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城中的神机营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率先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字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在同时,那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凯歌。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接着,一百八十匹健马拖着的十座大将军炮隆隆而过。这些健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走起来都踩着鼓点子,也使大道上扬起了高高的尘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跟着是一系列囚车,为首一个就是敌酋月鲁帖木儿,大路两旁的老百姓,不时把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到囚车上。月鲁帖木儿披头散发奄奄一息,在他身后的囚车上装着他的儿子大小将领,还有五百名降兵。
朱植早上天还没亮就被太监们拽起来,再度穿上那让人难受得不行的工作服衮冕。等出得府来,幕府中的三个官员铁铉、杨荣、郭铭已经早早等候在外面。三人同样是整齐的官服在身。
今日的献俘大典,是在南京皇宫午门进行。当朱植一行到达的时候,这里已经熙熙攘攘站了不少官员。铁铉他们不过三个王府官员得按品级站在不同的官员队伍中,朱植则被人带到王公贵胄的队伍当中,右边是十七王爷宁王朱权,左边是十四王爷肃王朱楧。两个人都好象与自己不那么对付,大家面上寒暄过后就不再说话。
蓝玉大军仪仗缓缓走了出来。八十面红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作前导,上面绣的尽是些豺狼虎豹什么的,紧跟着出来的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一色的红色,只最后的两面一翠一紫。这这叫做“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面从容地走着两队军士。他们的前边是八面门旗: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和四面销金旗。队伍的后面,则是出警入跸旗各一面,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
这时,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走了过来。这纛车造得非常宽大,车上的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他们都穿着二品服色,手握剑柄,昂首挺胸,活像是大庙里面的四大金刚。
车中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室蓝底色的大纛旗,猎猎飘扬,上书八个斗大的金字:征虏大将军蓝
纛旗在冬日的阳光下,被照得灿烂夺目。纛车的后面,才见到蓝玉的中军仪仗。一百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的圣旨,擎着明黄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蓝玉。
这次“凯旋献俘”的大典,可以说是蓝玉有生以来,最光彩,最得意,也是收获最大的一次旅行了。十月初,他们从四川出发,一路顺江而下,途经四川、湖广、直隶三省,每到一地治所,当地的军政长官都亲迎亲送。各地州府馈赠的礼品和“程仪”,更是堆集如山,盈屋充栋。
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也护卫着他。而他自己则是坐下踏雪乌骓,手中黄缰,神气活现,威严无比。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他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大明开朝以来的人臣,谁曾有过?他放眼前望,旌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
全都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将军,全都在迎接自己得胜还朝!这个他该得的荣耀。本来早在两年之前就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只是那些御史作梗,到了今日才迎来了盖世的风光。蓝玉一直觉得自己的功劳尽次于开国功臣之首的徐达,甚至他觉得自己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如果自己早生十年,属于徐达的那些荣耀,应该就可以属于自己。现在自己已经是大明天下武功最盛的将军,看着那些顶礼膜拜的市民,看着那些遮天蔽日的旌旗,蓝玉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徐达你在哪里?
蓝玉身上穿的黄金索子甲,明黄丝绦束着朱元璋亲自赐下的旭日麒麟袍;战盔上的红樱,在阵阵熏风中悠然地飘动。他铁青着脸,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京城。
纛车前进中,灰暗高大的神策门就在眼前了。蓝玉向那里瞟了一眼,见三百多名礼部司官,远远瞧见自己的纛旗来到近前,便从尚书到侍郎,全都翻身跪倒,黑鸦鸦地跪了一大片,又同声高呼。
“恭迎凉国公蓝大将军!”
礼部的官员们以为,按理,他此时应该向跪迎的人们表示一下谢意。哪怕他不下马呢,起码也要拱一拱手什么的。可是,他们失望了。蓝玉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略一点头便纵马入城。
城里更是热闹非凡。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一座接着一座的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百姓们为了瞻仰蓝大将军的风采,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为蓝大将军的三千人的仪仗开道,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摆得好好的香案,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
按照礼部和兵部拟定的规范,这个前所未见的大军仪仗队,是应该在辰时到达指定地点的。可是,拥挤不堪的人群,完全打乱了拟好的布署。直到辰未时分,才总算走到了皇宫午门前边。
早有将校将一众俘虏引到午门之前,刑部尚书杨靖出班跪奏曰:“征虏大将军蓝玉以建昌所俘献,请付所司。”奏闭,军校出来将一众俘虏与刑部官员交接,完毕之后,午门内外的军士一同三呼万岁。午门城楼上的朱元璋正襟危坐,接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祝福。
接下来蓝玉正式出场了,以京中各位亲王领衔,连同进京引见述职的官员们总共有上千的人,全都奉旨等候在此。一见中军纛旗来到,礼部尚书亨泰一声高呼“百官跪接”!自亲王以下,全部官员,翻身跪到在地。蓝玉却仍是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令人心醉的场面。
突然,“啪,啪,啪”三声静鞭响起。坐在马上的蓝玉吃了一惊,意识到该着叩见皇上了,这才翻身下马。此时午门的正门已经在呀呀声中洞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亮轿,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当今至高无尚的皇帝朱元璋就端坐在轿中。立时,丹陛之乐大作。
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声中,念念有辞地唱起了吉庆称颂的赞歌。洪武皇帝满面堆笑,徐步走下乘舆。他静静地听完歌乐,向立在一旁的蓝玉走了过去,亲手解掉了蓝玉身上的战袍。至此,蓝玉才算从形式上“除了甲胄”。他也就伏地叩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含笑受礼已毕,亲自扶蓝玉起身,响亮地说了声:“蓝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地辛苦你了!”便一手携了蓝玉,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而入。亨泰又是一声高喊:“礼成!百官解散!”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朱植在此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现在终于可以脱了苦海。他按照刚才的约定来到“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大石碑下,汇合铁铉他们。只见三人早已在此等候,朱植上来打着招呼:“好一出大戏啊,你们就好了,都可以回家歇着,过两个时辰,我还得进宫去赴四品以上的庆功宴呢。先回府休息一会吧。”
四人骑马回府,一路上,朱植注意到杨荣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朱植问道:“勉仁,为何面色凝重?”
杨荣道:“荣这些天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皇上用如此规格的待遇迎接蓝玉。”
朱植道:“这个事本王也考虑过几天,可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荣道:“直到今日见到蓝将军的依仗,荣才恍然大悟。依仗举中那面羊皮大纛,上面写着的字。”
朱植道:“征虏大将军蓝?!”
杨荣道:“对,正是这‘征虏大将军’五个字。平定西番叛乱,纵观我大明境内,自皇上起兵以来,首次刀兵全无,玉宇澄清。皇上高兴并不奇怪,但重要的就是玉宇澄清之后,还要这‘征虏大将军’何用?!”
朱植道:“勉仁是说,皇上如此迎接的用意是让蓝玉交出兵权?”
杨荣道:“对,如果蓝大将军明白其中道理,应该在三日之内请旨封还大将军印玺。不过以荣今日之见,威武的蓝大将军,似乎不知道王弼,朱亮祖之事。”哦,杨荣是说蓝玉有骄横不法之虞,王弼和朱亮祖都是因为骄横,纵横乡里被朱元璋赐死的。
朱植问道:“何以见得?”
杨荣道:“礼部跪礼相应,蓝玉不知回礼;皇上出宫门,蓝玉不知下马。这些都是此人骄横无状之相。昔日天下未定,皇上需要依仗着他东征西讨,今日天下已定,皇上还能容此骄横之人吗?如果蓝玉府中有人可劝其交还大将军印,韬光养晦,还可能善了君臣一场因果。如果他还执迷不悟,祸事就在眼前啊。”
听着杨荣的话,朱植陷入痛苦的思索中。对于历史上朱元璋屠戮功臣,朱植相当反感,可以共患难不可共享福的事,以朱植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非常难以接受。对于蓝玉企图谋反的罪名,朱植一直认为是朱元璋欲加之罪。现在看,杨荣的话已经把事态分析得很清楚了。一个硕大的陷阱摆在蓝玉面前,在这个惊天大案之时朱植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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