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近山,暗影幢幢。
原本富庶文明的江淮盛地,不知道是因为此地曾经上演的血腥,还是因为莫名的禁咒,抑或是因为单纯的禁令抹杀了人气,一到夜里,便散发出逼人的凄凉恐惧来。
周遭原本大户林立,此刻业已全部搬迁,仍然居住在附近的都是些无奈且无钱的贫民。三点两点灯火,比野火尚且不如,幽幽然地闪烁。
那掩在废墟底下的禁地,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泛着碧绿似磷火的一层微光,似乎将月色也映成了惨绿颜色。
一步一步走向中心。
黑衣少年的步伐方向坚定,似乎认得这些断壁残垣。
转过一堵墙,便是当年此处最为宽阔的前厅了。
前厅砖筑,保存得很是完好,近门处坍塌,又恰恰挡住了外来的光线与窥探。
如果有人要躲在禁地,那么此处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黑衣少年几乎已经见到了若有若无的灯火光亮。
就要转入前厅之时,黑衣少年脚步一挫。
拧腰。
噗嗤一声,有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残墙。
黑衣少年伸手,只触到一丝冰湿。
他冷笑一声,伸手挥起了火折。
原本应该扎入他后腰的细细冰凌半碎半融,就算是眼力绝佳之人,也很容易便以为是反光,略过不见。
“想不到吴铁汉也会暗箭伤人。”少年扬声,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暗影里一身锦衣之人缓缓露出容颜。
“吴某怎敢在神霄门人面前造次?雕虫小技,不过打个招呼罢了。不知这位护法如何称呼?”他彬彬有礼,笑意盎然。
黑衣少年却如一块不会笑的岩石。“我姓连。”
吴铁汉整整退了一步。
姓连……
他想笑,却发觉面部僵硬。
“连,小,开?”
“正是。”黑衣少年唇边漾起冷酷的弧线。“既然知道了,那你还不走?”
吴铁汉胸中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
关于连小开这个名字的一切。
武林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也无人敢惹这个名字的主人。
却也无人敢提起这个名号。无人能够真正说识得此人。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因他的敌人,都已经死去。
在这片禁地。
就在这片禁地。
如果天下有第二个人能够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走入这里,那便是这个失踪了整整一年的名字。
因为这里,便是他亲手烧毁。
禁字,也是他亲笔写下。
他只有十七岁。
却是武林中的一个神。
煞神。
“既然知道了,就更要领略一番‘死神’连小开连护法的风采。”吴铁汉终于定下了应对之策。
同江湖人一样,他不想惹这个煞星。
却并不代表,他就怕了连小开。
“我数到三,你若坚持不离开,我便出手。”
连小开说的话狂傲,说话的口气却十分平静。
无论面前这人选择离开或是选择一战,似乎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
“连少侠先别急,且听在下一言。连少侠携来的女眷吴某已经安排在盐城府衙休息,吴某赶来,一来是相告此事,请少侠切莫挂心;二来听闻此地暗藏风险,在下不才,愿助少侠一臂之力。”以吴铁汉的身份,此话已经说得相当客气。若是不客气起来,直接就是“你的女人在我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吧!”
连小开眨眨眼睛。
吴铁汉忽然错觉自己似一个跟小孩抢东西的莽汉。连小开虽然声名如此,说到底不过一个大孩子的长相气质。
可是这大小孩一旦开口,说出来的内容却是一派魔星风范。
“我很讨厌那个女人。你替我杀了她的话,我谢谢你,说不定不杀你。既然你没杀她,那我便没理由放你一条生路了。二。”
真是霸道的逻辑。
连小开拔刀。
一年前,他已弃剑从刀。
无他,之时剑上太多故人气息,令他不爽。
世人都知道,这一年来他在何处。
却无人知道,一年中,他在神霄山获得了什么样的脱胎换骨、突飞猛进。
吴铁汉见他握刀的手势,不禁冒出冷汗。
单打独斗,他没有把握战胜此人。
而与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对垒,不胜,便是死,绝无公门中那一套阴柔程序。
吴铁汉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不想死。
“三。”
吴铁汉与连小开之间荡起一阵水雾。
刹那间周遭至少降温十度。
冰花迷眼。
连小开刀意将发未发,绞碎那层层白雾之时,吴铁汉已经不见。
“好一个寒冰掌。”暗算得利落,逃走得漂亮,连小开禁不住开始欣赏此人。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前进的步子了。
转过残墙,果然有盈盈灯火。
连小开凝步,看着那灯。
灯下面有一只羊。
果然有羊。
羊魔的传闻,难道是真?
那是一只母羊,安静乖巧,被系在一根木桩上。
木桩上雕花,昔日许是雕栏画栋中一枚,今日沦为羊栏。
连小开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羊。
母羊温顺地望着他,一点也没有要化身成魔伤人噬人的样子。
谁的羊?
连小开不去追究。
他用不着追究。
羊的背部有突起的骨骼。虽然如此,那柔顺的软毛摸起来仍是十分舒服。
就好像抚摩情人覆盖在锁骨上的黑发。
一时间,连小开竟然露出了情殇的表情。
就为了一只羊?
自然不是。
是为了人。
灯难以照到的地方,铺着一张软垫,垫上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怀中似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人早看见了连小开进来,却一眼也不望他。
连小开也不看那男人,彼此假装对方不存在。
是不是人总是希望将不开心的岁月一笔勾销?哪怕那岁月里也有些开心的朋友?
羊叫了一声。
簌簌夜色,从战栗至于温暖。
“你早知道我会找到这里来?”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
两个人同时发问。
沉默的坚冰,终于打破。
两人都不答,只是看着对方。
忽然,两个都笑了起来。
“平大哥。”
“小开。”
原来那抱着婴孩的男人,竟是平无奇。
“好久不见。”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连小开并非是没有朋友的。
哪止朋友,他还有一个结义兄弟。
“这是……”
“你侄子。”平无奇怀中的婴孩才那么一点点大,引起了连小开无限的好奇和惊叹。
“竟然这么小……这么小的手……这么小的胳膊!”
“已经满月了,之前更小呢。”平无奇话中很是骄傲。
“……嫂子呢?”
沉默忽然降下来。
平无奇指指更远处暗影里的床榻,那上面隐约躺了一个人形。
“在那里。”
不用细探,连小开已经明白那是具尸体。
“……怎么会?谁?”
平无奇摇头。“不干谁的事,是天。玉刃是难产而死的。”
难产……
笑傲江湖风云又能如何?
抵不过天一道血杀令旨。
“那么,一个月前大内琅琊轩失窃之事,想来便是平大哥为救嫂子所为了?”
“那时候玉刃生气已断。”平无奇的下颚胡渣凌乱,看起来比一年前成熟了不少。“我是为了救小沉。”
“小沉?”
平无奇指指婴儿。“他叫沈沉,是玉刃取的名字。”
沈沉……沈家的风云从此沉入深海?
“随母亲姓沈?……果然是应该住在此地的。”连小开叹。
“不错,这里是他的家。”
一片断壁残垣,如何成家?
“那么,此羊乳房肿胀,正处哺乳之时,想来也是平大哥抓来取羊奶给小沉喝的?”
“没错。”
“所谓羊魔之事,是平大哥被人撞见时为了掩人耳目想出的法子?”
“我伤了那镇民的后脑,令他癫狂。”
“一年不见,平大哥武功智谋,都越发精进了。”
平无奇沧桑一笑。“从前我不过是别人的儿子,今日我是别人的父亲。”
连小开眼眶一酸,赶紧转开话题。
“是琅琊轩的灵芝太岁救了我的小侄子?”他伸手逗弄婴孩。婴孩先前熟睡,此刻方才醒来,却不哭不闹,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球望着连小开。
“灵芝太岁虽然珍奇,却不过是药引罢了。小家伙出世之时先天不足,几无生望。我连查十七本医术秘籍,终于得到‘回生方’。四味主材俱都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宝物,不过幸好,神仙宝藏中都有留藏。”
神仙宝藏?连小开一惊。当日火烧三夜却始终无法令神仙宝藏的入口显现,他还以为宝藏已经坍塌,却原来仍在人间。
“天霄楼一战之后,玉刃失了心智,不记得前尘往事,也忘了一应恩怨,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是肚中婴儿的母亲。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平无奇娓娓道来。“在生下小沉生机断绝之时,她却奇迹般回复了神智和记忆,告诉我进入宝藏之法,要我无论如何设法救得麟儿。”
“找齐四味药物,却独缺药引,所以平大哥便入京盗宝?”连小开说得有如亲见一般。
“大内守卫森严,要盗宝说易不易,说难倒也不难。世间高手一共便只有这些总数,我在三日之内连下三十二封夺命书,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巨商大贾,甚至宫中人上之人,我都一一致书威胁要在三日后取他性命。结果一应高手全部云集京城却分散各处,一个小小的琅琊轩自然无人守卫了。”
“平大哥好计,不过此计却可一而不可再,下次有人效仿只怕要落空了。”
“我只管取宝,哪管那么多。”平无奇摊摊手。“只是不明白,盗宝与羊魔两事毫无关联之处,你又如何追寻到此,知道是我?”
“先前在墙后我与吴铁汉的交手,平大哥想是听得清楚明白了。此事还要拜他所赐。”
“哦?”
“原本此案并无头绪,却愣是被他从失窃之物上探到了端倪。灵芝太岁虽然珍贵,却远远比不上琅琊轩中其他珍宝。何况此物还放在不易寻得的角落,一看便知要盗者为求此物,而非求财。”
“我想到了此节,所以临走时顺手牵走了两幅字画卷轴。”
“正是那两幅王羲之的真迹,引得查案之人思路大乱。后来吴铁汉作出推测,两幅字画都是靠近入口之物,且并未悬挂,来人无暇在数十卷字画中仔细展阅挑选,所以必定是随手而拿。正主儿,还是那灵芝太岁。”
“果然犀利。”
“既然平大哥查得到灵芝太岁如何入药,吴铁汉自然也查得到。灵芝太岁功效之中,大多是返老还童葆颜驻色,不至于令人冒盗宝之险。唯一的救人之方,便是‘回生方’。而回生方所要用的主药世间难寻,要这药引又有何用?”
“常人推论至此,已经断了头绪。”
“吴铁汉却想到了神仙宝藏。他推断出世间若有一地能齐集四味药材,必定是此处。”
“正好,他又听说了羊魔之事,所以更是断定有人得到了宝藏,还躲在禁地装神弄鬼……小开,此人不可小觑。”
“幸好我一路追踪,抢先了他一步。不过平大哥,此地终究不可久留。”
平无奇忽然岔开话题。“小开,江湖传闻你随公主上山之后,现今已是神霄派的首席护法?”
连小开神色复杂地一笑。“不错。我建议娘娘整改神霄派,现今男女平等,皆可行走江湖,从现在开始,江湖人便会知道神霄派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我相信你此来不止是通知我行踪已露那么简单。”
“不错。”连小开站起来,向着平无奇伸出手。“有一番男儿事业,小开等着与平大哥共创。不知道平大哥信我,还是不信?”
平无奇一秒也没有考虑便握住他的手。“信。”
“袁女史,吴某回来了。”吴铁汉向着被绑在自己床头的袁圆风度翩翩地躬身一揖。
袁圆双手被缚,口亦被黑布蒙住,只有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望着他,似是在说,你已去过那里见着那人了吧?知道厉害了么?
“冯大人真是体贴入微,怜惜吴某行差在外无人相陪……”吴铁汉忽然淫笑起来。“袁女史必定是处子之身吧?”
袁圆整个人一震,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据说令一个女子爱上自己的最好方法,便是先得到她的身体……”吴铁汉向袁圆走过来。
袁圆剧烈地扭动挣扎,发出呜呜的求救之声。
却没有人来救援于她。
吴铁汉三下两下便剥除了她的衣裳。
粉色长纱落在地上,少女诱人的胴体显露在人眼前。
纵使她拼命夹紧双腿弓下身子,又如何能够遮掩无限的春光?
眼泪自她的目中流了下来。
“若要我不碰你,却也不难。”吴铁汉嘻嘻笑道。
袁圆如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知道么?”
她拼命点头。
吴铁汉伸手先是捏了捏她的小脸,才将她蒙嘴之物取了下来。
原本做好了呼救打算的袁圆,现在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一个人赤裸身体之时,最难再去抗拒防范什么。
“第一个问题,连小开这一年在神霄山上做什么?”
袁圆转了转眼珠。
吴铁汉抓住她的下巴。“如果被我听出半点不似实情之处,我便将你赏给我那些弟兄。”
“他每日密室练武,只与娘娘一人亲近。我听娘娘对其他女仙说,他的武功进境神速,已经远超当年的莫易沈月关。”袁圆赶紧作答,答得清脆利落。
“你身为女史,为何能够下山?是清微仙子所派,还是私自脱逃?”
“娘娘将我赏给了连,连护法……连护法谏议娘娘改革门规,为娘娘所许。现今的神霄女史,已经可以自由行走江湖。”
“那你们这次下山,所为何事?”
“是为了琅琊轩失窃之事。”
“你们有何线索?”
“我们没有线索,只是一路跟着你的思路行动。”
“目的为何?和我抢功?”
“是娘娘命我们务必抢先破案,其他我便真的不知道了。你信便信,不信我立刻咬舌自尽,绝不受你羞辱!”
“看不出来,还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呢!”吴铁汉拨弄一下她胸前绯红的蓓蕾,“这样算不算羞辱?”
袁圆的俏脸一下子红成番茄。“吴铁汉你这个混蛋!你……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尽说不练嘛。小姑娘家,害羞许是真的,至于寻死觅活则大可不必。江湖儿女,洒洒脱脱地杀人,洒洒脱脱地上床,才是正道。袁女史难道看不上吴某?”吴铁汉将脸凑近过去,吓得袁圆尖叫起来。
其实吴铁汉说的无错,她绝没有咬舌自尽的勇气和必要。她甚至连如何咬舌自尽也不知道。她纯粹就是害羞而已。
“好吧。”她终于横下一条心。“吴铁汉,我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你想干嘛就干嘛吧。只不过我警告你,若不杀我灭口,小心他日连小开替我向你寻仇。”
她一旦想通便不再佝偻身体,而是自然地伸展,浑圆可爱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和翘翘的娇臀纤秾合度,肤光塞雪,看得原本逗她玩的吴铁汉也是一怔。
果然是二八少女习过武的身体。充满健康的诱惑。
吴铁汉忍不住便真的抱住了她。
“你若真要上她,就算我不向你寻仇,娘娘也绝对饶不了你。”窗外有人的声音飘进来。
“谁说吴某要上她了?不正等着连护法来领人好完璧归赵么。”吴铁汉笑嘻嘻地在袁圆脸上咬了一口,引来她又一轮尖叫,尔后便毫不留恋地放开了手。
破窗而入的正是连小开。“那便多谢吴大人了。”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粉纱,直接拿吴铁汉床上的薄被包起袁圆。一缕劲风划过,绑缚她双手的铁链节节断开。“告辞,不送。”
“且慢。”吴铁汉拦了半步。“连护法,吴某心中已经明白那羊魔是何人了,连护法要不要一听究竟?”
连小开眼中精光暴射。“你是说……”
“哎哎,”吴铁汉胸有成竹地轻笑。“既然连护法不想听,那便算了。所谓良宵不留人,一刻一千金。吴某不耽误两位了,请!”
“奇怪,此人深不可测,究竟什么打算?”听完连小开的讲述,平无奇紧皱双眉。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想找机会除去他,结果连换七种方案,却都发现在他防守之中。”
“先别管了。他若是有所图谋,必定会再度出手。倒是小开,”平无奇有点郁闷地指了指内房压低了声音。“你和她……怎么回事?”
连小开冷冷一笑。“娘娘放她在我身边,我又怎好拒绝。不过我视她为奴为婢,平大哥不必担心。我此生只有一妻尤氏,终身不渝。”
“你似乎颇讨厌她?若非如此,又何必等她受辱之后才破窗而入?”
“你多识得她几日便明白了。这个女人令人讨厌之处简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平无奇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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