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连震云的长子,这满月酒办得极是隆重,红贴遍洒城内官宦士绅、盐商巨室,漕上大豪更是来得齐全,酒席办了近百席,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齐粟娘从女眷席上退下来,喘了一口气,想寻个清静地休息休息,便向西园里的水榭而去。
“大哥,姓崔的居然也来了,还送了五十匹湖绸、两副金项圈的礼。俺们府里藏了私盐?他这么肯下功夫?”李四勤翻着书桌上的礼单,皱眉道。
连震云皱了皱眉,“他断不会为了庆贺而来,他现在在何处?”
“小的们无能,他先从席上退出去更衣。”连大河苍白着脸,“结果转个头就不见踪影了,大船正带人搜。”
李四勤与连震云对视一,眼中皆有怒色,李四勤叫道:“姓崔的到底想干什么?竟敢在俺们家里这样鬼樂,功夫高了不起么?他是想找金子,还是想找——”猛然脸色大变,跳起来叫道:“俺知道他找什么,他在找齐三的妹子!”
连大河惊了一跳,立时明白过来,“夫人护轿衙役增到了五十个,平日里就是小的们都难靠近,陈大人也防着他呢。他寻不到空档见夫人,算定了夫人今日一定会来我们府里喝满月酒,所以才——”
连震云慢慢起,“夫人现在在哪里?”
连大河连忙道:“夫人了席,向水榭里去了。”
李四勤几步抢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急急向后宅而去。“不能让崔地和她搭话。可不能让她和姓崔地搅一块去和俺们做对……”
连震云一边急步跟在他身后。一边吩。“去。叫大船多派人手。把姓崔地翻出来。不能让他靠近水榭。”
连大河连声应了。转身正要去。却看得连大船满头大汗。面带喜色从西园门洞里跑了出来。“大当家。找着姓崔地了。他正向水榭里去。小地正让兄弟们去围水榭。来个瓮中捉鳖!”
李四勤怒骂一声。“混蛋!”拨腿就向西园里跑。
齐粟娘慢慢走在通向水榭地曲廊上。湖边绿柳生芽。桃花含苞。春风吹拂着她银色纱绸衣和桃红遍地宽边裙。她见得如此春光。不由在曲廊上停步。平伸出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
两只小小地黄蝴蝶儿慢慢悠悠飞了过来。绕着隐带荷香地白纱扇子转了几圈。有一只不怕人地停在“芳风”两字上抖了抖翅膀。又慢慢悠悠地飞走了。
齐粟娘轻轻笑着,“我今日累得很,没力气扑蝶,放过你们罢。”转身迈步,又向水榭走去。她推开花格门,见得里面空无一人,心中欢喜,走到杆依坐,微微闭目,倾听栏下的水声。
李四勤奔近水榭,隐约见得一个男子推开花格门走了进去,心中大怒,冲入水榭,被连震云一把拖住,“来不及了,你这样冲进去,她要生疑的,结果还是一样。”
李四勤气道:“就让他这样进去?她一人在里面呢。”
连震云道:“就是她一人在里面才让他进去,她的性子,难道还会单独和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搭话?必会退出来的。姓崔地若是不识相,还要纠缠,我们围上把调戏府台夫人的登徒浪子打个半死,也是容易的。”
李四勤一呆,顿时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对,她肯定不会理他的。当初那时节,大伙儿住一个庙里,俺天天想和她搭话,她正眼儿都没有看俺一眼。直到后来刺了俺一子,才笑着叫了俺一声李四哥。那姓崔的敢纠缠,不用俺们动手,也会被她整个半死。”
连大船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大河忍笑瞪了他一眼,连震云失笑摇头,拉着李四勤慢慢走近水榭。
齐粟娘突地听到花格门响,一个男子地脚步声传了过来,立时睁眼,隐约见得眼前十步处,有一个穿着顶带官袍男子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却知道不是身边的人。
齐粟娘举扇掩面,微施一礼,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的手方碰到花格门,忽听得身后那男子轻叹一声,“粟娘,你得我了?”
齐粟娘一惊,转过头来,此时那男子也慢慢转身,双手取下头上的白水晶顶大官帽,露出了面目。
齐粟娘一时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大喜道:“小崔哥,你怎么在这里。”满脸欢欣,转身向他急急走去,“方才你背着光,我没有认出来谁叫你每回都戴个大帽子,生似别人看着了你的脸,你就少了块肉。”
崔浩大笑两声,几步迎上,走近齐粟娘,细细端详于她,“六七年没见了,你今年十八岁了罢?都说女大十八变,若不是~;是你,我一时也敢认。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齐粟娘卟哧一笑,“小崔哥,我都嫁人好几年了,还什么大姑娘?”指了指他手上的白水晶顶子官帽,“正六品?是什么官儿?上回你说要派到外头给主子办事,这几年都在扬州?”
崔浩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袍,道:“河标千总。在淮安呆了几年,才调任到扬州的。”说罢,只是看着齐粟娘微笑。
齐粟娘只觉满肚子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也只是看着他傻笑,两人互看了半晌,崔浩终是笑出声来,“傻笑什么呢?都是正四品的诰命了,看着和船上那时节一样傻。人家是欺君死罪了,你还跟着一起,也知道惜惜命,我当初怎么没看出粟娘还是个要立贞洁牌坊地烈女?”
齐粟娘沉默下来,过半晌,抬头道:“小崔哥,我生不出孩子。我当时若是给他生了一儿半女,我就带着孩子逃,可是我……”
崔浩微微一愣,凝视她一会,柔声道:“无事,你们成婚都四年了,
待你极好,将来便是纳妾生子,也会对你好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你别再教怎么和妾室相处。”
崔浩愕然失笑,齐粟娘又振作精神,瞪他道:“小崔哥,你今儿是偶然遇上我,还是特意来找我?我来了快半年,你也不递个信儿给我。”
崔浩笑道:“我听说你来了,一直想见见你。你平日里深居简出,出门被衙役守得铁桶似的,门下的丫头又守规矩得很,半个字都递不进去。我们到底不是血亲,为免误会,也不能直接和你夫君说求见府台夫人,等了这许久,才等到这个机会。”
齐粟娘顿时喜欢,笑道:“我今晚回去,就把当初的事儿和陈大哥说明白,他一定会请你过府,我亲手做个席面给你吃。”歪头道:“小崔哥,我记得没有河标千总夫人来递过贴子。你还没娶夫人吧,早些娶一个,我常和她走动,这样我们就亲近了,时时也可以见面了。”
崔浩慢慢摇了头,“别和你夫君说这事,也不用请我过府。你就当不知道我在扬州。我也当从来没找着机会见到你……”
齐粟娘愕然道:“为什么?”又了起来:“你放心,陈大哥好着呢,他不会胡乱猜疑的。”
崔浩看了她晌,“这事儿你听我的就是了。可记得?”
齐粟娘迟疑,看着崔浩地脸,终是慢慢点了头,“你既是这样说,我就听你的。”
崔浩面色大松,笑了来,转头看看天时,“我要回席上去了,久了怕惹出麻烦。”
齐粟娘一呆,“什么麻烦?”
崔浩笑了笑,“你不爱应酬这些,就这儿呆着罢,我可不能不去。”说着,将官帽戴上,伸手去开花格门,到得门前又转头看向齐粟娘,“我一直担心你,当初在漕船上虽是跟着我学了不少规矩,面上似模似样,心里却未必把那些规矩当回事儿。如今行事说话仍是少了些避忌……”顿了顿,叹了口气,“生育之事,不应向男子提及……”慢慢走了回来,凝视齐粟娘,“要安安分分守规矩,别像她们俩……”
齐粟娘看着他,她来这世里,虽是跟着崔和陈娘子学了上下尊卑、妇德规矩,不过是图个活命存身。那些个规矩,不过是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能为她所用,却不能被它所困,违了真性。
皇宫内院,阿哥贵人面前稍不留意就是个死字,贵人们可以横行无忌,用些虚言掩饰,她却得一举一动死守着规矩,不敢露半点破绽。
回了高邮乡下,所居所食虽是远不及皇宫内院,但每日里却能进走于田间溪头,与村妇>自在说笑,便是手脚上的粗茧难以磨去,心上那一层虚掩地壳却淡去许多。
与陈演成亲,来到清河。天高皇帝远,她辛苦操持,不要奴婢,不过为了在陈演眼皮子底下有几分自在。进入扬州,为了陈演的体面再不能乔装丫头,无法随意出门。
但若要她平日起居行止全依了这世里的上下尊卑,自个儿把自个儿当奴才,一门心思奉承主子,或是学了莲香她们一般,揭个帘子都要怕违了妇德,守在内宅半步不出,灭了她的前世里的真性,却是断无可能。
齐粟娘想起这些,便是至亲如陈演、齐强也不能开口,自也不能和崔浩解说,不由怔怔失神,突见得崔浩再次转身要走。她想起中难言之事,终是忍耐不住,一把扯住他左手袖子,把心里埋藏许久地话说了出来,“小……小崔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当初地癫症,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崔浩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齐粟娘,见得她咬着唇,勉强忍住了眼中地泪水,面上带着绝望又希望的神色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却又恐惧着什么。
崔浩慢慢伸出右手,摸着齐粟娘地头,柔声道:“无事,那病已经好了,会有孩子的。”
齐粟娘颤抖着,终是无法忍住满腔地悲伤,哭了出来,“小崔哥……陈大哥要是纳了妾,我不知道怎么办……”
崔浩一下一下抚摸着齐粟娘的头,“无事,等那妾生了儿子,你想把她怎么样,就把她怎么样罢……”
齐粟娘一边看着崔浩,一边哭着,“你如今怎的又这样教我了……”
“如今和当初不一样了,你和他经了生死,情份不同,便是你做出什么,他也会让着你的……”慢慢叹道:“你是正室嫡妻,你就是内里的规矩……”
早春的风,尤有一些冷意,渗在崔浩的叹息声中寒透了齐粟娘的心,在妾室面前,嫡妻便是规矩。在妇人面前,夫君便是规矩。在奴才面前,主子便是规矩。齐粟娘站在花格门边,看着崔浩慢慢离去,满腔怅然,久立不去。
水榭另一头,李四勤呆立半会,突地转头对连震云道:“陈大人最近要纳妾了?”
连震云半晌未语,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小声道:“~的没听说这个消息……”
李四勤一听,松了口气,又笑道:“那姓崔地倒也是个汉子,没把妇人拖进来搅事,白让俺着急了半会。”顿了顿,疑惑道:“看着很是亲近,难不成他们以前是相好?”
连大河闭紧嘴巴不出声,连震云转头看了李四勤一眼,“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他心软不肯拉她下水,省了我们一个大麻烦。他不过是个河标千总,手段虽是狠辣,这些年咱们也没输给他。最多也就能压住我们不贩私盐。陈大人却是扬州知府,又兼了河道,河漕上的事儿他都能插手,能下绊子的地方太多,若是她搅进去了,才是让人头疼。”
李四勤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她非要和我们对着干,俺难道还能去把她宰了不成?俺也下不了这个手啊……”
连震云慢慢:“姓崔的我们是不用担心了,只是,十四阿哥已经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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