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采儿自喝了那袋子里的温热水以后,一直就觉得迷迷糊糊、浑身发飘,觉得有些不对,经过这样骡车的一阵猛跑,已经在车里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大声叫骂停车,而那把车的傻狗说什么也把不住已经受到惊吓的三匹骡子,径直跟随那前面狂奔的骡子一路跑到庙前才停止下来。杨采儿哆哆嗦嗦滚下车子,扒着一块石头大声呕吐起来,只呕得吐出了黄水,才觉得舒服了些。杨大业也被颠得够戗,扒着车门一边透透空气一边往四周看着。
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松涛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笸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那老和尚搭讪着走过来,眯缝着眼睛仔细大量了几眼杨采儿,抽动着鼻子闻了几下,突然笑着问:客官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前面也没有个客栈,不如在庙里歇息一宿吧。正说着话,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了来,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下一站客栈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上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杨大业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客栈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多岁。一齐向杨采儿说:“施主寻宿儿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店钱。”
杨采儿望了望爷叔,看他没有否定,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剩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
不由分说,就先把那尽西头的车门打开,牵着拉车的骡子进了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杨采儿奔西配殿来,那两个骡夫搭手扶着杨大业跟在后面进了屋子。采儿安顿好叔爷,就走出屋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车上的几个包裹,搭下来往台阶上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
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楂儿。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两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采儿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让和尚扶着爷叔同了那胖大和尚往东院而来。
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
杨大业经过这样几番折腾,早就浑身无力心里突突乱跳,只想找个地方躺下睡觉休息,食物是一口也吃不下去。那胖大和尚急忙让人安顿老人进里间脱衣躺下睡觉休息,然后让采儿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
那天正是三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床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灯来,又去给杨采儿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采儿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杨采儿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说着,站起来,拿采儿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采儿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采儿,说:“施主,请!”采儿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
让了两遍,采儿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说道:“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采儿见推脱不过只好举起酒杯,说道:“小生确实不胜酒力,只此一杯!”说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入口就觉得一条热线直冲下腹部,内心一阵抖动,全身瘫软了下来,堆在椅子上一动也动不了。采儿大叫不好,但干嘎巴嘴就是说不出话来。采儿知道遇见了强盗,内心后悔,但为时已晚,只得听天由命了。
那胖大和尚笑嘻嘻站起身,走到西间床上,一件一件打开包裹,取出里面搁的几千两白银,对着杨采儿说道:“姑娘带给我老牛一笔好财,老牛在此感谢姑娘的慷慨!我也不会坏了你的清白,你就干干净净的去了吧!到了那边好好托生,老牛闲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烧些纸钱给你!”说着回头望了望那小和尚,“三啊,痛快点做着,别让她耽搁太久啊?”
那小和尚一面答应着,一面扬手要背起杨采儿,往外面走。
杨采儿听见那胖大和尚说不坏自己的清白,竟安下心来,想着:今天是逃不过去了,没想到,自己学习了那么些时日的武功,几十个官兵也不是对手,今天却栽在一个破庙里的贼和尚手里,难道是天命该绝不成?冲口叫了一声,竟然喊出了声音:
“康王爷,今生无缘,来生再见了!!!”
那小和尚力气小些,再者杨采儿浑身无力,并不能让他借力,不管怎么鼓捣,就是拖不走杨采儿到外面去。
那胖和尚见小和尚弄不走杨采儿,就骂了声吃干饭的废物,伸手拎着采儿的脖领子把她拖到院子里,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一把解腕尖刀,扬手对着采儿的脖子切了下去。采儿一闭眼睛,低声唱了几句张越先教的情歌,回想起与他互相搂抱着取暖的温柔情景,心中一阵发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胖大和尚楞了一下,看着杨采儿哭的伤心,也是犹豫着没有下手。傍边那叫三儿的小和尚举着接人血的铜盆,感觉手腕子都酸了就催促师傅快些动手,胖和尚一咬牙一闭眼手里的尖刀就切了下去。。。
猛然一声呵呵冷笑,接着只见斜刺里一道白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那和尚一见,就知道有了暗器了。
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领。强盗的本领,讲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的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顾不到的?
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他的手腕子上,疼得他一咧嘴有一松,尖刀当啷掉到了地上,他急忙起身,左手捂着右手腕子,抬头观瞧。
只见一个黑色的大鸟呼扇着飞了过来。那鸟边飞边笑呵呵说道:“大和尚好不清闲,躲的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偷懒,我们的打赌却还算不算得数呢?”飞到近前,大家定睛一看,那里是什么黑色大鸟,分明是个高大魁梧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
杨采儿借着月光看得清楚,那人就是中午与自己搭话,要给自己保单镖的丑张觉。那胖和尚也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狠狠对着地啐了一口,叨咕了一声“晦气”,就扑通坐到地上,呼呼喘着粗气,不理会来人。
“起来吧,装什么熊啊,先把这位姑娘中的毒解了,回到屋里说话。”那张觉扬了扬他那张惨不忍睹的丑脸,对那坐在地上生气的胖和尚说着,边说边用脚踢了踢和尚的大胖屁股。那个叫三儿的小和尚站在那里,手里依然举着那个铜盆,呆在那里,裤子已经被吓出的尿给弄湿了一大片,杨采儿突然闻到一股尿骚味,看到三儿湿漉漉的裤腿,知道怎么回事,皱着眉头想躲开,但浑身依然无力,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喊着让那小和尚滚远点。那小和尚猛然醒悟,扔掉手里的铜盆,屁滚尿流逃窜出院子。
那胖和尚慢腾腾站了起来,手伸进胸口摸了一阵,拿出一个布包,揭开,露出一瓶红色的粉末,用羹匙加水化开,送进杨采儿的嘴里。采儿一扬脖子吞了下去,闭目调息,稳定了一会,慢慢站起身体,走进里间查看爷叔的究竟。
原来,那两个骡夫在骡车上给杨大业和杨采儿喝的温热水里也下了迷药,由于杨大业身体有病虚弱,加上一路的颠簸,药性发作了大半,而到了庙里躺到温软的褥子盖上被子,迷药的药力发作,杨大业竟一直昏睡着,外面发生的事情竟然丝毫不知道,待杨采儿进里间看时,见爷叔睡的安稳,额头竟有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杨采儿感叹一声,险些两世为人啊!用手帕给爷叔擦了擦汗水后,就连忙走到外间,对着张觉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那张觉连忙起身想伸手扶起采儿,有觉得不妥,就扭捏着说:“姑娘起身吧,不要客套了,”又笑着对角落里蹲着不吱声的胖和尚笑了笑,“大和尚,给小生准备些斋饭吧,小生一路赶来,连口水也没顾的上喝,现在肚子饿的紧呢!”
那胖和尚哼了一声,起身跺了一下脚,愤愤地走出房间,给张觉打理酒菜去了。
杨采儿瞧着有趣,心里直犯合计:这个张觉怎么与这个恶和尚如此熟悉呢?难道他们竟然是一路货色,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就瞪着眼睛看着张觉,心里提高了警觉。
张觉见杨采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低头一想,不禁也觉得有趣,就笑着对杨采儿说道:“姑娘见我与这贼和尚熟悉,认为我也是和他一路的吧?”顿了一顿,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全然不是那样的。。。”
于是,张觉就慢慢地把他怎么与那和尚认识,又怎么觉得骡夫可疑、一路跟踪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中间偷盗“青骓”的事情。
原来,这个胖大和尚不是别人,就是那黑驼岭上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牛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