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慧仪悄悄吐吐舌头。沈玉刃有时做起事情来之胡搅蛮缠,简直叫人无法抵抗。不过女人在江湖中是天生享有特权的,任伯川对此,也只好苦恼地笑笑。
可是他笑完之后,却不慌不忙地答道,“玉刃侄女如此抬举,任某又岂能真与尤姑娘动手?这一阵,就请绝色七姝向尤姑娘讨教罢了。百招为限,点到为止,神霄派武功独步江湖,还请尤姑娘手下留情!”
七色女应声虫似的,齐齐向楚云抱拳,“还请尤姑娘手下留情!”脚下却丝毫不闲着,隐隐约约之间,已经移动了开来,形成阵法。
沈玉刃跺脚。“以众敌寡,还百招,还要人家手下留情,任伯川你还要不要脸?”
任伯川也不着恼,笑嘻嘻地答,“不要,都给玉刃侄女你。”
这边楚云却没有心思与任伯川计较。
因为七色女的身形,已经将她逼在了某个阵法的中央。
离位,坎位……楚云不动声色地随之微微移动自己的朝向。
神霄派修炼武功道法比翼齐飞,凡是世间存有的阵法,还没有楚云不识或是不能破解的——如果她认真学懂了所教授的课程的话。
幸好,阵法一门,她当年学得不算太差。
七女所列的方位,明为最普通的天罡北斗阵法,然而暗里却隐含极为高妙的“东方破”与“南极变”两种子阵。
“东方破”与“南极变”又随时可能转为“西海生”或是“北冥断”。四方阵生生不息,每阵必须要四人起阵。七女以为首的红菱为中轴,兼顾两阵。
而很显然,两侧的白月明与黑纱若是游离出阵外,余下五人又极有可能再加入五行的内容。
楚云眼神一扫之间,心下已经预测好她们各种可能的变阵与对应的破解方法。
她忽然觉得行走江湖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从来没想过,曾经被填鸭一般教给她们的知识,会成为血与剑之间的事实考验。
她开始兴奋。
属于真正高手的那种兴奋。
然而沈玉刃看着她的兴奋,眼中却掠过一丝担忧之色。
“玉刃侄女,”任伯川打着哈哈,“尤姑娘一意接战,你若是再从旁滋扰,难道不怕人家恼了你看轻于她么?”
“谁是你侄女,你不过不想我说出这绝色阵的秘密罢了。”沈玉刃高声道。“你莫急,”看见任伯川脸色一变,沈玉刃大笑,“我不说便是。不过,别忘记我自始至终没有过让你从我面前带走任何一人的承诺!”
任伯川悠悠闲闲。“倒也无妨,等她们分出胜负,下一场我来为侄女喂招,想来也是一件乐事。”
白慧仪惊退一步。
任伯川的身体周围,弥漫出认认真真的杀气。
嘻笑怒骂也好,旧雨新知也罢,他铁了心一定要带走楚云与连小开,为宋情生报仇,为慧妍雅集雪恨。
而她也终于看出,沈玉刃的神色并非是在任性胡闹。她亦以一派宗主的气度,不允许她要保护的人沦为网中香饵,笼中困兽。
除了楚云与七女的对峙,另一场大战随时可能点燃起来。而以她的身份位置,最好还是退开,退得越远越好。
楚云的脚下已经微转了七次角度。
七女不似之前般暗走,而却堂皇地疾奔起来。
人影穿梭来去。
楚云的额上沁出微汗。她们变阵越来越快,她亦必须作出越来越快的反应。
一旦她的角度出了一丝偏差,那一刹那的虚阵就会成为实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展开来去,令她失去所有先机。
她直觉自己如一个学生,应对一场艰难凶险的考试,一刻也不能懈怠。
然而她不可能永远应对下去。
她必须要在自己的精力耗尽之前,取得先机。
果然,四方阵势转为了中央五行。
转的又快又急,又出人意料。
而黑白二女,渺渺竟挂出了双八卦的样子!这是唯一楚云没有料到的变化。
她可以应对这变化。
然而她却没有——她仍是按照应对普通五行的方法应对。
一刹那七女的脸色明朗起来。
——
阵势引而不发多时,一旦发作,简直如同风火雷霆一般!
任伯川笑了。
沈玉刃神色平静。
楚云呢?
——楚云,也在笑。
她的嘴角一抹娇艳的笑容如花展开。
刹那她已经从阵法中升华!
衣袂飘扬,如狡兔起、苍鹰落。
她扑向这个阵法的阵眼,也即是,要害之处。
此时,七女身形陡然一变,黑白二姝成为先锋八卦,黄蓝绿紫一人担当八卦二门成为正统八卦,而红菱坠后,直接成为独门八卦!三个相互连套的八卦阵如车轮一样转动起来,带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与雄大气势!
楚云所扑的那处,就成为了三重死门。
任伯川仍在笑。
沈玉刃仍然静静观看,一面抵御任伯川的压力。
楚云足尖在死门一点,将要踏实之时,却奇妙地转向了他方。
她的身形根本未定。招式也未老。
她含着一抹自信的微笑,手中展出一道剑光。
是她与连小开去铁匠铺打制的那把普通铁剑,她换了骑马劲装,故而佩在身上。
剑光明晰地指出三重八卦共同的进路。
一切根本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难怪,她的笑容,一直如此轻松。
沈玉刃却凝重了神色。
“五十招了。”她沉声喝道。
“她走不过五十一招。”任伯川眨了眨眼睛。
可惜楚云来不及听到。
在任伯川说完之前,她的第五十一招,显然会取得胜利,破解七女所有阵形攻势的一剑,却似乎攻上了铜墙铁壁!
一刹那阵势遽变!
一种她从来未曾见过、听过、想过的阵势。
那一剑,击正的不是七人之间的最弱一点,反而却是七人劲气齐聚的最强之处!
劲气交接激荡。
楚云飞出数丈开外,重重落在地上,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同一时刻,沈玉刃的剑已出鞘。
任伯川杀机牵动。
“等一等。”
连小开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嘴角还带着鸡腿的油腻。在这场对峙当中,沈玉刃同楚云为一方,任伯川同绝色七姝为另一方,白慧仪退——没有人将他算进去,没有人。
“你去照顾楚云姑娘……”沈玉刃皱眉。
“不。”简洁明了的答案。
“小兄弟,有何赐教?”任伯川才发现,连小开的眼神望紧自己。
“你要带我们两个回去,怎么却只跟我老婆一个人过招?”
“哦。小兄弟言下之意,是也要领教一番?”
“她们,七个。”连小开指指绝色七姝。“我们,两个。”他指指自己的鼻子。“过了五十一招,还有四十九招。我来接。”
任伯川,沈玉刃,绝色七姝,白慧仪,甚至从地上挣扎起身的楚云,俱是一愣。
“小开你别……”
“放心,老婆,你教我武功也不少日子了,该我保护你了。”他爽快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七位姐姐,小弟我才十五岁,学武不到三个月,这次该我请你们手下留情了。”
绝色七姝向任伯川投去质询的眼光。
任伯川想了想,点点头。
沈玉刃苦于被任伯川的气机牵引,无法脱身。
楚云又惊又忧,只好相信七女不会对连小开造成太大伤害,至多如自己一般而已。
若能出现奇迹,撑过四十九招,说不准任伯川会守信而退。
只好姑且让他一试。
连小开已经满不在乎地站在了七女中央。
如梦似幻的阵势又一次发动了开来。
楚云在阵外凝神细观。
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判断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
她明明已经望到了一切变化,料到了一切攻势,攻到了准确的罩门。
却还是……惨败。为什么?
阵势发动,连小开却未动。
楚云忍不住出声提点。“小开,看过易经否?两仪三才四象五芒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全,各有方位,归于太极!”
“看过啊。不过哪一章有讲这些?”连小开无辜地答。
他一分神间,七绝色的阵法已经直接向他攻来!
楚云心中一紧。
又一松。因她居然见到连小开轻轻松松避过那轮攻击。
虽然身形仍不似武者的正规架势,却也算得上行云流水,十分潇洒自然!
“六十一招。”眨眼间十招过去,沈玉刃抗住任伯川的强大压迫报数。
绝色七姝阵形骤变。
换了攻势再来。
楚云看得清楚,不由得心内着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小开,走休门,绕景门,出生门!”
“这个我好像懂一些……”连小开依言去找方位。
沈玉刃却厉声斥道,“尤楚云,你闭嘴!……”
任伯川怒意加强,一道气浪逼得沈玉刃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全力抗衡。
楚云正有些莫名,却见连小开已经遇险!
他将要从生门而出之时,那阵法就如楚云先前所历一般,生生地变了,变得陌生难懂!
而所有的攻势,全部招呼向连小开的身体。
楚云灵光一现,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呼出声——
连小开却身子一滑。
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要跌倒一般,身子失去平衡。
他这一滑倒,却堪堪使得一数招式全部落空。
他奇迹般地再站起来时,已经绕到了七女的身后。
阵法闪烁畸异,含惊带震地一变再变。
连小开避,避,避。
“够了,已经一百零五招!”沈玉刃低喝一声逼退了任伯川的气场。
任伯川脸上一阵青色一阵红色。
绝色七姝也暂时停下攻势,等待任伯川的指示。
任伯川终于长叹一声,默认连小开已经破阵。
连小开似乎认为理所当然,并无喜悦之色,却飞奔到楚云身旁。
“老婆,你怎么样?”
“我没事。”神霄派的内功用来调息疗伤,有事半功倍之效。“小开,你,你如何识破那阵法的?”
一时间,众人俱都竖起耳朵,想要知道答案。
却听连小开嘿了一声,有点莫名其妙地答,“哪有什么阵法,不过是七个打一个而已。她们依照衣服的颜色依次出招,我依次闪开就可以了。”
楚云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这阵法是专门针对精通五行八卦之人而设计。
它似是而非,似乎包涵许多精深卦理宫位,令人凭借自己的所学和经验,作出无中生有的想象中的判断。
而小开未曾学过这些奇门之术,故而不受影响,只是按照自己眼睛所见拆解而已,也令得这精心设计的巧妙陷阱成为简单的围攻。
“小子,你那招鱼龙舞又是从何学来?怎么用得那么难看?”沈玉刃娇声问道。
连小开遇险时候那一跌,别人看不出来,她却一眼识破,正是神仙洞府不传之秘的绝妙身法“鱼龙舞”。
“啊……”连小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那夜见你用过一次,我便一直琢磨要如何才能做到……自己琢磨出些门道,不过既然你说难看,想必我琢磨得还是差很远哪。”
“自,自己琢磨?”沈玉刃一愣。
“天,小开,那你与之相配的的内功已经修习到……”
“第八重‘托事显法’修完啦,正想问你下一重是什么。”
“是‘十世相隔’……可是,怎么会那么快?我这一层的果位,连我都未修得……”
沈玉刃有点不耐烦二人的卿卿我我。“总之不管如何,一百招已经接下,任大侠怎么说,是要和在下一战呢,还是高抬贵手,让我带他们南下?”
任伯川仰天大笑。
“纵然接的下又如何?七姝听令,替我死缠住沈玉刃,我亲手擒下那两人,再来替仙刀兄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无耻!”沈玉刃怒骂。
“慧妍雅集是侠义榜的常客,偶尔上一次暗黑榜亦是好事。”任伯川眼神如冰。“黑帖已经发出,今夜之前,必须用这两个人将那个神霄派的鼠辈诱出来捕杀!”
“不用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上传来。“我已经在这里。”
任伯川一惊,抬头却不见人影,只见数只蝙蝠飞了过去。
众人的心皆往下沉去,因为他们都看见,楚云的表情。
她,真的在颤抖。
混浊的声调被艰难而破碎地吐露出来——
“英……英敏。”
一个受伤的楚云。
一个刚刚学会躲避的连小开。
一个刚刚被看穿的绝色阵。
一个躲在一边明哲保身的白慧仪。
对着英敏,真正能应战的,只有沈玉刃和任伯川而已。
沈玉刃忽然笑起来。“神霄派不杀女人。任大侠,你多多保重。”
任伯川鄙夷地望她一眼,却丝毫不敢怠慢,全身劲气漾满十步见方的空间。
可是,发出一句说话的英敏,竟然不见了。
十几双眼睛搜寻之下,仍然不知道这片光秃秃的山顶上,究竟那个可怕的杀人者躲在何方,准备何时发出致命一击。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慢慢爬上了众人的脊背。
蝙蝠的嘶叫从山下传来。
众人行走江湖多年,不是未曾听过蝙蝠的那种叫声。
那是一种普通人听不到的,极其尖锐的声音。可是,这种本来就能令人心胆欲裂的声音,却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可怖,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和烈火的焦灼,远远地似乎从地狱中传来。
沈玉刃想问楚云这是否就是那传说中的血决,抬起嘴唇才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来。
不止沈玉刃,场中众人,都几乎不能出声,不能思考。
再下去,是不是就会不能听,不能看,不能感觉?
黑袍的身影慢慢从山下走上来。
“不用我动手,你们便已经狗咬狗到这种程度,甚好。”
楚云打了一个哆嗦。
虽然距离尚远,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英敏的相貌变了。
五官仍是那娃娃脸似的可爱五官。
脸型肤色亦没有分别。
只是,只是,仍是变了。
他变得更英俊。
眉梢眼角一种邪邪的男子味道透了出来。一转眼间,又似乎流露出属于女子的娇媚。
他变得更成熟。
脸上的神情颜色,甚至整个形容气质,都变得——张狂而霸道。
他亦变得更邪恶。
那是种教人一见之下就要走避的气质。甚至鸡犬草木,都似乎在他踏过的土地上绝迹。
英敏提着剑。
艳红的火霆在静静的空气中烈烈燃烧。
剑尖不断地有一块一块带着油脂的东西掉下来。
如果仔细看,可以辨认出,那些油脂块原本是数只蝙蝠,被剑尖刺穿成为一串,又被火烧成焦炭。
“是否愿意火葬?”英敏停在了众人不远之外,闲闲地问了一句。
众人一刹那升起一个共同的错觉——他的身后,为何竟有一条血的河流,亦烈烈烧着,翻滚如熔岩一般,从天上流下来,流入了这个少年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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