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两次沙暴,失去了一名蒙兀室韦兄弟,艰难跋涉一个月,终于穿过大漠,到达漠北草原。
逃离西夏王陵的时候,还是一年中最热夏天,如今秋风送爽,大地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草原的天空旷高远,草原的草碧绿天边,草原的水甘甜适口,草原的人热情好客。脱离了苦海,终于游到了岸边,轻松的笑容挂在每个人脸上,小五恢复了捣蛋调皮的性子,再不肯赖在骆驼背上晒太阳,跟在马儿后面,撒欢地跑啊!
正行进间的押剌伊尔忽然做出让大家禁声的手势,侧耳倾听,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个信息,身子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听得入了神。
“汪,汪”,小五终于耐不住寂寞,试探着叫了两声。
欧阳澈严厉地瞪了它一眼,小家伙灰溜溜地绕到另一侧,伏下身体,默默等候。
押剌伊尔喃喃自语:“距离十里,正东方向,有一只军队。”
距离十里,看不到而能听到,简直神乎其技!
宝月和尚凑上前,伸手摸摸押剌伊尔的额头,道:“呀!阿弥陀佛,好烫!”
押剌伊尔挥手打掉烦人的脏手,骂道:“假和尚才说胡话,我们蒙兀室韦男人从不说谎!”
这里距离押剌伊尔的家乡已经不远,凭空冒出一只军队,又是来干什么的?
欧阳澈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押剌伊尔的任何决定。押剌伊尔高声道:“走,咱们去看看!”
“呦喝呦!”
“驾驾!”
“小五!”
小五知道主人的意思,灵巧地爬上马背,九兄弟向东疾驰!
伏在一处高冈上,向下眺望。草原上无遮无拦,视野非常开阔,四五里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处军营。大营内牛皮帐篷一个接一个,看样子差不多有一万人。一辆辆马车从大营里出来,上面堆满了袋子,向东北方向而去。
这是一处存放粮草的大营,大营的主人居然是金兵。
押剌伊尔不知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正想问却听欧阳澈说道:“这是女真人的大营。”
女真人来这里干什么?
押剌伊尔思忖片刻,脸色大变,显然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急道:“我们快走!”
这关口,除了小五还有些懵懂之外,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结果。
东西全不要了,骆驼也任其自生自灭,九兄弟策马狂奔。
路上,遇到了一名族人,据说他是奉大萨满的命令,来这里迎候远方的客人。押剌伊尔没功夫跟他废话,劈头就问:“你出来多久了?”
“十二天!”
丢下一句“我们走,”接着策马狂奔。
克烈部万余户,零星分布在漠北草原之南,东西长两千里南北宽一千里的广大区域之内。部落首领的大帐在榦耳罕水上游的窝鲁朵城。三天之后,到达窝鲁朵城的时候,残阳如血,哀鸿遍地。
无数的帐篷还在冒着青烟,部落首领撒合亦惕的头颅挂在旗杆上,牙帐前躺着无数的尸体。
“啊,啊!”押剌伊尔狠命地撕扯着自己的胸膛,“扑通”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可怜的押剌伊尔,克烈部首领撒合亦惕最疼爱的小儿子,十八岁时在夏国边境被俘,苦苦熬了七年,终于回到了家乡,孰料竟发生了这样的惨事。
一拳又一拳地捶打着草地,一头又一头地撞上去,手上是血,头上是血,血、泪、泥土掺杂在一块,押剌伊尔变成了魔鬼。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裳;他的呼喊,比月亮湖边的狼王还要凄惨十倍。
太阳遁入远方的大地,大萨满忽儿札胡思来到押剌伊尔身边,哭道:“孩子,我的押剌伊尔,克烈的押剌伊尔,你终于回来了吗?”
押剌伊尔扑到忽儿札胡思的怀里,昏了过去。
今天凌晨,几万金国铁骑突袭克烈部,首领撒合亦惕以下几十名部落首领不是被俘就是战死,损失惨重之极。
押剌伊尔沉沉地睡着,忽儿札胡思与欧阳澈说着话,他的话与契丹语相近又不完全相同,通西夏、契丹两国语言的欧阳澈连说带比划,总算能弄明白他的意思,交流起来问题不大。
听到押剌伊尔的遭遇,老人唏嘘不已。
欧阳澈忽然问道:“尊敬的大萨满,请问您是如何知道我们会来呢?”
“草原上的一只蝴蝶飞起来,中原大地上的鸟儿在歌唱,高原上的雄鹰展翅翱翔,它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用心是体悟,就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忽儿札胡思说道。
老人穿着一件灰白的长袍,头发编成了十几条小辫,脸上的皱纹就象枯朽的树皮,不过,眼神锐利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呢!
欧阳澈是正统的读书人,修经艺、读诗书,于鬼神一道一直就是存而不问。所谓存而不问,不是不相信,也不是相信,就是暂且把这个问题束之高阁,不去关注它。大萨满也许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对这个世界的体悟绝对在他之上,生命中真的会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第二日,大萨满忽儿札胡思主持了隆重的仪式,为克烈部新首领押剌伊尔乞福。
高台之上,盛装的忽儿札胡思手举擎神刀,仰望碧蓝的天空。穿一身七色羽毛大氅,大氅上面悬挂着灵禽之骨、圣兽之皮、朱雀之羽、天降神石、通灵之镜、大音之铃,风儿吹过,响起幽玄的声音。五名萨满匍匐在地,虔诚地接神。
擎神刀耀起刺目的光辉,忽儿札胡思颂道:“众神之神,无上的苍天,佑我首领,佑我族人!”
五名萨满如同神灵附体,手舞足蹈,腰间的铜铃、手中的萨满铃此起彼伏,悦耳悠扬。
司俎人敲动萨满鼓,唱道:“鄂啰罗,鄂啰罗!”
押剌伊尔默默地跪在高台之上,台下的人们群起而和,随着韵律整齐地拍着手掌。
“众神之神,无上的苍天,愿草原风调雨顺,长保和平!”
“众神之神,无上的苍天……”
仪式结束了,族人们纷纷离去,押剌伊尔精神恍惚,哭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远方的客人就是你的贵人,去吧,去他那里寻求答案吧!”
押剌伊尔来到欧阳澈所住的帐篷,欧阳澈独坐沉思。
“坐吧!”为兄弟倒上一杯香喷喷的奶茶,自己也倒上一杯,呷了一口,道,“金国突袭大草原,不管是什么原因,与你们蒙兀室韦一族算是结下了深仇。我敢断定,肯定还有别的部落遭殃,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带领草原人反击狼一般的侵略者。”
押剌伊尔痴痴地听着,不知能听进去多少。
欧阳澈突然断喝一声:“押剌伊尔,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押剌伊尔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说道:“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女真人害死的!”
“你的哥哥、弟弟,你的姐姐、妹妹又是怎么死的?”
“都是女真人害死的!”
欧阳澈又道:“想不想报仇!”
“想!”
押剌伊尔双眼赤红,紧握双拳,身上爆发出逼人的气势,这样的押剌伊尔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集合你手上所有的力量,突袭女真人屯粮之地,烧光他们的粮食!”
押剌伊尔眼睛里伸出冷光,道:“大哥所说就是我们路过地营地吗?”
欧阳澈点头示意,正是如此。
“好!”只有一个字,押剌伊尔转身出了帐篷,叫道,“来人!”
黑暗中闪出几名卫兵!
“传令: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男人,带上自己的武器,我们去杀金狗!其他人,连夜向西转移,在拜答刺河等我!”
“是!”卫兵们答应着去了。
“嘟嘟”,沉闷的号角声响彻草原,克烈部男子整顿装备,向首领大帐前集合。
女人为丈夫栓好箭囊,母亲将肉干塞进口袋,孩子为父亲灌满水袋,父亲将自己最钟爱的刀交到儿子手中。他们即将踏上战场,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大萨满忽儿札胡思祈祷上苍的保佑:“众神之神,无上苍天,保佑我英勇的战士凯旋归来!”
在神灵和亲人的祝福中,四千克烈部勇士迎着朝阳,出发了。
忽儿札胡思望着太阳,道:“你把他们送上了战场!”
“羽翼丰满的雄鹰,注定要在蓝天上翱翔,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欧阳澈悠然道。
二人相视而笑,随着长长的队伍,西去拜答刺河!
一名叫合答安的姑娘来照顾欧阳澈的生活,欧阳澈推也推不掉只好把她留下!合答安大概有十七八岁,身上洋溢着青春的阳光,有她在身边,欧阳澈仿佛也年轻多了。
六天之后,克烈部在拜答刺河东岸扎营;不久部落首领押剌伊尔率领大军凯旋而归。经过战斗的考验,押剌伊尔得到了战士们的尊敬,这是作为一名首领必须达到的第一步。
押剌伊尔也带回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女真人突袭大草原的原因已经搞清楚了:大宋宣和六年,也就是三年前,辽国大将耶律大石自夹山北逃,于可墩城召集漠北草原十八部落首领会议,要求大家同心共力灭金复辽,得到各部首领的支持,征集精兵万余,并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威震漠北。消息传到金国皇帝那里,金国皇帝命令左副元帅宗翰率兵讨伐草原。耶律大石得到消息,整旅西征,草原上的契丹人都跟随耶律大石走了,留下的蒙兀室韦族成了替罪羊。
欧阳澈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叹。
惊的是,官家命令我秘密西行,到高昌旧地寻找耶律大石,力争与之结成联盟,共击夏国、金国,耶律大石不在高昌旧地却在漠北草原。官家难道算清,我到达高昌旧地的时候,耶律大石也会那里?官家难道未卜先知不成?
叹的是,如果早到半年,也许就可以见到耶律大石了。唉,造化弄人啊!
红光满面的押剌伊尔问道:“大哥,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欧阳澈沉吟不语。
押剌伊尔连着问了三句,欧阳澈如梦方醒,道:“是呀,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已赢得部众的爱戴,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应该派人联络草原各部,通报战果,并把你继任首领的事情公之于众。”
押剌伊尔连连点头。
“然后积蓄力量,统一大漠。”欧阳澈胸有成竹地说道。
听到这话,押剌伊尔非常吃惊,随即挠着头,道:“能行吗?”
欧阳澈道:“只有统一大漠,才能不被敌人欺负,才有足够的本钱报仇雪恨。”
帐外,传来合达安悠扬的歌声,声音迥异于汴梁女子,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押剌伊尔还在犹豫,亘古从未有人做到的事情,难道他能做到?不是信心不足,而是有没有这个野心。
“欲达大事,必须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想常人不能想的事。而且,从一开始就要选准前进的方向,这才是最重要的。”欧阳澈说得振振有辞,心灵深处还是藏着不小的私心的。
一个有野心的蒙兀室韦首领,符合大宋的利益。从押剌伊尔来说,夏国令他承受了奇耻大辱,金国于他有杀父之仇,这是两个根本不能合作的势力,那么除了西去的耶律大石,只剩下大宋。如果押剌伊尔能成为大宋的羽翼,对于官家的宏图大略一定会有非常大的帮助。靠四千骑兵,就能打败金兵的屯粮营地,可见克烈部骑兵战斗力之强悍。这真是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啊!
虽然这样想,有悖于兄弟之义,不过这是对大宋和蒙兀室韦都有利的事情,还算说得过去吧!
如此想来,欧阳澈心里舒服多了。
“请大哥教我!”
欧阳澈拿出一副地图,道:“兄弟请看:当今天下,大宋、金国、夏国、西辽、蒙兀室韦并立,由于蒙兀室韦各部落不能合力对外,实力最弱,时刻有被别人吞并的危险。东边的金国,西边的夏国都与你有仇,只有南面的大宋可以成为你的强大后盾。为兄虽为大宋子民,而今却是一心为兄弟着想,你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为兄的苦心的!”
押剌伊尔频频点头,旋即不解地问道:“大宋能帮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是,我力量弱小,大宋希望我作些什么呢?”
“如果你能统一漠北各部,这么一只强大的力量放在金、夏两国后方,想必他们的皇帝一定会睡不着觉的。”欧阳澈笑道,“为今之计,如果你能将势力偷偷地延伸到漠南,与汪古部交好,就能打通与大宋的联系,大宋的援助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到了那时……”
押剌伊尔大喜,拍着大腿说:“是呀,是呀,正该如此!可是,大宋的东西好是好,也不会白送吧?”
“你有一样平常的东西,它却是大宋梦寐以求的宝贝。”
“什么?”
“马!”
押剌伊尔反复玩味着欧阳澈说过的话,浑然完却了时间。当天夜里,兄弟二人谈到丑时前后,又喝了半个时辰的酒,才散去。
欧阳澈说动了押剌伊尔,为大宋结一强援,心中喜悦自不待言。眼瞅着秋日将去,寒冬又来,官家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头绪,心情焦急。这么一急,又加上身心具疲,就此一病不起。得到大哥得病的消息,押剌伊尔异常重视,请来大萨满为异族兄长乞福,又花费重金请来草原上最有名的大夫,双管齐下,欧阳澈的病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段时间,合答安忙前忙后,没白天没黑夜的照顾,人都瘦了一圈,看在眼里,岂能不动情?
“合答安啊,我病了多久啦?”欧阳澈上半身倚着枕头坐在床上,盖着厚厚的羊毛被,闻着香幽幽的奶茶,问道。
合答安道:“嗯,让我想想?”
俊俏的姑娘扳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想,良久方道:“一个月又十六天。”
“那么久了吗?”欧阳澈道,“唉,上了岁数,身子骨就是不行啦!”
姑娘“噗哧”一笑,道:“先生又如何老了?大萨满那才叫老了呢!”
“还不老?”欧阳澈打趣道,“我的儿子只比你小一岁,不服老也不行喽!”
帐篷内暂时陷入了一段沉寂,合答安似乎有什么心事!
“在想什么?”
合答安幽幽道:“等开春,先生就要走了吗?”
“是啊!”欧阳澈答道。
“先生的家乡很美,很美是吗?”
欧阳澈笑着道:“很美,很美。”
“有多美?”
“嗯,让我想一想!”欧阳澈道,“和我们美丽的合答安一样美呢!”
蒙兀室韦姑娘不比汉人姑娘,听到别人赞她美丽,总会非常高兴。合达安眉飞色舞道:“我真的美吗?”
欧阳澈含笑点头。
合答安连忙说道:“先生,您带合答安去您的家乡看一看,好不好?”
这让人怎么回答呢?
欧阳澈咬着头,道:“你的父母不会答应的。”
合答安撅着小嘴,气道:“我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要先去西边,走很远很远的路,然后才能回到家乡,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路上,很危险。所以,你不能去的。”欧阳澈耐心地劝着。
合答安赧然道:“先生不喜欢我?”
这又从何说起呀?
合答安凄然道:“我知道,我不配呢!”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欧阳澈急忙解释道,“前途未卜,岂能拖累于你?况且,你这么年轻,应该找个岁数相当的小伙子。你说是吗?”
合答安嫣然一笑,道:“既不是我想的那样,就好了。我去求首领,首领不答应,我就去求大萨满,一定行的。”
忽然,帐外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合答安要求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这时候,押剌伊尔又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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