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几个字,迟迟不肯抬脚。嘴里感叹着:“这书塾的名字跟我爹的书房好像哦。”
而且几个字都写得那么好,让我不仅爱上了这名字,也爱上了那几个字。尤其是其中的“绿”字,写得活灵活现,看到它就想到了葱茏绿色。
这让我对书塾有了一种由然而生的亲切感,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对未来的日子也开始有了一点憧憬。至少,这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好了很多很多。
几个少爷停住了脚步,王献之则皱起了眉头。我立即后悔自己太多嘴了。在他们这样的世家公子眼里,我爹的书房怎么能跟他们的书塾相提并论呢。甚至,我爹还有书房,对他们来说可能都是意想不到的吧。一个家里有书房的女孩,怎么会跑到外面做下人?——除非卫夫人已经把我来这里的始末都讲给他们听了。
好在卫夫人还算和善,及时开口解除了我的窘困。她问我:“你爹的书房叫什么名字啊?”
我忙擦干眼泪回答:“叫绿天斋。”
也许是因为娘才刚刚去世,我还没有从丧亲之痛中彻底走出来,这些天总是很容易就想起爹娘在世时的情景,想起来就会哭一场。这一个月,好像一直都在哭,每天从早哭到晚。但我也知道,泪总有流尽的一天,时日久了,就不会哭了。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淡忘那彻骨的伤痛。
卫夫人笑了,“哦,那倒真的很像了,我还以为我这书房的名字独绝天下呢。看来,你爹也是个风雅人那。你家的书房叫‘绿天斋’,是不是也因为树多?”
“是的。”我点头道:“我家的院子里有很多树,而且都是大树。夏天浓荫蔽日,隔壁左右都爱到我家纳凉,因为特别凉快。”
说到这里,我回头看了看卫夫人的院子,哗,也有好多树哦,而且庭院面积比我家的大得多。里面除了榆槐松柏之外,还有很多果树,好像桃杏李橘都有。其中最具特色,让我看了眼睛一亮的,还是一蓬蓬的芭蕉树,大大的芭蕉叶子在风里婆娑起舞,摇曳生姿。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欢喜。看来,我好像真的如姚掌柜所说的,到了一个“阆苑福地”了。
见蕉叶下并排放着四口大缸。我笑着问:“那几口缸,就是专门给少爷们洗墨的吧?”
卫夫人点头道:“是的,缸上都贴了名字,你以后给他们洗笔的时候要注意点,不要搞错了。”
“嗯”,我忙应承道,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这,有什么讲究的吗?”
洗笔嘛,哪个缸里不是洗,都是一样的水。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一人一口,还贴上名字,千万不能搞错?
这时白衣少年在屋里大声说:“没讲究的,你以后在左手第一口缸洗就行了,还免得对名字,多麻烦呀。”
卫夫人朝屋里一吼:“小玄子,你给我闭嘴!你们几个也是,都进去半天了,怎么还没拿出笔来?”
一个冷冷地声音说:“没有墨,拿出笔来干嘛?又不能写。”
另一个很斯文的声音劝他:“你那上面不是墨?你的书童今早才帮你墨好的,里面还加了桂花精呢,到现在都还能闻到香味。”
“有墨就先用着吧”,卫夫人换上了一幅笑脸,用诱哄的语调说:“献之乖,先练着,师傅等会就来了。”
“不公平!为什么对他就用那种恶心的腔调,都是一样的弟子。”其它三个马上抗议。
“他爹过年的时候给我包的红包是五千钱,你们的爹包的呢?”卫夫人面不改色心不跳陈述理由,而且灰常的理直气壮。
“财迷!”,“大财迷!”“老财迷!”是相当不满的声音。
“小玄子,今天你必须给我写满100张,否则,你今晚就在书塾里打地铺吧。”卫夫人又吼了起来。
“为什么只罚我?不公平!他们两个也一样说啊。”小玄子气坏了。
“嘿嘿,我们说的是财迷大财迷,你说的是老财迷,这是有本质区别嘀。”
“什么区别啊?”
接下来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因为师傅最恨别人说她老了,你犯了师傅的禁忌,就乖乖认罚吧,下次再长点记性。”
卫夫人脸上的颜色变了变,看来她对“老”字是真的非常非常敏感的。
就在这时,里面那冷冷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快进来给我磨墨!”
我向四周左右看了看,书塾里面只有那四位大少,书房门口只有我和卫夫人,这十足命令的话,难道是在对我说吗?
卫夫人忙催我道:“桃叶,你先进去给他磨墨吧。其它的事我以后再慢慢交代你,只有洗笔的时候你记住别搞错就行了,谁的笔就在谁的缸里洗。”
“嗯”,果然是叫我的。那小魔头,明明书桌上放着香喷喷的墨,坚决不用,非要我给他现磨。
“好啦,我这就进来了。”我耐着性子答应着,离开回廊往屋里走。
就在踏进书塾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彻底呆住了。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
外面那么美的风景,又是芭蕉又是松柏,书塾的名字也美得冒泡,叫“绿天深处”,可瞧瞧这书塾里面都是什么样子啊。
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脏、乱、差。只能用一个名词来给它冠名:“猪窝”!
“这书塾到底有多久没收拾了啊?”我讶异地问。
“一个月。”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答。
“为什么一个月都不打扫,不清理?”难道卫夫人家其实很穷,家里请不起什么人工?不会的,刚刚一路走过来,路上就碰到好几个笑眯眯打招呼的下人。
“等你来呀,你不来,谁会扫呢?”小玄子说。
“我不来就没人扫了?”我勉强笑了笑。这卫府的仆人们分工都那么明确,板上钉钉的吗?只要负责书塾的人没来,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书塾里垃圾堆齐脚背,也绝不去帮忙打扫。
卫夫人解释说:“是他们几个不让人来扫啦,说这是留给你的见面礼。”
原来如此!这样的见面礼还真是稀罕呢。我苦笑道:“多谢各位少爷的见面礼,桃叶不胜荣幸,这就赶紧收拾去。”
就算卫夫人不催,我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些垃圾清出去,把桌子抹干净,不然,连我自己都没法在里面待下去。也真亏了那几个华服少年,千金万贵的豪门公子,天天住猪窝。
这一天的上午,就在打扫清洗中度过。等到书房终于窗明几净时,我已经累得快趴下了。
我也基本搞清了卫夫人的四位徒弟都叫什么。白衣的那个叫谢玄,也就是小玄子,字幼度;玄衣的叫郗超,字嘉宾;青衣的叫桓济,字自清。
不知道还不打紧,知道了把我吓一跳。卫夫人收的这几个徒弟,班底太惊人,阵容也太强大了。简直一网打尽了大晋的顶级豪门。排名前四的四大家族“王、谢、郗、庾”,他们就占了其中之三。
就连剩下的桓济,家里没挤进前四,第五、第六的位子也跑不了。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郡公桓温,写“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那位桓大司马,母亲则是司马皇室的公主。不过因为他父亲英年早逝,家里现在是哥哥当家,门庭比以前冷落了一些,不如另外三个的家族正如日中天。
当然,其中最显赫的,还是王献之家。时人皆称的“王与马,共天下”中的“马”指的是司马皇家,“王”,就是指王献之家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