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仍是这条江,对手也一样是蛇人,但是现在的蛇人却已和先前那批大不相同,一阵阵如浪潮涌来,忽进忽退,几乎每次攻击都伴随着狼兵的厉呼,谁也不知是哪一首船接下来就要遭到厄运了。
甄以宁有些气急败坏地道:“统制,怎么办?”
我看了一眼,江面上,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蛇人脑袋。因为是夜晚,也看不清,狼兵虽然仍在不住放箭,但箭矢威力也不大。我手紧紧抓着栏杆,道:“前锋营保持队形,不能让蛇人攻船!”
到了这地步,急也没用了。如果强行冲过去,自己乱了阵脚,那前锋营便要重蹈狼兵的覆辙。甄以宁点点头,伸手挥了几挥,前锋营的船此时倒放慢了速度,一点点靠上去。
我看了看四周。如果蛇人攻上来,那也只能是混战一场,恐怕也没法子指挥。我抓着靠在一边的长枪,但舱下走去,甄以宁急道:“统制,你去哪儿?”
我道:“我冲到前线去厮杀一阵。”
甄以宁怒道:“楚将军,你现在不是冲锋将领,你是这三千人的主帅,岂能弃指挥于不顾,一味死斗?快回来!”
他说得极不客气,我也有些火起,叫道:“蛇人攻到眼前了,只能各自为战,指挥也毫无用处,我不能让弟兄们在前面厮杀,自己躲在后面,不然战后我无颜面对死去的弟兄。”
甄以宁喝道:“将有斗将,有策将,不是只有拼死厮杀才显示你与士卒同甘共苦。现在情势危急万分,楚将军,你若有闪失,死你一个事小,却是让全军士气大跌,那你的罪孽便是百死莫赎。”
他的话象一根无形的绳子,我也不由站住了。现在不比当初占上风的时候,这一战我们绝对是败了,现在要是我真被蛇人干掉,那前锋营也将斗志全无,恐怕更是害了人。我将长枪一顿,大叫道:“弟兄们,生死在此一举,楚休红就在此船上,绝不移动半步!”
我的喊声并不很响,但现在结成方圆阵后,六艘船相距都很近,我的话他们一定也听到了。他们都怔了怔,有人大声叫道:“誓将马革裹尸还!”登时这一阵的五六百人同时高呼起来:“誓将马革裹尸还!”另一处的五六百人也同时高呼起来,一时间江上声浪滚滚,应和着如沸涛声,象怒雷惊飞。
“誓将马革裹尸还”,这本是军中一首战歌中的一句。因为这首歌谱子太难唱,唱出来既不好听,又有什么“裹尸”之语,也没彩头,很少有人去唱,比那庭天作词的《葬歌》都要少唱。此时他们喊出来,却更增一股豪气,我心头也不由一热,想要喊什么,可一到喉头又说不出来。
前锋营在水面上实是不及狼兵,但前锋营挟两胜之威,蛇人的第一波攻势又被狼军接下来,我们两个方圆阵插入狼兵散乱的阵形中,正好击蛇人之惰归,一阵箭雨射下,水中登时又翻起一阵波涛,不少蛇人中箭,从水中浮了起来。
也许可以反败为胜吧。我把长枪顿了顿,叫道:“保持阵形,伤船马上退后抢修!”
蛇人吃了这个小亏,大概也要调整。它们刚才攻势如潮,现在江面上有四艘船被击沉,有不少蛇人已经爬上甲板正与狼兵力战。别的船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救援伤船,那四艘船上的士兵眼看不时有摔下来,连同起火的船只,狼军这一败真是迅如雷电,惨不忍睹,要是褚闻中一见他引为为豪的两千精锐竟然败得如此之惨,又如此之异,只怕要气死不可。
狼兵一共不过一万,现在调到我麾下的就有两千。要是这两千全军覆没,对狼兵的打击可不小。我让伤船退后抢修,但着火的船还可以开动,可被击沉的船哪里还动得分毫?只听那四艘船上的士兵惨叫连连,不时有士兵被拦腰斩为两段,摔进江中。刘石仙的座船被击破后,他那一阵的船正拼命冲上,但是这回却不象以前,靠得太近,几乎不消半刻,一艘船便又被击破。
现在,有五艘船受伤了。我叫道:“甄以宁,命令我军各船顶上去,用箭开道,把伤船救回来,能救出一个就是一个。”
甄以宁停住手中的两盏灯,道:“统制,刘石仙将军危险了!”
刘石仙的船因为冲得太急,已冲到蛇人营中。他的船比较坚实,虽被击破,但水进得慢,现在还有大半在水面上,但是蛇人也已攻上甲板,狼兵和蛇人搅作一团,黑暗一片中,我也看见他们船上有灯在闪动,虽然我不知含意,但那舞得甚急,定是危急之意。
我咬了咬牙叫道:“曹闻道!马上上前救援!”转过头又道:“甄以宁,让任吉与我船平行,一起上前,其它船只跟上,随时准备将跳板搭到我们船上来。”
任吉的雷霆弩在雨中发挥不出威力,现在雨停了,也该用到他们显显这些无坚不摧的雷霆弩。甄以宁把信号发出后,有些迟疑地道:“现在蛇人和狼兵正交缠在一起啊……”
甲板上的蛇人并不算多,雷霆弩放出,说不定射死的狼兵会比蛇人更多。我也来不及向他说清我的主意,只是道:“甄以宁,我马上要去任将军船上一次,这里暂由你指挥一下。”
他吓了一跳道:“统制,我行么?”
我叫道:“有什么行不行的,我也是第一次指挥。我能行,你也能行!”
任吉的船应令已向前开来,已与我船平行,两船也只有两丈多远。我又抓起一根缆绳,故技重施,向任吉的船上荡去。
这一次任吉的船不象先前邢铁风的船那样进水下沉,荡到他的船舷边,我脚一勾船栏,手松开了缆绳,人向前一扑,在甲板上冲了两步,站定了叫道:“任吉将军在么?我是楚休红。”
任吉的船上,沿船已经设好了雷霆弩,一些士兵正在进行安装,我这么从天而降,几个离我较近的士兵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怔了怔,便道:“任将军在船头。”
不等他说完,我猛地向船头奔去,一边叫道:“任将军!任将军!”
刚到船头,却见船头的甲板上也已装好了十几架雷霆弩。任吉船上共有三十架,现在船头有十二架,两舷各有十架,船尾也架了八架,以雷霆弩的威力,一次发射,宁可以射死两三个蛇人。但雷霆弩不能及下,任吉正在气急败坏地命令士兵将弩尽量放低,以可以对准那沉船甲板,一听得我的叫声,他走了出来,奇道:“楚将军,你怎么过来的?”
我道:“任将军,雷霆弩现在能用么?”
他脸上有些苦涩:“先前雨水太大,有两架进水后失效,我正让人抢修,不过看来好象修不好。”
“雷霆弩也会坏?”我失声叫了起来,但马上也意识到这并不稀奇,雷霆弩构造精巧,又是薛文亦妙手偶得之作,一定还有不完善的,坏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任吉点了点头道:“还有,楚将军,非是末将避战,雷霆弩实在无法再放低,蛇人离得又太近,我怕雷霆弩会对不准。”
我道:“你把一批雷霆弩放到船下,从桨孔里射出来!”
他眼睛一亮,但又马上黯淡下去:“可是,这样我船无法移动,又怎么瞄准?”
如果把桨孔让出来,虽然可以解决箭头朝向的问题,但没了桨手,这船也只能横在江面上动不了了。我大声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去将他们引来。”
任吉看了看厮杀正烈的狼兵,迟疑了一下道:“还有,楚将军,雷霆弩可不会分辨敌我……”
我顿了顿,有些迟疑,但还是道:“我会尽量把人救出来的,别的你看着办吧,只要你觉得值得,就马上放箭。”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准备将蛇人引过来后,让任吉担任主攻。要是有士兵被蛇人缠上,我们不放箭的话他也逃不了的,还不如早点结束他的性命便是。可话这么说,说出来时我仍是觉得心头一震。
即使能扭转战局,可日后我的恶梦中,会有更多的冤魂吧。
我看了看天,云已渐散,从云缝里漏出一丝月光。天放晴了,这本该是个平静的夜晚,可是江面上正腥风血雨,厮杀得有如鬼域。我走到刚船舷边,刚才那根缆绳还搭在船上,我抓住了,也不由分说,便又荡回己船。
在船上,发令实在太困难了,这也正是水战与陆战最大的不同吧。我想着,人已回到己船上。此时我和任吉的船已冲到了刘石仙座船边,望过去,刘石仙船上火势大起,刘石仙带着二三十个人正退守船尾。船的四面都是正攀上来的蛇人,他们已是走投无路了,刘石仙手持长枪,和那二十几个士兵正拼死抵抗。可是蛇人的攻击力实在太强,虽然他们守得如铜墙铁壁,还是不时有人被蛇人击倒。
如果再缓一缓,他们这一船百来人便会全军覆没。
我回到己船,曹闻道正在船头对着手下大喊大叫,我跳上己船,便叫道:“曹将军,怎么不放跳板?”
曹闻道回过头,一见是我,大声道:“统制,蛇人攻势太强,跳板根本放不上去。”
不仅是放不上跳板,现在我们距蛇人已很近了,船上的士兵大多以箭矢攻击水中的蛇人,不让它们靠近。那些蛇人却也乖觉,也不强攻,只在水中游走,我们的箭虽密,也仅能将它们迫退,而我也知道蛇人能在水下潜行,水面上船边虽没有蛇人,实在不知道会不会有蛇人暗中攻来凿破我们的船只。我抓着枪走到船头,看了看刘石仙的座船,道:“曹将军,把船再靠上去。”
曹闻道吓了一跳,道:“统制,再靠近,那我们失了缓冲,只怕连自己的船也会被凿沉的。”
我盯着刘石仙,他的枪术极是高强,与我的枪术颇为近似,看来多半也是武昭教出来的,一杆长枪神出鬼没,他们这二十来个士兵守在船尾,蛇人虽多,还是无法攻破他们的守势,反倒不时有蛇人中枪退下。可不论刘石仙如何擅战,这么打下去,他的人肯定总要被全灭的。
我道:“一旦我船也受伤,便准备弃船到别的船上去。”
他吃了一惊,叫道:“什么?”
我一时也跟他说不清,只是道:“我们尽量把蛇人引过来,让任吉的雷霆弩发发威。”
任吉的船与我船平行,稍稍靠后些。曹闻道看了看他们,也不知明白了没了,大声道:“加快速度,靠近前面的船。”
现在狼兵已有六艘船受伤,其中两艘受伤不重,尚能支持,三艘已经水没上甲板,船上也已没有了厮杀,那些士兵已全军覆没,刘石仙的船因为比较坚固,还没有全沉下去。他队中的十艘船已损失一半,剩下的船也被蛇人挡在外围,根本过不来,要是不救下他来,恐怕刘石仙一队的狼兵士气崩坏,不可收拾了。我对曹闻道这么下令,但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实在不知道这个计划成不成。东平城守军虽众,但自城中水军遭袭后,他们的战船恐怕还不如我们的多,只怕无法出来救援,我冲得太前,要是计划不成,弄巧成拙,自己也失陷了,那也就是我们这三千人的末日到了。
我拄着长枪,盯着水面。随着船渐渐靠近刘石仙他们,我只觉心也象不动了。
突然,曹闻道叫道:“统制,蛇人又来了!”
水中象是突然间开锅了一般,冒出一大片气泡,随之一下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排蛇人的头。这些蛇人也有数十个,已经在我的座船船头围成一个圆弧,接下来的,只怕便是蛇人的凿船了。
曹闻道叫道:“快放箭!快放箭!”他冲到船边,提着长枪向下刺去。但现在船尚未被凿通,枪头尚不能及。随着他的叫声,那些士兵都冲了过来。但现在蛇人几乎是贴着船的,要射箭几乎得竖直向下,一轮箭射过,倒有一大半射空。
我叫道:“分一半人,用锚攻击!”
这船上只有一个铁锚,其余的都是石锚。我抛下枪抓起边上的一个石锚,猛一用力,这块上百斤重的石锚一下抱起,我叫道:“你们快抓着绳子,当心。”说罢,猛地将石锚抱到船边,推了下去。这一下用力过大,石锚在栏杆上一磕,将栏杆也碰折了一根。石锚一掉出船舷,正好砸向一个手持凿子正摸索着要在船胸墙上凿洞的蛇人。石锚下落时激起的风声大概也吓了它一跳,正抬起头来向上看,石锚不偏不倚,正砸在它头上,“砰”一声,这蛇人的头也被砸得粉碎,登时掉了下去,一个长长的身躯浮到船边才停住了。
那些士兵也已将石锚推了下去。船上虽然只有一个铁锚,三个石锚,但这些锚沿着船壁荡来荡去,倒也击死了两个蛇人,别的蛇人见势不妙,又闪开了。
我对帮我拉绳子的几个士兵叫道:“把锚全拉上来,你们随时看着,一旦蛇人靠近,便砸下去。”
这些石锚都很沉重,虽然收效并不大,但至少可以挡住一时。我冲到船头,叫道:“快放跳板,把刘石仙接过来!”
刘石仙现在身边只剩了十来个人了。他那船上的座舱已全都着,整艘船只有一头一尾还没有火。趁这时水中的蛇人正忙着躲闪石锚,我和曹闻道抓起一块跳板,对准了刘石仙座船的船尾,猛地推了过去。
现在,也没法子象上一次一样跳到他船上去用枪钉住跳板,一来这次他的船已沉得低了许多,二来我也自知上一次实是靠幸运,而人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幸运的。我大声叫道:“刘石仙,快过来!”
刘石仙手中的枪舞了个枪,将冲到跟前的两个蛇人逼退了一步,转过头来看了看。但他只是这么分一分心,一个蛇人的尾巴忽然伸过来将他一把卷住。他边上两个士兵惊叫一声,冲过来想要解救,但哪里还来得及,刘石仙已被那蛇人拖倒。
我惊叫一声,再不顾忌什么,猛地冲向那块跳板。刘石仙固然凶多吉少,但若不是我叫了他一声,只怕他还能支撑一会,我觉得他是被我害的。我一冲上跳板,曹闻道也惊呼一声,但马上跟着我冲了出去,甚至抢在我前面。他原本就在我前面一点,先踏上了跳板。
但我们虽快,那个蛇人的动作却毕竟比我们要快得多,刘石仙被他缠住后,那蛇人手中的长枪猛地刺下,只听得刘石仙惨叫一声,那枝透胸而入,他被钉在了甲板上。
船上剩下的几个士兵同时发出了哭喊。他们本就是在拼死抵抗,这时更是不以生死为意,刀光大盛。但这只是孤注一掷,那些蛇人退了一步后,又猛地冲上来,又有一个士兵惨叫一声,被削去了半个脑袋,血和脑浆也溅得船尾四处都是。这一来,残兵的防御更乱,有一个蛇人已冲进他们当中了。
这时曹闻道已冲到了刘石仙船上,他的枪轮圆了,那个冲进来的蛇人手中持的也是杆长枪,正要刺向一个狼兵,曹闻道怒喝一声,一枪崩出。
他竟敢和蛇人单挑!
看着他这么和蛇人硬拼,我心中不由得一震。蛇人的力量,我也很清楚,大概只有顶尖的大力士陈忠和蒲安礼这样的才可以和蛇人一拼,曹闻道力量虽大,却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肯定顶不住蛇人的。可是他好象根本不在乎,居然还是这样硬碰硬。
“啪”一声,那蛇人大概也没足全力,两枪相交,它的枪被曹闻道崩开了,但曹闻道也一个趔趄,单腿跪倒在地。这时我也已冲到了他身后,只那蛇人中门大开,枪被崩到外围,挺枪分心直刺。这一枪也已借了冲力,那蛇人的左手闪电般一把抓住枪头,我只觉枪象刺进了树干里一样,咬了咬牙,又催了一把力,这时两个狼兵从两边猛地出枪,那两枝枪使得颇有劲力,枪术也可圈可点,那蛇人这回再闪不开了,两枝枪同时刺入它两肋。它手一软,我的枪趁势发力,一枪又中它前心。
一刺倒这蛇人,我叫道:“快走!不要恋战!”
这在破船上,蛇人越来越多,我们在这儿硬拼,肯定得完蛋。曹闻道叫道:“得把刘将军带回去!”
刘石仙被那蛇人钉在了甲板上,那蛇人大概这一枪也扎得狠了,一时拔不出枪来,曹闻道冲上前去,那蛇人赤手空拳,不敢应战,急速退了回去,后面两个蛇人却又顶了上来。这时从我船上又冲过来几个士兵,我和曹闻道率这十余人拼杀了一阵,眼见再迫不退那两个蛇人,再不走只怕我们也走不掉,我咬了咬牙道:“走吧,刘将军为国捐躯,我们以后定要给他报仇。”
说报仇,只是句狠话吧。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有半点战胜蛇人的信心。这场战争,就象在悬崖边上的最后挣扎,一两场小胜,只不过是离悬崖远了一两步而已,而一次失败就足以让我们万劫不覆。刘石仙死了,我们还能说为他报仇,以后我们死了的话,还有谁来说这句话?
刘石仙这一船百余人,经此一战,只剩了十几个。狼兵共有六船受伤,两艘受伤不重,退到后面,还有三艘被前锋营的另一个方圆阵救起。那是钱文义和杨易所统的两营,他们这一面蛇人攻势不强,大概蛇人也发现我这船是一军主战船,将大部份都调到这儿来了。
我刚退回自己座船,忽然一个狼兵嘶声叫道:“刘将军!”
我转头望去,却见一个持刀的蛇人正在拔钉着刘石仙的枪。现在那船上都是蛇人,它也可以全力拔枪。蛇人的力量之大,真如梦魇,它拔出枪时,枪尖划过,刘石仙的身体也被撕裂。
刘石仙死也还遭分尸之苦啊。我只觉喉头一阵哽咽,象是有血上涌,扭头道:“快把跳板拿掉!”
曹闻道和两个士兵正在拼命扳动那跳板。刚才我们冲过去时,生怕跳板搭得不牢,但此时却又只盼跳板松动些。可是对船有两个蛇人正压着那跳板,曹闻道他们根本搬不动,有两个蛇人已游上跳板,正向这儿过来了,他边搬边叫道:“快让船退后!退后!”
船一退后,跳板自会滑出我这船上了。虽然现在方圆阵已成,我这船退后会打乱整个阵势,也已别无他法。我也转身叫道:“快让船退后!”
我的话音未落,忽然从那船上飞出了两个铁锚来。两船相距总有近两丈,一个铁锚却要近百斤重,一般人连抱起来都觉困难,但蛇人却如掷碎石,这两根铁锚“咚”一声掷到我的船上,又被一拉,绳子登时拉挺了,两船连到了一处。
铁锚一落到甲板上,我心头象被重重一击。现在,让船退后也没办法了。我想把蛇人引过来,可不是想把它们引到我这船上。刘石仙那十艘船一千人已是群龙无首,如果我的座船再被蛇人夺了,那对全军的士兵更是个沉重的打击,真要溃不成军了。
※※※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缆绳砍断。我刚抽出百辟刀,和曹闻道在搬跳板的一个士兵已先行一步,抢上前去,抽刀便要砍。眼看他的刀便要砍落,我已见冲在跳板上的蛇人手一扬,手中长枪猛地掷出。蛇人准头不行,但现在已近在眼前,枪若是伸长点已能触及那士兵身体了,这一枪如同闪电下击,那士兵一声惨叫,被长枪刺了个对穿,手中的刀也落了下去。
曹闻道骂道:“混蛋!”
他也不搬跳板了,猛地跳了起来,我眼见刚才投出枪来那蛇人身后另一个蛇人也举起了长枪,惊叫道:“快伏倒!”
曹闻道看似大大咧咧,反应却快,猛地伏倒在地。此时那支长枪已掷出,一枪从他背上掠过,钉在船舱上,没入板壁竟有半枝枪之多。我叫道:“快放箭!”
我身边没有带箭,但不少士兵都背着弓箭。话音甫落,身边已是一阵箭雨。这些人原来都是陆经渔部下,箭法相当不错,一排箭射过,当先的蛇人手无寸铁,只用两只手挡着,哪里挡得住,浑身都被射满了箭,登时不活了,一歪身,摔进了河里。它后面那蛇人身上也刺了几枝箭,这蛇人却狠命一挣,长长的身体拉直了,一下窜了过来。
曹闻道和另一个士兵在船最前头,那蛇人冲势太急,另一个士兵正要抓边上的长枪,手还没碰到,枪已被那蛇人抓在了手里,他正要用力,那蛇人手一扬,长枪一下抬起,那个士兵挂在枪尾也被抬了起来,他大叫一声,已被甩进了河里。
五六个人合攻一个蛇人,也未必能是一个蛇人的对手啊。我心底一寒,正待向前,但此时身边士兵太少,我冲上去也等如送死。可如果曹闻道要硬拼,我也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般死掉。
正在胡思乱想,曹闻道双手一按地面,人已翻身跃起,却猛地向后跑来。那蛇人本是抓着枪头的,正在把枪正过来,曹闻道跑出两步,它的枪已正直了,一枪刺向曹闻道后背。
说不得了,无论如何也得救他一救。
我正为刚才的胆怯羞愧,此时再不迨慢,双足一蹬,一枪迎上。两枪一交,我只觉双臂一震,那蛇人只是单臂之力,却已将我的枪震得荡了开去,我的掌心一热,只怕连手心的皮肤也已擦伤,但它这一枪也被我崩开了。
我借着冲势发出一枪,也不敢再和它比拼,这时曹闻道已奔过来,我向边上一让,叫道:“来人!快来人!”
船头已失,那跳板已被蛇人占去,现在蛇人正源源不断地冲过来,当务之急不是不切实际地想什么把蛇人迫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是逃离这船。我想起刚才说什么“楚休红就在此船上,绝不移动半步”之类的话。如果蛇人大举攻上,难道我真的不走么?
曹闻道已站到我身边,也不知从哪里拿了枝枪过来,气喘吁吁道:“统制,怎么办?”
我看了看两侧,叫道:“叫下面划桨的兄弟马上反向划船!”
我的船在任吉的船前面一些,现在那些装好了雷霆弩的桨孔对准的,是正在船尾的我们。如果我们能退后一些,那么雷霆弩便可以发射了。钱文义和杨易他们还在苦战,但他们总还有一拼,没想到我这主将反而如此不济,只是一个照面,连座船眼看便要被夺去。
曹闻道也不知我有什么用意,但仍是大声道:“是!”他转身向舱中跑去,向桨手交待去了。
他走了没一会,那些蛇人已冲上了三四个。现在我们大多上了舱顶,上面的人不住用箭攻击,这一百来人射箭,冲在最前的几个蛇人被射得浑身都是箭,却仍是拼命前冲,后面的蛇人竟是以前面这几个蛇人为盾,正一步下冲来。这些箭威力虽大,却是刺不透蛇人的身体,那些蛇人移动虽然不快,但照它们这样做法,只怕不用多久,便要冲到我们跟前了。
我身边的士兵已挤作一团,谁也不说话,只是一箭箭地射出去。谁都知道,蛇人一旦冲到跟前是个什么后果。我叫道:“后面的船呢?让他们搭上跳板来,把伤兵先带走,身体没伤的随我挡住!”
喊是这么喊,可是我心头仍是一阵阵不安。任吉的雷霆弩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发威,如果雷霆弩没用,那蛇人步步为营,还是这样一艘艘船地冲过来。我们排成的方圆阵守御之力虽强,但也有转动不灵之弊,要是守不住,这一大片船连逃都逃不掉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将蛇人挡在这艘船上!我咬了咬牙,正待再喊两句豪言壮语鼓鼓士气,这时,船忽然一动,开始向后退去。我被这一震,人也不由得向后倒去,伸后一把抓住边上的把手,一下站定。
也就是这时,忽然,在刘石仙那沉船上,爆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响动就象耳边打了一个焦雷,震得江水也鼓荡不休,我耳边也“嗡嗡”作响,脸上一变,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时却听甄以宁叫道:“统制!任将军的平地雷成功了!”
这时我已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琉璜味道。这平地雷,只怕就是张龙友新做出的一种火器吧?在高鹫城中,那些糊糙的火雷弹威力已是不小,这次的响声比火雷弹大了十几倍,只怕威力也要大十几倍了。
这一声巨响,攻守两方都有些惊呆了。这时震起来的水“哗”地又掉回江中,象下了一场爆雨,水刚散去,却听得周围一阵欢呼。我站在甲板上,也看不清,向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刘仙石那船本已火起,船也沉到了甲板平水,但一艘船总在。但现在,江面上只有一些破碎的船板,一些残肢漂在水面上,有蛇人的,也有那船上死尸的。这艘不小的船,竟然在这一声巨响中,整个成了碎片!先前搭到那船上的跳板一头失了倚靠,已掉进了水里,而我们座船也象被一个巨人以利斧砍过,船头的冲角也断了半根,冲到我这船上的蛇人有十几个了,但它们也象惊呆了,一动不动。
这时,从与我这船平行的任吉船上,忽然发出了一阵箭矢破空的尖啸。任吉的船和我的船相距不过四五丈远,这阵箭只从他船上的船头发出,从桨孔和船头同时射来,虽然不少箭都落了空,但是还是有不少箭命中。雷霆弩的箭矢威力比寻常的大了太多,几乎每一支都透体而过,冲上我船头的蛇人连叫都没叫,便倒了一片,两个侥幸没死的蛇人怔了怔,突然象想起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水里。
任吉除了雷霆弩,还有这一手!我突然想起在河上时,任吉也曾以旗语向我请示那破船还要不要。那时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看来就是指这种平地雷。
张龙友真是个天才啊。
这一声巨响,大概已彻底击溃了蛇人战意,现在它们正在退去。黑暗中,象是下了阵雨一样,只听得一阵水响,也不知到底剩了多少蛇人,听声音,仍是密密麻麻,看来不在少数,也至少有一千之众。我不敢让人再追,也实在不知那种平地雷带了多少。这平地雷看来威力大得实是远超想象,刘石仙那船虽然本来就已受了重伤,但只是一击便成碎片,这实非以前所敢想的。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倭庄岛夷作战的事。那次,张龙友很是侥幸,岛夷作乱时他没在工场,逃过了一劫。那次他说是文侯要看看他的最新成果,也许,文侯要看的就是刚研制成功的平地雷吧?
一想起倭庄的事,我却突然又想起那回从火场中冲出来的那个岛夷。那次在文侯下令要斩草除根之际,那个岛夷冲出求降,说什么“上当了”。当时我根本没去多想,出发时隐隐约约想到一些,现在却好象突然然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那一次岛夷毫无胜算和理由的叛乱,张龙友的侥幸,以及第二天他那些奇怪的话,还有文侯好象早已决定的斩草除根之心,一件件在心头闪过,似乎乱成一片,又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联系。
突然,我心头象是灵光一闪,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惊。
那都是文侯的计策!
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以文侯之能,怎么会把张龙友那个如此重要的工场放到倭庄去,而倭庄的叛乱他又为什么根本没一点防备,如此重要的地方只让华而不实的禁军把守。如果把事情连起来想想,那就约略可以想通了……可是,这太可怕了,难道平易近人的文侯,也是如此狠毒不仁么?
我浑身都是一抖,不由抬起头看了看了望台的甄以宁。他正笑逐颜开地和边上的人说什么,这次仗其实我们是大败,可最后这平地雷使得蛇人劳而无功,倒好象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他也姓甄啊……我默默地想着。
蛇人已经象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乎是一瞬间,江面上重归平静,而船上和城中的欢呼此时余音未竭,也许都觉得这是个来之不易的胜利。现在也没有人去追击蛇人,我们自己的船损失惨重,现在大多在救护伤员,整修破船,士气十分高昂,可是,我心头却隐隐地又有了当初在高鹫城中时那种恐惧。
这时,东平城的北门开了,有一艘小船贴着水皮驶过来。曹闻道过来道:“统制,东平城里有人出来了。”
甄以宁又发了几个信号,那艘小船向我这儿驶了过来。等船一靠上我的座船,船上的一个人已迫不及待地跳了上来,叫道:“末将是东平守军的中军官诸葛方,请问这是哪位将军的部队?”
诸葛方身材矮小,一张脸却很是机警。我迎上去道:“我是新编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
那些拥在我周围的士兵让开了一条道,诸葛方一过来,便在我跟前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你们真是及时啊,不然此番蛇人定会偷袭成功了。”
蛇人是偷袭东平城?我扫视了周围,江面上,漂着数百具尸首,一艘战船的残骸还在燃烧。这也算胜利?我不禁苦笑。
这次共损兵七百二十三人,死者绝大部份是狼兵,刘石仙部损失近一半,何况连他自己也战死了。残余战船开进东平城时,城头上还发出一阵欢呼,可是我却根本没有一点宽慰之意。听诸葛方说,蛇人这次攻城,主攻东南两门,而它们并不强攻,忽进忽退,只是决不放空,这一战持续了足有三个时辰,将城中士兵拖得疲惫不堪。直到北门战火突起,城中才恍然大悟,省悟到蛇人实是来偷袭北门,急忙增援。否则,北门外船坞里停的一些残存战船只怕会尽数被击沉。
战事吃紧,这一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说不定,战争结束的时候,帝国的人也剩不了多少了吧。
我们把船停靠在船坞,整军下船。刚下船来,便听得码头上一阵欢呼之声,只是这欢呼好象并不是对我们发出的。诸葛方正走到我边上,他小声道:“二太子和邵将军来迎接你们了,楚将军。”
二太子来了?我只有在刚回帝都时在朝中见过他一次。等走到他跟前,我跪下道:“末将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率二路援军三千人来迟,望殿下恕罪。”
太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二太子虽然没有他那么英俊潇洒,但一身戎装,却比太子多了几分英武。他迎上来扶起我道:“是楚将军啊,我听路将军说起过你。”
路恭行没在边上,不知做什么去了。二太子看见我时,象是怔了怔,又扶起我。他的手腕有力,我也注意到他指关节处都是茧,是个武人的样子,让我大起好感。我站起来又行了一礼道:“末将惭愧,路遇蛇人袭击,在城外遭此大败,请殿下责罚。”
二太子笑道:“胜负兵常之常事,楚将军何罪之有?何况主次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们停在船坞的余船只怕会被尽数击沉,贵军此功,不啻再造。只是你们就三千人么?”
我道:“二路援军由毕炜将军统率,共三万人,大军在后即将赶到,请殿下放心。”我知道我们这点人实在让二太子放心不下,这次一战,又损了四分之一,剩下这两千多人在二太子看来杯水车薪,救不了急。
我这么一说,二太子不由吁出一口气。他笑了笑道:“楚将军远来辛苦,今晚请来我军营喝一杯,商议一下以后的战事。”
二太子的话很随和,可是我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边的邵风观身上了。
邵风观和劳国基、邓沧澜、毕炜并称为那一年军校毕业生中的“地火水风”四将。名列第一的劳国基已经在高鹫城战死,一事无成,至死也是个百夫长,名列他后面的邓沧澜和毕炜是文炜爱将,邵风观当初也与邓毕二人并列,现在却已成为一城守城,按军衔已在邓沧澜和毕炜之上。
人的命运,真的不可预知啊。也许,其间的差别,仅仅是因为劳国基是平民出身,而其余三人都是世家子弟。听说邵风观的父亲也只是个中级官吏,并不算豪门,但如果他仅是个平民,只怕也会象劳国基一样泯然众人,不可能升得如此快法,三十岁不到便成为镇守边陲的大将。
二太子说完,邵风观也过来说了两句,明显只是应付而已。我本已猜到邵风观定是与文侯反目,所以他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这次的援军是文侯派出来的,主将又是曾与他并级毕炜,看来日后两军的磨合定大是问题。不过好在他和二太子明显颇为接近,而且大敌当前,总不至于两军自相掣肘。
诸葛方将我们安排在城中后,向我告辞走了。这个诸葛方貌不惊人,处事却巨细无遗,井井有条,看来也是个颇为精干的人。我们的军营就在东门口,我指挥着士兵把辎重搬下来后,将破船交付随军工正修理,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去看一下军营。
一路连番作战,前锋营损失不大,倒是狼兵损失惨重。到了狼兵驻地,看着那些不可一世的狼兵都有点怔忡,大概还没从刘石仙战死、七百人阵亡的剧痛中恢复过来。我走进去时,陶昌时正指挥狼兵搬运刀枪箭矢。他倒好象没受什么打击,仍是声音响亮。一见我过来,他迎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
北门是水门,易守难攻,蛇人又没有战船,因此兵力薄弱。城中战船虽然损失了大半,水军已无战力,但以前东平城通过水路能够补给不断,有这批船总能保障后勤,如果船只尽毁,那东平城势必成为孤城,重蹈高鹫城覆辙,这么来看,按我预先设想那样慢慢过来,虽能保证自己不受大损失,却又使得东平城雪上加霜了。从这方面来说,狼兵的损失倒是很有价值。
我回了一礼道:“陶将军,贵部损失甚大,让弟兄们好好休整一下吧。”
这也只是没话找话,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说才是。陶昌时又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日后请将军行军务必小心,不可大意。”
他这话让我有些不悦。这等大剌剌的口气,好象是在教训我一样。这次行军,我是够小心谨慎了,可他这话好象狼兵的损失都是我的责任一样,我差一点便要说:“是陶将军要先行的”,可看他一脸沉重,我心头有些不忍,只是道:“是。”
胜败是兵家常事,可对于士兵来说,将官的一次失误却要他们的生命做代价。走出狼兵营地时,我仍是满腹心事。
天已亮了,东平城中倒没有多少战时的气氛,许多店铺仍是好端端开着,但也有不少人家已经大门紧闭,大概阖家避兵去了,不过和当初高鹫城那种末日将临的气氛相比,东平城里还算祥和。这也是邵风观守御有方吧,要是城民惶惶不可终日,谣言四起,那么守城也要费力许多。
我和曹闻道、甄以宁两人正在街上走着,突然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
这是路恭行的声音!我又惊又喜,向边上看去,正见一列士兵扛着粮包过来,领头的正是路恭行。我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路将军!你去哪儿了?”
路恭行回了一礼道:“刚才蛇人退去,我正指挥部下加紧修理城防,刚才听说带援军的是你,就赶紧过来了。”
能看到路恭行,我也有些喜形于色。路恭行是个很好的长官,以他的家世,定会青云直上,飞皇腾达。以后还能在路恭行帐下为将,倒也是一件快事。路恭行看到我也很是高兴,拍拍我的肩道:“楚将军,你也来了,英雄终有用武之城啊。”
我看着他身后那些士兵道:“怎么?粮食不够么?”
“不是,今天是为给你接风,二太子命我来买些好米。东平城中现在粮草充足,你不必担心。”
我讪笑了笑。经过高鹫城那等绝粮之苦,我现在几乎有些过敏了。这时曹闻道和甄以宁走了过来,我道:“对了,路将军,文侯命我以南征军残部重整前锋营。这次我带的一千三百人都是南征军的余部,这位曹将军本来就是陆爵爷的部下。”
路恭行突然一怔,好象对我的话听而不闻。我不禁有些不悦,在见到二太子时,二太子也曾这样子发了一会愣。难道路恭行是跟二太子学的?不过路恭行马上又变得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他陪着我们回营,一路上还向我说着先前的战事。
东平城地势远没有高鹫城险要,但也有一点是高鹫城所不及的。东平城北门是道水门,又是依山而建,从北门进攻,除了水军硬攻外别无他法,这也是东平城能源源不断补充辎重的原因。而之江省向来富庶,气候也较一年到头雨水甚多的南疆为好,粮仓充实,存粮足可置放五年不坏。这也是二太子决心与蛇人打持久战的原因吧,虽然蛇人以人为食,吃一顿可以十数日不饿,但这样耗下去,虽然将代价巨大,蛇人却是消耗不起的。
只是,战事已持续了那么多日,城外的蛇人仍然未露疲态,二太子的战略不知最终结果如何。
和路恭行分手后,路恭行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告辞,我慌不迭地还了个大礼。他的军衔现在是偏将军,仍比我的下将军高一级,我也不知他怎么行这样的礼,大概是征战已久,他也有点昏了头吧,以为我真是文侯的心腹。
在营中小睡了一阵,天擦黑时,二太子派来接我们的马车到了。我们的营帐设在城南的一块空地上。东平城人口虽没有高鹫城多,现在也足足有二十余万,加上守军,大概也达到二十五万了。因为东平城富庶,大多数人家都是一些大屋,但除了原先的两万驻军有营房外,二太子所率援军一律搭帐歇息,二太子自己的帅营也不过是个大一些的帐篷。走进二太子的营帐时,我一方面为这营帐之大惊叹,另一方面也不由为营帐的简陋赞叹。武侯虽也颇为体恤士卒,但他的营帐仍是军中最为华丽的,二太子战术不知如何,但这等不扰民的做法,实是大有古之良将之风。我对二太子的看法也登时提高了一档。和一味喜好音乐词章女色的太子相比,二太子倒更有望成为贤君,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以文侯识人之有,为什么不去辅佐二太子,而要对那个庸碌的太子忠贞不二。
如果文侯能辅佐二太子的话,帝国中兴之望才更有把握吧。
※※※
我们一走进二太子的营帐时,二太子站了起来,笑道:“楚将军,你来了。”
我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两人在二太子跟前跪了下来,我高声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有礼。”
“起来吧,请坐。”
我的桌案已放好了。曹闻道和甄以宁现在算我的亲随将领,才可以随我出席二太子这个宴席,连钱文义他们那三个统领和狼兵千夫长陶昌时也没资格出席。我看着坐在二太子身边偏席上的路恭行,不由有些百感交集。以前路恭行、蒲安礼和邢铁风和我都是前锋营百夫长,路恭行本身比我们高一级,蒲安礼和邢铁风却和我是完全平级的。如今我和蒲安礼都升上了将级军官,邢铁风却要比我们低一级了。如果那时他来得比我早,那说不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便是邢铁风了。
二太子的宴席倒颇有些美味的东西。之江省的人心灵手巧,菜肴糕点颇为精致,上了一道又一道,实是让我大开眼界。我虽然没把注意力放在吃上,曹闻道和甄以宁却是吃得不亦乐乎。席间,二太子问了我很多,事无巨细,样样都问。在交谈中我发现二太子对兵法也相当熟悉,《行军七要》中的句子,他是信手拈来,比我还要顺。
宴席散去的时候,天也晚了。我向二太子告辞后,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回营休息。还好二太子不太爱喝酒,席上酒喝得不多。但东平城的酒是用大米做的,虽没有木谷子酒那种清甜香味,也很是醇厚,我骑上马时,也陶然微有醉意。
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月色。今天是三月十五,月亮圆圆的,映在青石路面上,皎洁如冰。在看到这轮月亮时,我一阵晕眩。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苏纹月。
离开东平城后,我很少想到她。但现在,我突然想到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我虽然曾对她说过要娶她为妻,但是我也知道,那更多是怜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
我爱上的女子,只有她吧……
我抓了抓头。好几天没洗的头发也有些痒。虽然手上这样漫不经心地动着,可是,我心里却象被利齿咬着一样疼痛。
曹闻道在一边打了个饱嗝,忽然道:“统制,二殿下手下可很有几个强将啊。”
我回过头,只见他坐在马上,头盔也歪了,人醉态可掬,但一双眼睛仍是明亮如灯。我道:“是么?我都没注意。”
我说的也不是假话。二太子问我的每一句话,我虽然看似回答得很随意,但每一句我都仔细想过才敢回答。二太子与文侯不睦,我是早就知道的,二太子未必会有对我不利之心,但天知道他的问话里有什么陷阱让我跳,我不敢不防,所以连酒也不敢多喝。
曹闻道笑道:“楚将军,你大概是太紧张了才没注意的。方才有个裨将来倒酒时,手一滑,酒壶滑出了手,但他极快地左右一换手,用左手抓住酒壶。这等动作,若非久练箭术之人是做不到的。”
甄以宁忽然道:“论箭术,大概会是邵将军最高。我见他喝酒喝得很多,但不管喝得醉态多重,他提起酒壶来倒酒,绝对不会洒到洒杯外,便是将酒壶提得比头还高也一样。手如此之稳,必是箭术练到了极处。”
听着他们的话,我不觉又是一惊。曹闻道粗中有细,眼光甚利,我已是知道,甄以宁小小年纪,竟然似乎比曹闻道更高一筹。而且甄以宁看样子是个世家子弟,如果他真的是文侯的子侄,他的前途只怕真个不可限量。
我道:“邵将军原先在军校中名列‘地火水风’四将,箭术那时就是军中第一,自然很了不起。”
甄以宁忽道:“对了,统制,我早就听说过军校中地火水风四将之名,火将是毕炜,水将是邓沧澜,风将是邵风观,那地将是谁啊?是你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是我,他们比我高好几届呢。不过地将原先倒和我做过同僚,和我一样,也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名叫劳国基,在高鹫城中战死了。”
甄以宁“噢”了一声道:“他可没名气啊。真奇怪,当初四人齐名,现在差那么多。”
我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一个人除了才能以外,运气实在也很要紧。劳国基兵法枪术无一不佳,但一辈子只是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来不及建功立业便战死,这也是命吧。”
曹闻道哼了一声道:“命!什么命!老子可不信命。就算老天要我死,我也要先打他两拳赚回本钱再说。哪有什么命!哼!”
他是有些醉意了,这些话说得很是粗鲁,平常时他对我相当恭敬,绝不会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在意,点了点头道:“曹将军,你说得也没有错。纵然有命注定,但人生一世,自不能随波逐流,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
甄以宁点了点头道:“楚将军,我听说过一句话,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是说天道无常,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人总要自强不息,绝不能认命。”
他说到最后,声音也大了些。这个少年人有种不同于他年龄的老成,说这话时更是老气横秋。我听着他的话,却不由得心头一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是我算是自强不息么?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在这道洪流中,我又能做多少?
我看着天空。圆月斜斜挂在天上,水一样的月光流泻下来,就象水。
也象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