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本来该用来行走江湖的。别人向你喝道,“报上名来!”你雄赳赳气昂昂吼回去——“老子屠雄!”多么地英武威风!
只可惜屠雄生错了人家。
他生在了一个三代都是烧淮扬菜的厨子世家。
而且,和一般某某世家的子弟就会叛逆某某不同,他很正确地遗传了对厨艺的才能与兴趣。屠雄从七岁起开始学习厨艺,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到碧云城最好的酒楼打杂——
没错,屠家三代之前从淮安迁到了碧云城,从此就在这个气候湿润、自成一派的地方定居下来。碧云城虽属岭南,却有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移民,淮扬菜,四川菜,京鲁菜等等都在城中拥有稳定的市场和消费对象。
在碧云城最好的酒楼打杂四年,学全了一手好粤菜之后,屠雄就接手了自家的酒楼,创出将淮扬菜与粤菜结合的崭新菜式,受到了食客的大肆欢迎。
所以,屠雄虽然没能够威风凛凛地行走江湖,但在厨子的世界里,他无疑已经是一个强者。
这种强者的地位,在他被云宫封为御用厨子,每个月进宫三次为城主以及他神秘的客人烹调淮扬菜的时候,更是达到了鼎盛。
屠雄甚至起了功成身退的念头。
只可惜,念头只能够是念头而已——他还退不了。
他十八岁娶妻,妻子虽不美貌,却十分温柔贤惠,小夫妻两个恩恩爱爱,一转瞬已经十多年过去。屠雄的妻子给他添了三个女儿。
现今,大女儿已经可以在厨房掌勺了。小女儿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屠雄却不能把他的厨艺,全数传给他聪明伶俐的女儿们。
女子如厨,小菜清汤固然拿手,若是要做猛火爆炒,生猛海鲜,剔骨剁肉之类的大活计,终究还是欠了一口气。——厨子的家业,本还是应该传给儿子的。
可是屠雄没有儿子。
自从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屠雄就变得有些闷闷不乐。
屠妻也是个明白人。两口子都已经三十开外,该想通的,总要想通了。该做的,也是时候做了。于是,在某一天,屠雄从云宫回来的时候,屠妻咬着耳朵对他说,已经为他物色好了一个小妾。
屠雄知道妻子向来贤淑。纳妾之夜,掀开盖头发现小妾一点也不丑而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时,他转身就扔下姑娘,去到妻子房里,深深地一谢。
他向妻子郑重承诺,“妾永远都是妾。生了男孩,一定过继到你的房下。”
屠妻感动的眼泪汪汪,亲自将丈夫送到了新房门口,自己悄悄听了一夜的翻云覆雨声。
很快,小妾的肚子大了起来。
全家人都乐得开了花似的。相士信誓旦旦地保证,肚子尖尖一定是个儿子。
屠妻专门多买了丫鬟服侍小妾。加上家里原本的两个丫鬟一个老妈子,屠雄家的人口增加到了两位数。
好在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云宫又常常有赏赐,屠雄的收入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不但有余,屠雄还策划着该是花点钱的时候了。
他辗转托人弄来三斤上好的江南茶叶,两块精致的湘绣,加上自己酒楼里上好的发翅,以及四个大元宝,四色礼品齐备,再去租好了宽敞的大车,准备上路。
他要去的是他老丈人家。
什么?屠雄对妻子那么好原来是因为妻子娘家的势力雄厚?——废话。难道因为三十几岁的老妻比十八的小妾娇柔可爱么?
屠妻的娘家,说起来,也是碧云城有数的人家。
有数的儒家。
屠妻的叔爷爷,当年曾是碧云城内的大司马,专门起草各种典章文书、仪轨规范。致仕之后,便号称隐居地搬到了外城的乡野之间,盖了一栋大房子,买了几十亩田。
屠雄客客气气地亲自上门,一来是交待自己娶妾之事,让丈人不至于以为他冷落妻子而一怒之下撤除对他酒楼的资金支援;二来也想求前大司马开金口,为即将出生的屠家后代取一个妥当安稳,能够光耀门楣的好名字。
于是乎,屠雄不惜全家出动,在酒楼门口贴上了“歇业三日”的纸条,浩浩荡荡地一齐出动。
碧云城虽然地域辽阔,好歹亦只一城而已,行车半日,已可到达号称远郊的屠妻娘家。所以屠雄并不着急,一家人难得地睡了个懒觉,中午亲自动手给妻女们烧了几道小菜,吃过午饭才笃悠悠地上路。晚饭前赶到,刚好合适。
碧云城内还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气象。
像屠雄这样的可以装载着全家人口,却不算太豪华精致的大型马车,就有三四辆同时在城门出出进进。
屠雄挑开帘子观望着人家的马车,心中暗自盘算,自己是否有必要干脆买一辆马车下来使用?
虽然现今租车行的老板是他的朋友,每回都给他两成的折扣,然而遇见过年过节繁忙时刻,常常会发生租不到车的尴尬情状。
可是买了马车之后,现在的住宅就嫌有些狭窄了,难道是时候顺便连宅子也换了?
车夫也是一个问题。总无必要专门养个车夫在家吧?总也不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去学赶车?妻子常说想要买个小厮回来使用,一些重活杂物老让酒楼的伙计过来帮忙也终归麻烦。干脆买个会赶车的小厮也好。可是,小妾如此年轻,家中要有男性仆役终究不妥……
屠雄带点小幸福小烦恼和小得意地规划着他的人生。
一个厨子的人生,最成功也不过如此了吧?大宅马车,贤妻美妾,儿女双全,婢仆盈门。屠雄不是个贪婪的人,他已经感觉到相当地满足。
“哎呀,爹,下雨了!”大女儿首先发现车窗外的点点飘丝。
“叫你别顽皮,你还总把手放在外边,小心对面来了马车轧掉你的手指头!”屠雄吓唬顽皮的女儿。
“大爷,小姑娘说的没错,是下雨了。您看我们是不是避避?”车夫转头问。
“奇怪,五月里的天气,怎么会这时候下雨?”屠雄有点奇怪。“你看着办吧,应该一会就放晴的。”
南地旱热,多晴少雨。这个季节上午或偶有阵雨,瓢泼片刻即便放晴,有时甚至边出太阳边落个几滴雨,是以南人从来不将晴雨放在心上,亦极少人会随身携带雨具。
眼看雨点越落越大,马车疾驰一阵,才找到路边一个宅子。马夫心疼马车,不顾自己淋个遍湿也上前敲门。
敲了几下,无人应答,还以为是雨声太大之故。谁料车夫轻轻一推,宅子的大门竟然迎声敞开。
“大爷,看来是个废宅,咱进去避避吧。这车新的,经不起这么浇泼。”
屠雄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只好胡乱找布盖在头上,同一众妻小下车入了那宅。
门内是个宽敞的院子,马夫见到院侧果然有废弃的马棚,十分高兴地牵马过去。马儿在雨里洗得高兴,颇为不愿地嘶了一声。
屠雄等人就顺着大门与二门之间的长廊遮头,一路进了无人的大厅。
“阿英你干嘛关门?”屠雄走在前头,感觉光线一暗,回头看,原来厅门被关上了。
“爹,不是我,我没关。”
“死丫头,叫你别调皮,还不承认。去开开,这里太暗了。”
屠雄边指挥女儿边心想,这个宅子还真奇怪。刚才还暗自钦佩那个遮雨长廊的设计,想着自己换宅子也要依样画葫芦地弄一个;怎么一进来就遇上这么差劲的前厅,居然只靠两扇门采光,连扇窗子也无?
“爹,打不开——”
“死丫头!小红你去。”屠雄摆出大家长的架子,指挥起新买的丫头。
“——老爷,真是打不开。……许是被风闩上了?”小婢女用力推门的声音众人都听到了。
“雄哥,我觉得有点不妥……”屠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一下子众人全部沉默下来。
大着肚子的小妾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爷,这里好冷,阴森森的,我好怕……”
“哭什么,别哭!”屠雄不耐烦地壮起胆子。“别惊吓到了胎儿。你们一个个都是的,不就是风吗?怕什么,老爷我在这里,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他不说鬼字还好,一说此字,众人心里毛茸茸的恐惧全部被挑拨了出来。
二女儿和小女儿扑到了老妈子的怀里。两个丫鬟抱在一起,簌簌发抖。
“有……有风!”大女儿比较胆大,居然一个人走到了前头。
“阿英别乱走!”屠妻追了过去。
屠雄看着乱哄哄的妻儿,升起了男子要保护家人之念,大喝了一声,“别闹!”转头就欲去亲自将门弄开。
果然是闩上了……还闩得很紧。
屠雄喝了一声,用上了平时杀牛的力气,一脚向门揣去!——门仍是纹丝不动。
他们被困在了有一扇铁样门的黑屋子里。
“找火。”屠雄忍住惊意,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谁有火褶子?”
又不是行走江湖之人,谁会有?
酒楼的大厨房里倒是有许多,成排成列,只可惜解救不了眼前。
“姐姐,姐姐身上好像有的……她带着玩。”二女儿怯生生地开口。
屠雄大喜,“阿英,快快拿出来!”
……
“阿英?”
……
“阿英?惠如?
……
“阿英——!惠如——!”
女儿和妻子,不见了。
“先前大小姐说有风,就往前去了。太太追去了。”婢女发着抖回报。
横下一条心,屠雄回头安抚家人。“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动,别乱走。我去找他们。一会就没事的,那门只是被闩死了,等燃亮了火,我找个铁丝什么的就能打开。”
说完一番安抚的话语,屠雄凛然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他是他妻子的丈夫,他侍妾的老爷,他女儿的父亲,他未出世儿子的全部希望。
他只能承担这一切。
迈出这一步,他的恐惧也消失无踪。
他似乎真的相信了,前走几步,找到女儿,燃亮火折,就能解决一切。
向前走,一步,两步。光线暗到他无法接受的地步,只觉得眼前一片虚虚的茫然,将五指凑到眼前才能看到个大概。
哎,奇怪,既然门被紧闭,整个屋子全无光源,那这片暗茫茫的光源又是从何而来?还隐约带着点绿蒙蒙的——
身后传来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
屠雄大惊。“怎么了?怎么回事?”脚下一个趔趄。
“老爷,你的身后——你的身后跟着——”大肚子的小妾惊吓欲死地狂叫出来。
屠雄跌倒在地。
一抬头,他的瞳孔里便映出难以置信的东西。
一刹那间,恐惧,极度的恐惧;震惊,致命的震惊,已经夺去他的呼吸。
他的心脏猛跳到再也无力跳动。
他的身上泛出一阵酸苦的气息——有经验的仵作都知道,那是苦胆破了。
活不成了。
“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说一遍!”云一枝坐在高高的凤凰椅上,脸色如冰地下令。
“城主……城主饶了老妇人吧……老妇人实在吓得要死了……新夫人已经吓疯了,夫人和大小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求求城主开恩放老妇人回去吧!从此以后吃斋念佛,日日给城主念经祈福……”老妈子跪坐地上,哭的涕泪横流。
“什么颠三倒四的!叫你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不想活了是不是?!”云一枝烦躁地发了怒。
“城主恕罪,城主恕罪!”老妈子不停磕头,整个人如筛糠一样抖动。
“好了,别逼她了,她不想回忆,问别人也罢。”坐在云一枝身侧的沈玉刃叹了口气。
她将楚云安顿在碧云城休养,自己带着手下回了一趟神仙洞府。谁想到不满一月,碧云城就派人飞信,请她务必立刻前来共商“紧要事宜”。
“什么问别人不问别人的,你以为这老奴才真是怕么!”云一枝大光其火。“多赏你五十两,给我再说一次当时的经过!”
“多谢城主!多谢城主!”那老妈子顿时不哭也不抖了,好端端地整了整衣裳。
“……进了屋子,大家都觉得很暗,却不知怎么地,还是有光。那光……那光直到老爷向前走去,我们才看轻,那光随着老爷,在老爷的背后!”
沈玉刃亦起了少许寒意。
“是一团绿色的光……绿油油的……那光……是……是一团贴在老爷背上的……绿幽灵!……吓死老妇人了!吓得老妇人当场就尿了裤子啊……”
“行了!被吓死的不是你,是屠雄!”
“是是,老爷死得好惨啊……”老妈子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
“的确是个诡异可怕的故事——可是我不懂,此事为何要我来共商?据你所说,绿幽灵杀人事件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是,只是此次,有少少不同。”
“什么不同?”
云一枝叹了口气。“进了那个宅子的人,一共有十个。屠雄,屠雄的一妻一妾,三个女儿,三个丫鬟,一个老妈子。十人当中,却只死了屠雄一个人。”
“那又如何?”
“十人当中,只有屠雄一个,是男人。”
沈玉刃啊了一声。
“这个作风……再加上,雨停之后,仍然明显到可以辨别的青磷味道……”
沈玉刃无语,咬唇思索了片刻,问道,“这个屠雄,是什么人?”
“家姑好聪明,一语问到另一个关键。”云一枝淡淡答,不忘顺便攀亲。“……他是月关最喜欢的厨师。做得一手好狮子头和鸡火干丝。”
“的确是二哥喜欢的菜……”
“在他之前被杀的兄弟七人,其中一个是云宫侍女的丈夫。再之前,是专职给云宫送水一队仆役。再再之前,是曾入宫谈交易的几个商人……”
“总而言之,离你越来越近。下一个,可能就是你本人?”
“下一个,可能是月关。”
沈玉刃拂袖而起。“就算是我二哥,也与我无关。他武功超群,精通道术,他要保护不了他自己那就是活该丧命,你找我来究竟做什么?”
“我也没有刻意找你来。任伯川的伤势已经大有起色,你本来就要再来碧云城作评审的不是么?”云一枝仍笑得出来。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去看任伯川,等他南下的时候再和他一起来。”
“哎,不要嘛……”云一枝放软口气,眼角哀求的神色我见犹怜。“我承认啦,其实我心里害怕得很……很是害怕……我想找个人作伴儿。而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只好找你啦……好妹妹,你就当是替你哥陪陪我吧……”
沈玉刃啐了她一口。“我可没那个本事‘替我哥’陪你!”她一顿,“不过,既然来了,我总也要查出此事的真相……若是有人冒着莫易的名头装神弄鬼,我绝不允许!”
云一枝松了一口气。“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定是这样……”
“你当然不希望莫易还活着。你当然是希望他死得越彻底越好。”沈玉刃冷笑道。
“妹子,这些事情,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十三年了,莫易有莫易的错处,我有我的难处,一切已如云烟,就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云一枝软软恳求。
“……”沈玉刃见她的模样,实在也无从说起。“这件事不说也罢。有一件事却非追究不可——”
“哦?”
“那个车夫到哪里去了?那个载着屠雄一家将他们带入死宅的车夫,到哪里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