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嘉有点儿肝儿颤,眨眨眼睛,屁股在板凳上向后挪挪,一缩脖子不吱声了:郓哥儿鬼主意太多,这时候得离他远点儿,否则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可这气氛不对啊。
屋里就这么四个人,乔老爹是他老子,那是下不了手了,春梅?算了吧,若是有人可忍心对这小妮子下“毒手”,那周幽王就不会烽火戏诸侯了。
黄文嘉灵性儿着呢,春梅的来历郓哥儿也没瞒他,再看看郓哥儿那无事献殷勤的土狗样子,黄文嘉要还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那便是糊涂透顶的睁眼儿瞎了。
……难不成,是要针对自己?
坏了,自己叫干爹叫早了。
黄文嘉心中连声叫惨。
春梅自然一无所觉,可乔老爹刀头上舔血的生活也不知多少年,江湖险恶,他竟可全身而退,那觉察危险的直觉好似野兽一般敏锐,郓哥儿在那里打得满肚子如意算盘,他这里立刻心里生出警兆,皱皱眉头:“臭小子,又转什么鬼主意呢?”
郓哥儿登时一惊:这老头子也太敏锐了吧?
自己不过就是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个故事改改,弄得再民族大义国家大事一些,算是顺手牵羊妙手偶得的劝老爹放手、让自己去闯荡的说词。顺带着再把黄文嘉调教一下,这小子虽比大宋很多人都有见识,但也不过是一口眼儿比较大的水井底下的青蛙,不过坐井观大了一点儿的天而已。
可你看这老头子,还真是不好糊弄。
想归想,可这事儿的硬着头皮做下去,这机会千载难得啊。
赶忙把七情六欲挪移上脸,叫起了撞天屈:“哪有?在英明神武的父亲大人面前我哪敢耍花样?只是被文嘉一提,想起了一个与这大理国王的有趣故事。”
春梅一听,便娇声道:“什么故事?左右无事,哥哥何不说来听听?”
佳人有命,郓哥儿哪能不从?
何况故事不过是个铺垫,自己还有下文。
但愿自己这一番刻骨苦心能入人生三味,不会曲高和寡。
再雅量高致也不能对牛弹琴不是?
当下清了清嗓子,郓哥儿拿捏着单田芳大师讲瓦缸英雄传的声调,语带苍凉,缓缓道:“这故事是我走街串巷卖梨时无意中听一位名叫金庸的老爷子讲述的,此事真假难辨、虚实不明,只知发生在大理国王段誉年轻的时候……”
春梅很有求知欲地奇道:“文嘉哥哥不是说那人叫做段和誉?”
郓哥儿被春梅一语打断,好不容易酝酿的气势荡然无存,又不舍得怪罪春梅,只好尴尬道:“为尊者讳,为尊者讳。”
言罢,还瞪了黄文嘉一眼。
黄文嘉就很郁闷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你这重色轻友也太明显了吧?
郓哥儿调整心情,再次酝酿一番,掐着嗓子向三人讲起了金庸老爷子的不朽武侠小说《天龙八部》。
时间偷偷溜走,在这之前,三位听众谁也料不到这个故事将会彻底改变他们日后的人生际遇。
这故事一开头便把黄文嘉和春梅两人吸引住了。
春梅自不用说,这些年来担惊受怕,哪里听过有人给她讲故事?把她的遭遇编成故事说还差不多,故事还未开始,她便已兴高采烈。
黄文嘉自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见郓哥儿笑得越发诡秘,原本料想莫不是这小子弄出个笑话来编排我?
岂料郓哥儿说的还真是大理国主的故事。
按说黄文嘉听茶馆里的先生说三分的回数多了去了,他自觉既然是说一国之主的故事,想必定然金戈铁马,可再怎么这么荡气回肠也尽够了,还真有点腻腻的提不起兴趣来。
谁知这故事竟是从江湖争斗说起!
这几日黄文嘉没事便央求郓哥儿说说那日武松斗杀西门庆的故事,即管多次,说得郓哥儿舌头都起泡了,仍乐此不疲,他本是少年人飞扬跳脱的性子,虽才智高绝,对却江湖有一份不可断绝的渴望。只恨不得自己化身成为武松去报仇雪恨行侠仗义。
这《天龙八部》竟比武松杀人还要精彩百倍,自然对了他的胃口,黄文嘉两眼放光,那眼神儿有点儿狼。
他对咱们段誉同学的艳遇倒没多大羡慕,这小子心智早熟,却于男欢女爱之道一窍不通,虽说金庸大师傅这道名叫“天龙八部”的名菜极尽YY之能事,又是钟灵可爱松鼠小罗莉,又是木婉清黑衣马鞭女王的,后面又是老老小小各种窈窕女人的“控”,可人家黄文嘉就是一顶瓜带刺儿的嫩黄瓜,脑袋里的那根筋没开窍儿啊。
段誉离家出走无拘无束那才叫他畅快呢。
于少年而言,外面实有不可胜数的未知精彩,何况他亦是有志于天下大治者,踏遍江河灵秀,阅尽山岳春阳,正是人生一大想望,此事求之不得,也曾夜夜入梦,全然是朦胧的诱惑,如雪白的海潮蔓延袭来,浸润着他的心灵,今日段誉所遇实是勾动了他的情肠,宛若自己亲历,更觉段誉亲切。
日后定要学这段誉徒步壮游天下,踏遍我大宋青山,方算不负此生少年身。
黄文嘉只觉胸襟倏然一阔,那颗蛰伏多时、闯荡四海的“野心”不经意间被段誉撩拨得砰然而动。
黄文嘉可半点没觉得喜欢口花花的段誉望之不似人君,当不了一国之主,这不比咱们大宋的道君皇帝好多了?
行事糊涂,举止颠倒?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吧?不足为奇。
段誉绝非英雄,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遭遇之奇,处境之险,可谓匪夷所思:不是中毒就是被挟持为人质,宛若探险,每多令人窒息的桥段,其间又有美人相伴,这又是武打又是言情又是恐怖的,一段故事下来,听得春梅欲罢不能。
春梅正当天真烂漫、情窦将开未开之时,幼年遭逢大难,自谓命苦,此时听段誉手无缚鸡之力,却左右逢源,化险为夷,不免触动自己的心事,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春梅对男女情爱朦朦胧胧,只知有情人应当终成眷属,她看段誉虽然呆一点儿,但语言风趣处颇似郓哥儿,便觉得他亲切近人,讨人喜欢,但钟灵与木婉清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易地而处,真的难以取舍,叫她好生为难。
待听到二女竟皆是段誉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子时,匪夷所思之余,春梅才觉得怅然若失,更生出古怪想法:莫非郓哥儿是自己的嫡亲哥哥?否则为何这般巧合便进了这户人家?
不过小妮子看了看乔老爹,立刻放弃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干爹与风流自诩的段正淳相比太过落魄,恐怕无缘惹下那许多的风流债吧?
她更为木婉清与钟灵难过,少女情事,被血缘割断,到底遗憾。
春梅还在想着心事,故事已峰回路转,段誉被吐蕃国师鸠摩智抓走带到了江南。
黄文嘉却在为大理国担心,他为人心思缜密,想到鸠摩智来势汹汹,段誉的父亲段正淳在大理国位高权重,此番儿子做了人质,只怕对大理国多有不利。
郓哥儿这一段儿说的固然引人入胜,但他本意并不在此,不过是个铺垫,他要借乔峰向便宜老爹和黄文嘉展现天下格局风起云涌、塞外骄雄跃马扬鞭的绝大逐鹿变数。
因之,天下第一英雄乔峰终于登场了。
那身傲骨英风,说出口来都有金玉之声!
三言两语下来,乔峰便令黄文嘉与春梅为之倾倒:酒楼拼酒、比试轻功、平定帮乱、替人受过……一气呵成,两下里比照,纨绔公子哥段誉同学登时被乔峰大侠盖过了风头,落了下成。
不但黄文嘉两人为乔峰如醉如痴,连乔老爹亦是目泛异彩。
乔老爹之前漫不经心,他闯荡江湖腥风血雨自是有的,可所谓的奇遇之说,简直荒诞不经,只把郓哥儿这故事当做是某个说书艺人讲的三流说话故事,丝毫未放到心上。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要不是段誉当时还不是一国之储君,又是离家出走偷偷出逃,他简直要大斥其非。
天下哪有父母会放孩子出去亡命江湖的?自己当年原也是外出从军,若不是事出偶然,哪里会遁入江湖争斗之中,武林中人每多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哪有拖家带口在草莽中行走的?除非像那江湖中盛传的十字坡下的黑店,那是一窝江洋大盗,自又另当别论。
倒是这乔峰,却实在是个豪情盖世的英雄豪杰,乔老爹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有担当人物,多少自称侠肝义胆的一方豪雄都被他比得黯然失色,自然为之倾倒。
何况乔峰酒量惊人,与他正是同道中人,叫他心生亲近。
凡大英雄大豪杰,哪有不喝酒的?
可惜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名号,想必是个虚幻人物,否则定要和他拼酒,不醉无归。
至此,乔老爹才被这故事所吸引,凝神倾听。
岂料随后乔峰的契丹人身份被公开,令三人大为错愕。
宋人对辽人的憎恨几乎是天生的,如此英雄的乔峰竟是契丹人,自让他们无所适从。
春梅连声嚷着乔峰冤枉。黄文嘉大为挠头,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变化,但自古以来皎皎者污之,林中秀木,哪个不被狂风摧残?
乔峰江湖地位、武功声望皆为上品,于中一个二个小人作梗填恶心让人心里犯堵,再正常不过。
这就是树大招风啊。
但自古英雄多磨难,熬过去便是一步登天,他才不信英雄如此的乔峰对此困境别无对策,只能束手。
故事讲到这里,日头已爬上中天,此时已近暮春,莺歌燕舞,好不热闹,但窗外杨花落尽,满地落红成阵,在繁华之外有着说不尽的伤感。
老妈子已做好了午饭,只等人来齐了开饭,谁成想一个二个没了踪影,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弄得老人家很是担心:莫非自己老眼昏花手艺变差,人家嫌弃我这菜式,又不好明说,倒来了个绝食?
不成,如今活儿可不好找,我得问问去,改善改善。
老人家赶到这里,却见乔老爹三人众星拱月,仰头呆看着郓哥儿在那儿吐沫横飞的臭白话,这才放下心来。
敢情人家一家人说事儿呢,那自己可别进去了,没得招人烦不是?
老妈子竟就此转身走了。
至于屋中四人,守着故事的紧要关头不放,早忘了人世间还有吃饭这码子烟熏火燎的事情了。
春梅两只小手早紧抓被角,小脸紧张兮兮,满是渴望又满是不甘;黄文嘉更是两眼贼亮,双手不安地合在一起搓来搓去,表情大是焦急,时而蹙眉,时而摇头。
故事越发精彩,可乔峰的契丹人身份也被渐渐证实了,但黄文嘉与春梅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嘴上叨咕着心里盼望着说不定就在哪里出现转机。
这是为乔峰心痛,更为乔峰大开杀戒焦急,这正是这时代身为汉人的立场,聚贤庄一战,他们可不觉那些武林人士有何错误。
直到在边关乔峰从宋军手中就下契丹平民,才令两人恍惚若有所思,第一次感受到战争不但给汉人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契丹普通贫困百姓的痛苦实不少于汉人半分。
当听到马夫人设下诡计、易容的阿朱被乔峰亲手格杀、最后死在乔峰怀里、乔峰悲痛欲绝时,春梅早就绷不住了,小脸哭得一塌糊涂,变成了泪人儿,黄文嘉亦是心中难过,不断摇头叹气,为之唏嘘。
马夫人陷害乔峰之谜虽然解开,但一直悬而未解的“大恶人”的身份问题却变得愈加扑朔迷离。
黄文嘉对乔峰的身世前后推敲,仍不得要领,郁闷之余颇为震动。
须知世间万事少有他看不破其中关窍的,但眼前格局扑朔迷离,他只觉身在迷宫,不辨方向。
人物越来越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故事背景也渐渐脱离了一般的江湖争斗,虚竹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到了一起,整个故事完全浮出了水面,大宋、辽国、女真、吐蕃、大理、西夏、慕容家族一个二个粉墨出场,天下大势便在这草莽争斗间瞬息万变。
屋中四人虽说身份各异,但都算的上是“不知尊卑上下”之人,故此说到大宋那些堂上君王殿下臣都不大避讳。
在少林寺,一切事情原委真相大白:乔氏父子的悲惨身世、慕容父子的复国图谋、丐帮的分崩离析、逍遥派的清理门户、虚竹的父母双亡、少林的绝世高人,无不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春梅听得心如刀割,只觉得乔峰实在悲惨,乔峰一直要找大恶人报仇,却不想这大恶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等愤懑之痛直教人欲哭无泪走投无路倾泻无门。
黄文嘉的眼前则出现了一个往日不曾见无的宽广世界,往日他的目光只盯在了大宋与辽国之间,现在才知道天下格局何其之大,大宋实在太过固步自封了。
果然“夏虫不可语冰”啊!
辽国依旧悍勇盖过大宋,你看那少林寺一战,十八名契丹武士上山来时,直如千军万马,把天下群雄的气势压倒,但就是如此雄师,却被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女真人首领完颜阿骨打的才智与女真骑兵的骁勇善战听得黄文嘉怵然色变,更有西夏一品堂的横行中原,吐蕃国的咄咄逼人,无不令他焦虑,期间尚有慕容复为他复国大梦联络人脉,到处寻求可借助的力量,图谋也深,用心也毒,叫人不寒而栗。
最后竟忍不住站起身来负手绕室环走,神思不属,坐立不安。
他更想起方才郓哥儿关于当今圣上那个“真人”的梦的匆匆断语,现在想想,黄文嘉已从郓哥儿的言语中隐约品出了女真人对大宋的潜在威胁。
心中登时一阵没顶深寒升起,瞬间把他凝结。
此时已近初夏,他却无半点暖意。
须知黄文嘉绝非一般的聪颖孩童,当真生就得七窍玲珑心,他一向自负才智,又因遍览群书,所学甚杂,更熟读兵书,见识远胜计谋,乃是自幼深怀兼济天下、胸藏万千韬略的有志少年,虽说经验欠缺,但眼光胸襟都非常人可比。
但故事里的北方游牧民族犹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愈加凶猛,怎能不叫他心惊?偏偏他此前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还相当轻视女真人。
若他是当朝的执政者,以此观感打理外交事务,又将会犯下多大的错误?
偏偏朝中当道兖兖诸公顶多也就是自己这么个朦胧的意见,未见得有多高明。
可笑还想看人家辽国的笑话,却不知女真人的厉害,若再行轻视之举,恐怕将来会有不忍言之事。
想想自己,就在方才,自己亦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有郓哥儿,他目光雄长,已经超越了这大宋上下万姓的短视,否则,焉有眼前这个故事?
郓哥儿说这故事听一位老者所讲,恐怕是托词,即便所言非虚又如何?
黄文嘉看向郓哥儿的眼神变了,悄然隐闪着信服之色:这个郓哥儿当真是石破天惊,真不愧为雷劈不死的妖孽啊。
倒不是说他在才智不如郓哥儿,只不过输在了他看不到未来九百年的大体走向上。须知识见到了一定境界,小打小闹的聪明劲儿于大局无补,完全就是个眼光格局的问题。
当日与郓哥儿结交,那不过是看中了他英气与胆略,至于学问,那根本没有考虑,一个没条件上学读书的人能有什么学识?而且那也不重要,不学有术亦不失为人物。英雄每多屠狗辈,郓哥儿卖雪花大白梨怎么了?侯赢还看大门呢,朱亥还卖肉呢,没有这种人,信陵君怎么窃符救赵?
这样的朋友交得值。指不定日后会留下佳话呢。
但他实未想到郓哥儿只借一段虚虚实实的故事,竟隐然透出指点江山的雄浑之势!那气概远在他之上!
郓哥儿说的许多事情已超过他平生累积的胸中丘壑,几欲叫他无所适从。
但亦正是这故事给他开了眼界,让黄文嘉放下了自视甚高的架子,开始脱胎换骨。
此刻,黄文嘉对郓哥儿的观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竟颇有唯郓哥儿马首是瞻的味道了。
噩梦醒来是清晨还好,最怕美梦醒来时深夜啊!
郓哥儿,谢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