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先歇一会,剩下的原儿收拾就好。”夜色下,一个灰头黑脸的少年扶着身旁不断咳嗽的老兵,劝道。
“咳,咳。不碍事的,原儿,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去吧。这是老毛病了,别担心。”老兵马二看着眼前的少年,慈爱地笑着。
“舅舅,你收留了原儿,现在让原儿干点活报答你还不成么。还是觉得原儿太没用,连这点活计都干不好?”少年耷拉着脑袋,委屈地说着。
“傻孩子……”马二叹道,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慢慢走回不远处的小营帐中。“原儿,收拾好也早些睡吧。”
名为原儿的少年应了一声,利索地把大锅搬到河边刷洗了一番,把剩下的野菜裹起来放好。柴里还有零星的火花,少年用脚拨弄了一会,待火熄灭了,才一屁股坐下来。
夜风清凉,少年抱腿而坐,神情有些沮丧。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悄悄潜入敌军中的袁若盈!
“明叔,我要去救出袁家村里的族人!”那晚,若盈坚定地说道。
“你要如何救?袁家军现在只有一万人,临国的士兵是我们的几倍。虽说近几日,一直对它虎视眈眈的慕国对临国发起了攻势,他们自顾不暇,只是派了莫恬来犯,可是……”
“莫恬也受了重创,这几日该是不会再来进攻。我们必须趁此机会,去营救。我担心,族人在莫恬手上一日,他们受到的屈辱越多!”若盈咬着唇,担忧地道。
“你要怎么做?”半晌,明叔叹了一声,问道。
“派人混进去,毕竟现在我们连族人被关在何处都不清楚。只是,混进去的身份和理由……”
“有了,少主。”明叔突然想起一事,打断了若盈的话语,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月,少爷曾救了路上病倒的一人。他正打算去临国,投奔参军多年的舅舅,这是他娘亲临死前留给他的信。”
哥哥救的人?
若盈接过纸片,问道。“那人在哪?”
“病死了,撑了半月就死了。少主将他葬在能望见幽国的山头,让他可以日日夜夜回望到他的家乡。”
若盈点点头,又问道。“那人的身形、外貌如何?”
霍明回想了一下,“个子小,吃得不好所以很瘦,年纪与少主相当,样貌白净清秀。看起来家境应该不错,细皮嫩肉的,读过书,也识字……大概是这样。”
若盈笑了,“和我相似吗?”
霍明打量了一下,正要点头,忽然明白若盈的意思,断然拒绝。
“不行,太危险了。”
“明叔,如今我们的人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伤,只有我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算的上细皮嫩肉了。一个逃难的少年,身上怎会有新旧刀伤箭伤,太可疑了。何况,袁家军的将士个个虎背熊腰,高大威猛,不可能装扮成矮瘦的少年混进去。”
霍明一时语塞,蹙着眉,仍不愿让步。
“明叔,我的剑术与哥哥相比,怎样?”托着下巴,若盈噙着笑意问道。
“不相上下,你动作灵巧,剑法简洁迅速,甚至还要占一分优势。”
说完,霍明也明了若盈的苦心。虽然担忧,但如母鸡般急于将她纳在他羽翼的保护下,其实没有必要。
他既然已经承认若盈少主的身份,就该对她更有信心。
思及此,霍明只能妥协。
“我让十人在临国营地外的树林里隐匿,有什么事情,你立刻与他们联系。”
若盈皱眉,“十人太多了,两人就足够。你让他们在营外的小树林待命,我先去探路,找出族人的所在。然后他们去点燃粮草的营帐,火光一起,你就派人趁乱救出族人。如何?”
“好,你一切小心!”霍明满眼担忧。“十日之内,如果你还没回来,即使硬闯,我们也会带你回来!”
十日,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那天她拿着信到临国军营,顶着林原的身份来投靠。本以为要一番艰难才能混进敌营,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侍卫便是马二的战友,他热情地把若盈拉入营中。
见到马二,若盈想了千万个借口,掩饰林原以前的事情。可是,马二噙着泪,拥着她,二话没说就让她留下了。
想起对她关怀备至的“舅舅”马二,若盈心里涌起愧疚。他把自己当作亲人,她却只是冒充林原的身份混入敌营。待她救出族人离开后,营中的“林原”突然消失,会不会拖累到马二呢?
马二原本也是个骁勇善战的廷尉,可惜一次出战伤了肺,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却不愿离开战场。不少人曾被他救下,战友怜他,便让他当了个轻松的火头兵。相应的,对马二的侄儿林原,也是时不时照顾一番。担担抬抬的粗活都不让经手,只是餐后帮忙收拾一下,偶尔拣柴生火什么的。
若盈面对这些热情友好的临国士兵,心里很复杂。
按理说,爹和哥哥是死在他们的手中,她应该恨这些临国的士兵们。
可是,袁家军也杀了不少临国人,他们的父兄或许也是死在爹和斐然哥哥的手里,让家里的妻儿失去丈夫和父亲……
若盈烦躁地甩了甩头,营帐内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里更觉沉闷,站起身,缓缓往河边走去。
“盈儿,在战场上,根本没有对错。”还记得,斐然哥哥当时笑得苦涩,“临国几次犯我幽国国境,错了吗?幽国也曾出兵侵占邻国,就没错吗?临国杀了成千上万的幽国将士,难道幽国就不曾让临国边境血流成河?”
阳光下,红色的战袍鲜艳夺目,却似是流淌着无声的哀伤。
“盈儿,我讨厌上战场,厌恶手上沾满鲜血。却不得不挥剑杀敌,只因,我想保护你,保护兰姨,保护我们的袁家村……”
“哥哥……”
若盈犹记得那日,斐然哥哥的音容笑貌仿佛仍旧在眼前。他每次出战前依依不舍的眼神,那血色的战袍,以及手染血腥而无尽的自责。
温柔的哥哥,善良的哥哥,同时出生,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的哥哥,总是牵着她的手,安慰总是哭喊要娘亲的她,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心,仿佛被撕裂开来,疼痛得把一直隐忍的泪逼了出来,无声地滑落。
斐然哥哥,若盈会代替你,保护兰姨,保护袁家村的族人……
从小,当若盈不开心的时候,总爱寻个无人角落,好好大哭一场。
第一次来河边洗刷,便爱上此处月下的夜景。波光粼粼中,淡淡的月华,朦胧飘渺,远处的灵山秀水,静谧悠远。此时此景,轻柔地安抚着她,让她逐渐平静下来……
走近河边,竟发现一人早已立在那处。
硕长的身影,宽大的黑袍,如墨的长发随风飘扬。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他回首,似是被惊扰而不满地皱了皱眉,神情有些不悦。幽邃的双眸望向若盈,微微眯起。
若盈这才惊觉脸上的泪珠,忙伸手胡乱地擦拭了几下,袖子霎时变得灰黑。担心有人认出她的容貌,毕竟她与斐然哥哥十分神似,故若盈每日清早都用灰抹脸,稍微遮掩一下。
瞥见她脏乱的衣袖,他眸底闪过一丝厌恶,甩袖就要离开。
忽然,林中闪出五名蒙面人,杀气扑面而来。
若盈一惊,扫了一眼知道不是明叔派来的人,连忙躲进树影里,静观其变。
五人一言不发,执剑跃向黑袍男子。
寒光一闪,一青衣人现身,一招挡下了五人的攻势。
五人一退,相视点头,三人立刻围住青衣人,两人掠向一旁气定神闲的墨袍男子!
若盈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空无一物才想起,来之前已把哥哥的佩剑取下。那青衣人被两蒙面人缠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蒙面人扑向状似手无寸铁的黑袍男子!
尚未看清黑袍男子的动作,两名蒙面人的头颅已飞离,他们惊恐地看着自己与躯体分离。一侧的青衣人也解决了,默然地扫向地上的三名蒙面人,神情冷漠。
黑袍男子掏出丝帕,擦拭完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软剑,随手把丝帕弃于蒙面人的尸首上,望向他们的眼神如同审视蝼蚁般,不屑一顾。
“你还要躲到何时?”
若盈这才慢吞吞地从树后挪了出来,避开地上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走近黑袍男子。
抬首看向黑袍男子,倨傲的眼神,淡漠的神色,如黑夜般的墨眸……
“咦?”若盈疑惑地揉了揉眼,“你的眸色……”
子夜般的黑眸,闪耀着淡淡的金色,让人移不开视线……
“金色……好漂亮……”若盈由衷地称赞道,从没想到有人的眼眸会有比朝阳更绚丽的色彩。
黑袍男子明显一愣,唇角勾起。
“……你是第一个说它漂亮的人。”
“嗯,为什么?”
黑袍男子垂眸笑道,“你不知道吗?在临国,金瞳是妖孽的证据,是魔鬼的化身……”
“胡说八道!”若盈忿然打断道。
“我出生之时,娘亲难产而死;第二年,临国大旱,病死饿死之人不计其数;七岁时,父亲暴毙……这样的我,你不觉得是妖孽吗?”他似笑非笑地问道。
若盈低下头,“我娘亲也是难产去世的,爹说,娘亲很爱我们,所以才会拼尽性命生下我们……天灾人祸,怎能都算到你头上。那为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时,不说是你的功劳?”
沉默了片刻,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眸底点点金光闪耀,流光溢彩。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不经意瞥向若盈身后蓄势待发的炎,如若刚才她的回答和其他人一样,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小家伙?
若盈瞪了他一眼,“什么小家伙,我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
他眉一挑,看着眼前身高只到他肩膀,肥大的军服空荡荡,异常瘦小的若盈。
“……我以为,你只有十二岁……”
若盈怒了,剐了他一眼,转身跑开。
“小家伙,明晚我在这里等你!”
若盈脚步一顿,“我才不要再来!”
待她的身影远去,炎恭敬地问道。“那些蒙面人的幕后指使之人?”
他嗤笑一声,“果然,他们开始按耐不住了呢……”
“主子,明日让那人去主营侍候吗?”
“不必,”皇甫酃星眸微阖。如果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刚才那张不服气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眸再也见不到了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