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黄文嘉的出现,郓哥儿自感有点可以接受了。
不过想想眼前这位先贤的事迹,心中还是很肃然起敬滴。
虽说他的历史学的半吊子,但是北宋末年靖康之耻前后的事情,他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对这个陈东自然熟悉。
一介书生能发动天下舆论来扳倒蔡京童贯等朝中六贼,这绝非易事,虽说此事功成乃是借助天下形势,但叫人称道的却是陈东看准时机的眼光。
不说别人,就说蔡京,这个北宋政坛上的不倒翁,多少人想斗垮他,反倒倒了大霉,偶有成功,这位蔡京几起几落,还是稳坐朝中,当他的朝中大佬。
陈东一蹴而就,能除掉六贼,必有过人之处。
先不论别的,就这一件事情,郓哥儿就对这个中年人颇为佩服。
陈东亦在打量这个被武松念叨了无数遍的郓哥儿,心中微讶:这小子年纪不大,但气质好生沉稳,行动举止绝不毛躁,眼神更不见懵懂,反倒暗含睿智之光,叫他轻视不得。
看来武松对他的夸奖不是虚言了。
陈东想着,便向郓哥儿含笑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
武松见郓哥儿望着陈东发呆,便大力一拍郓哥儿肩头,笑道:“兄弟,怎么了?”
郓哥儿回归神儿来,很是呲牙咧嘴了一番:大哥,你那熊掌是打老虎用的,别往我身上招呼啊。
不过被武松这么一提醒,他亦觉自己盯着对方看很不礼貌,便掩饰地歉然笑道:“陈先生勿见怪,小弟本是个无知无识的粗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听到太学生三个字,有点高山仰止,故此举止失措。”
陈东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架子,更不以郓哥儿对自己自称“小弟”而不快,洒然一笑道:“小兄弟不必不安,这有什么?想当初我到金銮殿上跪见当今圣上时,吓得连膝盖都直不起小腿来,多见了几回,也便好了。”
郓哥儿倒没想到这个陈东不是个满身酸气、自视甚高的书生,心下倒在佩服之外有三分欢喜。
在此相会,也算是缘分,若是可结交为友,倒也是件快事。
至于其他想法,比如说收服此人以作助力,郓哥儿想都未敢想。
眼前这位是什么人?太学生的领袖,不但见识超群,而且学识渊博,这个人可不是黄文嘉,即令陈东没有黄文嘉聪明,又或者潜力大,这个人也不是自己能收服的。
至少现阶段他是做不到的。
别说是这个陈东了,就是黄文嘉,要不是最初因为想要结识自己做个可说话的朋友,而自己又恰巧讲了《天龙八部》的故事,算是投其所好,满足了少年人的好奇心性与热血肝肠,再加上自己这段时间还算不错的表现,就算是黄文嘉那个小屁孩儿也不大可能跟随自己的。
现在换成了陈东,郓哥儿压根就没想过装一下铁血散发一下王霸之气什么的,难不成现在拉着人家陈东大讲《天龙八部》,然后轻而易举地把这个未来的太学生领袖收为己用?
这也太不切实际了。乔峰的故事忽悠一下武松还差不多,对陈东,那就是鸡同鸭讲,大概连个开头都听不进去吧?
何况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探望武松,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这位陈东的身上,不过也就是个一面之缘又说得上话的朋友,如此而已。
日后如何,那还得走着瞧。
在心中消散了初见的震惊后,心平气和的郓哥儿哈哈一笑道:“英雄见惯亦常人,小弟理会的。”
陈东一怔,点头含笑道:“正是此理,不过我看小兄弟不像未读过书的人呢。”
郓哥儿含混道:“小弟走街串巷,每听读书人说起这些话,倒觉得许多都可明白,便随意记下了,不过是东鳞西爪,不成规矩得很。”
陈东闻言登时深表惋惜地摇头叹道:“如此过耳不忘,却未受过一天圣人诗书的教化,可惜了,可惜了,当真是暴殄天物,若可雕琢,他日必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郓哥儿表面不置可否,只淡然道:“家贫无以度日,温饱尚且不得,何以知礼义廉耻?更遑论出将入相了。”
心中却暗自嘀咕:老子会的你小子也不会,会背几本《四书五经》算什么本事?那个赵普说“半本《论语》治天下”,你们这些人就当真了?孔老夫子说的为人处世的道理还算不错,可你要拿孔老夫子一千多年前的施政纲领用于今世,那可就错了,看来这个陈东依然难免这时代读书人的酸腐气,以为儒家经典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这个就有点井底之蛙了。
不过这话没法和陈东说,唯有表示对人家的关心感谢。
岂料陈东却展颜一笑道:“不过英雄不问出处。像小兄弟这样也好,世上这么多的读书人,却大多是书呆子与蛀虫,我陈东最愿意结交这样的朋友。”
郓哥儿一怔,他分明感到了陈东话语中不虚假的诚意。
武松在一旁笑道:“好兄弟,你还有所不知吧,愚兄此次能够大难得脱,便是陈兄从旁奔走的缘故,否则陈文昭大人已把我问成了死罪。”
郓哥儿大讶,看向陈东,后者笑道:“小兄弟自然不记得我了,想当初,武都头在狮子楼上斗杀西门庆时,愚兄正在楼上喝酒,被那一场大杀惊动,后与其他食客跑出狮子楼围观,方才得知了前因后果,心知此事虽法理难容,但其情可悯,本府府尹陈文昭大人乃是愚兄的本家内亲,向来交好,自然代为说项。”
被陈东这么一说,郓哥儿才想起当日在狮子楼外那个安步当车的中年书生正是眼前这位。
可是这么一来,郓哥儿反而更糊涂了,武松犯的是杀人重罪,即便这个陈东怜惜武松的身世可怜,但到底素不相识,这般奔走效劳,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陈东看出了郓哥儿的疑惑,长叹一声:“小兄弟不明白愚兄为何伸出援手,原也正常,愚兄只是觉得天下该杀的人太多,可像武都头这般快意恩仇的人太少,若是武都头死了,不知道会让多少恶徒拍手称快,我真恨不得有千千万万的武都头可担道义,用手中钢刀杀尽天下恶徒!”
郓哥儿匪夷所思地看着陈东,只觉不可思议,按说陈东一个读书人,应该最重律法,怎么会说出这般江湖气十足的话来?这么恨不得天下人头百万、遍地伏尸千里的狠话怎么听怎么像那个黑旋风李逵说的呢?
武松却不管那么多,端起酒碗来就是一海下肚,一抹嘴巴,哈哈笑道:“陈兄说得痛快!人生在世,正该快意恩仇!我武松生平看得上眼儿的人屈指可数,及时雨宋江算是一个,我这小兄弟郓哥儿算是一个,你陈兄则是第三个,说起来,就是那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都不在我的眼里。”
郓哥儿大感意外地看了武松一眼,心道这怎可能?武松可是梁山上的反招安派啊,现在居然说佩服宋江?是不是我听错了。
陈东淡然道:“宋江我没听说过,这个柴进我倒知道,后周世祖柴荣的后人,累代金枝玉叶,先朝凤子龙孙,在官场上虽然闲人一个,但结交甚广,颇受人好评,只是没想到在贤弟的嘴里反倒不如一个宋江。”
武松又干了一海酒,虎目中射出了缅怀的神色,沉声道:“当日小弟流落江湖,四海漂泊,后来到柴大官人府上,起初柴大官人倒也好生招待,但三五日后便也淡了,后又在柴大官人庄上遇见正在落难的宋江哥哥,才相识,便好不仗义!后与我分别,更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又教我做人道理,这许多年来何尝有人这般待我?就是我那苦命的哥哥也不曾这般语重心长,这等兄弟恩情可不是区区几锭金银比得了的,那是我便发誓,为了我这宋江哥哥,日后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言罢,虎目微红的武松便又是一海,大口喘气,神情眉宇间甚是激动。
原来如此,郓哥儿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敢情人家两人儿的情意是在那时候结下的,日后就算武松对宋江有千般不满,但却相信宋江对兄弟们的情谊是真的,所以反对是一回事情,宋江下了命令坚定不移地照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嗯,为兄弟义气一条道跑到黑,这倒是满符合武松性格的。
嘿,没想到宋江还有这么一手,看来自己以前看《水浒传》有点太过毛草了,看来宋江能够成为水泊梁山第三代首领并非幸至,这个厚黑的手腕比自己想得要高明啊,至少在陈东口中很有些声望的柴进就比不上宋江。
说到宋江,自己一向不喜欢,觉得他是拿兄弟们的鲜血换他的锦绣前程,虽说也有为国为民的愿望在心中,但到底利欲熏心,否则何至于为了受那招安时,一点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呢?这一点,只怕连那吴用都比宋江强吧?
不过找武松这么一说,郓哥儿开始担心了,自己能不能日后把武松争取过来呢。
坦白而言,武松不过是一介武夫,并非谋士又或者良将,至少与二龙山上的另两位比起来差上很多,人家杨志与鲁智深都有丰富的沙场经验,若是收过来用,作用肯定比武松大许多,但谁让武松是自己最喜欢的水浒人物呢?难不成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结拜兄长去死?
看看武松一脸感恩戴德的神情,真是伤脑筋啊。
突然间,郓哥儿觉得自己把许多事情想简单了,眼前的武松和这个世界都是活生生的,各有各自的思想轨迹,并非自己可轻易改变的。
郓哥儿默然不语,陈东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宋江有些能为。只是不知他如今在何处?又是因何落难?”
武松没把对脾气的陈东当外人,便简要说了宋江的作为,却隐瞒下了晁盖等人如今在何处落脚的事情。
陈东听得为之击节赞叹,喝道:“好一个宋江,倒有些担当!”
郓哥儿就更郁闷了,这个陈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宋江可是被通缉的要犯啊,你说你救了武松还算说得通,这个宋江可是连面都没见过呢,你怎么就大声叫好呢?难道因为人家跑江湖打把势卖艺不容易,你就给人家捧个人场,在精神上支持一下什么的。
不提郓哥儿纳闷,却听陈东长吸了一口气道:“我大宋立朝如今已一百五十余年,太祖宽仁,废除酷法,特别是对我们这些读书人,可放言参政,却极少降罪,即便欺君罔上,也不过贬官了事,更无处死文人之举,可放眼天下,如今天下文武百官已经被这宽仁惯成了什么样子?大宋虽富甲天下,但文官爱钱在内,武将惜命于外,弄得大宋上下乌烟瘴气,我大宋才至积弱于此,所以我说天下该杀者甚多,但苦无律法严治,叫我心内郁闷直欲吐血,天幸有武都头这样的好汉子,杀此恶霸,虽在律法之外,却行的是天道,快的是民心,如此壮士,我陈东焉能不救?若是国有如此壮士在朝为我大宋的‘强项令’,何愁我大宋声威不振?”
这一席话,把郓哥儿与武松说得一愣一愣的。
敢情这位陈东把大宋积弱的原因归结到律法与对臣子宽容上了,别说,还真有些的道理。
不过北宋灭亡原因很多,可不光是这一条,而且对臣子宽容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党争,大家畅所欲言亦有利于政事的顺畅,只要别纵容官员犯法就成了。
可惜这些事情自己亦无法与他解说,而且就是说也说不过他。
其实最让他头痛的地方是按照他的逻辑说下去,这个陈东就会主张草莽受招安为国效力是对的,而且还是那种无条件的受招安。
果然,陈东张嘴便对武松笑道:“这个宋江亦算是豪杰,如今流落江湖,定然不甘寂寞,以他的胆略,只怕会啸聚山林,联络任侠之辈,做出一番大事来,我看他日若是成了气候,定能归顺朝廷,助朝廷的有志之士剪除奸党,若是兄弟到时跟从,岂非千古美谈?”
郓哥儿鼻子差点气歪了,这个陈东也太气人了,自己辛辛苦苦地拉拢武松,就是为了要这个好汉子免受日后断臂之苦,这下倒好,这家伙区区数言,便把武松又给推出去了。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太晦气了。
陈东言罢,却见郓哥儿默然无语,武松端着碗瞪着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自己脑袋,哈哈笑道:“你看你看,愚兄怎地说起这些扫兴的事情来了?来来来,咱们喝酒。”
这边与武松碰杯,心中却道自己糊涂,眼前一个顽童,一个江湖汉子,哪里懂得朝堂之事?这番话若是见到那个什么宋江的话,说说倒有些用处。
武松回过神来,却嘿然道:“国家大事兄弟不懂,但我那宋江哥哥若是有命,就是远在万里,小弟也立时赶去,我那哥哥若是受招安,我便也跟着。”
陈东赞许的点了点头。
郓哥儿登时翻了翻白眼,彻底无语了。
哎,自己真是没辙了。
这个武松现在还对官府无甚反感,说这话倒也爽快,待到鸳鸯楼后,才会对官府彻底绝望,到即便如此,宋江受招安,他也死心塌地的跟着。
难道这事情就没转机了吗?
穿越以来,郓哥儿还从未这般憋闷过,只觉有力也无处使。
武松见郓哥儿闷闷不乐,奇道:“好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郓哥儿连忙掩饰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在过不了多久武二哥哥便要去孟州了,小弟十分不舍。”
陈东显是与武松处出了感情,对郓哥儿也算是爱屋及乌,闻言温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小兄弟要想得开。”
郓哥儿心道这还不都是你闹得?强忍着痛殴这位大贤的冲动,点头道:“这个我晓得,只是情难自禁,是了,待武二哥哥走时,我定要跟随去孟州……”
郓哥儿还未说完,武松便一拍桌子,喝道:“放屁!”
郓哥儿吓了一跳,再没想到武松会是如许反应,更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
再看武松,在那儿直咬钢牙呢,好半晌才长吐一口气,缓缓道:“你好不晓得事理!我武松如今无亲无故,不过烂命一条,你却有老父在堂,需你赡养,如今你却走了,叫你老父怎么办?何况我来日定然居无定所,你跟着我,哪里有什么出头之日?你个小娃娃,当真以为江湖风光处处,却不道凶险异常,岂是你一个小孩子能行走的?这件事情没商量,只两个字:不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