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练枪回来,亦没出去卖他的雪花大白梨,只陪春梅说话,让她宽心,只为她可早日康复,这小妮子小小年纪,便已阅尽人生悲苦,实在可怜,让人忍不住抚慰她,不欲令她受半点委屈。
何况现下家里暂时也算是衣食无忧,郓哥儿自也不必忙着日日奔波。
中午时候,黄素的小儿子跑来送药,乔老爹自去煎药,自留下三人在屋里说话。
三人算是同龄人,说话自然无所顾忌。
郓哥儿一见便宜老爹出去了,便笑道:“黄家这位小哥儿,昨天因为舍妹病倒我心乱如麻,举止失措,招呼多有不周,今日又麻烦你往来奔波,实在有劳了。”
人家为自己未来老婆跑前跑后的,物质奖励咱舍不得给,精神赞扬总没问题吧?
黄家小子却嘻嘻一笑:“郓哥儿,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太矫情!哦,就你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不能古道热肠救死扶伤?你听我说……”
春梅“叽咕”一声笑了出来,显是被这小子的油嘴滑舌逗到了。
郓哥儿则呆看着黄家小子的小嘴巴一张一合吐沫横飞好似金鱼吐泡泡,心道这位是打哪儿跑出来的?
兄弟,我和你很熟吗?
看看这搭讪架势,脸皮怎么比阳谷县的城墙还厚啊?还古道热肠?你跑跑道热得一身汗,就古道热肠了;还救死扶伤?貌似那是你老爹干的事儿吧。
发现黄家小子滔滔不绝,大有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郓哥儿赶忙截断道:“黄家小哥儿,是兄弟我错了,我就不该把你当外人。”
黄家小子哈哈一笑:“这就对了嘛,日后小弟到你这儿去玩,你家大门一定要随时为我敞开,那便对了。”
郓哥儿翻翻白眼儿,敢情这小子是一狗皮膏药自来熟,怎么着?这就算是赖上自己了。
这人一被雷倒,脸上肌肉可就僵硬了,郓哥儿脸上有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欢迎欢迎。”
黄家小子大概自我感觉良好,立刻拱拱手,假充斯文装客气道:“一定一定,若是拒绝了兄台的盛情美意,那便是我不识抬举了。”
郓哥儿有点无语,侧头看看春梅,却发现这小妮子一脸促狭笑意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看自己的笑话,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春梅却黛眉微蹙,轻吐丁香,在那如玉娇颜上绽放出一点粉红花蕊,在两瓣儿胭脂薄唇上淡淡摇曳,看得郓哥儿心头一颤,几乎心神迷失,荡漾在春梅那不经意的少女风情中。
不行,我得维护正人君子的形象。
郓哥儿赶忙转头,看向黄家小子,听他白话,面上表情很是聚精会神。
说心里话,郓哥儿对这小子并不反感,相反还有些许欣赏,须知惹祸和别的事情一样,那也是要讲究天赋和境界的,但凡孩子没有不闯祸的,可一般孩子,那都是在人前往死里傻疯,出了事情立刻干瞪眼,只会耷拉着脑袋等着挨训,这样的孩子没担当。
但眼前这个黄家小子明显不同,这小子聪明绝顶,只不过是因为精力多到无处发泄,才会在人前耍宝,并非没有头脑的人。这样的孩子做事情有自己的信念,自信自己不是胡闹,若是引导得好,将来是会有大作为的,就比如说曹操。
虽说自己还没有想到说服便宜老爹同意他投身草莽的方法,但郓哥儿可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想想自己日后便要远行,在武松落草后偷偷跑到二龙山去,也就是说今后不大可能和他有交集,但这个朋友还是很值得结交的。
黄家小子显然对郓哥儿亦很是欣赏,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脸玩味地看着郓哥儿道:“我真是服了你,我拿镜子照先生的秃头那招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当初我是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郓哥儿一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今天这么上赶着自己是因为黄素回去多嘴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他。
可这事儿自己没法说,难不成说老子是穿越来的,你小子这套小把戏后世也有人玩?
唯有故作神秘:“这有何难?想当然耳。”
黄家小子叹息道:“我就说嘛,天底下终会有非凡人物,与我所见略同,否则我又是何等寂寞?”
郓哥儿啼笑皆非:想出这么个捉弄人的损招儿就算是非凡人物了?这小子莫不是觉得自己乃是天字第一号大瓣儿蒜?
黄家小子见郓哥儿一脸的不以为然,奇道:“莫非你觉得这事情微不足道?这可比你与武都头为除西门庆定下的稳军计难猜多了。”
郓哥儿被黄家小子说的心头一震,看看黄家小子,一脸的若无其事,好似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一般,连忙掩饰:“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就是做了个旁证罢了……”
教唆杀人到什么时候都是重罪,没看见王婆都要被千刀万剐了吗?自己可不想与王婆面目全非地骈死于断头台上,让老鹰叼肠子果腹什么的……这事儿打死也不能认,和一个小毛孩子不能交浅言深,这太过冒险。
黄家小子“嗤”了一声,摆摆手打断了郓哥儿的说词:“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小弟是什么人?小弟自幼便在东京汴梁的高官黄潜善府中居住,尔虞我诈的事情见的多了,眼下这等小事算什么?那西门庆也算是阳谷县一霸,爪牙众多,头脑灵活,身手不错,要除掉他,……嘿嘿,别看咱们武都头打老虎是好手,可这虎口拔牙的活殊为不易;那何九叔老于世故,见人三分两面话买好,岂不左右逢源,两下里推脱?临了还不是把你推到前面顶缸?武都头在阳谷人情地理不熟,没个人看破武都头布局、为他出谋划策就能顺顺当当杀死西门庆?退一万步说,你敢帮忙,这可并非仅仅出于义愤那般简单吧?你这是好眼力啊,这份儿看时机的火候也算得上妙到毫巅了,智勇双全,仁义在肩,啧啧,黄某人好生佩服!何九叔从县衙回来,便到处喧嚷他如何义气深重,满街上不明道理的糊涂蛋都像见着凤凰蛋似的高喝了他一声好,可他那话里露了底啊:他不是门面大德望高吗?可那武都头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没他什么事儿,这算哪门子道理啊,这里面的道道儿有何玄妙,那还不是秃子头上放虱子,明摆着吗?怎么着,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很难猜吗?”
这小子不简单!郓哥儿心里有点冷。
能一眼看破武松当初的打算和自己在这局中的作用,这份揣摩人心的手段眼光委实令人心惊。
这小子才多大?
难道家庭出身与生长环境就能让一个孩子与同龄人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真是一点不错。
郓哥儿虽然不知道黄潜善是何许人也,但听上去似乎有点印象,就知道自己大概在哪里看过这个人的资料,只是不知道这个黄潜善是好是坏。
他见这小子说话间对那黄潜善毫无敬意,便知道其中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便不接言。
两人这是初次见面,万不可听信这小子的一面之词,对这聪明小子的为人还要观察几分。
黄家小子咧了咧嘴,心道火候够了,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是很辛苦的,别看就这么一会儿,这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再玩下去连自己都觉得虚伪,便嬉笑道:“不过武都头有点拘泥世俗观念了,天道不公,他才一怒拔刀,奋起杀人,说到底也是藐视王法,既然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在做到底,远走他乡,做个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遥人儿,岂非更好?他这性子只怕日后还要遭难,只恨这等英雄人物无缘相见,否则我必会把这一番肺腑翻出腔子来和盘托上。”
话说到这份上,郓哥儿也就觉得没法再把人家当小孩儿,这位可不是两块儿糖就能打发回家的开裆裤鼻涕虫。
他倒不担心黄家小子去告密,既然人家摆出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架势,那就是向自己示好呢,否则人家现在就跑到衙门去揭发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己原该有点表示的。
黄家小子瞄了一眼郓哥儿,见郓哥儿有点发愣,心下得意,他向来自视甚高,自谓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极少服人,可郓哥儿在斗杀西门庆事件中的手段着实震慑了他,虽说郓哥儿做得滴水不漏,但其中蛛丝马迹还是令他看出了其中端倪。
刚才几番试探下来,虽说郓哥儿竭力否认,但那从容淡定的态度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想。
杀人这等大事,若是换作一般做不出这等事情的孩子,胆小怕事者矢口否认,争强好胜者便会竭力吹嘘,哪有郓哥儿这般意态清冷如冰雪的,只此一端,郓哥儿便叫人不可小觑。
天底下第一等惹人讨厌的便是盛气凌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黄家小子虽天资聪慧,但绝不狂妄,最知道万事须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他与郓哥儿初次见面,虽有心结交,却颇为注意尺度与分寸,要做到热情而不低三下四阿谀奉承,聪慧而不锋芒毕露锐利逼人。
叫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小毛孩子白痴一个,这个朋友交的对等就得了,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个阴谋家似的,那样还没推心置腹呢,人家就得对你敬而远之。
做朋友嘛,就得诚恳,否则你我相互提防猜忌,那便没意思了。
黄家小子见郓哥儿眼中露出讶异思索的光芒,倒好似受了侮辱一般,嘟嘟囔囔,弄得跟倚门独望陌上飘尘笼罩的杨柳、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妇一般:“从小自大,就没有一人待见我,仿佛我是个天生的讨人嫌,可我把别人怎么了?不就是弄出点花样儿让先生难堪吗?用的着传得满阳谷都知道吗?别人看不起我无所谓,我还不把他们放眼里呢!可如今要交个看得上眼儿的好朋友,人家还没瞧上自己,只当自己是看不出门道儿的笨蛋,早知道就不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你要是单看那一脸的自怨自艾,这黄家小子就好似衣食无忧却满心苦大仇深、没事儿怀里抱狗出来遛弯的豪门怨妇,仿佛天地虽大,就他一个人懂得伤心。
可你再看看他那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面分明写满了狡黠的笑意。
这回郓哥儿算是彻底弄明白了,敢情在别人眼里这小子那就是个天生的惹祸精,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整个一屡教不改顽劣不堪的淘气包子。
可这小家伙自诩为“高情不入世人眼”,我行我素任别人笑骂去,他就来个满不在乎!
对于自己这个他看得上眼的人,他倒肯放下身段不管不顾地来结交,很有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味道。
这倒颇有点“众钗护法”贾宝玉那“不怕世人毁谤”的风骨啊。
敢情这小子是觉得自己能文能武,小小年纪便能报仇杀人,比他胆略尤甚,所以才对自己颇为服气,这是想办法和自己套近乎呢。
可是你用不着把语气弄得这般哀怨吧?我这是惊讶你小子聪明呢,何尝看不起你?
这招未免也太肉麻无耻了,这和后世那些渴望嫁入豪门麻雀变凤凰的灰姑娘玩的那种未婚先孕造成既定事实以便胁迫二世祖们负责的鬼蜮伎俩有何区别?
春梅却听得掩口娇笑不已,她与郓哥儿已然十分亲近,自然没了很多顾忌,两人间也放得开了,郓哥儿可是巴不得日日见她开心,他见这小妮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样子,心中温暖。
老天待自己不薄,不但让自己有了家,还让这个家日渐欢乐。
不过对着耍宝的黄家小子郓哥儿可没那好脾气,笑骂道:“好你个黄家小子,没的扯你娘的臊,今日才来见我,便巴巴的恶人先告状,你那一肚子捂馊了的蔫吧坏水以为我猜不到吗?当日我在王婆茶馆被西门庆弄得遭雷劈,那也是行侠仗义,你老子每日跑前跑后给我瞧病,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小子来探望我?躺在家里床上鄙夷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吧?如今见我与武二哥哥联手除奸,才觉得老子是个人物,巴巴地跑来巴结,不说袒胸露背一步一叩首地背着荆条爬着来请罪,反倒倒打一耙埋怨老子不够朋友,真是找打!”
黄家小子眼中的欣赏一闪而过,显是对被郓哥儿说中心事很是满意,英雄所见必要略同,否则何来惺惺相惜?
何况郓哥那话里的亲切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便算是认了他这个朋友,心中亦是欢畅已极,不过这小子有点入戏了,很是走火入魔,立刻故作惊慌失措状,抱头道:“大侠饶命,小的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才刚满月嗷嗷待哺没娘的孩儿……”
郓哥儿立时鼻子被气歪:这厮太过无耻,你爹不到六十,你倒有个八十岁的老母,难道令高堂是传说中的童养媳?看你小子嘴巴上毛都没长齐呢,孩子就嗷嗷逮捕了?还是个没娘的!难道阁下天生克妻命?
此人无赖之道犹在自己之上。
春梅越发笑得厉害,只把小脑袋瓜藏在被里,一副娇躯在覆盖的薄被下微微抖动,显然笑得十分辛苦。
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只觉两人唇枪舌战颇为有趣,却再想不到两人谈笑风生中早已不动声色地初探虚实了。
那试探的结果便是结为挚友――真挚的损友。
郓哥儿高兴得叹息起来:“难怪你老子总想打你了,从没见过你这般无赖难缠的人物,连我这手都痒痒,想在你身上扎几个抢眼。”
黄家小子一听郓哥儿提起自己老爹,先是一呆,立刻变成霜打的茄子,浑身都蔫了,也顾不上耍宝了,垂头丧气道:“我那老子治病救人是好手,可是拿我却没有医者父母心的耐性,非打即骂,也不问个青红皂白,竟看不出他儿子生就状元之才,不鸣则已,一鸣必天下皆知,别说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就是仕途经济之道,谋国安邦之策也有专长,他整天埋首医书药典,对我全不理会,却只说我是歪门邪道,弄不好成为黄家的第二个败类,想我黄文嘉一身正气凛然,也算是铁骨铮铮文采风流道貌岸然玉树临风,又怎会与黄文炳那个斯文败类是一丘之貉?”
郓哥儿原本笑着听他抱怨,心道你小子不是见人通吃吗?怎么也舌头打着跟头叫苦了?还状元之才,干脆说经天纬地,前知三千年、后算五百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得了。
待听到“黄文炳”的名字,郓哥儿却一愣,赶紧截断道:“你说谁?”
黄家小子黄文嘉眨眨眼睛,才丈二和尚摸不着金刚头脑道:“这黄文炳与我同出于江夏黄家,我们算是近亲,又都住在阳谷,因此知晓彼此消息,论起来是我与他是叔伯兄弟,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阳谷害人,所以在阳谷住不下,才鼓动着哥哥流落他乡,跑到了江州,听说在那里谋了个通判,父亲说他有才无德,依我看那才也自平平,没什么见识,只有点糊弄人小把戏,要把那些鬼主意来招惹我,在我这儿就只有吃瘪的份儿……怎么了,莫非他与你家有仇?”
郓哥儿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上下打量了黄文嘉两眼,觉得眼前这小孩儿怎么都没办法和《水浒传》里那个满肚子坏、险些弄死宋江的黑心秀才联系在一起,不过如此一来,郓哥儿倒对黄文嘉的人品十分放心了,故此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名字很怪而已。”
黄文嘉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是愤愤不平,很是羞于与黄文炳为伍般。
郓哥儿看着黄文嘉,没再理会他耍宝,却越发不敢小瞧这小子,须知黄文炳才智出众,宋江装疯卖傻,戴宗巧言令色都不值一提,连智多星吴用的计策都可看破,别看他为人败坏,后虽死于非命,被杀人狂李逵同志当作烤全羊拿刀片着吃了,但那绝非战之罪,可说是《水浒传》中一等一的智能型人才。
就这么一个牛人,在黄文嘉的嘴里却似乎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这小子不是吹牛,他的才智委实令人震惊。
不过,郓哥儿有点明白黄文嘉为什么这么聪明了,智商这玩意也遗传啊,老黄家到文字辈这一代算是基因小井喷了,出来俩聪明人,……貌似比较聪明的那个还就在眼前。
何况这个黄文嘉早年有着官宦人家子弟的生活经历,那就更了不得了。
这可是块儿未经雕琢的璞玉啊。
郓哥儿真心赞叹,大起结纳之心,这样的人才自己须得好好相处,日后指不定会有何等用处呢,往远里说点儿,若是这小子被自己忽悠住了,日后与宋江打擂台可是多了个好帮手。
郓哥儿越想越美,却不知道这个黄文嘉的出现导致了他的大计出现了令他始料不及的改变。
郓哥儿注定了不能投身草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