嘉,心道这小子头脑冷静得很呢,不似春梅,只在悲伤乔峰身世之凄苦,却忘了辽人与汉人之别,小孩子家只知儿女情长并不为过,自己这个新认的干儿子虽然敬佩乔峰,却点出了乔峰别无出路,更作了另一种假设,此子小小年纪,竟有此等见识,当真不易,难怪郓哥儿对他另眼相看。

    心里惊讶着黄文嘉的冷静多智,乔老爹沉声道:“这故事虽是虚构,但慕容家族传世如此,非独此一代,五胡乱华之时,鲜卑人慕容氏亦是趁势而起,那前秦苻坚也算是胡人中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淝水一战兵败国挫,只因听信当时鲜卑慕容垂谗言而妄动刀兵,那慕容垂归降前秦隐忍不发多时,淝水战前力主用兵,继而谋反复国,端的是收渔翁之利的好计策,与其说前秦亡于东晋谢安之手,倒不如说亡于包藏祸心的慕容垂之手。慕容父子祸乱江湖,也不过是这个主意,倒是孝敬祖宗得很,嘿,连那家传武艺斗转星移都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偷学绝技、借力用力的阴损招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落得个惨淡收场,毫不足惜。我只担心大宋在重蹈覆辙,坐山观虎斗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契丹人与女真人鹬蚌相争,大宋正坐享其成,我大宋到底不要弄巧成拙,好似慕容复般癫狂才好。”

    郓哥儿看看乔老爹,又看看黄文嘉,心道这古人听《天龙八部》果然与今人感观极大不同。

    他心中高兴,这两人终于意识到了女真人的问题,心情大好,这么一来,自己的计策可就得逞了,不但黄文嘉会对自己心服,就是便宜老爹也会被自己说动吧?

    郓哥儿接口冷笑道:“无论阴谋阳谋,一切都由实力决定,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谋略都是徒劳,强极就是暂时占点儿上风,于大局无补,古往今来虽不乏以少胜多的战例,但那失败一方内部定然问题重重,给敌以可趁之机,反过来说,也只有建立在绝对实力上的谋略才有万胜之机,昔日蜀相诸葛孔明智冠天下,在司马懿面前也不过是勉励支撑,帮得蜀国苟延残喘一时,到底无用,反观司马家族,无论对内对外,任别人有千条妙计,他们只有一定之规,实力摆在那里,还有什么做不到的?统一天下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又或者说是曹操在北方打下了一个好底子……鉴古知今,大宋如今不算歌舞升平,只是醉生梦死,只怕来日有不忍言之事……”

    郓哥儿在这儿道古论今,乔老爹与黄文嘉自然奇怪,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怎可能有这些知识见解?黄文嘉还好说,乔老爹好奇尤甚,自己儿子打小是什么底子那是在清楚不过了,要说孝顺那是没得说,可眼下这番精诚肺腑却不是郓哥儿应该能说得出的。

    难不成一个大雷劈下来,这顽劣不堪的儿子还真的成了天才?

    不能啊,你说老天爷给他醍醐灌顶弄聪明了倒还说得过去,可没听说过一个大雷下来还能增长知识和见识的。

    这小子在哪儿学的这些东西呢?

    但此时他们已无暇揣摩询问郓哥儿这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只是被郓哥儿的话所惊呆。

    虽然他们或多或少不看好大宋的国势与对外政策,但从未把问题看得如此重,把话说得如此肯定。

    郓哥儿的话虽说委婉,但那意思却是石破天惊:大宋覆灭在即!

    此话一出,乔老爹与黄文嘉两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外人听到此等言语,定然不问青红皂白,直斥其非,若是遇到居心叵测之人,更会说他丧心病狂,如同犬吠,唯有以一死谢天下。

    此等因言获罪,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并非罕见。

    但乔老爹与黄文嘉皆非常人,不是朝堂上以党争晋身之人,亦非寻常百姓,一个是军中久历,一个是书生翘楚,正是这时代少有的睁眼看天下之人,郓哥儿这等在常人看来大逆不道之言实是振聋发聩。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升起相同的念头:

    难不成,大宋竟真挡不住游牧民族的铁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