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一只手从背后搭在了连小开的肩上。
连小开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认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我拿到了断魂刀。”他不温不火地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你吃过早饭没有?”
“不但早饭,我赶了一天一夜,已经有四顿饭忘记了吃。”
“听说盐城的盐香鸡不错。”
“一早上吃鸡?”连小开讶然。“我又不是轩辕兄弟。有没有地方喝点粥呢?”
“好,我吃鸡,你喝粥。”
平无奇津津有味地吃着埋在盐巴里的手撕香鸡。
连小开慢慢地喝着粥。
“……鸡不咸么?”
“咸。”
“那我帮你吃掉一点吧,省得平大哥你白天口渴。”
连小开终于找到借口将整盘鸡端到自己面前。
“可是,我吃什么?”
“既然太咸,自然是喝点粥就一就了。”连小开大方地将自己面前的粥推给了平无奇。
平无奇只好苦笑。
他一边苦笑,一边将怀内的一叠书册扔了出来。“你要的东西。”
连小开眸中精芒一闪,顿时忘了粥也忘了鸡。“神仙洞府的资料?”
“不错。我差点送了小命才到手。”
“平大哥不是短命相,不会那么容易送命。”连小开打开书册,迅速地翻阅起来。
平无奇趁机将粥和鸡大口消灭。
“为何东缺一页,西少一点?”
“这个……”平无奇顿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任性的女子……”
“沈玉刃?”
平无奇傻眼中。“你怎知道?”
“因为你一脸灰暗,纵欲过度的样子。”连小开严肃地说。
平无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想起一事。“小开,玉刃同她二哥并无什么关系……”
“我知道。就如同楚云同神霄派也无什么关系。有些东西,可以选,有些东西,没得选。我要杀的只有沈月关一人而已。至于沈姑娘,她很可爱又适合你,你要加油。”
“我我我……”
“像她这样任性的姑娘,你要好好用心调教……”连小开仍是正正经经的样子,却趁着平无奇手足无措的时候,将剩下的鸡和粥一扫而空。
平无奇回过神来,瞪着空桌子,大叫一声,“气死我了,老板,再来一只鸡一大碗粥!”
连小开忍住笑。“我劝你不要,抢着吃的乐趣,再叫一份,定不会再有了。”
“四只盐香鸡,四碗莲子莲花粥,八个芝麻烧,一坛女儿红,带走。”
清晨的店里,随便来一个客人都很引人注目,何况是一开口就点出四人份菜量要求打包的大客户。连小开同平无奇齐齐向来人看去。
不看便罢,一看两人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去。
因为那要外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那长袍的式样,分明就是在英敏文承锐等人身上见过的,神霄派护法的法衣样子。
黑衣男子的眼神,也恰好扫到他们身上,停顿片刻,便冷冷移开了。
“客官请拿好,这是鸡和烧饼。粥和酒是否由小人替您送到外面马车上?”
“不必,给我就行。”
“好好……一共是二两六钱。”
“拿去,不必找了。”
连小开的眼角中,那男子扔出一片金叶子,提着满满当当四个包裹,离开了店门。
“是……神霄派?”平无奇压低声音问。
“是,那衣裳,那眼神,那……金叶子。我认得。”
“神霄派护法历来孤身行事,他怎会和人一齐?还买那么多吃的……”
“走,追去看看。”
虽然是清晨,盐城的街市上却已经热闹万分。众多需要在高贵的人们起床之前做好的平贱事务,比如米,菜,煤,水,柴,甚至粪,都被装在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里,轻快地从街市上掠过。
连小开与平无奇跟随那马车七绕八绕,却是越走越偏僻,越走人烟越稀少,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座破庙旁边。
“城里居然有如此破落之地?我们是否已在不知不觉间出了城?”
“应该不是。这里虽然荒凉,却宁静逸雅,再过去一些便是富人聚集之地。刚才的闹市虽然繁华,却尽是穷人百姓出没的所在。”
“平大哥在此城住过?怎么如此清楚?”
“嘿……”平无奇面上一红。“再过去一点就是神仙洞府了啊……我能不熟么……”
“哦?”连小开精神一振。
“小心,”平无奇猛地将连小开一拉,隐入了树丛之中。“有人来了。”
自平无奇所说的富人区方向,缓缓走过来一个男子的身影。那人青衣负剑,一身素朴,身量不高却十分挺拔修丽,看不出来年纪,也看不清楚面貌。
不知道为何,连小开与平无奇齐齐被那男子吸引住,眼神似乎一刻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只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可惜那男子却在见到马车之后停顿了脚步。只见他向那马车躬身一拜,似乎说了 些什么话语。
“他说什么?”平无奇征询连小开灵敏的听觉。
“他说,参见什么堂主……嗯,是花堂主。”
“神霄派的堂主?”
“谁知道?”
说话间,马车中已然跳下来两个女子,俱都穿着粉衣纱裳,其式样飘拂,令连小开纵然早有准备却也忍不住心头一窒。
“哪个是花堂主?”
“都不是,她们也在说,请堂主落车之类。”
片刻,一只雪白的柔荑从车中伸了出来。要不是隔得太远,还能见到五枚玉葱一样的手指上染着红艳艳的蔻丹。
两名女史正要去接,青衣男子却抢先一步,扶住了这只纤纤玉手。
为女人做这种事情的男人,照道理说来会给人十分奴颜媚骨的印象。偏偏这青衣男子做来,却天然妥帖,风度奇佳。
待那玉手的主人下车之后,连小开与平无奇才恍然大悟为何这女子的确需要扶助。原来她一身宫装,裙尾又宽又长,高高的发髻上插着华丽的步摇与金钗,的确是行动不便,十分累赘。
宫装女子好不容易下来马车,背对着连小开等,也看不到她的容貌神情。
“她说什么?”平无奇急问。
“什么也没说。”
“难道在相互凝视?难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么?”
“不像,那女的很俗气,那男的……”连小开一时找不到词语形容。
却听啪的一声,连平无奇也无须连小开的传达便知道,那宫装女子一挥手,打了青衣男子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光。
青衣男子被打得弯下腰去,片刻才站直身体。
又是更为响亮的一记,落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
这次他承受住,没有躲闪。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一记又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那男子的脸上。
“太过分了,那男人一点也不反抗,那女人却每一掌都带着掌风!”平无奇有点忿忿不平。“要是换成男人打女人,我一早冲上去了!”
连小开苦笑,“我也有冲动去保护那个男子……不过我是第一次见到,连挨打也那么潇洒漂亮的人。”
那青衣男子虽然不断地承受宫装女子凌厉的掌掴,身形气度,甚至神色感觉,都毫不慌乱,十分从容镇定。
终于,宫装女子停了手。
“她说,‘这是娘娘的吩咐,你莫怪我出手太重。’”连小开赶紧说给平无奇听。
那男子似是一笑。他挨了无数掌掴,面上却看起来无甚伤痕肿胀。他开口说话——
“他说,‘多谢娘娘’——难道这些人真是宫里出来的不成?”
“我听说,”平无奇沉吟道,“神霄派的创立人与宗主被叫做‘清微娘娘’,指的也许是她。他还说什么?”
“没听清,似是在认错……他问那女人为何下山,娘娘有何懿旨之类。看来果然是神霄派的某个堂主……”
“奇怪……神霄派的女人越来越抛头露面起来了……”
“那女人说,‘先清理一下再说’……糟了,快跑!”
不必连小开提醒,平无奇也看见了一众人等的目光直冲他们几个的藏身之处而来。
神霄派的黑衣护法,已经一掌遥遥劈来。
连小开自是浑然不惧,以内功硬生生地扛住,还将那护法反震地飞了出去。
只听那护法咦了一声。
“我来。”这次那青衣男子的语声清晰地传入连小开与平无奇两个人的耳膜。
平无奇只看见天一下子黑了。
连小开还能勉强分辨密云涌动的过程。
一道奇诡的闪电亮了起来。
平无奇被耀得浑身一震,跌了下去。
连小开勉力拔刀,挥出——
断魂刀,欲断魂。
连小开看见了那青衣男子的面貌。
秀如风花雪,清若夏秋冬的面貌。那朗朗的唇边,带着一点点笑意,那是见着了断魂刀之后的笑意。
青衣男子出剑。
刀剑相交。
连小开从未想到过,这世上除了沈月关之外,还有人能够在内力上给他如此,如此的压力!
不过是一个偶然遇见的,普通的男人而已!连小开又惊又怒,这江湖中,到底还有多少卧虎藏龙?
一蓬鲜血从连小开的口中狂喷了出来。
他凝住最后一点冲劲,拔剑。
青磷。
那青衣男子的眼眸中,有异光一闪而没。
汹涌的内力逼了过来。
他在阻止连小开拔剑!
为何?难道他忌惮连小开的刀剑齐出么?——怎可能,他的武功,分明高出连小开不止一个层次!
连小开来不及去想为何,只知道青衣男子注重着压迫他的剑,那么,他的刀便可以了无阻挡!刀势熊熊,狠狠地劈向那男子胸口!
天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连小开十分满意地听到了那男子的闷哼声——就算不明不白地死在对方手里,至少,他也伤了他的对手!
虽然,这伤人的机会,是对手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所自己制造出来。
“怎么回事?”宫装女子追了过来。“天,他是什么人,竟能伤了你?”
“我是刚才被你所伤。”青衣男子反手擦去自己口角血迹,淡淡地回答。“走吧,我已杀了他们。我们回洞府说话。”
地上的连小开与平无奇,躺的横七竖八,好似两具尸体。
他们可真的是尸体?
日头慢慢升上了中天。
又是一架马车呼啸而来。这马车华丽而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座驾。
马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孩子,又美丽又任性,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真是的……”她叹口气,跺跺脚。
马夫一言不发,将两具“尸体”搬上了马车。
马车隆隆地转身,向城北穷人的聚居地而去。
马车上,美丽的小姐对着两具男人的尸体,看起来十分苦恼。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
“大哥也牵扯在这件事情之中么?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莫易,二哥,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要玩到什么时候?”
“这个游戏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接下去,就算不去推动,它也会自然而然地走下去了。”
小镇的一角,被称为棋王的老王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神情深不见底的男人。
自从十日之前,这个男人搬来这个小镇以后,老王头就再也没有在棋盘上称王称霸的感觉了。
而最让他受不了的,还不是那男人似乎永远不可预测的棋艺,而是他经常对着棋盘所说的话语。
那些话里面,好像包藏着很多故事,很多阴谋,很多记忆,很多爱恨。
“相公,该吃午饭了。”
那男人有个很不错的老婆,丰满的胸脯似乎总要从衣襟里蹦出来一样。她看她夫君的眼神总是很柔媚,却柔媚到让活了七十多岁的老王头每每心生寒意。
“好了,老伯,这局就算平手吧,我要去吃饭了。再见,老伯。”
“老伯,再见。”
那对夫妻两个,手牵手,转身而去。
他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拎着棋盘棋子回家,看见他自己的眼神粗鄙的老太婆和庸碌懒惰的儿子孙子们,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不死的?今天这么早滚回来吃饭啦?”
“老太婆啊,”老王头深深吸气,做了他人生最后一个重要,但是奇异的决定。“我们搬家吧。”
“爹你疯啦?”
“一定要搬,搬,把田和屋都卖了,搬去六十里外的你大太爷家。谁不听我的就不是我儿子,分不到我一分钱!”
老王头做了他一生中,也许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一个用他七十年人生经验凝练出来的正确决定。
远离,远离开会成魔,或是已成魔的那些人,那些世界。
水鸟一样的飞物从小镇,划到荒山,划过了阴暗的湖面。
长发披散下来,那小东西可怜兮兮地停在他手心。
长发男子轻轻捏它的腹部,小东西的口中吐出了一颗圆圆的银丸。
手中冒出烟气,银丸融成一滩水,那水附在掌心里,盈盈流动,最后,变成袅袅的无色轻烟。
那轻烟却拥有奇怪的形状。似乎在叙说些什么事情,又似乎演变出什么难懂的字体。
莫易抬头,望着轻烟,沉入思索。
许久许久以后,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抓——
那一抓,轻烟似有回来了,慢慢地凝固下来,落下来,回到他的掌心。
那掌心的边缘,结起了雪霜。
掌心里流动着盈盈的水,水里沉浸下去许多苍茫的心事,更多逼仄的答案。
最后,那水,流成了一颗银丸。
吱呀一声,小东西又飞了回来,很是听话地,摇头晃脑地含下了那颗银丸。
然后,它,振翼,飞走。
“我在什么地方?”平无奇揉着眼睛醒来。两日之内第二次晕迷,前一次是美丽春梦,这一次,他做好了一个噩梦的准备。
谁料,入眼的,仍旧是一个绮梦。
两日之内,第二次被同一个女人救走,在她面前醒来。看见同一张百转千回的面孔。
不同的是,这次,平无奇的身边,躺着连小开。在他坐起来的同时,连小开亦动一动手指,睁开了双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