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方面要对薛葵倍加关爱,一方面又要在卓红莉面前装聋扮哑。他最近对薛葵已经完全出于一种培养接班人的热忱,做足十分提携她,兼之把她当作小辈而非下属般亲近,一刹那薛葵又成了药理所的叱咤红人,她深知这都是托卓正扬的福,自觉不值得抬爱,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诚,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报答,又是两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点多才到药理所,先去收发室拿格陵晚报,结果就看到了寄给薛葵的一个长扁礼盒,掂掂分量,摇摇听听,好像是衣物,于是亲自私实验室去给薛葵。薛葵然在,原来谢伊夫所长召开临时会议,刚刚散会,他又热心地跑到会议室,在众人面前把礼盒亲手交给薛葵。
“小薛呀,你的礼盒,我帮你拿过来了。”
薛葵接住,上头又是什么都没写,只有她的名字,她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该不会卓正扬把昨天那件衣服买下来了吧。魏主任反正闲着,背着手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同事包括盘雪在内也起哄,让薛葵当着大家的面拆,薛葵只好笑着摊摊手。
“这件衣服恐怕是盘雪心仪的那一件。”
盘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吓我啊,这卓正扬总不至于把你追到手了还来个曲线救国吧。”
“就是就是,怎么着,只曲线盘雪,不曲线我们?至少请大家吃个饭嘛!我们要求也不高,大富贵就行。”
“这要求还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装纸的动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严实了,谁有剪刀?”
倒没有人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撕扯,而是魏主任无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军刀第一时间贡献出来,薛葵说了声谢谢,还没割上去呢,先伤着了手,一串血珠子涌出来,她哎呀一声,丢了利器,盘雪赶紧扯了两三张纸巾帮她止血,好在所里酒精棉球,碘酒什么的都有,立刻消毒,包扎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翘着受伤的无名指,把礼盒推到一边去,表情十分厌烦。
“不拆了。”
主角受了伤,再多事的人也不会想要看礼盒里是什么,众人呆了一会儿,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薛葵何时把礼盒带走了,也没有人注意。
她把礼盒拿进自己的实验间,关上门,抵住,然后轻而易举地将礼盒拆开。果不其然,里面躺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缎面婚服,奶白的缀蓓蕾簇拥在胸口,附网面头纱同一对蕾丝手套,左手无名指上套住一只极其奢侈而高调的粉红钻戒,攒着一圈宝石,戒面有一颗榛子那么大。
只有何祺华会做这种无聊事。卓正扬不会随便买礼物。他十分严谨,不会心血来潮讨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将婚纱展开,触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银般泻到地面上去,若不是手指受伤,她倒很想试试那戒指大小——她现在的戒围比当年小了半号,不知何祺华是不是细心到连这个也没漏过。
礼盒过大,实在引人注意,她扯了只大号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团扔进去,准备下班的时候带走——如果何祺华认为她的十年蛰伏是一种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来个了断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来接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薛葵对卓正扬说,“我大舅来格陵了,我得去见他。”
沈玉龙到格陵,当然是迎接何祺华圣驾。但是卓正扬不打算问。如果薛葵想说,她会自己讲出来,不需要他强迫。除了顺从地让他亲吻抚摸之外,其他方面,她一向寸步不让,但又婉转到让你觉得她的种种行为不是出于倔强心理,纯粹都是你自作自受。
所以她要AA,他就AA,她不要礼物,他就什么也不送。虽然这样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肝火上升——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盐,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将来可以爱憎分明。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她交往必须要保持如此亲密而又疏远的距离。
交往以来她提出来的唯一一个要求,也不过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开门口,站着等他,他出来的时候,热情地挥着受了伤的手,说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了格陵大学,窜进附近小巷子里一家没有店名但有狂多吃磕米粉铺,直接对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极的人说麻烦让让,让让,硬是挤出两个位执,欢天喜地坐下,叫老板来两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这种小巷子里常常藏着老饕名店,一尝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早知道这样,就应该由着她的子多来这种食档,而不是看她在高档优雅的餐厅里,对住满满一碟茅银鳕犯愁,吃,不喜欢,不吃,太浪费。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应酬。”薛葵瞪住碟子里的鸡蛋,用筷子一阵猛戳,“好烦,又不得不去。”
她并不希望卓正扬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则收到礼物的事情一定会传到他耳中。未下班前盘雪还来探望了几次她的伤势,全然不是要讨要礼物的模样,反而是对于自己又妨碍到蜜运情侣十分灰心,她好生安慰了一阵子,盘雪才放下心中重担,把衣服的事情忘个精光。米粉铺是她能想到的最远食府,又平价又好常等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这里环境嘤,卫生马虎,更加没有停车场,卓正扬恐怕不会喜欢,但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尝过几口之后大赞味妙不可言,她当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没想到卓正扬还加了许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脱了外套,还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从阑说假话,她又想起两人过去也曾在实惠吃过饭,可见卓正扬并不是身骄肉贵的人。但为什么交往以来都去一些高档餐厅呢?
薛葵若知道卓正扬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够用各种珍馐味尽快地解决她的节食问题,肯定要为瘪瘪的荷包大哭一场——完全就是沟通有问题嘛。
她今天去见沈玉龙,意在何祺华,她想她总得和何祺华谈一次。这种敌暗我明的局势,她不喜欢。以前的何祺华吃软不吃硬,固执多疑,又老谋深算,但十年以后,什么都有可能改变,今天晚上只好见机行事。
“我知道你讨厌。”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抱怨过,“我陪你去。”
薛葵咬着筷子,有些为难。
“可是你以什么身份去?我还没告诉家里人我们的事情。”
啊?她的便宜都快被他占光了,原来他还只是地下情人?真是佛都有火。
卓正扬放下筷子,从外套里柠片夹,他记得应该有一张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开始拨打薛海光的手机号码,“我来告诉他。”
“别别别。”薛葵赶紧伸手去夺卓正扬的手机,“别吓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
完蛋,一不小心说了真话。
卓正扬完全愣住,一副“明明我是万人迷为何还有antifan”的不解表情。
“为什么?”
薛葵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乃是因为你不够放得开?
她眼巴柏望着卓正扬,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电话给薛海光告诉他这个噩耗,她简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会第一时间被雷飞到火星上去:“这个,大概和眼缘有关……”
卓正扬把手机放在桌上。
“等你炕见的时候我再打给他。”
“不行,我……”
她一句话没说完,瞟见卓正扬的手机桌面,短发微笑的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机,这应该是他来接她上班的时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仿佛只要看着卓正扬出现就已经幸福满满,所有的起气都烟消云散。
卓正扬哪里知道她这么多心思,任由她把玩自己的电话,埋吞续吃面。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薛葵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缩小了藏在电话里贴身携带,甜蜜而安全。她是极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感恩的人,而这事情若是卓正扬做出来的,便有了蝴蝶效应,暴风一般席卷全身,全然领悟面前这人一直坚持不懈地敲着她的心门,时急时缓,绝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开门为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体谅。
卓正扬已经吃完,见薛葵面前的一碗牛腩粉几乎没有动,便敲敲桌面。
“别玩了,好好吃饭。”
薛葵乖乖地把电话放回他的口袋里,笑着望入他瞳仁深处,一张小脸盈满爱意。
“我今天晚上应酬完他们,陪你看九点半的电影好不好?”
这可是她头一次主动提出陪他“看电影”。但是卓正扬并不想冒险。他同张鲲生打过招呼,而张鲲生建议他未能确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这种公众场合做出一些太亲昵的举动。
“你到家之后打给我。”他答非所问,“其实电影一点也不好看。”
这小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转为不解,又变作平静的了然,不过这了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了。我马上就吃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食物,吃饭落于人后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卓正扬知道她是不愿意让人等,夺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反正他中午没有事情,她置若罔闻地大口饮汤,结果有点呛住,抬起眼睛找纸巾,突然看见窗外有个孩子敞着风衣,低头走路,而她身后跟着一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手里拿着一把伞,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经看见伞下的镊子了,立刻站起来,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扬按回座位。卓正扬把外套交给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铺,拦住小,从他手里拿回钱包,递给那个懵懂懂的孩子,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间笑容灿烂,拼命对卓正扬道谢。
可是在薛葵看来,那孩子的笑容不是因为钱包失而复得,而是因为帮她出头的是个帅哥——看她不停地道谢,还拿出手机讨要电话号码,难道不是为了结识他?
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匆匆结了帐,拿着卓正扬的外套走到店门口,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仍然缠住卓正扬说话,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才是卓正扬的正牌友,喝退所有莺莺燕燕——一瞬间她失望得简直想哭:原来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场记恨沈西西的恶毒。
“真的很感谢啊。我的钱包里不仅有钱还有银行卡学生证身份证什么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现在哪里还有人肯见义勇为,你真是个大好人。”
“不客气。”要换在平时,卓正扬一早转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点时间,让薛葵没有负担地慢慢地把饭吃完,“下次走路注意点。”
“嗨,我平时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孩子一句话没说完,后面追上来一个同她差不多年寄男孩子,气喘吁吁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么快干嘛?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别生气啦。”
“我在和恩人说话,怎么接电话啊!”那孩子对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对卓正扬十分感谢地微笑,“总之谢谢啦!呃,那边是不是你朋友?那我们先走了……还不快走,讨厌死你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被了?那小呢?竟然敢我老婆的钱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经没事,咱们快去吃饭吧。”
她娇嗔着挽住老公的手,两人亲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扬转身看见薛葵拿着他的外套站在熬制牛腩汤的大锅旁边,端的是肤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脱脱一副生招牌似的。
“呵,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脸蛋,拿过外套,自然地牵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弯下腰去系鞋带,声音轻微带点颤音。
“等一下,我鞋带散了。”
她也会因为爱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对江东方的坦白及道歉说出绝不原谅的话来。她有什么资格。
他开车总是全神贯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着卓正扬的侧面。她喜欢他黑鸦鸦的头发,喜欢他无意识地抿着嘴,喜欢他毛绒绒的衣领里露出的半截脖颈,也喜欢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他做什么都专心致志,无论开车,还是制图,或者在厨房里做那蹩脚的隔水蒸蛋,这种认真的态度,对大部分的都有着超强的杀伤力。
“看什么。”卓正扬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翘,但仍专注于路面交通,没有去看她。
“你最近都没有抽烟。”
“戒了。”她身体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边抽烟,要知道吸二手烟的危害比吸烟者本身伤害大得多。
薛葵并不知道这一层,只想这人还真是有自制力,说戒就戒。从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着要戒烟,到现在依然每天半包。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另外一件轶事。
“以前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爸爸总是让妈妈坐副驾驶位。无论我怎么任撒娇,也只能坐后面。每次我都气得要命,说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这个位子,谁也不许和我抢。不过下一次总是被撵到后座上,真是讨厌。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你旁边……”
这句话引得卓正扬看了她一眼。
“我暂时还不想结婚。”
薛葵一愣。她只是把童年的趣事拿出来说笑,并没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扬何必这样回答。
但他这个回答,又未免太伤人。
她的心慢慢地缩在了一起,缩得很紧很紧。
“不要慌,我还没说完。现在想想,能够坐副驾驶的人,和司机的关系一定很亲密。但遇到车,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没意思。”
沈玉就是坐在冯慧珍的副驾驶座上而出了事,她怎么能忘记。
卓正扬眸一沉,不想回应她这么尖刻的话题,直接把车开到一边停下来。他没法在行驶途中和她讲道理。那样才是对她生命的不尊重。
“为什么哭。”
“什么?”薛葵下意识地否认,“我没哭。你看我的眼睛。”
“你系鞋带的时候掉眼泪。”他一针见血,“薛葵,我不聋不瞎不哑,听得到也看得到,难道关心你,你还要撒谎。”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锐。薛葵深吸一口气,大方坦承。
“我难受。我难受所以掉了两滴眼泪,这样又如何?我不是只会笑,卓正扬,我偶尔也会哭,抱歉让你受惊。”
她的语带讥讽气得他一拍方向盘——又是这样,仿佛他的关心只是多此一举。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摊开来讲,问问清楚到底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可是看见她紧紧锁起眉头,眼中充满无奈,悲哀和倔强,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强去见何祺华。我劳他谈。”
他怎么知道何祺华到了格陵?薛葵虽然知道卓正扬洒脱,绝不会计较何祺华的事情,但毕竟还是有些自尊,于是立刻强硬回绝。
“你不要管这件事情。”
卓正扬咬紧牙关。这是交往以来她头一次以倔强的姿态来拒绝他的好意,连掩饰一下都不屑。
“好。随便你。”
沈玉龙最近有点烦。他一直避免摄入过多油脂,但肚子还是越来越大,医生说上了年寄人难免堆积脂肪,要多做运动,但他哪有时间,全副心血已经投入在事业上,不眠不休。幸好他的付出没有白费,姬水玉龙的生意蒸蒸日上,冯慧珍一年多没犯毛病,独子沈乐天又即将学成归国,要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葵葵。
唉。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结婚?可是因为青年少时的自暴自弃而自卑?
每每想到这一层,他就对身边这个刚刚进来坐下的外甥充满怜爱。虽然他不知道薛葵的暴食症结所在,但他一向觉得人么,书读得越多,感情越脆弱,越爱钻牛角尖。冯慧珍和沈玉龙刚刚结婚的时候也是个文文静静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和二流子的婚姻谁都不棵,偏偏她就是认定了沈玉龙,体贴关怀的不得了,没钱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是自瓷夫发家之后,冯慧珍就开始疑神疑鬼,认定他敛聚不义之财,在外搞七捻三,结果患上重度躁郁症——所以在沈玉龙的眼里,所有知识分子都是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炸死他。
“葵葵,来啦。咦,你的手怎么伤了?”
“实验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没关系。”
在何祺华的示意下,辛媛给薛葵倒了一杯清酒。薛葵把酒杯凑到唇前,浅浅抿了一下,带点撒娇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刚才下班。就罚一口好不好,我气还没喘过来呢。”
在姬水,孩子结婚并不受年龄限制,很多葵葵的儿时玩伴,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象,会被唾弃。他并不是偏心自己的外甥,但葵葵长得真是貌,又温柔大方,如若不然,他的老友吃喝玩乐时为何都喜欢叫上她?个个把她当自己的儿一样疼爱。他也十分得意地将外甥当作宝物一般炫耀,声明只许远观不可亵玩。她罹患暴食症,他甚至还掉过两次眼泪,试图为她找心理医生同纤体公司,她却断然拒绝。
沈玉龙只知如何同正常的打交道,一旦偏离常,他就会如同冷处理自己的老婆一般,离得远远,永不再见。等到薛葵恢复纤秾身段,他就又把满满宠爱摆了出来,定要补足这几年的亏欠。
“葵葵啊,还不快叫干爹。”沈玉龙笑眯眯地看着薛葵,左手旗帜般地指向何祺华,好像怕她不认识一般,“何老一到格陵,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这起码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快叫,快叫。”
“干爹。”薛葵微微一笑,无比听话,如同当年。满座宾客,一多半她都识得是老面孔,只是已经忘记姓名,沈玉龙又一一教她打招呼,有几个还大张旗鼓地站起来,要同她握手拥抱,说是太净见,葵葵更瘦更漂亮了,这读书人气质就是不一样。谁说博士可怕,葵葵不就是内外兼修的大么。
上座的何祺华微微一笑,便替薛葵挡了。
“你们还真会装客气,坐下坐下,又不是国家领导人会晤,握什么手。”
都是同远星有业务来往的客户,想着这可是何祺华唯一公开承认的义,最好别唐突了,便讪讪坐下,薛葵不知道会约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满桌菜肴,竟和昨天点得一模一样。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来过。”
“对对对,要多参加社交活动,别老是窝在宿舍里读书,”她除了包之外还拿了一个大垃圾袋,沈玉龙拨弄了两下,“这是什么?衣服?”
“白大褂。大舅,你别碰,有毒的,我准备拿回去洗。”
沈玉龙立刻把手缩回来。
“哎呀,葵葵,我都说过很多次,不要做这一行,整天和有毒试剂打交道,对身体不好。大舅给你换个工作——去海关怎么样?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说吧,现在这边合同还没到期呢。”
薛葵意识到何祺华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冲他一笑,笑容中充满孺慕之思。何祺华在有人的时候,并不会表现出对她的任何绮想,而是如同长辈一般地慈爱关怀。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样,还是个学生么,一点也没有变。”
他在私家侦探的照片上看见过现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静,有热闹,有旖旎风光,也有细水长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扬黏在一起所表现出来的生机。现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朴实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没了卓正扬的护航,这人顿时令他那颗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动起来。
“多谢。”
她课祺华身边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的模样,心下洞明,觉得自己前一阵子的耿耿於怀真是十分可笑兼无谓,但立刻醒悟现在这种心态更滑稽——呵,原来我也需要优越感,需要证实了辛媛并不值得卓正扬爱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同他交往下去。
卓正扬。原本想到他只会心口发烫,现在却是整颗心都缩在一起发痛。中午那一场算不算吵架?她不知道,只是他已经不再想去“看电影”,大概离对她失去兴趣也不久了,更别提他对婚姻的强烈抗拒,一句“我暂时不想结婚”能够说明太多事情。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卓正扬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占有她罢了!多少甜言蜜语,不过是为了哄她心甘情愿。而她居然还真的十分受用,鸵鸟般埋入沙土中,宁可闷死,不愿面对现实。
现如今她的劣又在卓正扬的放任下渐渐抬头,以锐不可挡之势,撕破层层伪装,摇旗呐喊,威胁着要让卓正扬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是个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子。尚未陷进去之前,她已经对卓正扬表明自己爱慕虚荣又反复无常,但男人大约是听不进去这种话的。交往以来她也小心翼翼维持气度举止,不愿意过早被打回原形。但是只要稍加撩拨,本就暴露无疑——她和沈西西唯一不同,不过是一个透过旁人聚焦自己,一个透过自己聚焦旁人——她就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如何在强光下挣扎狼狈,丑陋而虚伪。
何祺华看她慢慢品尝面前的珍馐佳肴,似乎神游天外一般。她的神态,她的举止,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以前的她多么敏感易怒,又用嚣张跋扈来掩饰,蹩脚得令他心痛——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让真正的薛葵回来。
“我还真是老了。”何祺华自嘲,“今天心血来潮,同人打了几杆,按了两个小时才恢复过来,真是不认老也不行。葵葵,你说呢?”
“哪里,”薛葵轻声曼语,“我记得您以前特别喜欢唱一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大家都夸薛葵会说话,沈玉龙立刻觉得外甥的书没有白念,这大学生,应对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夸她两句,电话响了,他出去接听,是地税局的戚自强,他一面应付着一面走,无意中旁边包厢的门开了,看见卓开的卓总同格陵市商业罪案调查厅的张警司正在吃饭,于是互相点了个头示好,又继续同戚自强斡旋——戚自强同人在洗脚城捶骨,叫沈玉龙也去,当然也就是叫他去买单。到了年底,税务上面的事情哪个老板敢不陪着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沈玉龙爽快答应,重又进来包厢,想着满座的人,他也很难同何祺华说上间话,还是应付戚自强比较着急,“何老,这戚处说是有紧要事,我得立刻赶过去,你看……”
“是吗。”何祺华伸伸手,示意他把电话拿过来,“我来听听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喂,戚处吗,我是何祺华。……哈哈,托福托福。……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饭再谈,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见。”
他把电话还给沈玉龙。
“行了。过两个小时再去,他们一时半会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听您的了。葵葵,吃这个羊肝,对眼睛好。”
沈玉龙心想万幸,否则他走了,葵葵肯定不会愿意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吃饭,她有知识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炕起生意人满身铜臭,以前叫她出来玩,她也总是绷着脸,活像玷污了她的书卷气似的,不然就笑得极假,纯粹应付。殊不知出来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也就是娱乐一下,在座哪一个的年龄不是足以做她的长辈了,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可这只是老伎俩。何祺华借戚自强使力,把沈玉龙调开,又要做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叫人炕出什么破绽。众人安安乐乐地吃完这顿饭,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两个人虽然同为,但并没吁么交流,席间有人问起为何薛葵近年来都不出现,她只说是学习太忙,于是又有人批判起这教育制度之不完善,人就不应该有博士研读资格,免得在实验室里消耗青。薛葵笑而不语。饭后沈玉龙开悍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驾驶技术太差,怕转弯倒退之间刮了车,就弃车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进去,在楼道里又硬是塞了一叠钱给她,要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别苛着自己,薛葵当然是千恩万谢,又问了一番姬水家里的情况。
沈玉的车一直都是沈玉龙的痛处,虽然出钱给装了假肢,但仍觉不够,远远不够。
“要不是为了乐乐,我早和你舅妈离婚了,这老婆子,唉!他妈的就会累人累物。”
每次都这样说,薛葵颈作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一句。
“舅妈现在好吗。”
“反正一年多没犯毛病。大概是乐乐快回来,最近情绪特别好。她还叫我问问你,要不要做点腌菜送过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她腌的豇豆条么。”
“别,还是让她多休养休养吧。大舅,你快走吧,别叫地税局的人等。”
“行。对了,你那衣服有毒,别自己洗,丢洗衣机里搅,再不然私干洗店,知道不?别舍不得钱。”
两人又闲闲地说了间,沈玉龙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来,就在门洞里等着,她的宿舍在三楼,能听见盘雪出来阳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门一阵阵地响动,还有抖动衣物的声音。有只流浪狗跑过来,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着的垃圾袋,知道没有食物,失望地跑开。
何祺华的加长宾利终于出现在巷口。
他们迟早是要面对面地坐下来谈。不把过去分割清楚,不能展望未来。辛媛早被支开,只有何祺华坐在暖意融融的车厢里,脱了外套,穿一件铁灰开领毛衫,自保鲜柜里拿出一盅枫糖递给她,又要去开威士忌,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摇头阻止。
“戒了。”
何祺华毫不在意她的疏离,把枫糖放到一边——这曾经是她最爱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浇上一点威士忌,更是人间绝品。吃多了的时候,她两颊红通通,对住窗户吹风,放声歌唱,而他多半会从后面搂住她,闻她身上甜甜的气味,顿觉蚀骨。
“戒指合适吗?我订的是五号半的戒围,比你以前的尺码小了半号。”
薛葵推开枫糖盅,把手里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只是个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礼。心领了。”
他摸摸头发,并不尴尬,也没有把婚纱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岁,竟然还满头乌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说是保养得极好,虽说大眼睛的人容易显老态,但他的面皮并不松垮,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坚毅,不像沈玉龙那样三层叠在一起,让人生腻。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你喜欢哪个?”
“我喜欢格陵。”
他抚摸着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心想,啊,她有戒备心。否则早就发现自己一双运动鞋踩在当年最爱的那张海雷凯地毯上了。
“我记得你说过,想做个牧羊,可是你又喜欢吃魁北克的枫糖。住的地方房间不能太大,因为你怕空旷;但是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为你喜欢游泳。”
他面前的人看来有些急躁,紧紧锁住了两条眉毛,拼命忍耐。为何要东拉西扯,这不是何祺华的风格。
“说重点。”
“嫁给我。”
“绝不。”
他紧接着她的话尾求婚,一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会这样说,即刻厉声拒绝,整场意料之中的对话,仅仅持续了一秒半。车子依然在缓速前进,滑入繁华,画一个圆,从起点回到终点,毫无进展。
何祺华从鼻腔里吭了一声。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动力来自可再生能源,绿化覆盖面达百分之九十五,空气极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体舒畅,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来只赖于一只鼻孔呼吸,要慢慢习惯。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还是毫无起。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会好些。
“葵葵,我们都没老。所以这中间的十年,应当消失。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心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永远做十五岁的薛葵,有周身的缺点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听。他总是一语中的,知道她害怕什么,需要什么。可她为何却在拼命地想那个不愿意结婚的卓正扬,希望他此刻就在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反击的勇气。
可是他不在。不在又如何?若是没有遇到卓正扬,若是何祺华在半年前出现,她的回答依然不会改变。
“如果你要当这十年不存在,那也别忘了我有多么的憎恶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他翘起腿,审视地望着薛葵,她当年可是流着泪说出这番话的。现在她是如何克服了对他的恐惧,而仅仅剩下憎恶?
“其实你根本没有得过暴食症。”
她不作声,算是默认。何祺华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十分沉稳。
“你让我非常生气。为了哄你不再自暴自弃,我甚至自动放弃了婚约。不过现在也都无所谓了,以前因此而答应过你的事情,现在依然有效。你的父镍对不会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没人会知道过去的破事儿,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谢谢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感谢我。”他把钻戒从手套上取下,把玩着。
于是她这样感谢,定要将温情脉脉的面纱从中裂开,冷冷地不留任何余地。
“我就是把十根手指都砍断,也不会戴你的戒指。”
他看她的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十指纤长修细,突然想要抚摸她温婉如玉的手背,问问她的手指为何受了伤。
“葵葵,你还年轻,话不要说的这么满。我并不高尚,也不是多么的非你不可。只是没有得到你,始终是一种缺憾。而这种缺憾,也许会让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因为我要和你重新开始。你不怕我了,没关系。薛海光,沈玉龙怕不怕?姬水玉龙怕不怕?”他摊开左掌,给薛葵看他无比深刻的生命线同事业线,“别忘了,汽车这一行,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找你,给足你四个星期的时间养伤和考虑。如果你想享受恋爱,只管继续和卓正扬在一起,哪怕和他上,我也不会介意。只是四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们一定会在月轮湖旁的私人会所结婚,然后去长岛定居。如果你选别的路,那救着看其他人的下场会如何。”
他的威胁看来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薛葵沉思良久,似在权衡利弊,何祺华也不催她,只看她攥紧了双拳,松开,再攥紧,再松开。最终她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我已有答案,不会更改。”
每个人都给了二十八天的期限,但她只用了一就下定决心。
周日太阳甚好,薛葵起了个大早,把铺被褥全部搬到顶楼天台去晒,又做卫生,要让整个宿舍变得窗明蓟,一尘不染,看她这么勤快,盘雪也不敢赖,打着哈欠一边拖地一边埋怨。
“待会是不是卓正扬要来。你直说嘛,我帮你干完马上回家,晚上还要去相亲呢。”
“你这么会有这种想法?”薛葵十分好奇,“我什么时候把他带进来过……再说了,他阑劳我做不做卫生有什么关系?”
“唉,以前我的室友一旦开始做卫生,就说明要招待男友了。”
薛葵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以前也不定期打扫房间,难道和卓正扬交往起来,做卫生就有了特殊含义不成?
“苏阿姨今天飞赞比亚,他要去送机,不会来。”
“赞比亚?去那干嘛?”
“是格陵罕地的一个医疗项目,血液病的预防及治疗。”苏仪是项目发起人之一,每个季度都要去赞比亚一次,对当地孕的贫血病症做一些医疗协助。
“哇,原来卓正扬的妈妈是无国界医生,我还以为他们家就是红贵……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苏医生真厉害。可是你怎么没去送机?”
薛葵手中的抹布顿了顿,又用力擦起水池。
“咱们中午吃面条吧?冰箱里好像还有点蔬菜。”
说到吃盘雪就振奋起来,劳动了一早上,胃口变得极好。
“好啊好啊,再加两个鸡蛋。想到晚上又要装淑,还是中午多吃一点吧。”
一切打扫完毕,中午两个人就在宿舍里随便吃了点面条,丢一把青菜,卧两个荷包蛋,吃得极,吃完后又在电脑上看了部电影,薛葵边看边打毛线,她是两个星期前才开始学习织围巾,现在已经手法娴熟,上下翻飞,盘雪冷眼旁观,心想,好好一个姑娘,就快成中年啦,现在商场里的围巾多如繁星,样锦簇,哪里还有孩子自己织?大户人家的媳,真难做。
看完电影,薛葵觉掸,收了被子睡午觉,盘雪也稍微装扮了一下,准备回家去商量第三十二次的相亲大计,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穿粉红手织毛衣的卓正扬站在车边打电话。
盘雪瞪大眼睛——薛葵!你洒扫庭院的劳动成果马上就有人来验收啦。
“你好。”倒是卓正扬落落大方地同她先打招呼,“薛葵在不在?”
“在……在睡觉呢。”
话虽这样说,她可不愿意拒绝卓正扬想见薛葵的要求,万一两个人因此而闹别扭,那她不是罪魁首嘛。所以她殷勤地引卓正扬上楼,亲自帮他开门,在门口卓正扬还示意她小点声音,免得吵醒薛葵,然后轻轻把门关了。
想起薛葵已经有了伴侣,而自己又要去金碧辉同第三十二个男人吃意粉,盘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了——男人,男人你在哪里啊——反正不在金碧辉就是了。
薛葵是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体质,迷迷糊糊听见盘雪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听见她开门进来,大概是忘了什么东西,她也没管那么多,继续睡自己的大头觉,丝毫没有觉察卓正扬已经到了她的边,拉过椅子坐下。
她沉睡的时候有点锁着眉,手放在脸侧,攥成拳头,据说这种睡姿的人,十分怕受到伤害,就连睡梦中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卓正扬温柔地把襁褓轻轻拉起来,遮住她瘦削的肩膀。今天去送机,母亲说的话,言犹在耳。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知道吗?”
他也想好好的。周五吵过之后,他们只通了一次电话,说了些不相干的事情,都避免提到不愉快。周六她和妈妈去了格陵理工,根本找不到人,今天苏仪上飞机前对他说,要学会换位思考。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他有反省,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站在薛葵的立场思考,就立刻明白自己有些事情说的不清楚,应该好好地对她解释。因为误会而互相折磨,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薛葵翻了个身,压住了枕头边上的一个纸袋,露出半截毛线针,卓正扬心想,她还真不怕戳着自己了,于是伸手拿起纸袋,出于好奇他拨开袋口,看见里面是一条才织了一半的浅灰围巾。
卓正扬第一次带薛葵和苏仪一起吃饭,穿的也是身上这件粉红手织毛衣,是苏仪织的。他那天正好有点咳,苏仪就遗憾他身上这件毛衣领子太低,应该配条围巾免得冻着。不过粉红太难搭配,薛葵当时接话,说带一点银的浅灰怎么样?
“那葵葵你给正扬织一条吧。”
卓正扬一家子都是老派人,再过个五十年,也还是流行手织毛线穿在身上,又温暖又贴心,薛葵当时愣住,她从小到大,只给洋娃娃做过衣服而已,织围巾,对她而言是个挑战。更何况织完了是要给卓正扬用的,总不能让他一身帅气配条渔网。卓正扬反而有些期待,那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说就算她织了条渔网出来也愿意围在脖子上,她嗤之以鼻。
“得了吧,我不想丢人。”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淤提到这件事情。他想她实在不会,也就算了。可原来她记着,纸袋里的毛线看得出来是拆过很多次,又一针针织起来,针脚绵密,柔软而温暖。
他胸口一烫,突然俯下身去吻她唇瓣,想要唤醒她内心深处沉睡着的公主灵魂,薛葵在睡梦中受袭,猛然惊醒,拼命推开,才发现原来是卓正扬。
不过她还是受了惊,翻身坐起,躲在角,离他远远。
“卓正扬!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耸耸肩,嘴唇因为她的骤然远离而有些发渴。
“早就进来了。原来你睡觉会说梦话……”
“开玩笑!我才不会说梦话呢。”薛葵捂住耳朵,“还有,你上次骗我,骗我生病的时候说了很多情话……”
一想到这里她就生气,要不是昨天和苏阿姨聊到,她还不知道原来她生病的时候只是喊爸爸妈妈的名字,哪有喊过卓正扬,更别提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根本就是凭空捏造!
卓正扬毫不在乎地踢掉鞋子,坐到她上,示意她过来一点,薛葵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伸脚踹他,卓正扬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叫她感受手心里的冰凉,薛葵啊了一声,赶紧缩回被子里。
“可你心里就是那样想的。不然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承认什么?”
薛葵转着眼珠子拼命回忆:“我……我哪有承认。我没有承认。”
卓正扬看她一脸抵赖的模样,突然把她揽入怀中,薛葵的睡衣他又不是没见过,保守到死,完全不存在光外泄的可能,就是冷了些,他又拉过被子把她裹住,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近在咫尺的俏脸。
“不否认就是承认。你要给我织一条围巾,敢否认吗?”
这一定又是谈判技巧。这人真是!明明知道她完全不懂金融,还总拿商场上的一套来对付她。她左支右绌,只好扯开话题。
“盘雪真讨厌,怎么随便把你放进来。”
那是因为连她都看得出来我多爱你,为什么你就是要怀疑。
“是你警觉太低。”他吻着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如此柔顺,还有一股味,“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了?”
他在想,是否应该把何祺华派人跟踪他们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又怕给她平添烦恼,反正现在全城执牌私家侦探已经一一记录在案,绝对没有人再敢招惹他,那还是永远都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
“葵,我不是不想结婚,只是……”
她秘抬起头,有些笨拙地撞上他的嘴唇,他愣了一下,多半是因为门牙有点痛,才后知后觉——她这是主动献吻呢。
每次都是他主动出击,她被动回应,现在调了个,他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真不是一个合师,把她教的如此青涩而笨拙,他稍稍离开她的嘴唇,喘息着,眼睛里燃着火,咬她的鼻尖。
“笨蛋。”
他揽住她的腰肢,将她不能再紧地靠近自己——还是他来吧,虽然她的献吻令他心怒放,但是他并不想看见她窒息而死。
意乱情迷中薛葵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们以后都不要提这件事情了好不好?……我也有错。……我想的不够深远。”
他想她毕竟还是善解人意的,他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明白了。不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有了父母的前车之鉴,他想一定要等感情稳定下来再谈婚论嫁,否则只会再次上演悲剧。她现在一副随时都会受惊逃窜的模样,叫他如何舍得用婚姻所带来的卓家全部的社会关系锢她。
虽然亲了无数次,她的泽还是令他无法自拔,每次都想要再久一点,再多爱她一点,难怪有人说吵架是感情的润滑剂,他只觉得自己更加不能失去她了。
薛葵匍在他的胸口喘息,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你怎么连错误也要和我AA。”
“你还好意思说,”她赌气戳卓正扬的胸膛,后者捉住她的手,笑着贴近心口,“都怪你,干嘛要对苏阿姨抱怨,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AA制,还说我不肯收礼物,让你很困扰,苏阿姨昨天劝我不要太有思想包袱……”
她言又止,他勾起她的下巴,使她看着自己。
“妈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谈恋爱是轻松好的事情,要不分彼此。她觉得我太没有参与感——难道谈恋爱是开运动会吗?”
他揽住她的脑袋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薛葵不知道他笑什么,抿着嘴等他停止发笑。他好不容易停下来,贴住她的脸,带着点温柔的意味。
“妈妈说了,我们两个要好好的。不要闹别扭。”
“嗯,妈妈也对我说了。”她顿悟自己顺着他弄错了称谓,不过卓正扬没给她改正的机会,又缠绵悱恻地深吻起来。不过这一次比以往要更猛烈更富有,他总在她已经晕头转向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放过她,又轻轻蹭她的鼻尖——他要趁她意识混乱的时候拿到她的承诺。
“以后不许再和我分得太清楚。”
“……嗯。”
“要收我的礼物。”
“……嗯。”
“掉眼泪要让我看见。”
“……嗯。”
暂时就这些吧,以后她再有类似毛病,就用这一招对付她。薛葵可想不到卓正扬这次又利用了谈判技巧,乖巧地全部一口应承,卓正扬喑哑着声音让她搂住他的脖子,她才回过神他的手放在哪里,在干什么,顿时脸都白了,不自在地挣脱,他又无赖地贴了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太窄了。”
她声音发着抖。
“那你还不快下去。”
“不过我们两个睡应该刚好。”
卓正扬抬起眼睛望她,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让自己难受不已的,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心想这都是自己闹的,没事睡什么午觉呢。隔了一会儿听卓正扬窸窸窣窣地搞小动作,她惊讶地转过脸来,发现他居然把毛衣脱了。
“我要睡一会儿。”他还想脱衬衣,被满头黑线的薛葵大声喝止,他松了几颗纽扣,钻进被窝里,深深地嗅了一下上面的阳光味儿,“你今天晒过被子,对不叮”
“不行,盘雪回来会看见……”
“她特意要我告诉你一句,她今天晚上就在父母家里睡了。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姑娘。”
“不行不行,你给我起来,这成何体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卓正扬就已经把她拽到身边躺下,搂住她作哀求状。
“我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这是大实话,史密斯先生到了格陵,他们讨论设计图到凌晨五点,终于敲定,立刻传真到底特律,以赶上年底的新生产线。
“早知道我去送苏阿姨,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她有点心痛,她知道卓正扬一向生活作息很有规律,要开车一定是为了设计,但突然想起答应过苏仪的事情,就没有说下去。
“她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接她。不过,你不许和她聊太多,否则我的招数都不灵了。”
他闭着眼睛开始有了睡意,薛葵惊奇地发现他的睫毛又浓又密,简直赶超盘雪。
“你的睫毛好长。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过。”
那是因为他们接吻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怎么看得见。
“我也有胸毛。要不要看。”
他没听见薛葵的回答,取而代之是她的小手啪地一声轻轻打在他的侧脸上,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的羞恼又拿他没辙。
“葵,和我说说话。”
“你不是要睡觉吗?”她轻声道,“我不吵你啦。”
可就这样搂着你,总觉得你还是会离开——他想听她的声音,让她的声音陪他入睡。
“讲讲昨天你和我妈一起去格陵理工的事情。”
“那有什讲的……好了好了,我讲,你把手拿开啦……你知道吗,原来我本科导师有个小儿,十年前得了急粒系白血病,主治医师就是苏阿姨。而且是格陵首次同台湾慈济骨髓配对成功,当时很轰动了一阵子呢……不过十年前你都不在格陵,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他闭着眼睛,“那次我外公顺便回来探亲。”
对哦。苏仪的父亲苏秉正是慈济基金会的荣誉董事。薛葵想起来了。
“所以事情办得很顺利,萧志峰,就是萧麻醉师的儿子,长得又,能说会道,活脱脱一个小展开。”
卓正扬轻笑一声。
“展开说他掉西湖里了,回不来。”
“对哦,他去上海好久了,快半个月了吧?听说上海菜很甜,他那么娇气的人,吃得惯吗?”
“不知道。”卓正扬想到这个也头痛,据说卓开公关部长此次南巡,令苏杭两地大为倾倒,便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他又不能强行把展开押回来,反正卓开创业以来他也绝少休息,就让他轻松一下吧,“事情办完了之后呢?”
“我们就在校园里逛了逛。原来苏阿姨从来没有去过格陵理工呢。我就带着苏阿姨到处走了走,看看学校的建筑,风光什么的……苏阿姨问我什么是情人坡。”
卓正扬睁开眼睛。
“什么?”
“哎呀,就是一个小土坡,栽了很多树木,难道你们学校没有,每个大学都有情人坡,情人湖,情人路,情人桥之类让情侣幽会的场所呀。”
“我们学校就没有。”
薛葵忍无可忍,扭他的鼻子。
“那是因为你上军校。格陵理工风景秀丽,是全国最十所高校之一,有很多人周末的时候到我们学校去拍……艺术照呢。”
她想说的是婚纱照,但幸好心底警醒,及时改口。
卓正扬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薛葵以为他睡着了,可是没一会他又撞撞她的肩膀。
“继续。”
“还继续什么呀,还有就是苏阿姨对我讲你小时候的糗事了,比如去北戴河旅游差点淹死,比如钻防空额点吓死,比如……”
他听她绘声绘地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闷闷地笑。
“她夸张,你比她更夸张。”
一阵浓浓倦意袭来,卓正扬嘟哝着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葵,下一次,我们可不会这样盖棉被纯聊天了。”
接着就无声无息;他真的睡着了?薛葵看着卓正扬熟睡中的容颜,想起小时候睡在父母中间,因为不懂事,总觉得人睡着了就是死掉了,于是噙着眼泪一会摇摇爸爸,一会摇摇妈妈,生怕他们死掉不要她。
她伸手去探卓正扬的鼻息——呵,他还活着。她咧着嘴笑自己傻,既然时日无多,就放纵地尽情欢爱吧。
她和苏仪聊的那些内容,只有一半可以对卓正扬说。
“我和正扬的父亲卓红安,在苏联认识,认识了两个星期,就决定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结婚。”
“我的父亲苏秉正,四八年带一名副去了台湾,丢下儿,可是我然能不受到他的影响。我们的结婚申请被拒了三次,如果不是卓红安坚持,我都想放弃了。”
“没过门之前,公公婆婆原本很喜欢我,但是知道我隐瞒出身之后,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一直到两位老人去世,都不肯和我说一句话。长久以来,我不能体谅老人家的心情,但是现在面对着你,我开始有些明白。我爱正扬,远胜这世上的一切,我希望他能够和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在一起,身家背景不重要,只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没有办法,父母对子的爱护,就是这样偏执。坦白说,一开始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中了你,希望你做卓家的媳。我真想看你们好好的过下去,可是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情。”
“葵葵,苏阿姨可以向你保证,沈西西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会相信。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你的过去,肯定有一些事情瞒着我。我不问正扬,不问任何人,我要听你对我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葵葵,无论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葵葵,你不肯说,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仍然在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帮你解决。”
“葵葵……”
“其实你根本没有和正扬长久下去的打算。否则你就各白,就算卓正扬把你保护的再好,嫁给卓红安的儿子,你的过去总会被翻得底朝天。你宁愿那个时候再被所有人的伤害,而我也不会站在你这边了,值得吗?”
“葵葵,如果你实在觉得当面说不出口,那就写封信给我,行不行?我要去赞比亚四个星期,回来的时候要么看到信,要么看到你和正扬分手。唉!你这孩子!明天你不要来机场,我暂时不想见到你,白白地让我又失望又心痛。”
她真是没有长辈缘分。苏医生是这样,卓主任也是这样。她们都是一开始特别喜欢她,逐渐深入之后就厌恶,也许幽历的人总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回忆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中断了。循着声音找去,原来在卓正扬的外套口袋里,是展开。卓正扬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听见铃声,翻了个身,松开她的肩膀。
“喂?”她低声道,“是展开吗?”
“嗯。”他早该想到,他们两个是情侣,打卓正扬的电话,薛葵也有可能接的到,于是大大咧咧道,“叫你男朋友听电话。”
那边沉默了半晌,声音又细又轻。
“他在睡觉。”
黄浦江上的风一阵阵地刮过来,又寒又冷。
“原来上海和格陵有时差啊,我怎没知道?大白天的睡什么睡!把他给我拎起来!”
“他昨天晚上没睡。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他本来只是想告诉卓正扬,他并不只是游山玩水。他在上海发展了一个大客户,那家物流公司本来已经和远星签了长远合作意向,他硬生生地抢了过来,被远星的上海销售商骂得臭头,也十分得意,准备今晚搭飞机回格陵。回来之后他要告诉卓正扬,他展开不是一辈子慢半拍,也有敏锐无匹,抓住重点,主动出击的时候。就算是别人的东西,他也能抢到手,六亲不认。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思考了两个星期,几乎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想到了卓正扬和薛葵交往的另一种可能。
海葵是被动还击的生物。对于感情,大概也是十分身不由己。对于薛葵和卓正扬之间的互动,他想象无能。卓正扬能因为一张海报就嗅到商机,制造出擎天柱模型,从参展入手杀出血路,那么他自然也会因为一眼合缘,就积极追求薛葵,直到胜利为止。他总有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强大能量,这种威慑力,从小到大,展开领教了很多次。
只是他忘了问一问薛葵,到底她愿不愿意和卓正扬在一起。但是现在一点也不重要了。
“你和他睡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下流而又的一句话,为了掩饰罪恶感,又不得不狂笑一阵,笑完了之后根本不敢听薛葵的反应,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急急说完,“转告他,我一时半会还舍不得回来,但汽车年会我一定参加。”
“知道了。”薛葵顿一顿,“展开,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拜拜。”
她先挂断。展开握着电话,呆站在江边。突然他扬起手臂,狠命地将手中的电话扔了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黄浦江的还有他那愤怒而沮丧的声音。
“你他妈的是卓正扬的朋友,为什么来关心我!都别来关心我!别来管我!”58xs8.com