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水泊东风有情,吹得长烟弥散,惹来波光浩渺勾勒出一轮明月,把一座梁山映照得好似江南水乡池塘里的一叶扁舟荡出藕花深处,一如唇红齿白嘴嚼菱角的少女,清丽得不可方物。
那种白日里三千红尘的滚滚杀戮之气静随风而逝,弥散在这美酒般让人酣醉不愿醒的晚风里。
湖面上,还有三两点船火袅袅,分明是渔舟唱晚。
此处良辰美景,可以翩然入画。
若是大宋王朝的那位爱艺术更爱美人,但就是不怎么爱江山的当今圣上亲临此境,定要抚掌惊叹这山川草泽的灵秀之气,挥毫水墨、丹青点染一番。
江山如此多娇,却总要有英雄相配。
此刻,梁山山寨上,聚义厅前叱咤铿锵声不绝于耳,兵器的交鸣声刺破了寂夜长风,弄得方圆里许,远近皆闻。
庭院下,五条大汉势若疯虎般各挥刀枪彼此厮杀,再仔细看时,竟然是四个围攻一个。
被围在核心处的大汉身材雄长,豹头环眼,满目煞气,立眉入鬓,飞凌如刀,神色眉宇间满是义无反顾的决绝,面对四人水银泄地般无孔不入的进攻,守得风雨不透,一把原本用于马战方才得心应手的丈八蛇矛变化莫测,竟然突破了长兵器的局限,夷然不惧地挡住四人的凌厉攻势,好似壁立千仞,哪管惊涛拍击。
这大汉的丈八蛇矛无懈可击,点在那三个长相皆是宽口阔目、打扮相差无几、一看便是三兄弟的武器上,令行动滑如游鱼的三人如触电击,闷哼一声,飘身后退。
倒是那脸上长了一块血红胎记,满头乱发有如火烧云,一看便是在战场上百战余生的大汉哇哇大叫,欺身而上,挥刀对着敌手一阵猛攻,声音沉凝,有如打铁。
若不知情,定会认为这五人乃是宿世仇敌,才会如此以命相搏。
只有现下庭院里筵席上起坐喧哗、推杯换盏的汉子们才知道这五条汉子在肆意玩乐。
“林教头果然天人,哈哈,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刘唐这厮这般狼狈。”
“是极是极,阮氏三雄不也吃了瘪?怎么看都不像纵横水泊的硬汉。”
朱富朱贵两兄弟为人向来中正平和,此刻却惟恐天下不乱,一唱一和,就差跳着脚乐了。
一身鹤氅,三绺须髯的吴用闻言目光闪动,脸上满是轻松写意的笑容,心底对现下己方的形势满意极了。
自古有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都说人之初始,性本向善,若非世道凌乱不堪,谁愿意铤而走险,走上万不得已的不归路?可恨自己生不逢时,若是太平盛世,自己这落第秀才就是隐居山林,学那陶渊明、孟浩然,做个安分守己的私塾先生,那也是甘之如饴。
天下无事,哪里用他庸人自扰?
可如今这大宋朝上至朝廷,下到地方,弱肉强食已非一日,官绅强梁如狼似虎,自那奸相蔡京把朱?父子所献花石呈于皇帝老儿,天下深受荼毒,那苏杭应奉局、造作局及花石纲自落入朱?父子的掌控中,竟变成土皇帝,州郡官吏皆奔走听命,奴事朱?,谄事之人立即得官,不附己者统统罢去,天下皆知此为“东南小朝廷”,唯独当今乾坤独断的九五之尊昏聩不闻,故此天下官吏效仿者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实是连盗亦有道的匪类都不如!
百姓懦弱的便忍气吞声,人人苟且度日,自己这班兄弟心高气傲,却受不得腌?世道,既然这肮脏红尘定要逼良为盗,众兄弟也顾不得许多了,翻天覆地的雄心壮志谈不上,不过就是勉力挣扎,不愿辛苦终年,依然无钱度日。
去岁众兄弟在黄泥岗行险把青面兽杨志玩弄于股掌之间,劫下梁中书给自己泰山老岳丈、老贼蔡京的生辰纲,本为劫富济贫,更是为了众兄弟一世富贵、衣食无忧,也算是替天行事,“损有余而补不足”了,岂料竟被白胜这胆小怕事没担当的白日鼠脏了一锅汤!
自东窗事发后,单是被朝廷的海捕公文通缉,就弄得自以为这票买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众兄弟万分沮丧,满怀的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流窜心态东躲西藏。
须知明目张胆地凭借着微弱的实力与权倾朝野的蔡京为敌,又被人家全力对付,那份压力可不是说说就算了,若是无家可归,用不了多久众兄弟就会自己垮掉。
兄弟们辗转山东,流落四方,仓皇于江湖,亡命于草莽,不意落草梁山后,竟能反客为主,被自己抓住缝隙,挑唆得林冲把长期以来的不满雷霆般振荡,怒杀了梁山旧主,嫉贤妒能,不能容人的白衣秀士王伦,更让晁盖得了寨主之位,众兄弟有了容身之地,多了喘息之机,实在是意外之喜。
众兄弟把自己当成是军师智囊,说自己是孔明再世,才能在梁山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却自己事自己知,若是事到临头,权衡利弊、出谋划策倒还好说,可恨自己无那诸葛武侯的眼光,对天下大势认识有限,不能因势利导,打出一片天地,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争一时一地的得失,那全局之谋,万世之策却不是他能智珠在握的。
要活得不窝囊,就的有格局,格局那是眼光决定的,眼光却非天生而来,得培养,现下的自己,还差得远啊。
今后如何,也只能相时而动,见招拆招了。
不过“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他还懂得,内部出了问题,那就难以抵御外敌,梁山新旧两派势力权力的更迭和交接乃至融合是个缓慢的过程,这期间梁山上的老人儿难免有些许失落。
吴用心机深沉,对人性自有深入的了解,朱富朱贵等人的心思他自然明白:王伦虽不堪,好歹熟悉,晁盖却是猛龙过江,虽是个好大哥,到底还是生分,自己竟成了没娘的娃儿。
虽说江湖汉子大多性情粗豪,意气相投便是四海兄弟,没那么多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并非无知无觉,像那庙里供奉的没有火气的土泥木偶。
幸好有林冲,他也算是梁山老人儿了,武功胸襟见识都叫人信服,虽说杀了王伦,却是梁山旧部的魁首,何人不服?
有了林冲这座桥梁,梁山上的老人儿的那份生分慢慢也就烟消云散了,毕竟林冲在梁山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两方面都能说得上话,这位前八十万禁军教头受晁盖重用,这班老人儿看着心里舒坦,哪里还有什么脾气?
就如今晚,林冲大展神威,力斗赤发鬼刘唐和阮氏三兄弟不败,梁山上的老人儿自然意气风发,占些无伤大雅的口舌便宜,来日却可使新旧势力之间更加亲近。
人嘛,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当初自己一个落第秀才和晁盖等人还不是一路人呢,现在不也成了生死之交?心无芥蒂,那便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看来梁山上下一心可计日而待了。
届时,梁山的实力将不止上一个台阶。
虽然前途茫茫,更谈不上什么出路,未知众兄弟的归宿,但目前实力强上一分,便可多一分自保的把握,在他吴用看来,生辰纲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了结的。
既然无法回头,那就只能走下去,先立住脚,再缓缓图谋其他吧。
活下来,原比什么都重要。
转头看看正被伟岸如山、意态豪雄的天王晁盖敬酒的“入云龙”公孙胜,心中更是一轻,全身都舒展开来。
眼前这道人真真仙风道骨,那一双长目澄澈如暗夜明月下的石上清泉,不带半点江湖奔波的倦怠风尘,只留一襟霁月光风满怀,叫观者不期然间,一切鸢飞戾天经纶世务都可被抛诸脑后,埋到爪哇国里去了。
这个名满天下的活神仙罗真人的徒弟现身俗世、沾染尘埃,竟然和大伙儿一齐去劫生辰纲,直到现在都教人不敢相信。
众兄弟视晁盖为主心骨,这是当然的事,天王晁盖那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到哪里都是一面呼风唤雨的旗帜,吴用却知这个有极号召力的好大哥并非是个理想的首领。
打打杀杀去破坏,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要想晁天王给点儿建设性的意见,那就有点盼望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意思了。
他缺乏上位者应有的眼界和手段,使得果断几近于刚愎,图谋反类乎短视,这对一个团体来说十分危险。
想当初身为一村里正时,晁盖靠着托起了一群神棍招摇撞骗用的千斤石塔,才有了“托塔天王”的美号,可这“外号”得一体两面地看,晁盖的行为勇则勇矣,却是典型的头脑不如四肢发达啊。
单说放那白胜出去赌博,弄得白胜自己身陷囹圄,诸多兄弟落草梁山,晁盖的识人不明和纵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古事到临头需放胆,偏偏于生辰纲事泄、兄弟们要逃走另闯出一番天地时,晁盖这大哥却瞻前顾后、难以决断,倒要自己这出谋划策、只负责尽量提出方法之人替他拿主意、找出路,实在不是成大事之人。
自然,一个头磕到地上,八拜之交便要义无反顾地跟着晁盖刀山火海地往里闯,吴用那是连眉头不会皱半下的,可一路行来,吴用前思后想,越发觉得晁盖欠缺太多。
吴用可没有看不上晁盖的意思,晁盖自有其优点,草莽之中,有这份胸襟见识已属万分难得。
人无完人,谁都不是天生圣人,这梁山风景正好,晁盖,自己慢慢调教吧。
公孙胜却不同,此时此刻,他才是自己心上的一颗灵丹妙药。
须知罗真人乃窥知天命之人,又隐于二仙山不问世事,非比尘世间那些欺世盗名、靠几手戏法便妖言惑众乃至祸乱宫廷的神棍骗子,比如天下仕林人物皆知宫中那位寓居蔡京宅第、被封为冲隐处士的道士王仔昔是个什么货色,怒骂声一片,却无人敢不敬罗真人。
现在这罗真人竟让自己的徒弟变作江洋大盗随自己这一干逃犯亡命天涯,莫非其中另有玄机?
难道这一干做了强盗的众兄弟竟是天命顺遂,百无禁忌之人,都能得了善终?又或者封妻荫子,有个好前程?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大宋国朝并非没有这等先例,多少绿林中的奇人异士最后登堂入室,官服加身?
他吴用终是个读书人,如今啸聚山林本是无奈之举,若有青云之梯直上云霄,安能不谋划万全之策?
左思右想,这水泊梁山定要做下大事,要朝廷无可奈何,才可遂了自己的心意。
这念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吴用心底浮现,每次都会五内俱惊、胸怀激荡。
可惜,他的疑问没有答案,更不会有人回答,亦不敢说出,众兄弟都是只顾今天快活,不管明朝前程的粗豪汉子,更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若知道自己的想法,谁知会有何等不测风云?
若是这入云龙可指点一二,自己岂非宽心许多?
可公孙胜人如其号,神龙见首不见尾,满腹锦绣,哪里会对人明言呢?
再抬头时,就迎上了公孙胜那一对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眸,仿佛自己心底一切都被对方知悉,便淡然一笑,陪饮了一杯村酿浑酒。
公孙胜自知吴用的想法,可惜那不过是吴用的错觉,世人实在把修真之人想得太过神奇。
崇拜神明,不过是因为无人可以完全把握未来而产生的自欺欺人之心罢了.
再扫了一眼晁盖和吴用,公孙胜一向古井不波的道心琴胆竟有淡淡的悲凉。
只怕心思细腻的吴用也无法知道自己内心的煎熬,更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深情。
想起自己下山前老师对自己的一番话:“为师要你下山不过顺天而行,并非师命,是你运道使然:七星聚义,红尘杀戮,以完劫数。你命该如此,今日智劫生辰纲也好,明朝入伙梁山泊也罢,你总是要沾染红尘走一遭的。”
“至于你那些红尘兄弟的个人归宿,乃至天下大势,你不可强求半分,修道之人能知天命已属偏得,我辈哪里有尘世间升斗小民鼓吹的逆天改命的本领?一切缘由,自有因果,修道之人避祸慎行便是。”
言犹在耳,公孙胜不敢或忘须臾。
别人在神话吴用,吴用又如何不是在神化自己呢?
吴用自然比梁山上其他只图眼前痛快逍遥、不问明朝前途未卜的鲁莽汉子不同,却也不是看穿天下大势之人,现下关心的只不过是这个小团体的利益前途,却不知天下大势正在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向潜变。
不但日后梁山事业的一腔心血,便是大宋王朝,也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国将不国,家,又何以为家?
水泊梁山的江湖汉子们不过是大宋末世挽歌中的一个强劲音符而已,虽然壮烈,却无法收拾整个大宋王朝败亡的滥觞。
可惜,这些也都是自己无法扭转的。
自下山后,公孙胜内心不断涌起冲动,想用自己的那点儿先知先觉做点什么,可理智告诉自己,那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如何有灵验保住别人的平安?
须知自己也在这波涛汹涌的红尘中打滚,大势虽已明了,却无法把握很多事情细节的清晰走向,妄加干预,只是徒增烦恼。
正如老师所言:修真之人一日未超脱肉体的羁绊,便一日是凡人,而人力终有限,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改天换地,定生死,判阴阳?就是他的师傅罗真人也不行,除非是真的天上神仙.
不过仙道缥缈,破碎虚空之人古往今来才有几人?即便有,这些成仙之人又岂会再回沧海桑田的俗世现身?那岂不是自寻烦恼?既已古井不波,又岂能心有挂碍?
故此凡在人间四方宣扬身具大法力显圣者,皆为妖言惑众,须知天道自在民心,民心二字又岂会是念几段经文做几场法事就能扭转的?
谁人可借天道慧眼,看穿大势?
须知无论一个人,一个团体,还是一个王朝,它的生命轨迹就如大自然里树木的生长,很多东西都是一开始就奠定下来的,那先天的局限,等人们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追悔莫及,无法拨乱反正,只能重头再来。
只是,眼前的还有日后的这些红尘兄弟豪爽汉子还有这机会吗?
不说旁余,只这眼前谈笑风生的晁盖,其运道便叫人慨叹世事无常。
公孙胜心中又是一痛。
不过半载光阴,眼前这些天生异禀、在梁山月下水泊滩头狂歌浪酒的江湖汉子已经镌刻在心,此生难忘。
果然,情关难过!
未能得道飞升,谁人可太上忘情?
难道人生最大的痛苦竟是看穿了真相却无力改变?
思前想后,自己竟只能袖手旁观,细眼看这水泊梁山众兄弟和大宋王朝的涛生云灭!
到那时……相见争如不见……
想到这人生竟真的的寂寞如雪,公孙胜便无语隐忍叹息,不动声色地遮掩着来日难免浩荡离愁的心事,抬头仰望无穷无尽的夜空,努力搜索着那一颗颗与自己有关的天际冷星。
蓦地,公孙胜瞪大了眼睛,盯着天上的一颗明亮如灯的大星,一脸的不敢置信。
“七、杀、星!”
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星空气场上专一破坏体制的七杀星耀位,凌迫朝堂之上的破军星,红尘中贪狼星摇摆不定,分明已是“杀、破、狼”之局……
难道天命有变?
不行,我要回二仙山,把这七杀入命的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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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二仙山。
罗真人大袖燕翼舒展铺陈地团坐在偏殿的金线绣着盘龙的蒲垫上闭目冥想,原本宽旷豁亮的大殿此刻四下里熏香烟雾缥缈缭绕,仿佛泛着淡淡的海外三山的东来紫气,仙韵流荡,飘然似自罗真人处弥散潜转,悄然涟漪,宛若巅峰顶处罩定白云朦胧,叫人望之肃然。
仿佛受到千里之外的公孙胜的惊异感应似的,罗真人倏地双眼半睁,扫了夜空一眼,看着那颗大星,而后嘴角微弯,一丝灵气醺然的笑意蔓延在看不出岁月雕刻痕迹的脸上,轻叹道:“七杀星本当隐匿八百载,现下竟有这等气运变化,眼下虽弱,但前程百无禁忌,且那四废星犄角耀位,……那天罡地煞的运命、大宋的格局,怕是要换个样子了吧?”
目光一转,罗真人又自言自语道:“恐怕,还不至于此呢!这华夏而后千年的气运……”
倏地收口,竟一语未终,只是缓缓披上双目,再次潜入冥思。
这几句断语轻如鸿毛,转眼便散入九霄,不闻于耳。
此时漫漫长夜,这大宋天下万姓梦里香甜,自然无人听得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